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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這樣一位老人(1 / 3)

◇韓魯華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長輩情意之深之得,讓身為人之子女的我們感恩並用深情文字來表達。

如果不是家庭的變故、社會的變遷,當然還有那文化性格的弱點,祖父起碼會是一位相當稱職的大學教授。但曆史還是為他選擇了孔乙己式的農民人生。如果他就認命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有一手犁耩耙耱的好本領,而不是遊離於知識者與農民之間,也許他可以演化出另一種人生道路:如其他農民一樣,融入土地而自得其樂,將生命的汗水化作情感的收獲,誰又能說這樣的生活不充實呢?

但祖父不是這樣的。

關於祖父的童年、青年時代,我知之甚少。就連祖父的生辰年月,我也並不知曉。按1958年照片上題49歲1982年病逝73歲算,祖父應該是1909年生。在村人眼中,祖父是一個什麼農活都幹不了但毛筆字寫得非常好看雙手能打算盤的老頭。可在我的印象中,他老人家從未幹過會計文書之類的事情。他閉口不談自己的曆史。“文革”時期,遠在千裏之外的老家——山東鄄城,來人外調,將祖父叫到村革委會,令家人緊張得出了幾身冷汗。祖父消瘦的臉龐更加消瘦。自此之後,祖父反而於大年三十晚吃團圓飯時,將一個烤焦的白饃掰成十幾小塊一一分發給子孫,高興至極,偶然吐露幾句自己的家世。我將這十多年的大年三十才聽到的祖父斷斷續續的偶然吐露連接起來,便形成了祖父的人生影像。

祖父的祖父是一個大財主,據說有好幾百畝地,在縣上是一個紳士,用後來的說法,就是個大地主,但是不是惡霸豪紳,祖父沒有說。隻聽祖父說,新縣長上任,十有八九要拜會他的爺爺。不然,你這個縣長難以坐穩。可能是按家族排行為四,人們稱我的曾曾祖父為四老總。他具體有什麼惡跡或者功績,祖父也未說。我說這些的意思是,由此可見我的祖上家境的殷實和社會地位是多麼的令人羨慕與嫉妒,與我親曆過的家境是多麼的不相稱。就是這麼一份殷實的基業,這樣令人企羨的地位,硬是讓我祖父的祖父,用一杆鴉片煙槍抽光了。這不是祖父說的,是母親告訴我的。到祖父被迫輟學回家種地時,寫在他名下的隻有二三十畝地,這時我的兩個姑姑和父親已來到了世間。也正是祖父的祖父這一杆煙槍,才使我家於20世紀50年代起逃脫了地主的厄運,祖父免遭批鬥甚至挨槍子,我們也就從地主狗崽子的名單上永遠地劃去。

但不管怎麼說,祖父的童年及青年時代,應該是幸福的。有無陪伴書童不得而知,不過不愁吃穿卻可以肯定。有關祖父的童年,他隻講過一件事。在他也許五、六歲或者八、九歲時,曾被土匪綁過票。被土匪綁票是怎樣的一種情景,我這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孫子從未體驗過。可小時候聽人說起黃河灘的麻林王,卻是心有餘悸。我的一位同學的父親,據說被土匪綁過票,雖不往死裏打你,但叫你蹲黑屋、灌辣椒水,甚至叫你吃自己的糞便。如果過期不拿錢來,那土匪就要撕票了。祖父的祖父雖是鄉紳,但土匪卻不買賬,隻認銀子和鈔票。官府也無可奈何,或者官府就不想對土匪有所奈何。最終還是以銀子和鈔票換回祖父,不然不要說我就是我的父親也不會來到世上的。這可算作祖父童年的一個小插曲,但這個小插曲卻影響了他的終生,一遇到驚嚇就渾身稀泥一般軟。膽小怕事,見人謙恭,伴隨他走過了無奈的一生。

祖父也曾經有過輝煌。應該是日本侵華戰爭全麵爆發之前東三省淪陷之後,祖父以第十名考入濟南師範,這在當時也算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那個時期能考上大學的是鳳毛麟角,而考上能夠上得起的就更少了。不要說十裏八村難有一個,就是一個縣也沒幾個大學生。由此可見,祖父在家鄉人心目中應該是怎樣一種地位了。據他講,聞一多、老舍等給他們講過課,或者是他聽過這些現代文學名家教授的報告。雖然是在“文革”期間,祖父談起這些,仍然抑製不住激動,消瘦的臉膛上紅光滿麵,如一盆自燃的烈火,不僅燒烤著他自己,也把我們兄妹幾個烤得渾身向外冒汗。那時我們不知聞一多、老舍是何許人也,隻覺得祖父好好笑,一個不會犁地、揚場甚至連地都鋤不好的人,竟然上過大學。那時雖然老師已被我們批得體無完膚,但從內心裏我們兄妹幾個還是非常敬重老師的。不論何時,也不管什麼事情,隻要老師說一聲,我們都會用心去辦的。記得有一回,我的班主任張鵬舉先生的母親有病,讓我幫著買藥,祖父說:“張先生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本該教大學,現在教你們是你們的福分,快去買。”對大學我們自然是充滿了崇敬,大學生在我們眼裏就像天神。這種感覺直到我考上大學後還保留著,不相信自己怎麼就能在神生活的地方生活呢?所以,怎麼也難以將什麼農活都不會做的農民爺爺和大學生聯係在一起。但父親說的確如此,奶奶在她九十多歲時嚅動著世紀之嘴,也向我證實了這一點。不過,奶奶提起祖父,仍然不忘一句:“逢年過節別忘了把你爺爺請回家,他一輩子喜歡熱鬧,一個人在那邊怪孤單的。”祖父大學時代的生活,除了一些驚怕,其餘都是些空白,需我們用想像去填寫。我想,也和二十世紀30年代的小說電影裏描寫得差不多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