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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衝喜(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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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乎乎說了句話,讓菜子溝下河院東家莊地做出重要的決定。他要給十五歲的兒子命旺成親。

菜子溝下河院少東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根從溝外請來六個道士,殺了三隻羊,宰了一頭豬,白楊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場空前絕後的道場的架勢,引得一溝人都跑來看熱鬧。誰知說好五天的道場做到一半時道士驚跑了,連銀子都沒顧上要。暈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裏一個猛乍醒來,奇怪地打道台上跳下,癱到院裏,口吐白沫,鼻孔流血,兩手衝天上亂抓一氣,漸漸垂軟下去。更奇的是襠裏猛地一柱擎天,其勢非騾馬能比,驚得眾人作鳥獸散,六道士更是驚魂落魄,四散逃命。

誰都知道,少東家命旺是莊地的命線線。東家莊地前後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條溝照亮,卻獨獨隻生下這麼一個兒子。許是老天真不開眼,命旺打生下來,就病懨懨的,不像是東家莊地的種。莊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他養到現在,沒承想,一場大病下來,就成了半絲氣。

東家莊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根身上的。六根說,溝外的孫老道賽過神仙,驅鬼安神樣樣兒精,年前他親眼望見過,溝外劉麻子家的老二就讓孫老道救活了。莊地知道,劉麻子家的老二也是個病秧子,死了好幾回,有次做道場,莊地也在場,那陣勢,他還是頭次見。如今聽說劉家老二真讓孫老道給救了,前幾日還娶了媳婦,莊地忽就抓住六根的手:“這事你去辦,隻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錢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根領命而去,道場是設了起來,沒想,事情成了這樣。

當夜,菜子溝下河院亂成一團,東家莊地更是六神無主,差一點二人急過氣去。若不是奶媽仁順嫂,場麵怕是不可收拾。

大驚過後,奶媽仁順嫂抱著氣息奄奄的命旺,淚流滿麵,躲在西廂房不肯出來。一溝人頓歎東家莊地不幸,菜子溝百年老院將麵臨斷子絕孫的險境。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無意來到溝裏,病急亂抓醫的莊地即刻磕頭相迎,後山半仙劉瞎子進了上房,黑魆魆的雙眼像煞有介事地環顧了下四周,支開管家六根,關上門攘眼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後山半仙劉瞎子神神秘秘衝東家莊地說,娶新人衝喜,越快越好。

風聲傳出,溝裏溝外養女子的人家紛至遝來,大有擠破門的陣勢。他們忘了先前罵過莊地的話,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對下河院的詛咒,更是不顧女子前腳進門後腳就成寡婦的危險境地,使出渾身解數討好莊地。

東家莊地這一次倒是冷靜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絕不外流。後山半仙劉瞎子關於姻路在後山一帶的指向,很快讓他將目光鎖定在十年未曾謀麵的後山老舅身上。經過慎思,後山舅家大女子燈芯就擺到了桌麵上。

同樣因了劉半仙一句話,東家莊地多少還有些猶豫。後山半仙說:“衝過來他就是條龍,衝不過來,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後……”他閉了眼,半天,突然又道,“不管咋樣,新人隻許進不許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衝不進二次衝,二次衝不進三次……”

後山半仙做了個果斷的姿勢,麵目一冷,斬釘截鐵地說:“要想保住這院,就不能怕麻煩。”說著,他悄悄塞給莊地一道符,“有了這東西,遭殃的隻能是娶進門的外人,你家命旺,傷不到的。記住,想救你兒,就不能心軟,更不能怕多幾個替死鬼!”

