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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張《清明上河圖》驚現香港(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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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上,鄭教授再次來探望我,他眼窩深陷,比上次見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訕訕打了一聲招呼,沒敢多話。

鄭教授一點沒客套,劈頭就問:“你聽過百瑞蓮拍賣行嗎?”

這個名字我依稀有點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賣行,英文名叫brillian,以拍賣過米芾真跡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稱。但我知道的,也僅此而已。

“你確定鍾愛華或者梅素蘭沒跟你提過這個詞?”鄭教授緊盯著我的雙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絕對沒有。”我肯定地回答,“發生什麼事了?”

鄭教授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報紙遞給我,我一摸,就發覺紙質不太一樣,這不是內地出版的。展開一看,豎排繁體,原來是香港的《大公報》。就在頭版頭條,我看到了一則驚雷般的新聞。

百瑞蓮宣稱,他們從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裏得到了《清明上河圖》的真跡,計劃公開拍賣,所得款項均捐獻給希望工程。百瑞蓮同時表示,他們願意與專業的鑒定機構合作,厘清真相。

後麵還附了一段長長的典故考據,和素姐給我講的王世貞的故事基本一樣。百瑞蓮,當時朝廷從嚴嵩府上抄沒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圖》,是王氏贗品;真正的真品,則被王世貞拿回了自己家,此後一直被藏匿於民間,一直到今才麵世。

報紙從手裏滑落,我的心中無比震駭。

我還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設下這個計謀,是為了給五脈添堵,順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隻是鋪墊,真正的殺招和圖謀,卻隱伏在這裏。

無論是鑒古還是考古,都有一個原則,叫作孤證不立。隻有一條證據,不算證據,它必須要有別的證據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兩點《清明上河圖》的質疑——其實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來的——雖然會給學會造成麻煩,但不足以推翻故宮鑒定的結論。

但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來,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旁證有旁,孤證不孤。

《清明上河圖》上沒有作者題款,這並不明什麼,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損毀,種種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現另外一幅一模一樣且題款齊全的,兩下對比,那這一幅的真偽就大有問題。這就好比我去派出所認領一個錢包,記不清錢數,這證明不了我是冒領,可能隻是記憶力不好。但如果這時有另外一個人也來認領,而且把裏麵多少張鈔票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的話會相信誰?

所以,之前五脈還可以借口“證據不足”來回應質疑,等到這個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一出來,五脈的後路被徹底斬斷,別無選擇,隻能接受公開對質。

而老朝奉既然敢讓兩者公開對質,他一定有強烈的信心,能讓百瑞蓮藏品擊敗故宮內府本,成為《清明上河圖》的正本。相比之下,劉局等人一直閃爍其詞,對那兩個破綻避而不談——故宮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越發可疑起來。至少我現在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也就是,這則新聞一出,中華鑒古研究會隻能硬著頭皮在敵人指定的戰場,打一場必敗的戰爭。

“這是昨出的新聞?”我問。

鄭教授道:“是,咱們家在香港那邊的人,連夜送過來的。今已經有港澳地區和廣東媒體轉發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傳遍全國。到時候劉局也壓不住。”

我深吸一口氣,和鄭教授在彼此的眼裏看到恐懼。從引我入彀到百瑞蓮藏品出世,一步步落實,這一連串計劃得需要多麼可怕的統籌和執行力。

我問鄭教授家裏打算怎麼辦,鄭教授唉聲歎氣,學會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上級主管和許多合作者都萌生退意。偏偏這時候劉老爺子住院不出,無人主持局麵,五脈群龍無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局都束手無策,我就更是無能為力,隻得恨恨罵道:“這個老家夥,這是要一次把咱們五脈置於死地呀。”鄭教授搖搖頭:“唉,隻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什麼?”我一愣。

“你別忘了,《清明上河圖》在國內,是不讓買賣的。”鄭教授輕輕吐出一句話,鏡片後的眼神一閃。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霎時打通了我的思路。我無力地坐回到病床上,心中豁亮。

《清明上河圖》真本收藏於故宮,嚴禁買賣。如果這幅畫被證實是假的,那麼香港百瑞蓮的藏畫自然就成了真本。香港還沒回歸,內地法律管轄不到,屆時老朝奉隻消把真本通過百瑞蓮進行公開拍賣,便可收獲一筆巨額利益。

什麼五脈,什麼許願,這些都隻是摟草打兔子,順勢而為罷了。這個才是老朝奉的最終圖謀!

