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一章 衝喜(2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莊地的臉陰了許多,嘴唇抖著,半天卻不知怎麼發火,末了,衝奶媽仁順嫂吼:“講究,講究你們懂不?”

奶媽仁順嫂忙道:“東家,少奶奶已說知錯了,往後她會小心的,你就甭拿這事兒氣自個兒了。”

往後,往後,能有幾個往後?東家莊地的拐棍搗得咯咯響。

“沒幾個往後,要打要罵隨你。”燈芯突然甩過來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莊地。莊地啞巴了,雖說是新娶的兒媳婦,按理該嚴加管教才是,可她怎麼也是三房的內侄女,算得上半個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最後還是奶媽仁順嫂打圓場,將這事暫且遮掩過去了。

東家莊地收起怒,目光從兒子臉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廂房四下巡了一遍。雖是添了人,屋裏的氣氛卻跟先前沒甚兩樣,這讓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後山半仙的話。他知道三次是衝定了,便也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歎出口氣。那悲傷的氣息很快彌漫開,惹出奶媽仁順嫂兩滴眼淚。

這期間燈芯隻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臉上停頓了好久,還是看不出這樣一張臉有什麼特別。她倒不是跟公公較勁兒,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她絕不會糾纏住不放,再怎麼說,不叫他公公還得叫他姑爹哩。心裏,她是將他當一家人的,這一點怕是奶媽仁順嫂不會想到。其實這陣兒她心裏想的,這麼大的一份家業,他靠什麼撐著,難道就是那個六根?

這個晌午讓燈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媽走後很長時間,她都沉浸在妄想裏醒不過來。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的思維完全脫開了一般女人的軌跡,一絲兒都沒在男人身上滯留,她想到了一溝兩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綠樹掩映下的水磨,還有沒來得及看的許多,最後在公公莊地那張老臉上停留下來。久長久長,少奶奶燈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象得還要老。

4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裏就裝了噩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裏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裏反複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裏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裏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幸好,這牛日隻顧了講葷段子,隻顧了摸新人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

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隻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麼……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杆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得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

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會馬上鬆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麵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杆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裏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

大約正是因了這個緣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麼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裏,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衝三次,衝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麼了不起,關鍵是她後麵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裏,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鬆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戰,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戰,控製不了。

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鬆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裏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鬆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

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生幹的,再狠再毒也還是鬥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鬆柏,他罵一次怵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裏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什麼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舍不得嫁人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嗎?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裏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盡管腿有點兒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麼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鬆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他鼻梁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鬆柏竟還不罷休,抄起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被劉鬆柏罵出的,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溝裏。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隻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裏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衝望不見頭的深溝叫,衝川流不息的沙河叫,衝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麼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裏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鬆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裏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裏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裏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它居然沒能發生!日他個天爺的,這咋個可能?

直到望見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被抬到門上,六根還是處在驚奇中,不可能,絕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時候,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不敢確認新娘子燈芯是摔死了,還是活著抬回來了。有一刻他確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雞嶺往下走二百步處,那兒正好是鬼見愁,後山中醫劉鬆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斷崖口。六根笑了,總算把她娘兒倆打發到了一起。剛咧開嘴,就聽見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雞兒叫了!六根心嗖的一涼,沒死,活著抬來了。他奮起一腳,將一泡豬屎踢到了遠處。

那夜六根一進門,先是美美捶了一頓柳條兒。柳條兒剛生下娃娃,身上還染滿血,人更是個氣絲絲。六根不管,抓住就捶,邊捶邊罵:“我叫你活,我叫你這個害人鬼活著回來!”捶累了,捶得柳條兒沒氣了,六根才看見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條兒剛生下來的貨,隱隱約約的,像一團血肉。六根這才明白,女人柳條兒給他又添了一張嘴,六根扒過血泡泡一看,雙腿中間那光片片立刻讓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來了氣,比先前更大、更猛。

他再次抓過柳條兒:“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讓我斷後哩,你比後山的劉狐狸還狠毒。”罵著,拳頭雨點般落下,後來竟連腳也用上了,直把柳條兒從昏死中再次捶過來,六根聽見悶騰騰一聲喊:“你個斷後鬼,想讓老娘死,沒那麼便宜!”

那個夜晚六根氣急敗壞地想了一夜,他實在想不出哪兒出了問題,上蒼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鬆開的繩結給係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麼。天明時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這個畜生!