一句話驚得東家莊地差點兒沒栽過去。畢竟同是骨肉,要真應了半仙的話,咋個跟死去的三房交代?誰知命旺他舅堅決得很,媒人一來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現出空前的積極,連掐八字、送聘禮、幾抬花轎迎娶等這些至關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隻急著讓妹夫定日子。

莊地直歎,老舅就是老舅,雖說過去恨過怨過,到了關鍵時候,心還是向著他的。

一切準備就緒,管家六根帶著二拐子和四個轎夫,天一黑上了路。這一天是民國十六年陰曆四月初五,後山半仙特意交代,花轎天黑出發,四更前進門,兩頭都不能見日頭,這趟路頓讓人沉甸甸的。

管家六根最先也不想去,他老婆柳條兒要生了,弄不好就在今夜,他急著知道結果。要是能生個帶把的,再險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裏的貨實在難說,他沒一點兒信心。柳條兒嫁過來五年生了三個帶叉的,弄得管家六根談生色變。無奈東家莊地說得堅決,非要他去,說對二拐子不放心,凡事還是交給他穩當些。管家六根不好推辭,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話都不說,那樣兒就像東家莊地硬逼他踩上了鬼門關。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聽說後山的燈芯美得跟妖精一樣,恨不得立馬飛到後山,自個兒背了回來。

路是山路,崎嶇得很。日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濘還未幹,走不多遠便有轎夫摔了跤,二拐子讓轎夫腳底綁了麥草,說等會兒到了山上,萬萬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兒。轎夫們本就心虛,通往後山的路白日裏走都讓人腳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濘,還不讓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根隻好說,一趟算兩趟。轎夫們這才狠著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月亮探出頭,濃黑的烏雲壓了一切,山氣濕撲撲的,說不定雨很快又要來。

管家六根止住步,很想卷根煙抽,黑燈瞎火的,怕隻有煙能給人提精神。管家六根顯然缺少某種精神,這段日子他總是神神經經,表現跟往常大為不同。人們說他可能是讓柳條兒的肚子給弄慌了,也難怪,像他這樣的人,要是真生不下個帶把的,這日子,可就算是到了頭,他總不能也學東家莊地一樣,二房三房接著娶。要知道,在溝裏,討一房老婆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縱使管家六根,怕也隻有守著柳條兒,過一輩子的命。

管家六根手在衣裳裏摸半天,才發現洋火用光了,隻好掏出煙末,放鼻尖下聞了聞。身後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絲絲的,像鬼叫。大約又講了葷段子,轎夫們也跟著笑。管家六根是不喜歡二拐子的,尤其他嘴裏一天到晚噴的那些糞,能把人熏死。二拐子別的嗜好沒有,講葷段子說下流話,一絕。下河院四處傳播的那些個炕上被窩裏的事,怕都是他說的。管家六根其實不喜歡下河院的每一個人,包括東家莊地,可他喜歡下河院,所以他裝出喜歡他們的樣子,對二拐子更是這樣。

二拐子也不理他,隻顧跟轎夫們講葷段子。他真是有精神,後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說一泡尿就該放空了,到這時他也沒喊餓。幸虧有他,管家六根想,這山險路滑的,又伸手不見五指,沒他講段子,轎夫們要是一丟盹,不敢想。

二拐子趕上來說:“要不歇緩歇緩,吃點腰食?”

六根收起煙,說:“兩個時辰的路走了這麼長時間,再緩趕四更能回去?”

二拐子不屑地說:“趕不上不趕,遲了能咋的?”

六根很不高興,一聽二拐子說這話,他想起上路時東家莊地說的話,這趟路跑回來,就打發二拐子走,這人靠不住。六根並沒想過要打發二拐子,東家莊地的話他也隻是聽了聽,他有自己的主意,現在看來,這牛日還真是靠不住。

許是沒讓歇緩,二拐子有了脾氣,嘴裏的話稀落了,後來索性閉了嘴。麵前就是黑雞嶺,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見愁。沒走幾步,一個轎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怕就到溝底了。管家六根說:“小心點兒,過了這嶺就到了。”

話剛說完轎子就翻了,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媽呀一聲,半個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著轎欄。六根聞聲折回來,自己一慌張也絆了一跤,頭重重磕在地上,還好,他摔在了路裏邊。路滑得使不上勁,幾個轎夫手忙腳亂,嘴裏驚喊著,想把二拐子拽上來,轎子咯吱咯吱,欄杆一斷二拐子就完了。這牛日,死到臨頭還說要摸新娘子屁股,六根真想讓他摔死,可他更想讓新娘子摔死。