要知道,在1989年,紐約佳士得拍賣行賣出過一幅元代宮院的《秋獵圖》,拍出了187萬美元的價。《清明上河圖》比《秋獵圖》價值不知高出多少,不定能成為第二幅梵?高的《向日葵》——那個可是拍出去4000萬美元呢。

至於中華瑰寶會不會外流,我在乎,學會在乎,全國十億人民在乎,但老朝奉可絕對不會在乎。

無利不起早,老朝奉既打垮了仇敵,又套取了利益,一箭雙雕。相比他舍棄成濟村作坊的損失,實在是太劃算了。這個布局,環環相扣,玩弄人性,實在是玩陰謀到了極致。

而對於五脈來,這次恐怕不隻是拍賣行計劃夭折,而是真正的滅頂之災了。

我手腳不可抑製地抖起來,這一切的禍根,都是從我而起。我能在這個病房藏多久?早晚還是要出去麵對這個亂局。如果五脈因我而垮,那我還有什麼臉麵去見我爺爺、我爹。

鄭教授見我臉色奇差,顧不得訓斥,勸慰了幾句,劉局會想辦法的。可這種話,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我猛一抬頭,大喊道:“我現在去找記者,拚上自己身敗名裂,也要把真相清楚!”鄭教授一把扯住我:“你還沒明白嗎?這件事情早就已經和你無關了!現在沒人關心這是不是陰謀,所有人現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兩幅《清明上河圖》上,他們隻對那兩幅畫的真偽對質有興趣!”

“難道就讓我一直縮在屋子裏什麼都不做?”

“許,冷靜!你現在露麵,對五脈的傷害更大!”鄭教授嗬斥道。一聽這話,我隻能乖乖地縮回去。

鄭教授見我躺回床上,抬腕看看表,表示得走了。他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低聲補了一句:“許你不必太自責,這個圈套不是你中,也會有其他人掉進去。老朝奉的手段,可不是我們能揣度的。”

他這句話,並沒讓我有多好受。

足足一晚上,我心神不寧地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活像是北京動物園籠子裏焦躁不安的孤狼,毫無睡意。正如鄭教授所,眼下局勢的發展,已不是我這種人有資格介入的了,悔恨與無力感深深地籠罩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蹲在牆角,身體蜷成一團,想哭卻哭不出來。這個時候,我多希望能有一隻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孩子,別擔心,一切有我。”

可惜連這點要求,都隻是妄想。

不知到了幾點,窗外已經黑得好似鍋底一般,似乎還要下雨。我沒有開燈,待在黑暗的牆角,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在這時,枕頭旁的大哥大忽然響了起來,帶著整張床都微微顫動。我機械地站起身來,接起電話,對麵傳來一個冷淡的男人聲音。

“是許願嗎?”男人的口氣很不客氣。

“是。”我心裏有點納悶,我這個大哥大號碼隻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這個聲音我卻完全不熟。

“能用得起大哥大,看來真是大款嘛。”對方輕佻地在電話裏吹了聲口哨。

我沒有心情去跟他閑扯,問他什麼事情。對方:“黃煙煙是你女朋友吧?”我心中一抽,煙煙去南京好久沒聯係了,我一直忙著《清明上河圖》,也沒顧上去找她。現在倒黴的事情太多了,她可千萬不要再出事。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回答。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是因為錢才看上你的吧?這年頭的姑娘都向錢看,人品都不重要了,嘖。”

“她到底怎麼樣了。”我顧不得糾正他,握緊了大哥大。

“你知道她出差來南京吧?她讓人給抓起來了。”

“什麼?!”