六根猛地跳下炕,驚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進院,就歇斯底裏喊:“二拐子,二拐子,你個挨天刀的,死哪兒去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頓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計,敢壞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連天揉著惺忪的雙眼進來,問:“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齒道。

“啥事?”二拐子問話間掰下一塊眼屎,拿手裏細玩。他的樣兒漫不經心,一點兒沒把管家六根的脾氣當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幾聲,卻忽然想不出懲罰二拐子的理由。是啊,總不能把那夜的事說出來,說是他發現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燈芯?

“你個牛日,幹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罵了一聲,心裏急著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個懶腰,昨晚他睡在了馬房裏,跟馬房的夥計吹了一黑牛,期間還說到了少奶奶燈芯。他跟夥計打賭,說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夥計不信,說頂多喝茶的青花碗那麼大。二拐子罵,青花碗那麼大,那種奶子是豬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馬奶子,說不定比馬的還大。兩人為此爭了半宿,後來還打賭,真要是有夥計吃飯的瓷碗那麼大,夥計冬天穿的那雙毛襪子歸他。因為睡得晚,這陣兒還糊裏糊塗的,他想不起做錯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時扯狼聲。

管家六根這陣兒已想起花轎上路時東家莊地跟他說過的話,這趟回來,就打發了二拐子。他猛地一黑臉,底氣很足地說:“二拐子,你牛日沒安好心,下河院這份錢,你掙到頭了。卷起鋪蓋,回你的豬窩去。”

二拐子一驚:“憑啥子?”

“憑啥子?就憑老子看不慣你牛日!”

二拐子從迷瞪中醒過神,知道管家六根沒說玩笑話,他黑紫的臉還有一大早就不明不白發出的驢脾氣讓二拐子懂得,這叫驢在衝他撒野。二拐子並沒急,甭看他有時也是個驢脾氣,關鍵時刻,他卻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氣。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時的,你跟誰擺威風?”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沒本事,一下一個母豬,賴我?”

二拐子的話捅到了管家六根痛處,六根最怕別人提這個,二拐子偏偏又哪處疼咬哪處,一句話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個有日生沒人養的,嘴裏噴個啥糞?”

這話罵別人行,罵二拐子,重了。且不說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說不定這陣兒正躲在某處聽哩,單是有人生沒人養這句話,就足以讓二拐子把殺父之恨發泄出來。果然,管家六根的罵剛落了地,二拐子猛一個老虎撲食,惡毒地就衝六根襠下撲來。二拐子人瘦,力氣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慣了溝裏孩子的欺負,也練就了一手防身本領。特別是他撲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你的命,老虎撲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還沒看清,襠裏便被狠毒地一捏,“媽呀”一聲大叫起來。二拐子大約也是平日裏積攢了不少對管家六根的恨,苦於找不到機會發出來,今兒個這一出手,便格外有點兒狠。一頭撞向六根肚子時,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罵,就力不從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東西過去就傷過,還不止一次,若不是當年後山中醫劉鬆柏給了他一服祖傳的藥引子,怕是那玩意兒早成了廢物。這陣兒讓二拐子連抓帶捏,就覺整條命兒讓他拿捏到了手裏。他拚足力氣,喊:“二拐子,放開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誰的娘你也想日,今兒個你就給我日走。”二拐子說著,也不鬆手,就像牽驢一樣牽六根去仁順嫂的住處。這時間,院裏幹活的下人還有長工全都圍過來,見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攔擋,隻管圍著看景兒。見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還說要去見仁順嫂,全都拿眼神加著油。二拐子主動權在握,加上他向來就不把仁順嫂當回事,也不怕這樣鬧丟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發有了勁。六根憋青著臉,彎著身子,有勁沒處使,此時看上去有點活不成。

東家莊地突然出現了,一看這情形,輕輕咳了一聲,變換了下臉色,道:“放開。”

二拐子這才鬆了手。一鬆手,六根就又活過來,他豈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間,使足了勁就衝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搗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軟,血嘩地噴出來,染了一臉。六根第二拳剛要搗過去,就聽人堆裏響出一聲哭:“不活了,欺負得人沒法兒活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一看兒子滿臉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雞撲食般撲向六根,幸虧六根躲得及時,要不,這一次要是讓仁順嫂捏住,那蛋兒非碎不可。

東家莊地一看仁順嫂也摻和了進來,不怒不行了,臉一黑,聲音威嚴地道:“都給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麼體統!”說完又衝圍觀的下人們怒道,“幹活去,吃了五穀不幹人事,圍這裏看什麼?”

