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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3)

奧勃朗斯基憑著一點小聰明,在學校裏書念得不壞,但他常常偷懶,又喜歡淘氣,因此畢業時名次還是排在末尾。他生活放蕩,年資不高,卻在莫斯科官廳裏擔任一個體麵而俸金優厚的官職。這個位置他是通過妹妹安娜的丈夫阿曆克賽·阿曆山德羅維奇·卡列寧的關係謀得的。卡列寧在部裏身居要職,奧勃朗斯基的官廳就隸屬於他那個部。不過,即使卡列寧不給他的內兄謀得這個位置,奧勃朗斯基通過其他許多親戚——兄弟、姐妹、從表兄弟、從表姐妹、叔伯、舅父、姑媽、姨媽等——的關係,也可以弄到這個或類似的位置,每年約莫有六千盧布俸金。他需要這筆進款,因為他的妻子雖說有大宗財產,他自己經營的事業卻總是很不順手。奧勃朗斯基的親戚朋友極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幾乎有一半人認識他。他生於烜赫的官宦世家。官場裏上了年紀的人,有三分之一是他父親的朋友,從小就認識他;另外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再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老相識。這樣,地位、租金、租賃權等塵世福利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是不會把一個自己人忘記的。因此,奧勃朗斯基要弄到一個肥缺並不太費力。他隻要不固執己見,不妒忌,不同人吵架,不發火就行,而他生性隨和,素來沒有這些毛病。要是人家說,他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肥缺,他會覺得可笑,再說他也沒有什麼非分的要求。他所要求的隻是領取跟他的同年人一樣的俸金,因為他任這類官職決不比別人差。凡是認識奧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歡他,不僅因為他善良樂天,誠實可靠,還因為在他的身上,在他英俊健康的外貌上,在他閃閃發亮的眼睛、烏黑的眉毛、頭發和白裏透紅的臉上,有一種招人喜愛的生理上的力量。“哦!斯基華!奧勃朗斯基!是他來了!”誰遇見他都會這樣笑逐顏開地叫起來。即使有時同他談話並不特別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遇見他還是很高興。奧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個官廳已有三年,他不僅獲得同僚、下屬、上司和同他打過交道的一切人的好感,而且受到他們的尊敬。奧勃朗斯基贏得他的同事普遍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他由於知道自己的缺點,待人接物極其寬大;第二,他的自由主義不是從報上學來,而是天賦的,因此很徹底,本著這樣的自由主義思想,他對人一視同仁,不問他們的身份和頭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對職務總是很隨便,從來不賣力,也從來不犯錯誤。奧勃朗斯基到了官廳,在畢恭畢敬的看門人陪同下,挾著公事包走進他的小辦公室,換上製服,這才走到辦公大廳裏。全體文書和公務員紛紛起立,快樂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奧勃朗斯基照例走向自己的位子,一路上跟同事們一一握手,然後坐下來。他先講幾句笑話,講得很有分寸,接著開始辦公。辦公時應保持多少自由、隨便和禮節,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工作,這一層奧勃朗斯基比誰都懂得。秘書象其他官員那樣,愉快而恭敬地拿著公文走過來,並且用奧勃朗斯基所提倡的沒有拘束的親昵語氣說:“我們終於拿到奔薩省的報告了。這就是,您要不要……”“終於拿到了?”奧勃朗斯基用一隻手指按住公文說。“哦,各位……”辦公就這樣開始了。“他們不知道,我這個長官半小時前還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呢!”他一麵煞有介事地低下頭聽報告,一麵想,但眼睛裏含著笑意。辦公要持續到兩點鍾,這以後才能休息和進餐。不到兩點鍾的時候,辦公廳的大玻璃門突然打開了,有一個人闖進來。坐在沙皇像和守法鏡下辦公的全體官員,看到有機會鬆散鬆散都很高興,紛紛向門口回過頭去。但看門人立刻把闖進來的人趕了出去,隨手把玻璃門關上。等秘書讀完公文,奧勃朗斯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按照時髦的自由主義作風,就在辦公廳裏掏出一支煙,往他的小辦公室走去。他的兩個同僚——老資格的官員尼基丁和侍從官格裏涅維奇跟著他走出去。“吃過飯還來得及辦完,”奧勃朗斯基說。“當然來得及!”尼基丁說。“福明那家夥是個十足的騙子手,”格裏涅維奇說到同他們正在辦的案件有關的一個人。奧勃朗斯基聽了格裏涅維奇的話皺皺眉頭,表示不該過早地下判斷,但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剛才闖進來的是誰?”他問看門人。“大人,有個人趁我一轉身,問也不問就鑽了進來。他要見您。我說,等官員他們都走了,再……”“他在哪裏?”