“涉嫌傷人和盜竊二級文物,已經被我們警方給拘留了。”

這簡直就是晴霹靂。我眼前一黑,差點舊病複發。對方聽我沒話,連喂了幾聲:“你子是不是沒良心,一聽人姑娘出事就不搭理啦?”

我壓低了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具體口供我也沒看著,不過原告可是個名人呢,戴鶴軒,聽過吧?這個叫黃煙煙的女人跑到他家裏去,搶了一件古董,還把他打傷。出來三四個保安,才把她製服——你女朋友脾氣夠烈的。現在派出所已經依法把她拘留,可能會以盜竊罪和傷害罪起訴。嘖嘖,惹誰不好,惹戴老師。”

我不知道這個戴鶴軒是什麼來頭,先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看守所的,剛才她拉攏我,讓我打這個電話報信,有好處給我……”

我立刻緊張起來,電話對麵立刻哈哈大笑:“你別吃醋,不是那種好處,雖然我也挺想的……她給你打電話,你就能給我足夠的好處。她的對吧?”

“沒錯。謝謝你。”

“光一句謝謝呐?我要錢。”

“你要多少?”

“你肯定得來南京親自撈人吧?到時候肯定還用得著我。所以你見麵再給吧,給多少錢,我出多少力——對了,人和錢都要盡快到,不然她可撐不了太久。我叫姚,可別讓我等太久。”男人輕佻地笑了一聲,留了個聯係方式,然後把電話掛了。

煙煙明明她去南京做幾位前輩的工作,服他們支持學會轉型,怎麼可能去那個什麼姓戴的家裏去盜竊古董?

莫非,這也是老朝奉打擊五脈的其中一步?

這是很有可能的。煙煙向我一個遠在北京的人求助,這明學會在南京的勢力瀕臨崩潰,根本顧不上管她了。我緩緩站直身體,眼神變得堅毅起來。《清明上河圖》的爭端也許我沒資格參與,但煙煙我絕不會不管。我要離開醫院,我要去南京。

劉局和方震雖然要求我不許離開,但沒有刻意拘禁,所以我進醫院穿的衣服,都被洗幹淨疊放在旁邊的簡易衣櫥裏。我脫下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打算悄悄離開。為了避免注意,我連燈都沒敢開。

我在黑暗裏正換著衣服,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從背後傳來:“許,如許深夜,你要去哪兒?”我剛把一條腿伸進褲筒裏,聽這麼一聲,連忙回頭去看,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矮佝僂的身影。

“劉……劉老爺子……”我的聲音立刻結巴起來,如果現在我最不想見誰,劉一鳴應該是第一位的。

劉一鳴身穿和我一樣的藍條病號服,雙手扶著一根拐杖。他背後是走廊的燈光,看不清表情。我心虛得厲害,整個穿褲子的動作都走形了,身子一歪斜,差點倒在地上。我慌忙把腿抽出來,走過去扶住他手臂,低聲道:“您……怎麼來這裏了?”

“嗬嗬,住了幾院,悶也悶死了。趁著陪護的家夥打瞌睡,我趁機出來溜達溜達。你在對門,所以我過來聊聊。”劉一鳴揮了揮拐杖,語氣輕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劉老爺子還不知道五脈的變故,可我立刻覺得哪裏不對勁:“您怎麼知道我住對麵的?”

