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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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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黃帝都對小夭說些勸解的話。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樣,冷言冷語、針鋒相對,她沉默安靜,不言不語,黃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也猜不透小夭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苗莆來收拾食案,看到半個時辰前端來的飯菜一點沒動,含淚勸道:“小姐,吃一點吧!”

小夭笑了笑說:“苗莆,你坐下。”

苗莆神情緊張地坐下,以為小夭要吩咐她什麼要緊的事。

小夭問:“你喜歡左耳嗎?”

苗莆愣了一下,別扭地說:“小姐問這個幹嗎?”

小夭說:“左耳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苦,是你難以想象的苦,他很聰慧,可在世情俗事上卻半懂半不懂,你要對他耐心一點,好好照顧他,別讓他被別人騙了。他這種人都是死心眼,一旦認定了什麼,不管對錯,就算變成魔,化成灰,都絕不會回頭!你看牢他,千萬不要讓他走入歧途。其實左耳的心願很簡單,有個遮風擋雨的洞穴,找個雌獸,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夭十分鄭重溫柔,苗莆的羞赧淡去,說道:“我是孤兒,幸虧有點天賦,被陛下選中做了暗衛,我不像瀟瀟姐他們那麼能幹,權勢富貴不敢求,也不想求,唯一的奢望就是有個家,我……會照顧好左耳,不會讓別人欺負他!”

小夭看向窗外,叫道:“左耳!”

左耳竟然從屋頂上翻下,坐在了窗台上,苗莆“啊”一聲,臉騰地紅了:“你……你偷聽!”

“不是偷聽。”左耳蒼白的麵容依舊沒有絲毫表情,可剩下的那隻耳朵卻有點發紅。

小夭說:“當日,你跟我回來時,我答應了你,每日有飯吃,還會幫你找個媳婦。你看苗莆這個媳婦可中意?”

左耳瞅了一眼苗莆,點了下頭,看似鎮靜得沒有絲毫反應,蒼白的臉頰卻漸漸發紅,耳朵更是紅得好似要滴血。

“小姐,你!你……”苗莆捂著臉,衝出了屋子。

小夭對左耳說:“苗莆經常凶巴巴的,其實她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和擔憂。我知道你不習慣和人解釋,但她會是你媳婦,媳婦娶回家就是用來疼的。盡量嚐試和她解釋一下,就算隻說一句‘我會小心’,她也會好受很多。”

“媳婦是用來疼的?”左耳思索了一瞬,像是完全明白了小夭的話,點點頭。

小夭走到窗邊,揚聲大叫:“苗莆,我要喝水。”

不一會兒,苗莆端著兩盅水進來,低著頭,不敢看左耳。小夭將一枚玉簡交給左耳,對左耳和苗莆說:“我現在無法離開小月頂,你們幫我送一封信。軒轅城西的狗尾巷裏有一家沒有招牌的打鐵鋪,有個白發蒼蒼、長相清俊的打鐵匠,你們把這封信交給他,然後一切聽他吩咐,明白了嗎?”

苗莆問:“為什麼要兩個人送信?”

小夭嚴肅地說:“這事很緊要,我派你們兩人去自有我的原因,左耳一個人完成不了。”

苗莆猶豫,說道:“可是我和左耳都走了,隻小姐一個人……”

小夭淡淡而笑:“外麵那麼多侍者,何況還有外祖父在,難道你還怕有人會欺負我?”

左耳麵無表情地看著小夭,完全不表示他會去執行命令。

小夭說:“隻要我不離開小月頂,他們不會傷害我。苗莆,你說我說的對嗎?”

苗莆對左耳點了下頭:“黃帝陛下限製了小姐的自由,既是在保護黑帝陛下,也是在保護小姐。”那一日,小夭射殺黑帝陛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難保不會有對黑帝死忠的人為了黑帝的安全,做出過激的事。

左耳把玉簡收好,對苗莆說:“走!”

苗莆問小夭:“侍衛會放我們離開嗎?”

小夭說:“你如實回答,是去軒轅城給狗尾巷的打鐵匠送信,外祖父肯定會放行。”其實,黃帝巴不得把左耳遠遠打發走。

苗莆說:“小姐,你照顧好自己,我們會盡快回來!”

