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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子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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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當春夏之交,滿城槐樹俱已開花。這時節氣漸熱,最易起大疫,民間忌諱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頭,不曬床,都指望著到端午那避了毒惡,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惡五月,一到這月份,一準得有點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來了一陣大風。這風張牙舞爪聲勢極大,裹挾著漫的沙塵蓋過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蕩蕩地往城裏頭瘋灌,一連好幾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塵霾蔽日,觸目皆黃,整個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牆,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騾馬,搞得人心裏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塵,可多是在春。今年這風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惡五月。老一輩兒的人這風有來曆,叫作“皇煞風”,專門克皇上的。崇禎爺上吊那年,北京刮過一次;袁世凱死那年,也刮過一次;再往後,宣統帝被馮玉祥攆出紫禁城那年,這風又來了。所以今年皇煞風一起,又趕上惡五,北京的老人心裏都犯嘀咕,恐怕……這又要改朝換代了吧?

黃克武手裏抱著個寶藍皮兒的包袱,順著壇根兒一路往西踉踉蹌蹌地跑去。在這樣的大風裏,又是頂風前行,饒是他十七八歲的精壯身子骨,都得弓著腰低眉斂氣。稍微跑得快了點,一張嘴就是滿口沙子,一喘氣就一鼻子嗆灰。可事急如火,黃克武哪顧得上抱怨氣,他把氈帽簷拉得更低一些,腳下片刻不停。

他剛過虎坊橋,勁風忽起,比胭脂粉還細的黃土麵兒洋洋灑灑地飄旋而起,頓時散成遮蔽日的土霧。別遠處的前門塔簷和近處大柵欄的招牌,就是街對麵栓的騾馬,隔開幾步都看不清楚。黃克武眯著眼睛隻顧低頭狂奔,不提防前頭突然從土霧裏冒出個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喲”一聲跟那位重重撞了個滿懷。黃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後退了幾步,拿樁站穩了,對方卻倒在地上。黃克武趕緊俯身去攙扶,剛一貓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藍灰軍裝,頭上紮著條髒兮兮的繃帶,手裏還拿著杆遼十三式步槍,這是奉兵!

奉兵是張作霖帶來關內的東北軍,軍紀很差,老百姓私下裏都叫胡子兵。自從十七年初南北再次開戰以來,張大總統在山東、河南的戰事一片糜爛,北伐軍一路北上,北京城裏的奉軍傷兵越來越多。上頭不管餉,這些傷兵手裏除了一條槍什麼都沒有,於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搶,見店就砸,警察都不怎麼敢管。

黃克武不願在這裏多生事,拱手匆匆了聲抱歉,轉身想趁著沙塵氣溜走。不料那個奉兵從地上爬起來,“嘩啦”一聲拉動槍栓,把手裏的步槍對準黃克武,厲聲喝道:“媽了個巴子!撞了老子還想走?”黃克武隻得原地站住。那奉兵一瘸一拐過來,劈頭先給黃克武一個大耳光:“兔崽子!你眼睛讓狗吃啦?”黃克武咬著牙,瞪著槍口一聲不吭。奉兵斜眼看見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裏嚷著:“老子懷疑你是叛軍的奸細,拿過來!開包檢查!”伸手就要去拽。這包袱幹係重大,黃克武哪肯讓他碰,身子一旋,輕輕避了過去。

奉兵大怒,罵了句“不識抬舉”,抬槍就要扣動扳機。黃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槍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電,一記手刀切他的脖頸。“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擦著黃克武頭頂飛去半空,奉兵軟軟地昏倒在地。

黃克武摸了摸腦袋,臉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頭。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麼時候已經亂到了這地步?他怔怔呆了幾秒,猛然想起還有要事在身,急忙丟開步槍,把包袱重新背緊,轉身鑽進漫黃沙中。過不多時,幾個影影綽綽的行人靠近,見奉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個精光,連步槍都扛走了。

黃克武擺脫了奉兵,一氣跑過宣武門,直到了儲庫營胡同東頭的太原會館門口才停下來。這段距離可不近,他覺得肺裏頭跟澆了一勺開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來,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他一抬頭,看到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白淨後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樹下,顯然已等候多時。

