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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1 / 2)

“你瞧,”尼古拉皺緊眉頭,抽搐著身子,繼續說。他顯然吃力地在考慮應該說什麼,做什麼。“你瞧……”他指指房間角落裏一束用繩子捆著的鐵條。“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著手經營的事業的開端。我們要搞一個生產合作社……”列文簡直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凝視著他那張肺癆病人的臉,越來越替他難過。他無法強製自己去聽哥哥講合作社的事。他看出來,這個合作社隻是一個避免自己蔑視自己的救生圈。尼古拉繼續說:“你知道,資本家壓迫工人,我們這裏的工人和農民承受著全部勞動的重負,可是不管怎樣賣力幹,他們都不能擺脫牛馬一般的處境。勞動的全部利潤本可以用來改善他們的境況,使他們獲得空閑的時間,並因此得到受教育的機會,可是現在,全部剩餘價值都被資本家剝奪了。社會就是這樣構成的:他們活兒做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潤就越多,他們也就隻好永遠做牛馬。這種製度非改進不可,”他說完話,用詢問的眼光對弟弟望了望。“是的,這個當然,”列文注視著哥哥瘦骨嶙峋的臉上泛起紅暈,說。“所以我們在搞一個鉗工合作社,社裏的全部生產,包括利潤,主要是生產工具,都是共同的。”“合作社將辦在哪裏?”列文問。“辦在喀山省伏茲德列姆鄉。”“為什麼要辦在鄉裏?我看鄉裏的事本來就夠多的了。為什麼鉗工合作社要辦在鄉裏呢?”“因為農民象以前一樣還是奴隸。人家要把他們從奴隸地位解救出來,你和謝爾蓋因此就不高興了,”尼古拉聽到反問大為惱火,說。列文這時環顧著這個陰暗肮髒的房間,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息似乎更加激怒了尼古拉。“我知道你和謝爾蓋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全部智慧都用來為現存的罪惡辯護。”“噯,你何必扯到謝爾蓋身上去呢?”列文微笑著說。“謝爾蓋嗎?我來告訴你!”尼古拉一提到謝爾蓋的名字,忽然嚷起來。“我來告訴你……談他幹什麼?但是……你到我這兒來幹什麼?你瞧不起我們這個……那好,去你的吧,滾!”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喝道:“滾!滾!”“我絲毫也沒有瞧不起你們,”列文怯生生地說。“我甚至不想同你們爭論。”這當兒,瑪麗雅回來了。尼古拉生氣地對她瞧了一眼。她連忙走到他跟前,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我身體不好,容易發脾氣,”尼古拉稍微安靜了一點,吃力地喘著氣說,“再說,你還談到謝爾蓋和他的文章。那種文章完全是胡說,完全是撒謊,完全是自我欺騙。一個不懂得正義的人怎麼能寫文章談論正義?您讀過他的文章嗎?”他問克裏茨基,又坐到桌子旁邊,推開撒滿半桌子的紙煙,以便騰出地方來。“我沒有讀過,”克裏茨基顯然不願參加談話,悶悶不樂地說。“為什麼?”這會兒尼古拉對克裏茨基發脾氣了。“因為我覺得犯不著在這上麵浪費時間。”“請問,您怎麼知道會浪費時間呢?許多人都看不懂那篇文章,因為太深奧了。我可另當別論,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並且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裏。”大家都不作聲。克裏茨基慢吞吞地站起來,拿起帽子。“您不吃晚飯嗎?好吧,再見。明天把鉗工帶來。”克裏茨基一走,尼古拉便微微一笑,使了個眼色。“他這人也不好,”他說。“我看得出來……”這時候,克裏茨基在門外叫他。“您還有什麼事?”尼古拉說看到走廊裏去找他。剩下列文和瑪麗雅兩人,他就同她攀談起來。“您同我哥哥在一起有好久了?”列文問她。“已經有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很不好。酒喝得太多了,”瑪麗雅說。“他喝什麼酒?”“他喝伏特加。這對他很有害。”“他喝得很多嗎?”列文低聲問。“是的,”她怯生生地望著門說。這時尼古拉正好走進門來。“你們在談什麼呀?”他皺著眉頭問,恐懼的目光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談什麼呀?”“沒談什麼,”列文尷尬地回答。“你們不願說,那隨你們的便。不過你同她沒什麼可說的。她是個窯姐兒,你是個老爺,”他抽動一下脖子說。“你呀,我看得出來,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掂過了分量,你為我的迷誤感到惋惜,”他又提高聲音說。