小夭目送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暗暗歎了口氣,本想做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看著左耳和苗莆慢慢地發展,可世事多變,她的時間已經不多,隻能挑明一切,讓左耳和苗莆相護扶持,彼此照顧。小夭在心裏默默祝福:左耳、苗莆,後會無期!祝你們幸福!相柳沒有得到,我和璟也沒有得到,但你們一定會得到!

黃帝一直提防著小夭用毒,把藥穀內所有的藥材都收走了,可小夭一直是個牢記教訓,絕不犯同樣錯誤的人。自從上一次從鴻雁上摔下,危機時刻卻無藥可用後,小夭就仔細研究了一番如何藏藥才不會丟失。耳墜子、鐲子、頭發,甚至一件衣服,隻要用藥水浸泡後處理好,需要用時,撕下布片,加入水,就是藥……當年費盡心思做這些事,不過是不想讓顓頊和黃帝再為她操心,可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用來對付他們。

顓頊雖然從未出現在小夭麵前,可小夭就是知道他肯定來過小月頂。黃帝嚴禁小夭和顓頊接觸,可他不知道每個孩子都有大人不知道的秘密,小夭和顓頊從小同吃同住同行,更是有很多傳遞消息的方式。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小夭提著個白玉蓮花盞,一邊哼唱著那些古老的歌謠,一邊沿著山徑慢慢地走著,侍衛們看她是去鳳凰林,也未阻攔,隻是暗中跟著。

小夭和顓頊剛來神農山時,神農山上沒有一棵鳳凰樹。顓頊在紫金頂和小月頂一棵棵親手種下了鳳凰樹,百年過去,鳳凰樹已經蔚然成林。鳳凰花的花期很長,從春到秋,整個山坡都是火紅的鳳凰花,遠望璀璨如朝霞,絢爛似錦繡,近看花朵繁密、落英繽紛。

小夭漫步在鳳凰林內,不停地有落花飄下,小夭隨手接住,把花放到蓮花盞內,不一會兒就裝了滿滿一盞鳳凰花。

月光下的鳳凰花沒有陽光下的鳳凰花那麼明豔奪目、張揚熱烈,如果把陽光下的鳳凰花比作一位舞步飛旋、美目流轉的豔麗女子,月光下的鳳凰花則像靜靜端坐、垂眸沉思的清麗女子。小夭像小時候一樣,刻意放重了腳步,聽落花枯葉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走到秋千架前,小夭停住了。

雖然很久沒用,但因為有顓頊的靈力在,秋千架並沒被藤蔓攀爬,依舊幹淨整潔。小夭跳坐到秋千架上,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她一邊悠閑地欣賞著鳳凰花,一邊時不時從蓮花盞內拿一朵花放進嘴裏吸吮花蜜。

花蜜的甘甜盈滿唇齒間,小夭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顓頊並不喜歡吃花蜜,卻總會清晨練功時,趕在日出那一刻,幫她采摘帶著露水的花,隻因為她說日出那一刻的花蜜最甘甜,連花蕊裏的露珠都是甜的。每天清晨醒來,小夭的榻旁已經擺好一盆鮮花,即使在她被九尾狐妖折磨時,不管再痛苦,隻要想起朝雲峰,總覺得嘴裏透著甜。即使身處黑暗狹小的籠子,仍覺得美麗的鳳凰花就在不遠處,即使母親父王都不要她了,可顓頊哥哥會要她。

顓頊踏著月光露珠,穿過紛飛的鳳凰花,走了過來。

一襲黑色金繡的長袍,頭發用墨玉冠束著,五官清俊,氣態儒雅,乍一眼看去,倒像是一位與琴棋詩書做伴的閑散公子,江湖載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看煙柳畫橋、秋水長天。可真與他眉眼相對了,就會立即感受到他乾坤在握的從容、一言定生死的威嚴。

小夭很恍惚,竟然覺得顓頊的麵目有些陌生,好像她從沒有真正地仔細看過顓頊。一直以來,顓頊對她而言就是顓頊。歡喜時,可以一起大笑;累了時,可以讓他背;生氣時,可以讓他哄;困苦時,可以倚靠他;危難時,可以交托一切。

在小夭心裏,她和顓頊至親至近,無分彼此,隻要顓頊想得到的,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幫他去得到,所以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但凡她所有,顓頊都可以拿去用,包括她的性命。她也一直以為,顓頊待她亦如此,但凡她想要的,顓頊必定會幫她爭取;但凡她想守護珍惜的,顓頊也必定會視若珍寶。

可原來,一切都是她想當然了!究竟是她沒有看清楚顓頊,還是顓頊不再是她心裏的顓頊?

