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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夜 白茅嶺之狼一夜(3 / 3)

他做了一個夢。又一次夢見提籃橋監獄,夢見福州路上的小書店和姑娘們,最後居然夢見了動物園,鐵籠子裏趴著一頭睡覺的獅子。

十分鍾後,他被一陣風吹醒。煙頭早把手指燒起泡,他卻沒任何感覺,坐在榆木樁子上,雙眼瞪巴瞪巴,掃過幾個囚犯年輕的麵孔,他們卻詫異驚恐地甚至帶有某種憐憫地看著他。

就剛才坐著抽煙的工夫,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他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被這些囚犯用繩子勒死,用石頭砸死,或者用獄警的配槍斃了。

槍。

下意識摸了摸槍套,空的。

來不及吼叫,就發覺囚犯少了一個一他記得那張年輕的臉,戴著眼鏡的斯文樣,在令人眩暈的冬至後的清晨,狼吃人的監牢裏頭。

編號:19077。

這挨千刀的小子,趁著老子睡著的空隙,偷走槍套裏的手槍,逃跑了!

幾個正在玩雪人的囚犯,都被19077號的舉動嚇壞了。大家來不及警告19077偷槍會被槍斃,他就已帶著手槍消失在白茅嶺上。

老獄警手裏沒槍,何況山上有狼,必須先把剩餘的囚犯押解回監獄。

他沒再點煙,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睡著一一輩子從未犯過這樣的錯誤。雖然已五十九歲了,但除了頭發已白,他並不像同齡人那樣衰老,反而發根茂盛,身體還強壯著呢。盛夏農忙,他也和囚犯們一起,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收割水稻,身手敏捷不亞於小夥子。

監獄門口,懶洋洋的老狗在喘氣。原子彈試驗那年,他看著這條狗出生,活蹦亂跳了十年。秋天,它還讓農場裏的兩條母狗同時生了兩窩小崽子。可就在幾天前,這條狗沒來由地頹了,先掉兩顆牙,後來是一瘸一拐,再後來尾巴都豎不起來,撒尿沒法蹺起腿,就等著進棺材了。這是命。

晚上八點,部隊發現失蹤了一支56式自動步槍,彈匣裏有三十發實彈,還有把56式三棱刺刀也不見了。

偷走槍和刺刀的人,正在上山途中。

白茅草占滿整片山坡,據說這正是“白茅嶺”的來曆。鋸齒狀的草葉,山羊都不吃,割在臉上辣辣地刺痛。自動步槍掛在胸口,刺刀別在腰間。雪停了。月光皎潔。老獄警決定親手把活人抓回來,而不是帶回一具凍僵的屍體,或是被狼吃剩下的幾分之一。就在今晚。

環顧四周,隻有光禿禿的樹幹,看不到監獄和農場。軍用手電筒光束耀眼。頭頂劃過一片淒厲,像鈸聲擊穿耳膜。很高的樹枝間,懸著被吊死的貓,惶恐哀鳴的,想必是貓頭鷹。黑夜裏遇到這家夥,必非吉兆,恐怕有人要殞命。他套著厚厚的軍棉襖,帽子擋不住寒風,頭皮一陣陣發冷。腳下的解放鞋,在雪地裏遭殃。他像條狼狗弓腰觀察地麵。雪如起伏的棉花糖點綴著枯草與樹幹。山上積雪尤甚,幾乎沒過腳踝,雪地上留下深深腳印。前頭還有腳印,幸好雪停了,否則很快便被淹沒。四周落得孤寂,嗬出白氣,熱騰騰的一瞬即逝。

但他嗅出人的氣味一逃犯還活著。

另一行腳印,淺淺打在雪上,一個個小圓點,彼此間距很近,像兩個小孩子追逐奔跑,說明是四條腿。空氣中有野獸的氣味,淡淡的臊熱,惡心的腥臭。他取下56式自動步槍,打開機匣右後方的保險,連發模式。單發雖精準,但萬一沒射中,或擊中了沒打死,恐怕在射出第二發前,自己的喉嚨已被咬斷。槍口對準雪夜下的陰影,任何動靜都要扣下扳機,管他是狼是人!往往這種時刻,槍在新兵手中很危險,隻要哪個環節稍微出錯,就會誤傷戰友,甚至可能打爆自己的腦袋。

每逢新兵入伍,白茅嶺的老兵們都會反複告誡一晚上小心狼!一個人站崗時,絕不能思想開小差。有個東北來的新兵,十八歲,個頭一米九幾,體重一百八十斤,可謂白茅嶺的巨人。他家在長白山下,半漢半鮮的村子,祖傳的獵戶,年年要打死上百頭狼。他想,過了長江還會有狼?一定是老兵用來嚇唬人的。第二天早上,戰友們發現此人不見了,崗哨上有團血肉模糊的骨頭,殘破的軍裝,散落一地的灰色狼毛。掉在地上的自動步槍,尚未打開過保險呢。在白茅嶺,老獄警親眼看見過被狼吃掉的新兵蛋子至少有四個。

胸口有些冒汗,他解開風紀扣,一股寒風卷入領口。為了抵擋南方冬天的濕冷,他習慣於穿著厚厚的軍棉襖,並牢牢係緊領口。他突然聽到某種聲音。隔著一片樹叢,在手電筒的光束最末端,有黑影晃動。老獄警關掉手電筒,借助月光往前摸去。那影子行動緩慢,估計已耗盡體力。隻差數步之遙,影子越發清晰,破爛的囚服在雪地中分外醒目。白天越獄的逃犯,能活到現在,也算走運了。必須要抓活的,不能開槍,要無聲無息,像從背後偷襲的狼。老頭趴在荒草叢裏,半個身子沒在雪中。

19077號囚犯,剛滿二十八虛歲。青皮光頭上發根茂盛,已近板寸長度。不像其他勞改犯,他的皮膚白淨,嘴上有圈胡茬。最與眾不同的是,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大冬天口中嗬出的白氣,反複模糊鏡片,目光也像蓋著一副簾子,朦朦朧朧。乍看略像《南海風雲》裏的年輕艦長。去年夏天,南京軍區的電影放映隊,來到白茅嶺放過一場露天電影。所有的囚犯、幹警、職工,包括軍人,一起坐在星空下,盤著腿,喂蚊子。

把這小白臉撲倒,幹翻,捆住,不是輕而易舉嗎?

雪地裏飛起團灰色,巨大的尾巴,月下齜牙咧嘴,牙齒白骨般反光。

“狼!”

該死的,那本該是他的獵物。但老獄警的一聲“狼”,意外救了逃犯的命。狼的第一擊,擦著逃犯的咽喉而過。狼爪將他撲倒在雪地。逃犯發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垂死掙紮,四肢亂蹬,抵擋狼的攻擊,像被壯漢強奸的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