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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香港:真假國寶現場對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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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踏下飛機,一股帶著海腥味的熱浪撲麵而來。我手搭涼棚,舉目眺望,遠處九龍城的繁華鬧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香港和北京真是不一樣。首都機場附近是大片大片的空地,視野開闊,格局很大。而啟德機場附近全是高樓大廈,空間非常局促。剛才降落的時候我從舷窗往外看,飛機居然從香港市區上空呼嘯掠過,嚇得我手心全是汗。聽我鄰座的客人介紹,啟德機場三麵環山,距離海港和市區又非常近,所有的飛機都隻能從西麵進入降落,不愧是世界十大危險機場之一。

飛機安全降落以後,我長出一口氣,那枚珍貴之至的雙龍印殘片,就在我身上。兩版《清明上河圖》的對決,將由這枚殘片做出最後裁決。就算我出事了,它都不能出事。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內地,好在方震事先幫我打點好了所有的手續,一路順順當當出了關。我注意到,在通道兩側,已經張貼了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海報,《清明上河圖》占據了海報最核心的位置。距離文物展還有三,可氣氛已經炒得很熱烈了。

我一出閘門,看到有二十多個香港記者等在門口,其中有幾個我認識,在上海參加過對我的圍追堵截。

此前我在上海當著他們的麵,宣稱我會帶著真相前來。我的宣言第二就上了報紙頭條——《打假英雄打破沉寂,親臨鑒定現場揭發真相》,還有比這更有戲劇性的轉變嗎?公眾本來就因為真假《清明上河圖》公開對質而興奮不已,我的宣言一發,這個話題變得比香港氣還要火爆。

這次我沒有不耐煩地把這些記者推開,而是先整了整西裝,先任憑他們拍了一通照片。然後我緩緩抬起手,他們立刻安靜下來。

我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此前發表了對《清明上河圖》的質疑文字,但比較倉促,論證未臻完備。恰逢百瑞蓮拍賣行宣布《清明上河圖》真本現世,與故宮藏品孰真孰假,引發公眾爭議。我身為五脈的成員之一,秉承去偽存真之理念,有責任對這一爭議厘清真贗。所以,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進行了一係列調查。現在我手裏已經掌握了辨別《清明上河圖》真偽的決定性證據,這次到香港參加京港文化交流展,我將會在現場進行對比,正本清源。”

到這裏,我提高了聲調:“《清明上河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是所有中國人的偉大財富。我不會容許任何虛假來玷汙它,無論以什麼借口。”

記者們一起鼓起掌來。

這段講話,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劉一鳴當初曾經指出,百瑞蓮的計劃裏有一個破綻,他們為了破壞五脈聲譽,將我推至一個很有公信力和影響力的高度,這讓我成為一把雙刃劍。

看看來迎接我的記者陣容就知道,如今許願這個名字,知名度已經不遜於那些電影大明星。我在機場這一番大造輿論,會讓我在公眾中的影響力進一步提升。屆時公開鑒定,我的舉動將會對結果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得簡單點,隻要我手裏有合理證據,公眾就會認可我作出的最終判斷。

記者們還要繼續發問,我微笑著把手擺了擺,表示已經完了,邁開大步走出候機樓。

這時一個車隊耀武揚威地停到了大門前麵,一水全都是大頭賓士和勞斯萊斯。第二輛車停在我前麵,從車上走下一個中年人,大背頭,穿著打扮……嗯,就跟錄像帶裏那些香港黑社會老大一個扮相。

“許先生,歡迎歡迎。”中年人熱情地朝我伸出手,操著一口生硬的普通話。他見我在原地沒動,拍拍頭,“哎呀,一興奮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王,王中治,百瑞蓮的香港負責人。這次聽您親自蒞臨香港,我們百瑞蓮準備了接風宴,請您務必賞光。”王中治朝車裏做了個請的手勢,我才注意到,車子後排還坐著一個大美女,衝我拋了個媚眼。