不過幾日沒見,兩人卻猶如隔世重逢,顓頊小心翼翼,輕聲喚道:“小夭!”

小夭微微一笑:“知道我要殺你,還敢一個人來?”

顓頊說:“如果你沒有把握我會來,為什麼要在這裏等候?”

小夭淡淡說:“以前我覺得我很了解你,可現在我不知道。”

顓頊眼內一片慘然,笑問:“要蕩秋千嗎?”

“嗯!”

顓頊輕輕地推著小夭,小夭仰頭看著火紅的鳳凰花,紛紛揚揚飄落。

靜謐的鳳凰林內,一個沉默的男子推送著秋千,一個沉默的女子蕩著秋千,兩人的腦海內都清楚地浮現——火紅的鳳凰樹下。

秋千架越蕩越高,秋千架上的小女孩一邊尖叫,一邊歡笑:“哥哥,哥哥,你看我,你看我啊!”

秋千架旁的男孩仰頭看著,眉眼間都是笑意。

……

火紅的鳳凰樹下。

秋千架旁的男孩已經變成了謙謙君子,秋千架上的女孩也變成了窈窕少女。

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推著秋千,秋千架上的女子側頭看著男子,一時蕩幾下,一時就坐著。兩人說著話,話題並不輕鬆,他們的神情卻都很輕鬆,一直含著笑,並不將前方路上的生死放在心上。

百年的光陰,也許讓他們失去了幼時的歡笑聲,卻給了他們堅強自信,不管遇到什麼,不過是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

從小到大,他們有過無數次蕩秋千的記憶,可在他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

幼時的蕩秋千就好像彩虹,明媚喜悅;長大重逢後的蕩秋千就好像烏雲中的太陽,縱然四周黑暗,可他們是彼此的陽光;但這一次的蕩秋千卻像是暴風雨前的黑夜,沒有一點色彩,沒有一縷光明,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顓頊的手越來越沉重,幾乎再推不動。可是,他很清楚,這大概是他和小夭最後一次一起蕩秋千,他舍不得停下,縱然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也願意就這麼一直推下去。

小夭把白玉蓮花盞遞到顓頊麵前:“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恨你,還是在恨自己,大概一起在恨吧!畢竟我一直都認定,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幫你去承擔,你犯了錯,我也有一半。”

顓頊從盞內拿了一朵鳳凰花,輕輕吮吸花蜜。

小夭問:“甜嗎?”

顓頊說:“很甜。”

小夭吃了朵花,說道:“外婆去世時,我們當著我娘、大舅娘、朱萸姨的麵發誓會照顧彼此,不離不棄。我做到了,可你沒有做到!哥哥,你沒有做到!”

顓頊拿起一朵鳳凰花,放進嘴裏:“我知道我沒有做到。不過,不是因為我殺了璟,而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把你當作棋子去利用,我不該為了得到塗山氏和赤水氏的幫助,就將你讓給了璟。”

小夭說:“這段日子,外爺給我講了一堆大道理,什麼家國天下的。可是我不是我娘,我的心很小,隻裝得下我在乎的人,裝不下天下萬民。我以前裝模作樣地關心什麼家國天下、萬民蒼生,隻是因為你在乎,但我現在恨你!那些和我沒有關係!”

顓頊笑了笑說:“那些的確和你沒關係!”

小夭說:“所以,不管外爺說什麼,我還是要殺了你。你殺了璟,我一定要殺了你,你明白嗎?”

顓頊微笑著,溫柔地撫了撫小夭的頭:“我知道!”