劉一鳴笑道:“傍晚時候你不是喊了那一嗓子麼?什麼找記者,什麼身敗名裂。聲音都傳到護士值班台那兒了。我老人家身體不好,耳朵可不聾啊。”我心跳加速,頭不由自主地垂下來。劉一鳴兩條白眉一抬,淡淡道:“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沒什麼,是我自己家的事兒……”我試圖掩飾。

“我看不見得吧?”劉一鳴把拐杖一晃,似笑非笑,“孟子有雲,‘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這幾來探視我的人,無不笑容滿麵,實則個個眼神都憂心忡忡。老夫閱人幾十年,這點痕跡還看得出來——咱們五脈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對不對?”

我根本沒辦法正視他的目光,也沒辦法回答。劉一鳴道:“別站在門口,跟我去外頭坐坐,慢慢講來聽。”語氣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我隻得攙著他的胳膊,一起走到外麵走廊,找了個靠窗的木長椅坐下。

此時走廊裏特別安靜,隻有我們兩個人,頭頂的綠罩日光燈很柔和。劉一鳴坐定以後,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別無選擇,隻得吞吞吐吐地把整件事給他聽,中間不斷觀察他的臉色,怕老人急火攻心。

我了大概有一個時,中間陪護的人醒了,出來勸老爺子回去,結果被拒絕,隻得遠遠站在走廊看著我們倆。等我講完以後,劉一鳴沉吟片刻,沒有我想象那樣失魂落魄,而是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歎息道:“這個劉,他官越做越大,膽子倒是越來越。居然想要封鎖消息,未免忒看老夫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我低聲不斷重複,身子一矮,想要跪伏在地上。劉一鳴早看出我的舉動,雙手一托,沒讓我跪下去:“起來,許家從不跪人。”

“您苦口婆心,我卻置若罔聞。就因為我一個人,讓五脈蒙受了這麼大的災難……”我到後麵,都快哭了,想把心中悔恨一吐為快。

“災難?”劉一鳴捋髯一笑,“是,你的這確實是件麻煩事兒。可咱們五脈傳承數百年,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哪一代沒遭遇過幾次危難?遠的不,你爺爺許一城的佛頭案,讓五脈聲名狼藉;抗戰八年,生靈塗炭,五脈的根兒幾乎斷絕;老夫執掌以來,從‘大躍進’到‘文革’,學會所受衝擊一波接著一波。這些災難,哪件不比老朝奉的格局大?多少次生死,可咱們都撐下來了。現在太平日子過得多了,你們心誌反倒不如從前,這點事就雞飛狗跳。”

聽劉一鳴得舉重若輕,渾然沒當回事。我愧疚仍在,憂慮總算是少了一點。這時劉一鳴卻突然麵孔一板:“可許你的錯,也是不可原諒的。我之前明明告訴過你,鑒寶之人,最忌心浮氣躁,情緒用事。你卻犯了大忌,連累學會,聚九州之鐵,也鑄不成你這個錯字。”

這幾句話如大錘一樣砸在我胸前,我原本抬起來的頭又重新低垂下去:“我知道錯了。我想去彌補和澄清,可是劉局和鄭教授卻不讓。”

“他們是對的。你不過是個藥引子,已經沒用了。現在全國上下都等著看咱們五脈的熱鬧,你站出來辟謠,誰會聽?”

“那……該怎麼辦?”

劉一鳴閉上眼睛,沉思一陣,方才不疾不徐地道:“老朝奉為了打擊五脈,拚命拔高你的聲譽。這是一招妙棋,可走得稍微有些過火。咱們想要翻盤,就得從這裏入手。而你,就是做活這一局棋的關鍵。”

我聽得有點糊塗,剛才他還我已經沒用了,現在又我是唯一能救五脈的人。劉一鳴見我遲遲沒反應過來,抬頭敲了我腦殼一記:“解鈴還須係鈴人,明白了?”