一直處心積慮要搞垮五脈的百瑞蓮,總算是露麵了。我本以為他們各個三頭六臂,神通廣大呢,原來也隻是普通人類而已嘛。王中治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道:“我們老板了,一定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盡管吩咐。”

我後退一步,微微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端詳著王中治。利誘這一套手段,他們已經玩過一次了。鍾愛華曾經許諾讓我擔任一處拍賣行的主管,被我拒絕了,百瑞蓮應該已經了解我的決心。他們現在突然跑過來示好,用意很值得玩味。

我揣測,應該是我在上海發布的那個宣言,讓百瑞蓮有點坐立不安。他們肯定能猜到,我從戴海燕那裏得到了關鍵性的線索,並且拿到了足以翻轉局麵的底牌。但他們不知道那張底牌是什麼,隻好派人來試探我的虛實。

一直加在五脈身上的壓力,現在開始悄然轉移到百瑞蓮的身上。

一句話,他們急了。

我咧開嘴,對王中治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臉:“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王中治連忙道:“有什麼事?可以坐我的車去,我陪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

“嗬嗬,不用了。”我委婉地回絕,繼續朝前走去。王中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臉色有些陰沉:“許先生,你也許沒聽懂我的意思。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

“哦,那還真是讓人佩服的。”我聳聳肩。

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任何東西,我也有必要遵循這個原則。我把略顯驚愕的王中治推開,大搖大擺穿過這一大溜豪車的隊列,到對麵打了一輛出租車。記者們注意到這個的過場,撲過來又是劈裏啪啦一通亂拍。

我在出租車後視鏡裏看到,王中治麵無表情地做了個手勢,然後坐回到車上。整個車隊有意加速,示威般地超過出租車,揚長而去。司機探出頭去嘖嘖稱讚:“好大的排場——先生您去哪?”我靠在後排座椅上,蹺起二郎腿,用笨拙的粵語道:“瑪麗醫院。”

我沒騙王中治,我確實有事。我得先去探望一下黃克武。

瑪麗醫院算得上是香港最著名的醫院,別香港人,就連我們這些看慣了香港電影電視劇的內地人,都聽過它的名號。出租車一路把我載到瑪麗醫院正門,我沒顧上多看一眼西博寮海峽和太平山的景色,直奔住院部而去。

我推開病房門,首先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黃克武。他仍舊處於昏迷狀態,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旁邊幾台我看不懂的儀器有規律地發著蜂鳴聲。而在床邊趴著陪護的,居然是煙煙。

“煙煙?”我有些吃驚。

煙煙抬頭看到是我,先是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一下把我緊緊抱住,下巴墊在了我的肩膀上。煙煙怕驚擾到黃克武,隻敢咬著嘴唇嚶嚶地聲啜泣。細細的悲傷如同牛毛細針刺入心中,這比嚎啕大哭還要令人心疼。我笨拙地撫摸著她微微抖動的肩膀,一句話都沒有。在看守所裏待了那麼久,一出來就聽到最疼自己的爺爺在香港病危,這對一個剛二十出頭的姑娘來,衝擊未免有些太大了。

我們就這麼無聲地擁抱了好久,直到煙煙情緒緩和了點,我才問她怎麼會跑來香港。煙煙告訴我,她一從南京看守所放出來,就聽到黃克武的病情,當即聯係方震,直接趕往香港來照顧爺爺。

“老爺子現在怎麼樣?”

煙煙道:“沒惡化,也沒好轉。醫生他是情緒過於激動誘發腦溢血。好在我爺爺有武功的底子,不然很難撐過這一關。”

我側臉去看黃克武。老爺子本來紅光滿麵,可現在臉色卻蒼白得嚇人,眼窩都凹陷下去,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氣。自從五脈事發以後,劉一鳴在北京坐鎮指揮,黃克武就親赴香港衝鋒陷陣。老爺子就像當年獨闖豫順樓一樣,殫精竭慮,硬生生把一麵倒的質疑扳回來。若沒有他的努力,恐怕五脈連這個公開鑒定的機會都沒了。

