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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1 / 2)

卡列寧四點鍾從部裏回家,照例沒有時間到房裏去看安娜。他走到書房裏去接見等著他的來訪者,在秘書拿來的一些公文上簽了字。吃飯的時候來了幾個客人(平日總有幾個客人到卡列寧家來吃飯):卡列寧的老表姐,一位司長和他的太太,一個被推薦到卡列寧部下任職的青年。安娜走到客廳裏來招待他們。五點正,彼得一世的青銅大鍾還沒有敲第五下,卡列寧就穿著燕尾服,佩著兩枚勳章,係看白領帶,走了進來,因為一吃完飯他就要出去。卡列寧生活中的每一分鍾都預先排定,都有活動。為了完成每天擺在他麵前的事,他總是嚴格遵守時間。“不緊張,不休息,”——這是他的信條。他走進客廳,向每個人點頭致意,一麵向妻子微笑,一麵匆匆坐下來。“是啊,我的孤獨生活這下子算結束了。你真不知道一個人吃飯有多別扭(他特別強調‘多別扭’三個字)。”吃飯時他同妻子談了些莫斯科的事,帶著嘲諷的微笑問到奧勃朗斯基的情況。不過,談話都是一般性的,都是些彼得堡官場和社會上的事情。飯後,他陪了半小時客人,就又笑嘻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乘車去參加會議。這天晚上,安娜既沒有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家去——雖然公爵夫人一知道安娜回來,就請她晚上去玩,——也沒有到她訂有包廂的劇院裏去看戲。她不出去的主要原因,是她預備穿的衣服還沒有做好。總之,在客人走後,安娜理理服裝,感到很懊惱。她在衣著上一向善於精打細算,在去莫斯科之前就請女裁縫替她改製三件衣服。她要求衣服改得認不出是改製的,而且三天前就應當改好。結果兩件衣服根本沒有改,還有一件也改得不稱安娜的心。女裁縫走來解釋,硬說這樣改更合適,因此惹得安娜大發脾氣,過後她想起來都覺得害臊。為了要使心情平靜下來,她走到孩子房裏,整個黃昏都同兒子在一起過,最後又安頓他睡覺,為他畫了十字,蓋好被子。她哪兒也沒有去,一晚上在家裏過得那麼愉快,覺得很高興。她感到那麼心安理得,那麼清楚地看出,她在火車上認為不平凡的遭遇,其實隻是社交界一件平凡的小事,她沒有理由要在人家麵前和自己麵前感到害臊。安娜坐在壁爐旁邊讀一本英國小說,等著丈夫。九點半正,她聽見他的鈴聲,接著他就走進房裏來。“你到底來了!”她說著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旁邊坐下。“我從各方麵看出來,你這次出門很順利,”他對她說。“是的,很順利,”她回答。於是她一五一十把各種事情講給他聽:她同伏倫斯基伯爵夫人同車去莫斯科,她到達莫斯科的情況,鐵路上發生的意外事故。接下來又講到她怎樣開頭同情哥哥,後來又同情陶麗。“我不認為這樣的人可以原諒,雖然他是你的哥哥,”卡列寧嚴厲地說。安娜微微一笑。她懂得他說這話就是為了表示,親屬關係並不妨礙他說出公正的意見。她知道丈夫的這種性格,並且很欣賞。“一切都圓滿解決,你也回來了,我很高興,”他繼續說。“那麼,對議會裏通過的我那個新法案,那裏有什麼議論嗎?”關於那個法案,安娜什麼也沒有聽說。這件對他如此重要的事,她竟沒放在心上,她感到內疚。“這裏正好相反,反應很大,”他得意洋洋地笑著說。她看出來,卡列寧想把這件事當中他覺得有趣的地方告訴她,因此故意提些問題引他講。他就得意洋洋地笑著講給她聽,由於這個法案獲得通過,他博得了不少彩聲。“我非常非常高興。這證明,對這件事的合理而堅定的看法,在我們中間開始確立。”卡列寧喝完第二杯奶油紅茶,吃好麵包,站起身來,向書房走去。“你哪兒也不去,一定很寂寞吧?”他說。“嗯,不!”她回答著,也跟著他站起來,送他穿過客廳到書房裏去。“你最近在讀什麼書哇?”她問。“我最近在讀李爾公爵的《地獄之詩》,”他回答。“是一本很出色的書。”安娜微微一笑,那神氣就象人們看見心愛的人的弱點一般。她挽住他的手臂,把他送到書房門口。她知道晚上讀書是他必不可少的習慣。她知道,雖然公務幾乎占去他的全部時間,他還是認為有責任關心知識界的一切大事。她也知道,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政治、哲學和神學方麵的著作,藝術對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雖然如此,或者說就因為這個緣故吧,卡列寧從不放過藝術界發生的任何重大問題,並且認為博覽群書是他的責任。她知道,在政治、哲學、神學方麵,卡列寧常常產生各種疑問,進行探索,但在藝術和詩歌方麵,尤其在音樂方麵,盡管他一竅不通,卻總有他明確而堅定的見解。他愛談莎士比亞、拉斐爾、貝多芬,愛談新派詩歌和音樂的意義,而他對各種文藝流派都作了十分明確的分類。“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書房門口說,看見書房裏的安樂椅旁已擺了一支有罩的蠟燭和一隻水瓶。“我要寫信到莫斯科去。”他又握住她的手,吻了吻。“他畢竟是個好人,正直,善良,事業上有成就,”安娜回到房裏,自言自語,仿佛在一個指責他、說他這人不討人喜愛的人麵前替他辯護著。“可是他的耳朵怎麼顯得這麼怪呀!是不是因為他剛理過發了?”十二點正,安娜還坐在寫字台旁給陶麗寫信,就聽見穿著拖鞋的穩重的腳步聲。卡列寧梳洗完畢,腋下夾著一本書,走到她跟前。“該睡覺了,該睡覺了,”他異樣地微笑著,向臥室走去。“他憑什麼權利那樣看他呀?”安娜記起伏倫斯基看卡列寧的目光,想。她脫了衣服,走進臥室,可是她的臉上不僅沒有她在莫斯科生活時從眼神和微笑中煥發出來的那股生氣,相反,她心中的火花似乎熄滅了,或者遠遠地隱藏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