他這一敲,一下子把我的思路給敲通了。

老朝奉打的是一場輿論戰,他一手把我塑造成一個“打假英雄”來栽贓五脈,無形之中也讓我在公眾中的可信度大增。在如今的形勢下,學會的任何人站出來話,都會被認為是狡辯,唯獨我沒問題。所以在這場戰事裏,我是唯一一個能在公開場合與他們對抗的人選。

“一手葬送五脈的是你,那麼能救出五脈的,也隻有你。”劉老爺子道。我點點頭,一個臨危受命的叛徒,多奇妙的一個角色。劉老爺子又道:“可惜你現在聲勢夠了,但還缺了一張左右局勢的底牌。劉和鄭教授不讓你露麵,是因為他們手裏也沒底牌可以給你。”

我眼睛一亮,聽劉老爺子的意思,他似乎留了後手可以化解目前的危局。劉一鳴看穿我的心思,笑著搖搖頭:“我這裏也無牌可用,老朝奉已經封死了五脈的一切手段。你隻能獨辟蹊徑,從五脈之外去找。”

這,這不等於什麼都沒嗎?

劉一鳴見我麵色為難,又道:“我問你,老朝奉這一局,棋眼在何處?”

“《清明上河圖》的真偽。”我立即回答。

“不錯,你要破開這局,就得找到決定性的證據,證明這兩幅《清明上河圖》孰真孰偽。隻有你,隻有這張底牌,才能拯救危局。”

“那是一張什麼底牌?”

“什麼底牌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那是關於《清明上河圖》的一個大秘密。但這個秘密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我隻能給你一個提示,一個名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你,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我們想要的底牌,但這是目前五脈之外唯一的選擇。隻有找到他,《清明上河圖》才有破局的可能。”到這裏,劉一鳴罕有地歎了口氣,“不過此人難以評價,要得他援手,難度可不低。”

能讓劉老爺子難以評價的人,可想而知得有多古怪。我挺起胸膛,表示無論這人多難纏,我都會全力以赴。劉一鳴豎起一個指頭:“此人姓戴,叫戴鶴軒,當年也曾在《清明上河圖》鑒定組內。”

我一聽,大吃一驚:“仙鶴的鶴,軒敞的軒?”

劉一鳴頗覺意外:“哦?你認識他?”

於是我把煙煙在南京遭遇的事情了一遍。劉一鳴歎了口氣,把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這個黃克武,總是不聽勸。他派煙煙去找這個家夥,豈不是自取其辱!”他看了一眼我扔在地上的褲子,恍然大悟:“你剛才是打算偷偷溜出去,就是打算到南京救人嘍?”

“是。”

劉一鳴看了看走廊上的時鍾,對我道:“事不宜遲。你既然打算偷偷溜走,那就趁現在吧。對外我會宣布你去秦皇島療養。老朝奉不知在哪裏有眼線,家裏的力量你斷然借助不得。不過方震你盡可以信任,他會幫你都安排好。”

“那您這邊……”我擔心地問道。我暫時對底牌一點頭緒也沒有,而香港那邊已經公開要求對質了,所有人都在等著學會的回應。百瑞蓮手裏的《清明上河圖》是老朝奉最大的一張牌,他膽敢放話公開檢驗,一定隱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手段。

劉一鳴從長椅上緩緩站起來,略顯佝僂的身子一下挺直,看似瘦弱的身軀充滿了鬥誌:“學會多年底蘊,還不至於束手待斃。你放心,我可以讓局麵拖延一個月。這一個月,就是你的期限。明白嗎?”

我的肩頭瞬間有巨大的壓力砸了下來,胃部隱隱作痛。劉一鳴平靜地看著我道:“害怕嗎?”我點點頭,劉一鳴道:“這種壓力,我已經扛了幾十年。”我頓時無語,隻得深深吸了口氣,忍住自己胃部的痙攣。

“你壓力也別太大。就算到了最壞的情況讓雙方對質,我倒要看看,那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有幾分成色,敢和故宮本叫板。”劉一鳴拐杖在地板上一磕。

我猶豫再三,壓低聲音問了他一個疑惑很久的問題,一個關係到我的信心與未來行止的問題:“老爺子,您跟我交個底,故宮裏的《清明上河圖》,到底是真是假?”