“都要怪那個女人,都是她害了我爺爺。”煙煙咬牙切齒地道。

我詢問詳情。煙煙告訴我,黃克武那約見幾位文化界的主筆談話,然後返回酒店休息。在酒店大堂,一個盲眼女人忽然叫住了黃克武。據隨行的人,黃克武當時麵色一下子就變得很差,立刻和那女人走到一旁。兩人沒交談幾分鍾,忽然“當啷”一聲,一件瓷器從黃克武手裏跌在地上,然後他就捂著胸膛倒下來。那個女人在一片混亂中悄然離去,但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相貌和素姐一模一樣。

“喏,這是那個瓷器。”黃煙煙遞給我一包碎片。

我一看就知道,這就是素姐托我送給黃克武的那個水盂。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麼難以解開的糾葛,才能讓黃克武精神如此堅韌的人,都遭受了重大打擊,連這麼個東西都拿不住。

百瑞蓮可真是太陰險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遊對他們的計劃非常不利,但他們又不敢動手除掉他,隻能用素姐去影響他、打擊他。老人是自己得的腦溢血,他們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嫌疑。

我輕輕歎了口氣,歸根到底,黃克武弄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從一開始沒被仇恨蒙了心,他根本就不必跑來香港。如果我早點查出《清明上河圖》和當年豫順樓一戰的聯係,黃克武不定早就把實情講給我聽,就不必躺在這張病床上,有口難言。

“黃老爺子,對不起,對不起。”我握起他蒼老如樹皮般的手,喃喃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你這個混蛋,這些都跑哪裏去了?”煙煙站在我身後,輕輕地用拳頭捶了我一下。

“一言難盡呐……”我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我之前的經曆。煙煙安靜地聽著,時而皺眉,時而輕笑,聽到我夜闖戴海燕宿舍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去掐了我手臂一下。

我講完以後,滿臉愧疚地:“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禍事,煙煙,對不起。”

我本來預料她會痛斥我一頓,可她隻是平靜地問道:“那你現在拿到底牌了嗎?”我點了點頭。煙煙把我的襯衣衣領整了整:“我爺爺,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錯誤,有能力去糾正它。你如果真覺得慚愧,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替我和爺爺把那些混蛋狠狠地揍趴下。”

她的眼神閃爍,悲傷中帶著堅毅。我摸摸她的臉:“一定。”

病院裏不能待得太久,我叮囑了煙煙幾句,然後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劉局和方震已經率隊抵達,我得先跟他們彙合。

我走出瑪麗醫院大門,一路思考著該怎麼籌劃下一步行動。這時從左邊的馬路上衝過來一輛麵包車。它速度很快,我連忙向後退了幾步,沒想到麵包車在我麵前一個急刹,側門一拽,從裏麵衝出來三四個戴著頭罩的家夥。我猝不及防,被他們一下子拉上車,隨即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被什麼東西套住了頭。

我聽到車門“咚”地一響,然後車子開始疾馳。我掙紮了幾下,腦袋上突然挨了一記,隨即不省人事……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廢棄的屋子裏。我的雙手被綁在一把破舊的不鏽鋼椅子上,四麵牆壁的黴斑勾勒出種種奇妙的花紋,好似楚地墓室牆壁上的圖騰。我的頭頂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泡,發黑的鐵窗框外是一片奇特曖昧的昏暗。整個房間就像塗滿了鏽蝕了幾千年的青銅鏽。

屋子外進來兩個人,我定睛一看。進來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王中治,少的是鍾愛華。兩個人的表情因為光線緣故,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許先生,我告訴過你,在香港沒有我辦不了的事。”王中治開口道,還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腔調。我嘿嘿地笑了起來,王中治道:“有什麼好笑的?”