“尼古拉·德米特裏奇,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雅走到他身邊,又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噢,好的,好的!……晚飯怎麼樣了?啊,來了,”他看見茶房端著盤子進來,說。“這兒,擺在這兒,”他怒氣衝衝地說,立刻拿起伏特加,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幹了。“喝吧,你要嗎?”他馬上高興起來,對弟弟說。“嗯,談謝爾蓋談得夠了。我看見你還是很高興的。不論怎麼說,我們到底不是外人。嗨,喝吧。你倒講講,你眼下在做些什麼?”他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塊麵包,又倒了一杯酒,繼續說。“你過得怎麼樣?”“我照舊一個人住在鄉下,搞搞農業,”列文回答,驚奇地注視著哥哥那副狼吞虎咽的饞相,卻竭力裝做不在注意他。“你為什麼不結婚?”“沒有機會,”列文漲紅了臉回答。“怎麼會?我是完了!我把自己的生活給糟蹋了。我以前說過,現在還是這樣說:要是當年我需要的時候把我名下的那份產業給了我,我的整個生活就會是另一種樣子了。”列文趕快把話岔開去。“你的凡尼亞在我的波克羅夫斯克管理處辦事,你知道嗎?”他說。尼古拉抽動了一下脖子,沉思起來。“你給我講講,波克羅夫斯克的情況怎麼樣?房子還在嗎?還有那些樺樹?還有我們的教室?園丁菲利浦還活著嗎?那亭子和沙發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留心房子裏的東西,不要去動它,早一點結婚,一切都要恢複原來的樣子。我過一陣去看你,要是你妻子好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到我那裏去,”列文說。“我們一定會給你安排得舒舒服服的!”“要是不會碰到謝爾蓋,我會到你們那邊去的。”“你不會碰到他。我完全不靠他生活。”“好,但不管怎麼說,你得在我和他兩人中間挑一個,”他怯生生地瞧瞧弟弟的眼睛說。他這種膽怯的樣子把列文感動了。“你要是想知道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可以告訴你,在你們的爭吵中我不偏袒哪一方。你們兩個都不對。你不對的地方比較外露,他不對的地方比較隱蔽。”“啊哈!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你已經明白了,啊?”尼古拉快樂地叫起來。“不過,不瞞你說,我更看重同你的感情,因為……”“為什麼?為什麼?”列文看重同尼古拉的感情,因為尼古拉的遭遇很不幸,需要溫暖,但這話他說不出口。不過,尼古拉懂得他的意思,就又皺起眉頭,拿起酒瓶來。“夠了,尼古拉·德米特裏奇!”瑪麗雅伸出胖胖的光胳膊去拿酒瓶。“放手!別來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道。瑪麗雅露出和善的微笑,使尼古拉也感動了。她拿走了酒瓶。“你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嗎?”尼古拉說。“她比我們誰都懂事。她有些地方很善良可愛,是不是?”“您以前來過莫斯科嗎?”列文問她,純粹是為了找點話說說。“你對她說話不必用‘您’。這樣會使她害怕的。除了她脫離窯子時那位審問她的法官以外,誰也沒有對她用過‘您’字。天哪,這世道多麼荒謬哇!”他忽然叫了起來。“那些新機關,那些調解法官,自治會,哼,真是豈有此理!”於是他講起他同那些新機關的衝突來。列文聽著他說。在否定一切公共機關這一點上,他和尼古拉是有同感的,而且自己也常常這樣說,但現在從哥哥嘴裏聽到這話,他卻覺得不高興。“到了陰間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了,”列文開玩笑說。“到陰間嗎?哎,我可不喜歡陰間!不喜歡,”他說,他那雙恐懼的瘋狂眼睛盯住弟弟的臉。“能擺脫一切卑鄙齷齪和亂七八槽的東西,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當然很好,可是我害怕死,害怕得要命。”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你喝一點吧。要不要來點香檳?或者我們到哪兒去走走。我們到吉卜賽人那兒去!老實說,我可愛上了吉卜賽和俄羅斯的歌曲。”他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列文靠了瑪麗雅的幫助,好容易才勸住他不出去,並且讓他躺下來。他喝得爛醉了。瑪麗雅答應有事寫信給列文,並勸說尼古拉到他弟弟那裏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