小夭遞給顓頊一朵鳳凰花:“殺了你後,我會陪著你一起去死。”

顓頊說:“這樣也好,留下你一個,我也不放心!痛恨蚩尤的氏族、紫金宮內的一群女人,還有禺疆那些忠臣……我實在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應對他們,還是把你帶在身邊最安心。”

小夭吃了一朵鳳凰花,笑著說:“本來我想了好多好多殘酷的方法,打算去折磨那個害了璟的人,但我沒有辦法用到你身上,所以想了這個法子,很甜,一點都不會痛苦。”

顓頊讚同地說:“是很甜。”他想再推一下秋千,可實在提不起一絲力氣,他扶著秋千架旁的鳳凰樹,慢慢地坐在了落花上,拍了拍身旁,“坐地上吧,省得待會兒摔下去了,會跌疼。”

小夭扶著秋千架,踉踉蹌蹌地站起,步履蹣跚地坐下。顓頊爬了幾步,伸手攬住小夭的腰,小夭想推開他,卻難以掌控自己的身體,向側麵翻過去,顓頊用力拽了她一把,小夭跌進了顓頊懷裏。

小夭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顓頊如同小時候一般,將小夭密密實實地抱在了懷裏。顓頊問:“你常年浸淫在毒藥中,體質應該會抗藥,為什麼你的毒發得比我早?”

“我比你服毒服得早,我坐在秋千架上等你來時,就開始給自己下毒。其實,你不該來的,你真的不應該來的,我雖然給你留了消息,但並不希望你赴約……”小夭的眼淚一顆顆滾落。

顓頊撫去小夭臉頰上的淚:“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就打算一個人死在鳳凰樹下的秋千架上嗎?讓我親眼看到我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小夭,你可真狠!”

小夭笑起來:“我的外祖父是黃帝,父親是蚩尤,哥哥是顓頊,一個比一個狠,你還能指望我善良?”

顓頊笑著說:“也對!總不能指望狼窩裏養出隻兔子。”

小夭一邊笑著,一邊眼淚不停地滾落。

顓頊輕聲問:“小夭,如果璟殺了我,你會為我如此懲罰璟嗎?”

“璟絕不會傷害你!璟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他寧願自己受盡一切苦,也絕不會把我放在這麼痛苦的絕境中……”小夭的聲音越來越小,氣息越來越弱。

顓頊用力摟緊了小夭,親吻著小夭的額頭:“小夭,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自小到大,所作所為,隻有遺憾,沒有後悔,第一次他承認錯了。

顓頊的眼角慢慢沁出了淚,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小夭唇角上翹,微微而笑:“顓頊,哥哥……我……我原諒你!恨你,太痛苦了……比剜心還痛……我原諒你……”

顓頊眼角的淚滾落:“小夭,告訴我!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剛回到五神山,我就牢牢地看住你,絕不給璟機會接近你,你會選我嗎?”

小夭的眼前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思緒順著顓頊的話飛回了一切剛剛開始時,極久遠的過去,可又清晰得宛若昨日:“我被九尾狐關在籠子裏時,一直想著你……你沒認出我時……我就願意用命救你……那時……璟……”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消失,小夭如睡著的小貓般,安靜地伏在了顓頊懷中。

鳳凰花簌簌而落,猶如陣陣紅雨落下。

顓頊一遍遍喃喃低叫:“小夭!小夭……”卻再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朝雲峰上,白日嬉戲玩鬧,深夜相擁依偎,一起送別親人,一同承受痛苦……小夭說她的心變得冷硬如頑石,可他一直被小夭珍藏在石頭包裹的最中間、最柔軟的地方。當璟要先付出、先相信,去爭取小夭時,小夭早已經為他做了一切,明明不喜歡權勢鬥爭,明明不關心大義責任,卻為了他,陪他回軒轅山,一直守護在他的身後……他一直覺得璟配不上小夭,照顧不好小夭,隻會帶給小夭傷心,可是他呢?

顓頊親吻著小夭的臉頰,眼淚濡濕了小夭的臉,小夭卻再不會摟住他,安慰他“不怕不怕,我會陪著你”。

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小夭放在最前麵,一定會先考慮她想要什麼,而不是自己想要什麼,隻是一切都已遲了……顓頊摟著小夭,額頭貼著額頭,臉頰挨著臉頰,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