一想新娘子抬進門命旺就有可能活過來,六根的心猛就黑了。這是六根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沒人知道。更沒人會想到,請孫老道做道場也是個陰謀,本來說好了要讓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約事到中間孫老道怕了,這才多出娶親這檔子破事。

六根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會兒,突然就堅定了。他脫下衣裳,讓二拐子抓住,嘴裏罵道:“你個牛日,看你還敢想女人!”幾個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來。

終於翻過嶺,遠遠聽見咳嗽聲,管家六根說放慢些,叫他們多抬段兒。二拐子心裏不樂意,恨不得能三步兩腳過去,又怕管家六根罵他,便佯裝撒尿,站在了山坡上,心卻早讓對方轎裏的新人給捉了去。

迎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說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轎,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負責將新人抬上道,邊走還要拿鐵鍁把路斬斷,千萬不可留回頭路。中間換轎更要小心,一不能回頭,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項東家莊地都再三做了叮囑。六根這陣兒像是突然給忘了,迎了頭,頭件事就是跟對方討洋火,點了煙,還想多要幾根,對方恨恨地說,當是芨芨棍?六根心裏罵,黃花閨女往死路上送都舍得,幾根洋火你就心疼?把你個豬腦子家的!

說話間,二拐子跟轎夫吃了腰食,開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尋著香味兒,掀開簾子,顫著手往裏一摸,軟綿綿觸到一個嫩人兒。這差事真是美極了,美得二拐子永遠想做這差事。溝裏誰家攤上這事兒,二拐子跑得比狗還積極。遲疑間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嚇得裏麵差點兒叫出聲。二拐子也不敢太過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說勾緊點兒,話剛出,一雙手就攬上了他脖子。

二拐子猛地一悸,頓覺一片酥軟,骨頭都發著呻吟,新人兒觸到他身子的感覺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這一刻,所以接人時間就多了點兒,看不清他做了些什麼,但摸一把大腿是決然少不掉的,這點管家六根想得出。管家六根咳嗽一聲,二拐子這邊的動靜就快了點兒。等放好人,換了禮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話就多了。他緊緊地守護著轎子,說出的話跟轎子的氣氛十分吻合。管家六根卻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轎裏,在她腿上,趁顛轎的空,鑽到襠裏也說不準。去年抬溝裏一個新媳婦,他就摸了人家一襠水。

這牛日!

管家六根突然就沒話了,有意跟轎子拉開距離,遠遠跟在後頭,像是在等什麼事。

一路艱險。

許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根這晚的想法沒能實現,他十二分的沮喪,這時候他再次想起了自個兒的女人柳條兒,一股不祥湧上來,不知怎麼突然就認定這次又是個帶叉的。管家六根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順溝往上走一袋煙工夫,突然就望見一片火,轎子抖了起來,轎夫們精神驟起,二拐子狼野著嗓子,吼起了花轎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懷裏抬過來

我抖呀抖,我抖得讓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騷又浪

我顫呀顫,我顫得你心肝肉兒酥又軟

……

熊熊火光中,菜子溝百年老院充滿了期待。

雨恰是在這時落下來,淅淅瀝瀝,裹著油菜花的清香,很好聞。管家六根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氣勢宏偉的深宅大院給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臉上堆出他舊有的殷勤,跑前跑後,跟轎夫說笑著,進了村。

奶媽仁順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襲大紅棉襖十分的豔,襯托得豐腴的身子越發飽滿,胸脯更是高聳如挺。頭上還裹了塊紅頭巾,火光一映,那張臉兒便紅撲撲誘人。她顛著一雙小腳,手裏揮條紅方巾,忙裏忙外地指揮著下人。這個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媽此時已完全一副主人架勢,她的利落和對婚事的熟諳引得溝裏看熱鬧的人群接二連三發出讚歎,有人就喊:“仁順嫂,是你娶媳婦兒啊?”

