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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 / 2)

陶麗穿著短襖,站在打開的小衣櫃前麵找東西。她從前那頭濃密的秀發,現在已變得稀疏難看,用發針盤在腦後。她麵頰凹陷,那雙驚惶不安的眼睛由於臉瘦而顯得格外觸目。房間裏亂七八糟,到處攤著衣物。一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下來,眼睛盯住門,竭力裝出嚴厲而輕蔑的神氣,但是裝不象。她怕他,怕此刻同他見麵。她正在試著做三天來已經過了十次的那件事:把準備帶到娘家去的孩子們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清理出來,可她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這會兒,又象前幾次那樣,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因循下去了,她得想出一些辦法來懲罰懲罰他,羞辱羞辱他,哪怕隻讓他稍微嚐嚐他給她的痛苦滋味,也算是對他作了報複。她老說要離開他,但又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她無法不把他看作自己的丈夫,無法不再愛他。此外,她覺得既然在家裏都照管不好五個孩子,一離開家,到了外麵,就更管不好。事實上,這幾天最小的孩子因為吃了不幹淨的肉湯病了,另外幾個孩子昨天一天簡直沒有吃上飯。她知道離家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欺騙自己,繼續整理東西,裝出要走的樣子。一看到丈夫,她伸手到衣櫃抽屜裏,仿佛在找尋東西。等他走到身邊,才回頭向他瞧了一眼。她原想擺出一副嚴肅果斷的樣子,結果卻露出困惑痛苦的神色。“陶麗!”他怯生生地低聲說,把頭縮在肩膀裏,竭力裝出馴順的可憐相,但還是顯得容光煥發,精神飽滿。她迅速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煥發、精神飽滿的模樣。“哼,他倒得意!”她想。“可我呢?……他那副和顏悅色的樣子真叫人討厭,可大家還因此喜歡他,稱讚他;我就是恨他這副樣子。”她抿緊嘴唇;蒼白的神經質的臉上,右頰的肌肉抽搐起來。“您要幹什麼?”她急急地用不自然的胸音說。“陶麗!”他顫聲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來了。”“關我什麼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嚷道。“這可是應該的呀,陶麗……”“走開,走開,走開!”她眼睛不看他,嚷道。她這麼叫嚷,仿佛是由於身體上什麼地方疼痛得厲害。當奧勃朗斯基想到妻子的時候,他還能保持鎮定,還能象馬特維說的那樣希望一切都順利解決,還能平靜地看報,喝咖啡。但是當他一看到她痛苦憔悴的臉,一聽見這種聽天由命的絕望聲音時,他就喘不過氣來,喉嚨裏就象有樣東西哽住,眼睛裏也淚光閃閃。“我的上帝,我作了什麼啦!陶麗!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要知道……”他說不下去,喉嚨被淚水哽住了。她砰地一聲關上櫃子,瞪了他一眼。“陶麗,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隻有一句話:請你原諒我,原諒我……你想想,難道九年的共同生活不能原諒我一時的……一時的……”她垂下眼睛聽著,看他還要說些什麼,仿佛求他否認有過那件事,好使她改變想法。“一時的衝動……”他繼續說,可是一聽到這句話,她又象身上給紮了一針似的,抿緊嘴唇,右頰的肌肉又抽搐起來。“走開,走開!”她聲音更尖銳地嚷道。“別來對我說您那種衝動和卑鄙的行為!”她想出去,可是身子一晃,她連忙抓住椅背。他的臉變寬了,嘴唇噘起,眼睛裏噙滿了淚水。“陶麗!”他說著哭起來。“看在上帝份上,想想孩子吧,他們是沒有罪的。我有罪,你懲罰我好了,讓我來贖罪吧。隻要辦得到,我什麼都願意幹!我有罪,我確實罪孽深重!可是陶麗,你就原諒我吧!”