我仰起頭來:“我笑你們窮途末路。”

百瑞蓮在之前的行事風格,都是謹慎做局,幾乎沒有用過暴力。現在他們居然綁架我,明他們已經陣腳大亂,開始不擇手段了。

王中治眉頭一皺,還要再,鍾愛華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王生這裏交給我吧。王中治笑道:“嗯,許先生來一趟香港不容易,你們也該敘敘舊了。”

鍾愛華還是那副平靜的麵孔,但我卻感覺他有了些許變化。之前在內地的時候,他像是一隻捕獵的猛獸,潛伏在草叢裏無人能覺察,隻在動手瞬間露出崢嶸。而現在他的殺氣卻顯露無遺,仿佛野獸回到自己巢穴,不再有任何遮掩。

鍾愛華道:“許大哥,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話不妨明。隻要你交出東西來,我們之前的協議仍舊奏效。”

我心中一動。我猜鍾愛華趁著我昏迷時已經搜過我的身體。但我把那張殘片藏得十分心,他們不可能找得到。要知道,鍾愛華沒能從戴海燕口中打聽出來關於《清明上河圖》殘缺的研究成果,也不知道戴熙字帖的內容,更不可能了解陰陽眼廖定和許一城之間的關係。所以他們連我的底牌是樣什麼東西都不清楚。

想清楚了這個細節,我就有底氣了。

鍾愛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許大哥,你現在心裏一定在想,隻要咬緊牙關堅持不,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對吧?”我冷笑道:“不就是用刑嘛,你們盡管來試試看好了。”

鍾愛華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的頭發撩開:“許大哥,你別忘了,我們要的不是這張底牌,而是這張底牌沒法在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上使用。我根本不必動手,隻要把你關在這裏三,等到鑒定結束之後把你放走就行了。”

我針鋒相對地昂起頭:“你也別忘了,我現在是全港關注的名人。我如果失蹤了,香港警察一定會到處搜查,稍一調查就知道你們最有嫌疑。你以為你們逃得掉麼?”

在一旁的王中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真是我今聽過的最有意思的笑話。”鍾愛華麵無表情地走到窗邊:“在這裏,警察是進不來的。”他雙手猛然推開窗戶,鏽蝕的窗框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轉過頭去,眼睛陡然睜大。我所處的房間位於大概七樓的高度,可是外麵看不到任何自然景觀,視野裏是一片密密麻麻如蜂巢一般的樓房,它們歪歪斜斜,似乎不是同一時間建成,彼此距離極近,根本沒有任何空隙。灰褐色的牆體上沾滿汙穢,油膩的電線與管道拉成錯綜複雜的蜘蛛網,圍得嚴嚴實實,讓人簡直要窒息而死。現在應該是白,可這一片破敗、荒蕪的樓群之間,仍舊彌漫著屬於夜晚的腐臭氣味,昏暗無比。

最可怕的是,這裏麵居然還生活著許多人。我從窗戶向外望去,幾乎每個窗戶都有人影晃動,偶爾還能傳來一聲淒厲慘叫,在樓間回蕩。

“歡迎來到九龍寨城。”鍾愛華站在窗邊,就像是一個迎接客人到自己家的殷勤主人。

我眉頭一皺,我聽方震提過這個名字,鍾愛華時候惹過人命官司,就是逃進這個地方。可這究竟是哪裏?

鍾愛華道:“雖然沒法帶許大哥你到處參觀,但我可以勉強充當一回導遊,來為你介紹一下九龍寨城——畢竟我從就在這裏長大,對這裏可是熟悉得不得了。”

他咧開嘴,笑得就好似窗外那些陰森的建築。

原來這個九龍寨城位於九龍半島。這裏最早是一處炮台兵營,清政府將香港割讓給英國以後,在這裏設立了衙門,成為清朝在香港可以行使主權的一處飛地。關於這塊飛地的主權歸屬,從清末一直扯到了現在都未能得到解決,港英政府無權管理,中國政府又自顧不暇,不可能親自去管理,結果這裏便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大量流浪漢、貧民和窮凶極惡的罪犯都開始在這裏聚集,以躲避政府追捕。曆經幾十年風雨,九龍寨城裏已經擠滿了一層層的違法建築,變成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在這個迷宮裏隱藏著妓院、賭場、黑診所、地下毒品工廠,變成了由逃犯、黑社會分子、毒販、貧民、流浪漢等社會極底層組成的一個無法國度。