“就是,眼熱了?”奶媽仁順嫂大大方方回過去一句,讓那個心懷不軌的喊話者反討了沒趣。也有人想討她便宜:“仁順嫂,看上去你倒更像個嬌娘子。”

“像嗎?”仁順嫂故意拿捏了個姿勢,豐腰一擺,鼓鼓的臀往後一扭,撲哧一笑,嗔罵道,“饞死你個屬貓的,朝後看看,你家屋裏的盯著哩。”

說笑間,轎子到院門口停下,管家六根還沒來得及跟仁順嫂打招呼,就聽說柳條兒生了,果真是個帶叉的,他臉色瞬間僵了。仁順嫂跑過來,問:“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沒好氣地就說:“沒死!”

“呸!”仁順嫂吐了一口,“這啥日子,你也不嫌……”話說這兒,她突地就望見六根一張灰臉,這才想到了柳條兒,話一轉,說,“還愣著做甚,快去看看你屋裏的,是母是公還不知道呢。”

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順嫂一口,知道她這陣兒心裏正笑得鍋滾。他獨自恨了一陣兒,還是憤憤地走了。

這邊就由了仁順嫂,她內心裏巴不得六根這挨刀的走掉哩。奶媽仁順嫂雖是個寡婦,這種事兒上卻少不了她。再說了,東家莊地那兒,她是有特殊身份的,這事兒,莊地能交給外人?管家六根大約正是恨這個,一直拿仁順嫂當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天爺打個雷,把這個不守婦道的騷母豬給劈死。仁順嫂卻不拿六根當回事,養不下帶把的賴誰哩?就你那個棒槌,能搗弄下個帶叉的就算燒了高香!哼,還想子孫滿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時襠裏揣了個甚?奶媽仁順嫂嚇了一跳,忙忙把心裏話咽下去,一門心思迎起了新人。她畢竟見過世麵,又跟著東家走南闖北的,指揮得還算順當。

二拐子吆喝著讓轎子重新抖起來,四位轎夫此時也鉚足了勁兒,知道掙賞錢的時機來了,晃著腳步,擺著八字,一起一伏地繞火堆轉了三圈。仁順嫂早已點燃香紙,跪在地上,邊燒邊念念有詞:“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盡了,新人進門衝喜了,下河院的風水燎旺了……”

燎過三遍,宰過雞,殺了羊,又從院裏端出一火盆,穩穩當當放門中間,就等著新人下轎了。

眾人忙亂中,奶媽仁順嫂溜過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備,快快往火盆裏丟了什麼,然後裝作不慌不忙的樣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煩,衝裝模作樣的仁順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雞兒早叫了,再磨四雞兒又叫了。”後山半仙再三叮囑,新人務必四雞兒叫前進洞房,錯過這時辰,想衝也衝不了。仁順嫂聽見喊,這才轉過身說:“人哩?”

按鄉俗抱人是新姑爺的事,可少東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來。說好讓油房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抱,七驢兒跟命旺同庚,個頭也一般齊,且不知鄉俗,這陣兒卻沒了影。仁順嫂七驢兒七驢兒叫了幾聲,沒人應,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罵:“穿了衣裳拿了賞錢,這陣兒倒跑了,害人鬼,明兒非說給馬巴佬不行。”

外麵罵著,裏麵早等不住了,東家莊地一遍遍地喚,四雞兒叫了,四雞兒叫了。仁順嫂幹著急沒辦法,誰都知道半夜裏抱新人不吉利,況且又是替命旺這麼個半命星,弄不好惹禍上身,十萬個劃不著,這一溝的人,怕是沒誰肯幫這個忙。

轎子擱在那裏,誰都幹望著。轎裏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東家莊地院裏跳起了蹦子,大罵仁順嫂辦事不力。奶媽仁順嫂急得要哭,七驢兒這挨刀的,害人沒個輕重,叫他一輩子娶不上女人。

“賞二鬥菜子,誰抱?”奶媽仁順嫂一急就亂做起了主。

沒人應聲,人們全都失了聲,心裏頭卻在竊笑,知道有好戲看了。

“三鬥,三鬥抱不?”仁順嫂已經顧不上了,三鬥菜子值三個月工錢,可還是沒人應聲。

“天呀!”東家莊地打裏麵喊了一聲,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雞兒真就叫了。

“一石!”仁順嫂喊出了一個嚇死人的數字。天老爺,抱個新人值一石,沒聽過!