“拿來了?”那後生問。

黃克武心翼翼地把藍包袱皮捧住,愛惜地摸了摸:“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點沒給弄壞了。”

黃克武正要解開,白淨後生衝他丟了個眼色,示意噤聲。黃克武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太原會館附近站著不少巡警,他們三三兩兩站在黃塵中,像是午夜墳地裏的陰魂,看不清形體和相貌,卻透著凜凜惡意。“慢慢走,別跑,別回頭。”白淨後生壓低聲音叮囑了幾句,然後兩人並肩往胡同裏頭走去。

走進去十幾步,黃克武這才急不可待地問道:“劉一鳴,到底出什麼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輕人扶扶眼鏡,吐出四個字:“大難臨頭。”黃克武氣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個北京城,還差點挨了一槍子兒,你就不能把話一次完?到底是誰要對付五脈?”

劉一鳴知道這家夥性子急,歎息一聲,又吐出三個字:“吳鬱文。”黃克武一聽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吳閻王?”

劉一鳴點點頭。吳鬱文是京師警察廳偵緝處長、奉係軍閥在北京城裏的一條惡犬,為人陰毒狠辣,動輒將人滅門破家,外號吳閻王。去年警察廳在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絞死了二十幾個共產黨,據為首的李大釗就是吳鬱文親自動的手;前年《京報》主編邵飄萍被槍決,也是吳鬱文下令執行的。他手裏的人命,隻怕比府前街南邊的烏鴉還多,老百姓一提到這名字,沒有不哆嗦的。

黃克武放慢了腳步,一臉疑惑:“他抓人,咱們五脈鑒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幹嗎?”

劉一鳴拍拍他的肩膀:“你整練武,偶爾也該看看報紙。國民革命軍已經打到山東,張作霖在北京沒幾好日子了,盛傳要跑回東北去。吳鬱文是張作霖的走狗,做了這麼多惡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

“他不會是臨走前想搶咱們的古董吧?”

“不是搶,而是賣。”劉一鳴咬著這個賣字,臉上都是諷刺。

黃克武知道這家夥是個一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別賣關子了,快快,怎麼個賣法?”

劉一鳴抬手一指胡同前頭:“他今兒過生日,請了京城裏有名的幾十位商人來赴壽,自己無心仕途,準備歸隱家鄉。手裏有幾件上好的古玩,願意忍痛割愛,轉贈給有緣之人……你明白了?嗯?”他話總喜歡押尾帶個反問的音,像個教訓學生的老夫子似的。

黃克武瞪眼大叫:“什麼忍痛割愛,這不就是拿假貨訛錢嘛!”劉一鳴嘿嘿冷笑:“誰是假貨?人家吳閻王請了咱們五脈,要當場鑒定估價,以示公平。”黃克武停下腳步,神情駭然,這才明白劉一鳴的“大難臨頭”是什麼意思。

五脈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鬥,許、劉、黃、沈、藥五家聚為一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鑒寶界的星。吳閻王請五脈來鑒定,顯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這塊金字招牌,把價格抬上去。

對五脈來,這是個極為棘手的兩難局麵。吳閻王擺明了要用贗品訛人,五脈若實話實,吳閻王一翻臉即成滅頂之災;可若是昧著良心把假的成真的,賤的抬成貴的,五脈的金字招牌可就徹底砸了,以後誰還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一條,這根本就是一個絕戶的局麵!

“那……家裏派誰來掌眼?”黃克武皺眉道。

劉一鳴嘲諷地一揚手臂:“沈族長、藥伯父、你二伯、我三叔,來了十幾個人,家裏高手都到齊了,這會兒正在二進宅子裏商量到底該派誰去。你推我,我推你,半沒個章程,幾家子人,沒一個有擔當的!”

