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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卯初(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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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係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裏,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隻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曆曆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複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麵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裏。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鬱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裏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麵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裏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裏響起,這是《越語》裏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裏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禦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麵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隻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麵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隻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隻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製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麵。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麵。天子氣喘籲籲,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適才的爆炸聲衝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係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衝去。兩個人一起撞翻禦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衝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麵亂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隻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隻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隻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紮不開。天子趁機衝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麵一層薄薄的皮膚,隻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麵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裏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隻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裏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裏,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裏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隻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隻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裏默念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麵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裏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隻是塗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著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誌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隻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凶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台貼近牆壁。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隻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隻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凶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凶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台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於如何從水裏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黴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並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裏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麼做?”李泌厲聲問道。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麼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曆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著一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內奸的嫌疑。

“為什麼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麼?”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麵。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著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裏。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歎息了一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隻是強行淩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製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裏。”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麵孔微微發窘。

李泌麵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鬆了一口氣。

隻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製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製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麵頰一片漲紅,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一場,也是氣喘籲籲,隻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隻覺得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一番劇鬥,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鉗製著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製在手裏。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鬆了鬆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麵。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號,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天子因為一個女人,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裏,不少人在心裏腹誹,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裏搶走的,這麼荒唐的關係,再引出點別的什麼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彌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後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外麵隱隱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