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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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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

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裏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著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麵開明獸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麵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後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官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軟。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麵無表情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成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為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麵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物是三十條羊毛氈毯和雜色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官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物。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隻運來這麼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情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隻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裏長路上,哪有這麼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一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硬,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家夥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腰間。這是握慣武器的動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隻有一個空蕩蕩的小銅鉤。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身利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交歸。

老吏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物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色。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緊腿褲,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著。

“這些家夥很緊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隻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抬頭一看,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衝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官身,在西市地麵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眯眯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然後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麵餅,正麵綴著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捏,發現在麵餅的反側深深壓著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女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壓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麵餅,然後在過所上批了個“聽”,準許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身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曹破延隻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奮。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檻道,迎麵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築不太一樣,頂平如台——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裏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物。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遊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衝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圍牆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裏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禁。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禁。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著,一邊為客人熱情地介紹長安城裏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一隻未熬熟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輪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後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伸直手臂,略帶誇張地朝右邊一指,抬腿前行,其他人緊隨其後。

曹破延並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動作,被不遠處望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望樓是一棟木製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動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精心挑選,眼力敏銳,市裏什麼動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入市開始,就一直被望樓嚴密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麵純色黑旗,朝東方揮動三下,並重複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後,望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望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緊接著,更東方的望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跨越了一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光德坊內。

光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著一處不起眼的偏院,這裏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裏豎起一棟高大的黑色大望樓,比其他望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處黑旗舞動,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色與揮動次數,飛快朝地麵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豐潤飽滿,赫然是顏真卿的手筆。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捏的外郭城牆,黃蜂蠟捏的坊市牆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鍾,與順天門前的那台銅漏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漏,如自雲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於胸。

沙盤旁邊,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身著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少年人臉圓而小,青澀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隱隱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一枚銀魚袋,手裏卻拿著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官員麵前,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內:“狼入西市,已過十字街!”

官員們沒動聲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內,與崔六郎、曹破延所處位置恰好吻合。

殿內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麼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器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內。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餘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脫之理。”

隨著拂塵指點,女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密不透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成粟特胡商買通內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少年人收回拂塵,下巴微昂,顯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麵跑進來,彙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動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入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年少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麼建築?”

在兩位官員身後,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濕,隻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未出!”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裏了!”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裏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內。年少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麼。”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後通過一係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隻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虯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麵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裏,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隻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崔器陰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盡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麵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緊緊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麼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製坊閂從地坑裏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進入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隻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牆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著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壓簷木製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隻有一個入口,四麵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麵木牆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麵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裏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台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隻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隻在皇城秘府裏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裏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複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麼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牆之間有夾牆,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麼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台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麼用?我心裏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麼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隻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隻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隻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裏一鬆,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麼了?”

“你聽到什麼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麵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麼都沒有啊。”

“對,什麼都沒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麵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為驚慌,然後是因為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著,心裏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麼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隻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髒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一隻刺蝟。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製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身體連同門板一起倒向裏麵。在他們身後,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體,衝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一輪,然後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抬起形成一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仿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一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衝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前仆後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著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衝過來。對於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貨棧裏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士兵們並不急於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隻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手弩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隻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複了安靜,隻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後,旅賁軍終於控製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鬆警惕,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動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後勺上赫然插著一根青津津的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