劉一鳴注視著我,雙眉平垂,沉聲道:“去偽存真這個規矩,咱們五脈可從來沒輕忽過。”

“我相信您。”我。

劉一鳴嗬嗬一笑,話鋒一轉:“許,你們許家是金石行當,書畫鑒別你還差著火候。你那篇質疑《清明上河圖》的文章,看似犀利,實則漏洞多多。”

“既然漏洞多多,你們幹嗎不站出來澄清呢?”我暗地嘟囔著,但沒敢表露。劉一鳴顯然看出我的心思,他白眉一揚,沒有點破,而是繼續道:“你這一趟出去,少不得要與書畫丹青打交道。若沒點知識墊底,怕是扛不下來。唉,中華書畫,博大精深,窮盡一生都探索不完。如今時間有限,我就把和《清明上河圖》有關的知識拎出來,給你講講宣和年間和宋徽宗的一些掌故常識吧——臨時抱佛腳,總比不抱好。”

於是在深夜的01住院部走廊裏,劉一鳴坐在長椅上,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我知道這是個極其難得的機會,撫膝細心凝聽。他從宋徽宗的瘦金體講到四字絕押,從翰林畫院體製講到運筆風格。劉一鳴浸淫此道幾十年,所學所知,講得深入淺出,條理分明,聽他授業實在是一種享受。

可惜這一堂課隻上了一個時,直到陪護和護士找過來,強行把劉老爺子送回病房,才算結束。我不敢讓老爺子在外頭待太久,深鞠一躬,才轉身離去。

我走出大樓,發現方震就站在住院部門口,靠著廊柱,叼著一支煙。真不知道這家夥平時都是什麼作息時間,無時不在,一對他來簡直得有四十時。他看到我走出來,神情略顯意外:“我以為你會跳窗走。”

“……你知道我今晚要偷偷跑掉?”我一驚。

方震什麼都沒,隻是淡淡地吐出一個特別規範的煙圈。

我懶得質問他是怎麼監控我的,把和劉老爺子的對談一五一十講給他聽。他把煙頭碾滅丟進垃圾筒,搓了搓手,我馬上去安排。我忍不住問他:“你就不確認一下我的話是真是假?”方震回答:“你騙不了我。”然後轉身離去。

方震辦事效率奇高。也就一個時光景,他就開著一輛軍用吉普來到01門前。我上了車,發現車後排放著一個旅行包,裏麵擱著兩套換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具、木下姐送我的傻瓜相機、一個筆記本和一個白色的信封,裏麵鼓鼓囊囊,裝著不少錢。外兜裏居然還放著一瓶牛奶和密封包的麵包——這應該是我的夜宵或早餐,這家夥未免太細心了。

方震又遞給我一本藍皮的證件,封麵寫著公安部八局幾個燙金楷體字,裏麵貼著我的照片,還夾著一張機票。

“三時後南苑機場有一班軍航直飛南京。這是你的臨時工作證件,可以免費乘坐軍航與鐵路。別弄丟了,要收回的。”他叮囑道。

我把證件揣起來,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方震手把方向盤,目不斜視,也不跟我話。南苑軍用機場在北京南邊,算是郊區。南城平時白就沒多少車,到了晚上,道路更加通暢。吉普飛馳,不多時便到了。

南苑機場的候機樓很,方頭方腦的二層樓在夜色裏十分不起眼。旁邊就是跑道,上頭停著幾架黑乎乎的龐然大物,都黑著燈。整個機場好似睡著了一般。方震把車徑直開到候機樓前的大門,我拎起旅行包下了車。方震把腦袋從車窗探出來:“裏麵有人等著你。”

我心裏納悶,心想這大半夜的,誰會跑到南苑機場這麼遠。而且劉老爺子叮囑過要保密,方震怎麼還敢告訴別人?不過我也沒多問,問方震等於白問。

“路上心。”方震難得地關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這次出行的難度。然後他把腦袋縮回去,吉普絕塵而去。

我提著行李,走進空無一人的候機樓。這裏的候機大廳非常,頂棚隻點著兩個照明燈,形成一片照明區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個人穿著唐裝,坐在燈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間,正襟危坐,如同鍾樓上的那口大銅鍾。

“黃老爺子?”