她坐下了。他聽見她沉重的喘息聲。他說不出有多麼可憐她。她幾次想說話,可是開不了口。他等待著。“你想到孩子們,就是為了逗他們玩;可我想到他們,知道他們這下子都給毀了,”她這樣說,顯然這是她三天來反複叨念的話裏的一句。她照舊用“你”來稱呼他,他感激地瞧了她一眼,挨近些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嫌惡地避開了。“我一直想著孩子們,為了拯救他們我什麼都願意幹。可是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拯救他們:帶他們離開他們的父親呢,還是把他們留給放蕩好色的父親——對,就是放蕩好色的父親……好,您倒說說,出了那件……那件事以後,難道我們還能生活在一起嗎?難道還有可能嗎?您倒說說,難道還有可能嗎?”她提高聲音反複說。“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親,同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師發生了關係以後……”“可是叫我怎麼辦呢?叫我怎麼辦呢?”他可憐巴巴地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的頭垂得越來越低。“我討厭你,我恨你!”她嚷道,火氣越來越大。“您的眼淚象水一樣不值錢!您從來沒有愛過我;您沒有良心,不知羞恥!您卑鄙,討厭,您是個外人,是個十足的外人!”她又痛苦又憎恨地說出連她自己也覺得可怕的“外人”這兩個字。他對她瞧了瞧。她一臉的怨氣使他又害怕又驚奇。他不懂得為什麼他可憐她反而使她生氣。她看出了他對她隻有憐憫,沒有愛情。“哦,她恨我,她不會原諒我的,”他想。“這太可怕啦!太可怕啦!”他說。這時候,隔壁房間裏有個孩子哭起來,大概是摔交了。陶麗留神傾聽著,她的臉色頓時變得溫和了。她稍微定了定神,似乎弄不懂她在什麼地方,應該怎麼辦,接著霍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可見她還是愛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孩子哭時她臉色的變化,心裏想,“她愛我的孩子,又怎麼能恨我呢?”“陶麗,你讓我再說一句,”他跟在她後麵說。“您要是跟住我,我就叫仆人,叫孩子!讓大家都知道您是個無賴!我今天就走,您同您那位姘頭住在這兒好了!”她砰地一聲關上門,走了。奧勃朗斯基歎了一口氣,用手擦擦臉,悄悄地從房間裏走出去。“馬特維說事情會解決的,可是怎麼解決呢?我看不出有絲毫的可能。唉,真糟糕!她叫起來多麼粗野呀!”他想起她的叫嚷和“無賴”、“姘頭”這些字眼,自言自語道。“說不定連女仆都聽到了!太粗野了,真是太粗野了。”奧勃朗斯基獨自站了幾秒鍾,擦擦眼睛,歎了一口氣,挺起胸膛,走出房間。這天是禮拜五,德國鍾表師正在餐廳裏給掛鍾上發條。奧勃朗斯基想起他對這個認真的禿頭鍾表師開過的玩笑,說這個德國人“為了給鍾表上發條,自己一輩子都上足發條了”。他想到這個笑話,笑了。奧勃朗斯基喜歡說俏皮話。“說不定事情真的會解決的!會解決的,這話說得好。”他想。“應該這樣說。”“馬特維!”他叫道。“你同馬莉亞還是把休息室收拾收拾讓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住吧,”他對走進房裏來的馬特維說。“是,老爺。”奧勃朗斯基穿上皮大衣,走到台階口。“您不回來吃飯嗎?”馬特維送他到門口,問。“不一定。拿去開銷吧,”他從皮夾子裏掏出一張十盧布鈔票交給馬特維,說。“夠不夠?”“夠也好,不夠也好,總得湊合著過呀,”馬特維說罷,砰地一聲關上車門,退到台階上。這時候,陶麗哄好孩子,聽見馬車的轆轆聲,知道他走了,就回到臥室。隻要她一走出臥室,一大堆家務事就會把她包圍起來,因此臥室就成了她唯一的避難所。剛才她一走進育兒室,英國保姆和馬特廖娜就抓住機會,向她提了幾個不容耽擱而且隻有她才能回答的問題:孩子們出去散步穿什麼衣服?讓不讓他們吃牛奶?要不要派人去找一個新廚子?“噯,別來打擾我,別來打擾我!”她說著回到臥室,在她剛才同丈夫談話的地方坐下,緊握著瘦得戒指都要從手指上滑下來的雙手,從頭至尾重溫那場談話。“他走了。但他同她到底怎麼斷絕關係呢?”她想。“他是不是還在同她見麵?我剛才怎麼不問問他?不,不,和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還住在一座房子裏,我們彼此也是外人,永遠是外人!”她特別感慨地重複著這個她覺得十分可怕的詞兒。“我本來多麼愛他,多麼愛他呀!……多麼愛他呀!難道現在就不愛他了?我現在不是比以前更愛他嗎?最可怕的是……”剛想到這裏,馬特廖娜從門口探進頭來,把她的思路打斷了。“太太,您把我的兄弟叫來吧,”她說,“他很會做飯,要不然孩子們又會象昨天那樣,到六點鍾還吃不上飯呢。”“好吧,我這就去安排。新鮮牛奶叫人去拿了嗎?”就這樣,陶麗又忙起日常的家務來,讓家務把她的痛苦暫時淹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