人們一下子讓這個數字嚇住了,連氣都不敢出一聲。死靜!東家莊地急得想撲出來,恨不得自個兒抱了往屋裏跑。就在這時候,突然炸出一聲:“我抱!”

聲音還沒落,仁順嫂已驚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二拐子。奶媽仁順嫂媽呀一聲,她可就這一個命線線,平日裏胡作非為倒也罷了,要是真敢犯這個忌,那不是要她命哩?

仁順嫂剛要阻止,二拐子已掀開簾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臉,竟是沒罩蓋頭的!一雙盈盈的眼直直地望著二拐子,二拐子一驚,怔住了。等看清那雙眼裏亮晶晶的東西,二拐子不再猶豫了,他伸出雙臂,勾住她腰,趁勢一捏,一團軟軟的綿就握在手裏。那臉急了一下,滲出羞惱來,眼神卻是帶著鼓勵的。二拐子另一隻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團熱燃了全身,仁順嫂的話再也聽不到了。

在眾人巨大的驚詫裏,二拐子給新人蒙上蓋頭,胸貼住兩團雲一般的綿軟,結結實實地將她抱起來,大步跨過火堆,越過火盆,嘴裏喚著:“新人過火堆,黴氣全燎盡,富貴進了門,添子又添孫……”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就這樣帶著雨星被二拐子抱進了下河院。

仁順嫂早已昏倒在地,嘴裏無聲地哭喊:“天呀——”

2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頭的,至於最早緣於啥時,菜子溝活著的人沒誰能說清,就連東家莊地頂多也就記著前兩輩子的事,可下河院遠不止兩代。管家六根就聽爺爺說過,爺爺的爺爺就在下河院當過長工。

這溝是條深溝,東西有百裏長。最早這兒曾是一片荒蕪之地,亂草長得能掩過人頭。溝裏常有黃羊和野驢出沒,偶爾地,也有狼群在爭食。那時,溝裏是看不見人煙的,一溝兩窪,除了瘋長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靈在遊蕩。

莊地的祖先曾在北邊沙漠一帶,一個叫土門子的地方,那兒是絲綢之路的一個小驛站,穿梭於北部沙漠的駝隊和馬幫常常在那兒歇腳,將絲綢和大煙帶到鎮子上,也把南來北往的信息留給人們,莊地的先祖爺莊福便棄開農田,做起了生意。

一日,莊福趕著馬隊往北山走,經過人煙稀少的黑峽口時,突然殺過來一撥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帶很有名。未等莊福鬧個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馬隊,一根長槍斜刺裏衝他挑來,眼看就要將他挑下馬,莊福這才醒過神,知道不僅財物保不住了,就連另一匹馬上馱的剛剛拿大煙換來的水靈靈的女人也保不住了,於是雙腿一夾,策馬而飛。麻土匪見狀,哈哈大笑,他的誌趣不在殺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棗紅馬上嚇得哆嗦的美人,嗓子裏罵了句鳥人,飛身下馬,一把掠過美人,就在她嚇得發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著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裏草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饑腸轆轆的莊福暈頭轉向,根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豔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春日的暖陽映得溝裏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感覺胸腔就蕩漾起來。

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裏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著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劃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衝他吼了一聲,後麵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草叢裏,一條河嘩嘩流過,水清清澈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著有這麼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說,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日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隻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追溯至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說流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困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他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裏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地就瞧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色,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天蔽日。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穀成了另一番景色。

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說,不足可信。可這溝裏,自此有了人煙。

紫禁城裏慈禧奶奶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著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驚訝訝著,跟兵卒說,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麼迷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著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在院子裏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著嘴唇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著脖子說:“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麼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啥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說,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就連奶媽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裏喊:“要打屁股的呀!”