端坐在那裏的居然是黃克武,五脈中黃字門的家主,煙煙的親爺爺。這麼晚了,他還是那一股虎虎生威的勁兒,隻是眉眼間帶著幾絲疲憊。

“坐。”他不看我,隻吐了一個字,回蕩在候機樓裏,如金石鏗鏘。我乖乖地站在他麵前,大氣都不敢喘。

“不看在你爺爺份上,我就在這兒拆了你!”這是黃克武的第二句話。我自知理虧,縮著脖子趕緊認錯。黃克武轉過頭來,一對虎眼瞪著我,仿佛要把我吃了:“我孫女因為你,被困在南京,你打算怎麼辦?”

“您放心,我這次去南京,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我低聲表了個決心,還不敢大聲拍胸脯,唯恐讓他覺得輕浮。

“就憑你?”黃克武冷哼一聲,“若不是我要去香港,怎麼也輪不著你來管我們黃家的事。”

“您要去香港?”我大感意外。我以為他是專門來南苑教訓我的,原來也是趕飛機。

“還不是你這個自作聰明的蠢材害的?”黃克武瞪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點了點頭。看來這場五脈的絕大危機,逼得這幾位老門主不得不親自披掛上陣。百瑞蓮藏品和百瑞蓮拍賣行都在香港,劉一鳴在北京居中調度,得有一員大將深入敵陣衝鋒陷陣,除了黃克武不做第二人想。

“手伸過來。”黃克武。

我老老實實伸出手去,黃克武右臂輕抬,一下子我的右手給抓住了。他年紀不,手勁卻十足,跟老虎鉗子似的。我不敢掙脫,突然覺得手裏多了一件東西,低頭一看,發現是一枚內方外圓的古錢,這錢很,直徑也就兩厘米上下,極輕,寬緣平背,右上方還缺了一角,鏽跡斑斑。我用兩根指頭拈起那枚古錢,就著燈光去看,等看清了錢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是大齊通寶!

古錢又稱古泉。玩這個的人都知道收藏界素有“名珍五十,寶泉十流”的法。指的是五十種珍稀錢種,其中有十種極為罕有,被稱為寶泉,其中就包括大齊通寶。

這枚大齊通寶,是五代十國中的南唐國主李升所鑄。李升開國之初,叫作徐知誥,定國號為大齊,鑄造了一批“大齊通寶”。次年他改名李升,改國號為南唐,這批錢被收回重鑄。所以大齊通寶傳世極少,隻有兩枚,其中一枚右上缺了一角,稱為“缺角大齊”。“缺角大齊”原本被晚清一位叫戴熙的名士收藏,戴極喜此錢,太平軍攻打杭州時,他把這枚錢深埋地下,投水自盡。後人在戴家宅子挖了十幾次,也沒挖到,成為泉界一大懸案。

我萬萬沒想到,從清末開始就讓許多泉藏家魂牽夢縈的“缺角大齊”,居然落到了黃克武的手中。

寶泉十流,實際上現存實物也就三四種,大多已經失傳。所以“大齊通寶”這玩意且不能賣多少錢,單是現世的消息流傳出去,就一定會引起一場泉界大地震——而這枚至寶,在這深夜的南苑機場裏,黃克武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放在了我手裏。

“拿這個去,戴鶴軒這個王八蛋應該喜歡。”他的聲音裏帶著恨意,但絲毫沒有惋惜。

黃克武顯然是對我沒什麼信心,所以拿出了這枚黃家珍藏的“大齊通寶”。對他來,什麼寶貝都不如自己孫女安全重要。我把錢握緊,“嗯”了一聲,問道:“這戴鶴軒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家夥是個神經病。”黃克武很幹脆地回答。