劉一鳴這話的時候,臉上的厭惡毫不掩飾。黃克武腦子裏浮現出的情景是一群關在鐵籠子的猴子,做猴腦的大師傅拎著菜刀一過來,猴子們互相推擠,拚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無奈問道:“哎,大劉,你主意多,有啥辦法沒有?”劉一鳴在他們這一輩裏,算是深有謀略,平時鬼主意不少,黃克武最信得過。不料劉一鳴搖搖頭:“這個局麵,誰來也救不了。”

黃克武憤憤道:“張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吳閻王還敢這麼囂張?大不了跟他拚了!”劉一鳴給他潑了一頭涼水:“就算張大帥明就走,吳閻王想收拾咱們,一晚上就夠了。人家手下幾百個帶槍的警察,五脈就是一群書生,拿什麼跟人家拚?嗯?”黃克武被問住了,瞪著眼睛噎了半,一拳砸在胡同牆壁上,半截仁丹廣告和磚皮劈裏啪啦地掉下來。

“大爭之世,筆不如槍。五脈傳承千年,也許就到今日了。”劉一鳴拿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老氣橫秋地感歎道。

“別瞎,多不吉利!”黃克武捶了他一拳,拳勢卻有些發虛。劉一鳴嘿嘿一笑,也不多。

這條胡同兩側是太原會館和成都會館,平日裏車水馬龍,聚著各地的商人學子,可如今八扇軒敞門前幹幹淨淨,幾乎沒人,似乎都嗅出了什麼風聲。兩人穿了大半條胡同,來到胡同西邊一處大宅子門前。這大宅院氣魄不,一道垂花門,兩墩抱鼓石。兩扇漆黑的銅環大門緊緊閉著,兩個奉兵守在兩側,看那姿態好似墓道前擺的陰森石像。一股難以言喻的煞氣浮在宅子上空,連皇煞風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門的則是奉兵,看來吳鬱文今是鐵了心要以勢壓人。

守門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吳隊長的壽宴,來的賓客許進不許出。他們看見劉、黃二人到了,也不阻攔,推門讓他們進去。兩人繞過照壁進了院子,黃克武一愣。

這種刮風,院子裏居然還擺了七八張棗木圓桌。桌上潦草地擺著一壺茶,幾盤果品,大風一起就落滿灰土,也沒人碰。每張桌子邊都坐著五六個人,個個愁眉苦臉,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語,如同泥塑。沒有知客的管事,也沒戲班子唱曲兒,隻有十來個士兵站在東西兩廂門口,擦著槍,抽著卷煙,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好像野貓盯著老鼠一樣。

劉、黃二人從席間穿行而過,黃克武左右張望,能認出差不多七八成的賓客,都是京城裏叫得上號的大商人。這些家夥平時穿的都是綢麵,今卻特地換了身布衫,那點心思不言而喻。

本來這些大商家背後都有政界的靠山,吳鬱文平時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勢大亂,那幫子高官自顧尚且不暇,哪有空管這些人。吳鬱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們拘過來,做筆一錘子買賣。黃克武雖然憨直,腦子卻不笨,這個局麵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個人從席間猛然站起,奉兵們的長槍嘩啦一下都抬了起來。那人嚇得連忙抬起雙手連聲解釋:“我就是跟他個話,個話……”然後扯住了劉一鳴的袖子。劉一鳴認出來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個熟人,客客氣氣道:“王老板,您有事兒?”

王老板麵帶焦慮:“你們五脈,到底打算怎麼辦?”劉一鳴道:“這不是還在裏頭商量著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一群賓客都能聽見:“明眼梅花的名頭,京城裏人人皆知。去偽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點不會含糊的,有他們在,咱們盡可以放心!”周圍的泥塑們聽見這話,紛紛活了過來,也七嘴八舌誇讚起來。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幫商人不敢頂撞吳鬱文,隻好向五脈施加壓力。他也不多,隻向四周一拱手:“五脈一定會給各位一個公道。”然後拽著黃克武趕緊往裏麵走。

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你這吳鬱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麼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一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著——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後別老催我……”劉一鳴揚首望,口氣悠悠,“多無益,嗯?”

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院子。院子裏沒有圓桌,隻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著手在院子裏踱步。黃克武掃了一眼,老態龍鍾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麵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裏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後頭站著——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一起的學問,能把吳鬱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裏有槍,所以他們隻能在這院裏坐困愁城。

劉一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一聲“咦”,似乎覺出什麼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麼了,劉一鳴搖搖頭沒什麼。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爭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著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鍾,到底發生了什麼?劉一鳴疑竇大起。

看到劉一鳴、黃克武來了,眾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著拐杖,低垂的眼皮隻是微微扯動了一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裏送吧,別讓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