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說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說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著回紫禁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著實讓紫禁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著七歲莊地的臉,說:“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昌盛!”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弄清莊地說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撚著胡須沉吟半天,最後歎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蕩,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著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著回紫禁城為慈禧奶奶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禁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奶奶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裏,讓下河院著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草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說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

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麵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鬥,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裏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裏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說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毛皮襖而被打死的。

二道牆裏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著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莊地父親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說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嫩,抽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裏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洞,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裏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禁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簷下是四根鬆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簷上的飛禽鳥獸渾然成一體。

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著小廊。南麵是庫房,用來藏閑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裏。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色根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一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呼小叫。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連溝裏三歲小孩兒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裏,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車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麵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溫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麵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車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日裏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麵是留不得半點汙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麵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裏光線陰暗不說,單是那八根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鬆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嘩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盡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著幾道烏銅色,隻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地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得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

除了廊下的八根柱,連屋頂的吊簷也是黑的,這就越發地怪,誰家能把飛簷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說過半句,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說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著點,保不準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說也經曆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岔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這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說慈禧奶奶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嗎?

按溝裏人的看法,莊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廟,八根柱子支撐著八間廊房,中間隻有丈二寬的空隙漏著陽光。八間房倒是清一色的鬆木椽子鬆木梁,蓋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點綴,從中可以看出,莊氏祖先當時在蓋房上也是頗算計了一番的。

倒是獨獨西廂房蓋得亮堂,還帶個小院,外加一條長廊。據說這兒最早曾藏著一個打涼州城花錢請來的戲子,戲子一見這溝、這院,便有幾分割舍不下。後來三番五次的,跟了馬幫往菜子溝來,來了先是小住幾日,也不唱戲,也不鬧騰,就跟廟裏修心的尼姑一樣,安靜得很。後來溝裏人才聽說,那戲子頭次認識下河院的東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地來,隻是想生下那個種。也有說不是,戲子是涼州城五爺的姘頭,豈是外人輕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說,這西廂是充滿了神秘的,奶媽仁順嫂就說,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這西廂有關。

甭管咋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裏的風景包括院裏的人和事,溝裏人是無法看個清楚的。比如說莊地的爹為啥要花那麼大代價修南北二院,修了為啥又空落落擱著,從不送進去個腳蹤?裏麵的隱情怕絕不是莊家人丁不旺沒人去住這麼簡單,南北二院到底藏著什麼,怕是跟莊地最親最近的人也難以知曉。何況下河院也絕不隻藏著這麼一點兒秘密。要說整條溝裏,對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媽仁順嫂和管家六根多少還能說出一點兒的,怕就一個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長久地不跟下河院來往,這院裏的事,怕是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

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根的老樹,說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根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黴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說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隻是這命旺……

3

菜子開花的時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芯一襲紅襖走了出來。一雙繡花鞋載著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瑩瑩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說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裏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麵。

雨後的青石路泛著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麵,將新人嫋嫋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奶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鬆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這忌是個大忌,溝裏人看來,新娘子燈芯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隻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芯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分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裏人牢牢地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芯自然不知人們在盯著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散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著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蔥一般的嫩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濕了她的繡花鞋,濕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吸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褔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芯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兒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得自個兒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是後山中醫劉鬆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將燈芯拉大的,不隻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芯的記憶裏,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芯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裏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芯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守著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有。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說給自個兒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著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

後來,長大的燈芯便覺得不這麼簡單了,爹的話裏,偶爾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感覺得出。燈芯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隻說,凡事都有路數,隻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隻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著臉說,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路,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芯像是習慣了,她習慣了爹的打、爹的罵,也習慣了爹站在山巔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燈芯知道,爹的目光盡頭,就是這座下河院,就是這一溝兩窪的菜子,還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唯一的親人鬆枝!

