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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十二(1 / 2)

已經快六點鍾了,為了及時趕到那裏,同時又為了不用大家都認得的他自己那輛馬車,弗龍斯基坐上亞什溫的出租馬車,吩咐馬車夫盡量快跑。這是一輛寬敞的、舊式的、有四個座位的馬車。他坐在角落裏,兩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來。

模糊地意識到他的事務已弄得有條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認為他是有用之才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誇獎,特別是期待眼前的幽會——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歡樂感覺。這感覺是這樣強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兩腿,把一隻腿架在另一隻的膝頭上,用手按住,撫摸了一下他昨天墮馬時微微擦傷了的小腿的富於彈性的筋肉,於是向後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幾口氣。

“好,很好!”他自言自語。他以前對自己的身體也常常體驗到喜悅之感,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他自己和他的身體。他愉快地感覺著他的強壯的腿裏的輕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覺著在他呼吸的時候他的胸脯筋肉的運動。晴朗的、帶著涼意的八月天,那使安娜感到那麼絕望的,卻使他感到心曠神怡,使他那由於用冷水衝洗過還在發熱的臉和脖頸都感到涼爽了。他胡髭上的潤發油的香氣在新鮮空氣中使他覺得特別好聞。他從馬車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氣裏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餘暉裏,就像他自己一樣清新、快樂和壯健。在夕陽的斜照裏閃爍著的家家戶戶的屋頂,圍牆和屋角的鮮明的輪廓,偶爾遇見的行人和馬車的姿影,一片靜止的青草和綠樹,種著馬鈴薯的畦溝勻整的田畝,以及房子、樹木、叢林,甚至馬鈴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陰影——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剛剛畫好、塗上油彩的美麗的風景畫一樣。

“快點,快點!”他對馬車夫說,把頭伸到窗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三盧布鈔票,在車夫回過頭來的時候放在他的手裏。馬車夫的手在燈旁摸索什麼東西,鞭子突然響起來,馬車迅速地沿著平坦的大路行駛起來。

“除了這種幸福以外,我什麼,什麼都不需要,”他想,凝視著車窗之間的鈴鈕,一心回想著他最近一次看見的安娜的模樣。“我越來越愛她了。這就是弗列達別墅的花園。她在哪裏呢?在哪裏呢?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指定這個地方和我會麵,她為什麼在貝特西的信裏附上一筆呢?”他想,現在才第一次覺得詫異;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思索的餘暇了。還沒有到林蔭路之前,他就叫馬車夫停下,打開車門,在馬車還在滾動著的時候就跳下來,走進直通房子的林蔭路。林蔭路上沒有一個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臉給麵紗掩蔽著,但是他用歡喜的眼光擁抱了她所獨有的那種特殊步態、肩膊的斜度和頭的姿勢,立刻像有一股電流通過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從他兩腿的富於彈力的動作到呼吸時的肺部運動意識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麼東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來。

走到他麵前去,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請你來,你不生氣嗎?我非得見見你不可呢,”她說;他在她的麵紗下看到的她的嘴唇的嚴肅莊重的線條,立刻使他的心情改變了。

“我,生氣!可是你怎麼到這裏來的?要到哪裏去呢?”

“沒有關係,”她說,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談談哩。”

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次幽會不會是歡樂的。在她麵前,他沒有了自己的意誌:還不知道她的憂愁的原因,他就已經感到那憂愁不知不覺地感染上他了。

“什麼事?什麼?”他問她,用胳膊緊挽著她的手,極力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心事來。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鼓起勇氣來,隨後突然間她停住腳步。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她開口說,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著,“在我和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告訴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他聽她說著,不覺把整個身子彎向她,好像希望以此來減輕她處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說出這話,他就驀地挺直身子,一種高傲而嚴厲的表情顯露在他的臉上。

“是的,是的,這樣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對於你是多麼痛苦,”他說。

但是她沒有聽他講的話,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種表情與弗龍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個念頭——現在決鬥是不可避免的了——有關。她心中從沒有想到過決鬥的念頭,因此她對於這瞬息間的嚴厲表情作了別的解釋。

當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時候,她就從心底知道一切都會照以前的樣子繼續下去,她沒有毅力放棄她的地位,拋棄她的兒子,投奔到情人那裏去。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度過的早晨更堅定了她這個念頭。但是這次幽會對於她還是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她希望這次幽會能改變她的處境,能拯救她。要是一聽到這消息,他就堅決地、熱情地、沒有片刻躊躇地對她說:“拋棄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會丟棄她的兒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變化:他隻是好像感到受了什麼侮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