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識很久沒回過這座小鎮了。
下車就遇上了滂沱大雨。短短幾分鍾,行李箱露在傘外已經被打濕,鞋子和褲腳更不用提。
鏡片上蒙著一層模糊的雨絲,他看不清也騰不出手來擦拭幹淨,隻能勉強分辨道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小識回家啦?哎呦,可算是……”
屋簷下有久別不見的鄰裏打招呼。他早認不出誰是誰,便都含糊地點頭,“嗯,回來了。”
“還是這個樣。跟上學時候似的,都沒怎麼變。”
他留著及肩的中短發,為了趕路不耽誤事,出門時便用小皮筋綁在腦後,利落的一小束,隻有鬢邊鬆鬆地落下一縷。白淨的臉上浮著紅暈,戴了黑框眼鏡更顯得年紀小。
離開學校後他沒再長高多少。如果不留神看,會覺得他還像高中那會兒,月休時自己拎著箱子從學校宿舍回家。
小地方的人拙於讚歎,隻能說些市井諢話,“長成小夥兒了也是這麼白白嫩嫩的,比姑娘家還俊俏。”
“……”程識抿起嘴角,回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應付客套。
屋簷下聚集著鄰裏,看著他在雨裏蹣跚,卻沒有一人肯撐開傘下來幫他拎一把箱子,隻有窸窸窣窣的說道聲。
“他們家的事少摻和。”
“唉走吧,去我家打牌。這雨下的。”
程識沒有再往屋簷下多看一眼,自顧自地往前走。
骨折過的腳踝落了病根,一到陰雨天就痛得走不穩,從車站到舊水泥路,他循著記憶,腳步顛簸地拐進舊時居住的街道。
雨終於停了。
時隔三年,他再回到這座小鎮,是為了料理奶奶的喪事。
過去的三年裏,他隻在過年過節時會跟奶奶通電話。隔著手機,老人家的聲音聽起來還很硬朗,本以為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團聚,沒想到一場急病猝不及防地把她奪走了,連最後一麵也沒能見上。
之前的電話裏叔伯們就都對葬禮的態度很消極,回來以後他才徹底聽明白,這群人是一分都不想出,不管提什麼都說浪費錢。
他手頭也不算寬裕,流動資金隻有小兩萬,全部填進了這場喪事裏,讓操勞一生的長輩體麵地安眠。
陽春三月,寒意卻仍料峭。
陵園裏一座新墓碑落成,已經是兩周以後。
這天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一大清早沒什麼人來拜祭。程識牽著不及他腿高的小男孩走到墓碑前,放下一兜水果。
周圍一片寂靜。他溫和道,“小君,這是太奶奶。”
程曉君木著一張小臉,黑沉沉的眼睛看天看樹看草坪,沒有焦點地四處亂看,唯獨對他的聲音無動於衷。
程識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又耐心地重複了幾遍,“小君,要叫太奶奶,你看。”
他穿得不少,幼嫩的手指卻冰涼,無意識地蜷縮成拳。被程識溫熱的掌心包裹著,拉起來指著墓碑。
太奶奶。
程曉君轉動眼睛,望向墓碑的方向,終於給了些反應——
他朝著墓碑吐了一口口水。
程識無奈地抽出紙巾,給他擦了擦臉,“不能這樣的小君,這樣不禮貌。”
兩周前第一次見麵,他走進家門時,這個小侄子還穿著開襠褲在屋簷下打滾,誰叫都不理。
春寒刺骨,他把程曉君從冰涼泛潮的地板上拉起來,拍了拍衣褲上的泥土,得到的回應同樣是被麵無表情地吐口水。
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親戚說,“這孩子好像智力有點問題。”
“鎮上別人家的小孩一歲多就都能蹦能跳,能開口叫人。程曉君今年快三歲,走路都不穩,嘴裏沒蹦出過一個字。”
程識站起身,從帶來的一兜水果裏掰下一隻香蕉,剝好了遞給程曉君。又細致地把帶來防風的小襖鋪在墓碑底座上,讓他坐著慢慢吃。
碑座上除了銅香爐,隻放著兩碟便宜的糕點。程識彎腰掃開飄進香爐裏的落葉,深深地吸了口氣,嗓子眼裏堵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