這裏沒有電,供水也少,都是黑幫控製,治安極差。即使是香港警察,也從來不敢涉足這裏。任何人隻要逃進寨城,就不會被抓住,但安全也無人能夠保證。想要在這片叢林裏生存,必須回歸自己最原始的野性。

“香港警察搞了幾次突擊,全都無功而返。如今整個港澳台和東南亞的逃犯,都在設法逃進這裏來,隻要進入寨城,警察就毫無用處了——許大哥,現在你還那麼有信心嗎?”鍾愛華得輕描淡寫。

我沉默不語。我實在沒想到,香港是全球最繁華的都市之一,想不到距離它這麼近的地方,還存在著這麼一座黑暗之城。我渾身變得冰涼,如果這裏真如鍾愛華所,那我還真指望不到什麼援軍。

鍾愛華見我不話了,重新蹲到我麵前,雙眼盯著我:“許大哥,你還記得咱倆在鄭州相遇時我的那些話麼?我告訴你,那些話不是騙你的謊言,而是我發自內心的欽佩,還有羨慕。你和我的舅舅,就是我的偶像。”

“事到如今,這些廢話有什麼意義。”我撇了撇嘴。

鍾愛華仰起頭,看向花板的一角:“我記得在我的時候,舅舅每次出差都會給我帶回幾件物件來,不值什麼錢,卻很有趣。我舅舅每送一件,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他總愛,古物身上,帶著古人古事,真正的研究者,使命不是買賣它的價值,而是還原其中的真實。那時候的我,立誌要以我舅舅為榜樣。你和我舅舅是同一類人,執著、堅強,一心追求真相。如果我的夢想能夠實現的話,那應該就是許大哥你現在的樣子。”

“可惜你沒有。”

鍾愛華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命運弄人,黃克武舉報了我舅舅,我舅舅自殺,我家被迫移居香港,然後我就因為人命官司,逃進了這九龍寨城。在這裏,我學會了所有最惡的品行,也學到了所有最實用的技能。所以我加倍羨慕你,許大哥,本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打假英雄,結果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徒。很多夜裏,我都在想,如果舅舅沒死,我的人生會不會不同,我會不會現在也和你一樣,成為一個維護真實的衛士?”

到這裏,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舅舅之死,我不怪你們,他買贗品是他走了眼。但是你們五脈一麵喊著去偽存真的口號,一麵自己卻做著那些齷齪的事情,真是令人惡心。你知道這些年中華鑒古學會暗地裏搞出了多少贗品,騙了多少人?我舅舅隻因為一件贗品就自殺了,而明眼梅花的諸位販賣了這麼多假貨,為什麼還可以泰然自若地身居高位,昧著良心什麼去偽存真?你們這些偽善者憑什麼,憑什麼?”

他到這裏,已經近乎咆哮,指頭狠狠地點在我的額頭上:“這次的《清明上河圖》,就是你們的報應。如果五脈貪婪的真麵目被撕開,如果你許願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我們根本就是一樣,那麼我的人生,也就不會那麼遺憾了。”

“把惡行怪罪到別人頭上,你隻是在為自己的墮落找借口而已。”我忍不住駁斥道。

這次輪到鍾愛華冷笑了:“看來許大哥你對五脈的齷齪,了解得還不深呐。”他抬起手臂,打了個響指。門外一位戴著墨鏡的老婦人被人攙扶著走進來。鍾愛華快步走過去,扶住老婦人的胳膊,引導著她來到我麵前。

“素……素姐?”我勉強擠出這個名字。

素姐的神態,和當初在那間黑屋裏一樣,沉穩而不失優雅,不過氣色要好多了。鍾愛華心地攙扶著她的胳膊,低聲了一句:“外婆,您心點。”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像是置身於被木槌敲擊的大銅鍾裏。

鍾愛華管素姐叫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素姐的墨鏡很寬大,幾乎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她顫巍巍地走到我麵前,摸了摸我的頭:“許,我騙了你,對不起。”鍾愛華怒道:“外婆,咱們不欠這家夥的,不要給他道歉。”