“大概在門廳裏,剛才還在這兒走來走去呢。哦,就是他,”看門人指著一個體格強壯、肩膀寬闊、蓄有鬈曲大胡子的男人說。那人也不脫下羊皮帽,就沿著石級磨損的台階矯捷地跑上來。一個瘦小的官員挾著公事包正好走下去,就站住了,不以為然地望望這個跑上來的人的兩腳,然後用詢問的目光對奧勃朗斯基瞟了一眼。奧勃朗斯基站在台階頂上。他一認出跑上來的人是誰,他那張被製服的繡花領子托住的和顏悅色的臉,就更加容光煥發了。“哦,原來是你!列文①,你到底來啦!”他打量著迎麵走來的列文,帶著友好而嘲弄的微笑說。“你怎麼屈駕到這鬼地方來找我呀?”奧勃朗斯基說,他不以握手為滿足,又吻了吻他的朋友。“你來好久了嗎?”“我剛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麵回答,一麵羞怯而憤怒地向周圍望望。“嗯,到我的辦公室去吧,”奧勃朗斯基知道這位朋友自尊心很強,容易惱羞,就說。他挽住列文的胳膊,拉著他走,仿佛帶著他經過什麼危險的地方。凡是相識的人,奧勃朗斯基差不多都“你我”相稱:不論是六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歲的青年,是演員還是大臣,是商人還是侍從武官,他都一視同仁,因此在社會最上層和最下層,他都有許多老朋友。這些處於社會兩極的人,要是知道通過奧勃朗斯基的關係,他們之間也有共同的東西,準會感到驚奇的。他會跟隨便什麼人一起喝香檳酒,凡是同他喝過香檳酒的人,他都同他們“你我”相稱。因此,如果有下屬在場,他遇見一些不體麵的“你”——他就這樣戲稱他的許多朋友,——他也會憑他的機靈衝淡下屬不愉快的印象。列文並不是一個不體麵的“你”,但奧勃朗斯基憑他的機靈感覺到,列文以為他也許不願在下屬麵前暴露同他的親密關係,因此連忙把他領到他的小辦公室裏去。列文跟奧勃朗斯基的年齡不相上下,他們彼此“你我”相稱也並非隻因香檳酒的緣故。列文從小就是他的同伴和朋友。他們盡管性格不同,誌趣各異,卻象一般從小就熟識的朋友那樣感情深厚。不過,他們也象一般行業不同的朋友那樣,對對方的工作,口頭上也會談論並表示讚成,心底裏卻總是鄙薄的。各人都以為自己所過的是唯一正確的生活,而別人卻在虛度年華。奧勃朗斯基一看見列文,就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他看見列文從鄉下來到莫斯科不知有多少次了。列文在鄉下忙忙碌碌,但究竟在忙些什麼,奧勃朗斯基從來不很清楚,而且也不感興趣。列文每次來莫斯科,總是情緒激動,慌慌張張,手足無措,又因自己這種窘態而惱怒,而且對各種事物往往抱著人家意料不到的新觀點。奧勃朗斯基對他的這種態度又是嘲笑,又是欣賞。同樣,列文心裏也瞧不起朋友這種城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職務,認為他辦的公事根本沒有意思,因而經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隻是,奧勃朗斯基做著一般人都在做的事,笑得很自在,很淳樸,而列文卻笑得不自在,有時還有點氣憤。“我們盼了你好久了,”奧勃朗斯基說著走進了辦公室,這才放下列文的胳膊,仿佛表示這裏沒有危險了。“看見你真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他繼續說。“你說說,你好嗎?過得怎麼樣?幾時到的?”列文不作聲,打量著奧勃朗斯基那兩個同事陌生的臉,特別注意到文質彬彬的格裏涅維奇的兩隻手。這兩隻手的手指那麼白皙細長,尖端彎曲的指甲那麼焦黃,還有袖口上的鈕扣那麼大那麼亮,仿佛把列文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使他無法自由思想。奧勃朗斯基立刻發覺這一點,微微一笑。“哦,對了,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這兩位是我的同事:菲裏浦·伊凡諾奇·尼基丁,米哈伊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裏涅維奇,”接著又轉身對列文說:“地方自治會會員,自治會裏的新派人①物,一手舉得起五普特的體育家,畜牧家,獵手,我的朋友康斯坦京·德米特裏奇·列文,謝爾蓋·伊凡諾維奇·柯茲尼雪夫的老弟。”“不勝榮幸,”那個小老頭說。“我有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凡諾維奇,”格裏涅維奇伸出他那指甲很長的瘦手,說。列文皺起眉頭,冷冷地握了握他的手,立刻又轉身跟奧勃朗斯基說話。雖然他很尊敬他的異父同母哥哥——那位全國聞名的作家,但遇到人家不是把他當作康斯坦京·列文,而是把他當作名作家柯茲尼雪夫的兄弟和他交往時,他就覺得不舒服。“不,我已經不是地方自治會會員了。我同個個人都吵過架,不再參加會議了,”他轉身對奧勃朗斯基說。“這麼快嗎?”奧勃朗斯基微笑著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說來話長。我以後告訴你,”列文說,但接著就講了起來。“好吧,簡單地說,我確信地方自治會根本沒有事幹,也不可能有事幹,”他氣憤地說,仿佛剛才有人得罪了他,“一方麵,它玩弄議會的一套,現在要我搞這玩藝兒,既不夠年輕,也不夠年老;另一方麵(他口吃了一下),這是縣裏某一幫人發財致富的手段。從前有監護機關,有法院,現在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