他告訴我,戴鶴軒在解放初期是文物局的技術骨幹,本名叫戴平,年輕一個,談不上什麼鑒賞水平,但精通攝影。《清明上河圖》的那套高清鑒定照片,就是出自他手。不過這人有個毛病,管不住褲襠裏那根東西,到處拈花惹草。連著出了幾回事,文物局領導隻得把他調回原籍在南京窩著。在後來的一係列政治風波裏,戴鶴軒一直悄無聲息。

等到了改革開放初期,他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一位國學大師,到處開講座講什麼風水周易玄學氣功,很受歡迎。後來戴鶴軒宣稱從《黃帝內經》考證出一套戴氏養生功,不僅可以延年益壽,甚至還能開發出人體特異功能,一下子就火了起來,儼然又成了一位氣功大師。戴氏氣功門徒無數,在江南一帶很有影響力,都快開宗立派了。

黃克武對戴鶴軒的學問不屑一顧,此人專業素養在全國排不進前一百,但這份能折騰能忽悠的勁頭,那絕對是一流的。黃克武考慮到他的影響力,又和五脈有點淵源,就派黃煙煙去遊他。戴鶴軒肯點頭,整個南京乃至兩淮就盤活了。

“這家夥難對付嗎?”我問。最近各路氣功大師在報紙上都被吹得神乎其神,我心裏有點惴惴。

黃克武從鼻孔裏“嗤”了一聲:“狗屁氣功,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也就糊弄一下老百姓。他自己練功練得整個人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個瘋子。”不過黃克武又補充道,“這家夥清醒的時候,腦子可精明著呢。這枚大齊通寶,不一定能打動他,你得隨機應變。”

“明白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黃老,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

“誰?”

“您認識梅素蘭嗎?”

一聽這名字,黃克武的表情,一下子從威嚴變得惱怒。我把成濟村的事情講給他聽,黃克武半沒話,目光朝前方望去。

“她托我給您帶了一件東西,是個水盂,上頭是山水紋,底款是四個字:梅素蘭香。”我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他。黃克武接過去,看也不看就揣到兜裏,態度十分冷淡。我看他這副反應,大為好奇:“您和她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哼,這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啊。我之所以會上這個當,很大原因就是錯信了素姐的謊言。所以如果能從您這了解更多消息,不定裏麵藏著解決的辦法。”

“不可能,她就是個騙子。”

“你們是不是在豫陝之約那次豫順樓比試認識的?”

黃克武的眼神嚴厲地朝我看過來:“豫陝之約?你怎麼知道的?”

“是鍾愛華講給我聽的。”

我一直覺得特別奇怪。豫陝之約和豫順樓之戰,與老朝奉的計劃沒有半點關聯,鍾愛華卻節外生枝,非給我講這麼一個無關的故事,這其中是否隱藏著什麼用意,我一直沒想明白。

黃克武作為豫順樓之戰的參與者,又和素姐有著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我立過誓,不能把當日之事出來。你放心吧,那些都是解放前的舊事,跟老朝奉沒關係。我跟那個梅素蘭之間,也早就沒什麼糾葛。你的任務,就是把煙煙救出來,別的事情別管!”黃克武氣勢洶洶地把我的話給堵住了。

他既然表態如此堅決,我也不好逼問。正好這時有人過來招呼黃克武登機,他站起身來,準備出發,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頭看著我。

我以為他還在擔心,拍著胸脯表了決心:“您放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一定會把煙煙救出來。”

“無論任何代價?”

“是。”

“如果是讓你違反原則,比如去造假或殺人呢?”黃克武眯起眼睛。我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黃克武道,“當現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這個問題是老劉讓我問你的,你現在不必回答。不過你早晚都要麵對,自己可要趁早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