這個上午燈芯一直站在菜花裏,中間她試著往裏走了幾步,露水頃刻間濕了她的褲子,豆芽似的花瓣染了她一身,芬芳著實令她陶醉。可畢竟是新媳婦,她還不敢走得太深,齊腰的菜子沒住她的時候,身子忍不住發出一片戰栗,覺得有輕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兒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親那夜鑽進花轎的那隻手,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天呀,那隻手一路上撩撥著她,有意無意地,借著轎子的顛簸要往深裏去,弄得她忽兒羞臊忽兒眩暈忽兒氣惱。後來,後來她竟忍不住握了那隻手一下,隻一下,就把女兒家的本分全給握走了。

那一路,生裏死裏的,燈芯都沒記住,記住的,反倒成了那雙手,那雙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個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

菜地裏燈芯臉粉紅成一片,身子下邊,竟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奇妙。

後來她想到了那張臉,那張在火光裏抱她時映出的麻瘦臉,片刻間掠過一層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臉能清爽些,倒是情願讓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燈芯在菜地裏惆悵了一會兒,拔腿出來,她要趁機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說過好些地方,每個地方都像夢一樣縈繞在腦海裏,讓她夜夜不能成眠,讓她總渴望著能親眼見一見。此時,這個夢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燈芯忍不住一陣激動,腳步子也歡快起來。順著地埂往南走不多時,嘩嘩的河水聲就飛進耳際。

奶媽仁順嫂驚叫著讓下人四處尋她的時候,她已站在了沙河邊。雨後的沙河水漲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從極遠處奔騰而來,發出鬆濤般的轟響。鬆濤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見的聲音,現在有了歡快的河水,就覺溝裏的世界真是比後山要美。濺起的浪花再次打濕她的繡花鞋,褲子濕在腿上,癢癢得難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進院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他叫啥名。院裏封閉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廂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媽仁順嫂,還沒一個人進去過。她想他是下人,隻有下人才有那樣粗糙的臉,才有那樣牛似的力氣。

直到站累了腰,才尋到那盤讓爹描述過無數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楊樹影裏,吱吱吜吜的聲音穿過婆娑的樹影鑽進她耳朵,宛若歌謠,動聽得很。新娘子燈芯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就聽見奶媽仁順嫂的聲音。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她剛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幾句,就聽下人跑來說,少奶奶不見了。死了好!奶媽仁順嫂正在氣頭上,兒子二拐子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猜怎麼著,他竟把院裏一剛來的使喚丫頭給壓在了菜園子裏,若不是東家莊地正好去菜園子,怕是這禍就闖大了。

“你個挨刀的,你個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這畜生做的事。”仁順嫂揣著一肚子氣攆來,進門就罵。你猜二拐子咋說?他笑了幾笑,不陰不陽說:“你好,你幹淨,你幹淨得蒼蠅都叮不進。”說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殺豬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來。

仁順嫂像是讓兒子扇了個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臉嗚咽,下人便進了門。

罵過那句,仁順嫂還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歎著說:“耳朵夾緊點兒,那話我是罵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亂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夾緊,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後果都一樣,輕者攆出門,一年的工錢不發,重者,這溝裏怕你待不成。

到西廂房一看,新媳婦燈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見仁順嫂,命旺兩手揮舞,嘴裏哇哇著,眼睛死死瞅住仁順嫂青布汗褂裏緊裹著的高聳的奶子。仁順嫂罵了句饞死你個短命的,就往外跑,剛出西廂小院,跟迎頭趕來的東家莊地撞個滿懷。東家莊地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這才娶進來幾天,不知輕重就亂跑。”仁順嫂剛應了句就是,莊地突地轉向她:“你個挨豬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說了多少遍,新人進門,要先把禮數、講究跟她交代清,你吐道了沒?”

仁順嫂讓莊地罵了個滿麵紅,這些日子,自己沒少說燈芯,可她左耳進右耳出,心思壓根兒就沒在禮數上。下河院那些個講究,她更是聽不得,仁順嫂說兩句,她反駁三句,哪像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可這話,她哪兒敢跟東家講,新媳婦燈芯絕不是個好惹的貨,要是讓她知道她跟東家弄嘴弄舌,往後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虧。

“還愣著做甚,找呀!”莊地一搗拐棍,口氣幾乎要把仁順嫂吃了。

仁順嫂再找時,心裏就有了恨。一想剛才莊地罵她的話,心就疼得咯咯響,好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娶了個替死鬼,能不能衝過去還很難說,你就敢拿這麼毒的話剜我的心窩子。挨豬刀的,這話也是你罵得出口的?一路嗚咽著,嘴裏卻在虛張聲勢地喊:“劉家的,後山劉家的,你倒是應個聲啊——”

仁順嫂的高嗓子驚得幹活的人全停下來,人們並不告訴她剛才看見過新娘子,隻是衝她喊:“仁順嫂,哭爹喊娘的,找誰哩?”