素姐緩緩道:“一碼歸一碼,他們許家,並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給他鬆綁吧。”鍾愛華雖然不大情願,但也沒有違拗,走過去把我的雙手解開。我揉著勒疼的手腕子,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鬆。鍾愛華對我:“你不要想著逃走,就算你離開這間屋子,也不可能活著離開九龍寨城。”

我沒理睬他,麵對素姐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素姐嘴角略微挑了一下,答非所問:“許,我騙了你一回,那就給你個故事作為補償吧。這個故事全世界如今隻有兩個人才知道,其中一個已經躺在了病床上,隻能由我來講給你聽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呼吸變得有些沉重。

素姐道:“還是從豫順樓那一戰起吧。我想你東奔西走了那麼久,對那一戰多少也有點了解了吧?”

我“嗯”了一聲。

“1945年,五脈派黃克武南下鄭州,重新收拾河南古玩界。他到了鄭州,先後辦成了幾件大事,讓整個河南古玩界風聲鶴唳。於是河南當地七家最有名的古玩大鋪聯手,在豫順樓設下賞珍宴,想一戰打退黃克武。他們想得很簡單,黃克武不過是個毛頭子,以七家的底蘊,怎麼都可以收拾掉他了。卻不料這七家裏卻出了一個叛徒……”

素姐的時候,唇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似乎在講述一段令人開心的美好回憶。

“當時七家之中,以梅家的勢力最大,其他六家都唯梅掌櫃馬首是瞻。梅掌櫃有個女兒,叫梅素蘭,不知發了什麼昏,喜歡上了那個叫黃克武的臭子。你想啊,黃克武隻身入豫,單刀赴會,雄姿英發,哪個女孩不喜歡這樣的孤膽英雄呢?結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偷偷好上了,其他人誰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何,素姐刻意要用第三人稱來講述,似乎在講一個完全與己無關的故事。

素姐繼續道:“梅掌櫃為了準備豫順樓一戰,和其他六家掌櫃籌劃了很久。結果就在開宴前夜,梅素蘭把所有的設置,偷偷全告訴了黃克武。你知道的,古董賭鬥,千變萬化不離真假二字。如果事先已經知道誰真誰假,那麼勝負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黃克武得了梅素蘭的暗助,自然是無往不勝,一路高奏凱歌。梅素蘭心中也暗暗喜歡,因為黃克武允諾河南平定之後,就帶她回北平成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變故橫生。七家大鋪眼看抵擋不住,居然從開封請來一位陰陽眼,要跟黃克武鬥一場刀山火海。”

“什麼是刀山火海?”我之前就很好奇,現在正好問出來。

素姐臉上抽搐了一下,似乎仍舊心有餘悸:“刀山火海是賭鬥裏最殘忍的一種。雙方先是交換寶物給對方鑒定,估出價值,然後開始一件件自毀,謂之‘上刀山’。每毀掉一件,另外一人必須得付出同等代價。所以給對方估值時,非常考驗膽略,估得比實際價值少,等於自承鑒別水平不夠;估得價值多,等一下對方上了刀山,自己損失得更多,心理壓力極大——而且賭鬥一開始,雙方都要坐在剛剛點燃的火爐之上,火勢會越來越旺,誰支持不住先離開火爐,也算輸,謂之‘入火海’。”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不是賭物,而是賭命了。這種血淋淋的賭法,不像在河南地麵,倒像是關外胡子的作風。

素姐道:“除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會鬥刀山火海。那位陰陽眼不知收了什麼好處,一上來就選了這個,舉座皆驚。黃克武年輕氣盛,不肯落了氣勢,結果兩個人上了三樓,就這麼鬥了起來。比拚到最後,陰陽眼亮出一幅宋徽宗真跡《及春踏花圖》,其上有絕押‘下一人’,無比貴重。陰陽眼就這麼坐在火爐上,麵不改色地一段段絞碎。黃克武沒料到他如此決絕,自認做不到這點,隻得認輸。陰陽眼打敗了黃克武,但自己的下體都被烤爛,命已去了八成,被馬車連夜送回開封,據沒幾就死了。七位掌櫃和黃克武欽佩這人的手段,一起發了毒誓,對豫順樓上發生的一切都保密。”