“找誰?還能找誰?吃上花樣子草了,進門才幾天,紅都沒見,就敢往外跑。”仁順嫂這句話,無疑是告訴溝裏人,娶進來的燈芯至今還沒破身,紅還沒見哩。溝裏人馬上會意,十五歲的少東家果真成了廢人,要不,守著那麼蔥綠的新娘子,能饒下?

奶媽仁順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來,還不過癮,心裏罵,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講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後山的瞎子當親爹。正恨著,一抬眼就望見了新娘子燈芯,樹影綽綽中,那一抹紅格外地顯眼。仁順嫂大約是氣急了,順口就道:“後山劉家的,有沒有點兒規矩,這門是你亂出的嗎?”

燈芯的興頭忽然被人打斷,腳步唰地停下,轉身冷著臉道:“你才喚我什麼?”

奶媽仁順嫂知道漏了嘴,低頭囁嚅道:“人家一急,喚錯了。”

“喚錯了就再喚!”燈芯冷冷丟過一句,站著等。

仁順嫂知道躲不過去,啞著嗓子道:“少奶奶,東家喚你回去哩。”

燈芯鼻子裏哼了一聲,腳步一拔,也不理仁順嫂,自個兒尋著方向,打溝沿上躍過去,往森嚴壁壘的下河院去。剛進車門,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個照麵。六根止住步,弓腰說聲少奶奶好。燈芯心裏正生奶媽仁順嫂的氣,沒理他,進去了。剛錯過身子,就聽管家六根說:“少奶奶是不該到處走的。”燈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聽他什麼話。這陣兒卻忽地想起爹跟她說過的話,她猛地折轉身子,一雙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實上新娘子出門他是看見了的,他故意裝沒看見,他巴不得她到處亂走瘋走,越壞規矩越好,越犯忌越開心。這時見奶媽仁順嫂跟在後麵,不能不提醒。沒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點兒惡毒,他打個寒噤,牢牢地記住了。

進了西廂房,男人命旺還在炕上。出門時是給他穿好的,還特意在襠裏襯了棉布,這陣兒卻全脫了,赤條條鑽在被窩裏。奶媽仁順嫂跟進來,要給命旺穿,燈芯說:“你走開,我的男人,我來。”便拿起褲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卻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著要吃。這個動作把燈芯嚇壞了,無端地就紅了臉,羞臊得不知往哪兒放。若不是礙著奶媽仁順嫂麵,她會一巴掌扇過去,看他還敢亂碰自己。

奶媽仁順嫂看她窘,走過來,嘩地解開衣服,熟練地將奶子遞給命旺。這個動作刺痛了燈芯,燈芯卻又奈何不得。打她娶進門第一天,這樣的動作便天天望見,有時半夜裏,奶媽仁順嫂還會跑過來,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自個兒男人。燈芯望見奶媽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進男人嘴裏,羞惱地轉過身,心裏旋起一團黑雲,先前的快意蕩然無存。仁順嫂卻說,奶子是要給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吮足後滿意地睡了,奶媽開始了說教,無非是這不準那不許的,仿佛每個規矩都是衝她而來,尤其說到剛出門的事兒,仁順嫂更是一驚三歎,說:“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著你給衝喜哩,你再不聽勸東家可就全沒指望了。”那口氣儼然她是東家的人。燈芯心說,不是想二次三次的衝嗎,我倒要看看,嘴上卻說往後不了。

奶媽剛要問句什麼,東家莊地來了。自打進了門,公公這是頭次踏進西廂房。奶媽快快係好扣子,一臉溫順地給東家莊地讓過地方。

燈芯就聽公公問:“你去了哪兒?”

燈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氣裏完全沒有一點兒做錯的意思,坦然勁兒反把東家莊地給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