我聽得額頭上全是汗,事隔幾十年後,我似乎都能嗅到豫順樓三層上那一股皮肉烤糊的味道。之前聽大眼賊講述廖定的故事,我隻是佩服他對我爺爺的義氣。現在聽到細節,我隻能廖定這個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坐在火爐上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鬥寶,簡直就是古玩界的邱少雲。

素姐道:“黃克武認了輸,這趟河南就算是白來了。可這個人,卻把失敗歸咎給梅素蘭,認為她故意隱瞞陰陽眼的事,引他入彀。黃克武的心情可以理解,之驕子,心高氣傲,卻因為懼怕死亡而被逼認輸——何況他的競爭對手劉一鳴又順利平定了陝西,豫陝之爭,黃字門徹底落敗,他的心態一下子就失衡了。黃克武就這麼負氣離開鄭州,返回北平,再也沒聯絡過梅素蘭。梅素蘭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麼個結果,她想去北平找,正趕上內戰爆發,道路不通,隻得回家。她很快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懷孕了,隻得匆匆找人嫁了過去。婚後她產下一個男孩,幸好丈夫是個好人,對她態度不改。很快梅素蘭和她的丈夫又生下一個女孩,一家四口很是幸福。可惜有不測風雲,沒過幾年,丈夫因病去世,梅素蘭隻得獨立支撐著這個家庭,靠自己在丹青方麵的造詣,在順州汝瓷研究所工作,帶著一對兒女艱苦度日。兒女都很爭氣,她的兒子長大以後,大概是繼承了他父親的賦,對考古、古玩有著極大興趣,去了安陽考古隊。而她的女兒也很快嫁人,給她生了一個外孫。可是她的兒子因為一次誤買贗品的事故,被黃克武查了出來。他一時想不開,居然選擇自殺。女兒一家決定移居香港,想把她接走,她拒絕了,仍舊留在河南。等到女兒女婿在香港車禍身亡、外孫失蹤的消息傳來,她的眼睛徹底哭瞎了,這時候一個自稱老朝奉的人出現了……”

素姐到這裏,雙肩聳動,幾乎不下去了。鍾愛華雙手抱住素姐,抬頭道:“接下來還是讓我吧。我父母雙亡,我隻得流浪街頭,後來惹出人命官司,逃到九龍寨城裏,很快混成了一個頭目,和百瑞蓮的高層有了聯係。這次百瑞蓮針對五脈要布一個大局,我便自告奮勇,參與其中。我多次潛入內地,打探情報,終於得知外婆被困在成濟村裏。我沒有急著救她出來,而是想到一個絕妙的對付五脈的計劃。然後就很簡單了,我隻要把一個一心報仇的傻瓜引到成濟村,讓外婆給他講一個故事就夠了。”

到這裏,我麵色一紅,這是我畢生的恥辱。梅素蘭的情緒恢複了一點,她又道:“你還記得我讓你拿給黃克武的水盂麼?”

我連忙點點頭。

“這次他來到香港,我特意去見了一麵。我沒別的,我隻是告訴黃克武,這個水盂,是用摻雜了他兒子骨灰的瓷土燒成的,那個當年他親手害死的兒子。這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麵。”

我霎時覺得通體冰涼,素姐得輕描淡寫,但這的水盂裏隱藏的,是何等的怨恨和痛楚啊。我作為旁觀者,都覺得毛骨悚然,黃克武這個當事人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該有多麼大。

素姐沒有繼續下去,但她的身體卻微微地抖著,顯然也在強抑著激動。鍾愛華對我道:“這樣一個組織,這麼一群人,寡廉鮮恥,背信棄義,你還覺得自己在維護著正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完他把素姐心地攙扶了出去。

一直在旁邊沒作聲的王中治拍拍我肩膀,笑眯眯地:“許先生,這可比電影還精彩吧?相比之下,我們百瑞蓮可要講道義多了。我們苦心孤詣,可全都是為了中國古董界的大利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