下人們嘩一下散開時,二拐子從仁順嫂手裏掙開,撲向六根,這次他沒向六根使毒手,隻是瞪住他的眼睛說:“叫驢家的你給我聽著,今兒個這事沒完,你再敢亂噴一個字,小心爺把你幹的喪天良的事全給抖出來!”

管家六根臉色嘩地一黃,渾身一下軟下來,吃驚地瞪著二拐子,不敢再言半個字。

東家莊地沒聽清二拐子說了什麼,氣咻咻地道:“二拐子,你太無理了,過一會兒你到上房來。”

懲罰二拐子的事就這樣鬧了個虎頭蛇尾,六根非但沒討到一點兒便宜,反倒讓二拐子一句話種下了心病。那個晌午二拐子去了東家莊地的上房,六根一顆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幾個時辰,才見二拐子滿臉喜色地出來。到今兒他也不曉得牛日家的到底跟東家弄了什麼舌,反正東家見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沒被攆出下河院,東家莊地還賞了他一條褲子。第二天六根見到東家莊地,莊地隻是平淡地說,念他抱了新人進門,讓他到南山煤窯去吧。

這段日子六根總是疑神疑鬼,見誰都覺得有毛病,偶爾看見下人們聚一起,他不由得就會豎起耳朵,但聽來聽去,還是聽不見一絲兒自個兒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裏意味深長剜他的那一眼,讓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個正午。難道二拐子真就把風聲透了出去?難道後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險棋?種種可能排除後,管家六根腦子裏隻剩一個想法——新娘子燈芯完全有備而來。

那麼自己麵對的不再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裏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後的一個噩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閑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他就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什麼。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裏。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準備都沒有,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張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鑽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一想起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過上房的時候,她淒淒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

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她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裏呆立了好久,心裏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後她牙一咬,從懷裏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裏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鬆枝的慘死。她輕哼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

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彌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地,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消失。不隻是消失,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鬆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果,比溝裏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兒怕,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是三房鬆枝的死。那是一個噩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噩夢纏繞著,一生輕鬆不得。

味兒越發濃了,它摻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裏和在雨後潮濕的空氣裏,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裏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種與人相關的稠糊糊的味兒。

那是什麼味兒呢?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都清楚,那是中藥味兒!

下河院是見不得中藥味兒的,可這夜,下河院有了這味兒!

淡淡的中藥味先是從廚房天窗裏冒出來,嫋嫋地飛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攪到一起,彌漫在下河院上空。後來,這味兒就像是被壓著、藏著,偷偷摸摸擠出來。那是奶媽仁順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勁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點了幾支鬆香,想借鬆香的味兒把它給壓下去。

整個過程看上去很平靜,奶媽仁順嫂和少奶奶燈芯啥都不說,個幹個的事,可心裏,卻是驚心動魄。等一切完畢,兩個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場。

喂完藥回到耳房,奶媽仁順嫂再也睡不著覺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間讓新來的少奶奶抖了出來,連根帶底,一點兒麵子也沒給她留。她頓時變成一條讓人牽住了尾巴的狗,連叫喚都不敢出一聲,隻能順著她指的路,低著頭往下走。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奶媽仁順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個兒掐死的念頭。

夜風吹來,卷進了院裏,菜子溝百年老院發出些微的顫動。西牆下幾棵老楊樹,葉子不住地瑟瑟作響。響聲沙沙的,像有幾雙腳步在走動,那是冤魂的腳步,還是仁順嫂聽錯了聲音?

一隻貓頭鷹想落下來,瞅瞅院裏昏黃的燈,掠翅飛走了。那隻貓頭鷹也是飛得怪,空中盤旋了幾個來回,最後,竟奇怪地一頭落到沙河邊六根的泥巴院裏。天呀,六根家落進貓頭鷹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條兒翻身喂奶的空兒,貓頭鷹一個乍起,抖了幾下翅膀,再一次紮下身,落到六根家屋簷上。這一次,貓頭鷹看清了這家院子,院子有點而破,有點兒小,甚至還彌散著一股邪氣。貓頭鷹撲騰了幾下翅膀,猙獰地叫了幾聲。

六根的第四個女兒引弟就在這時候發出了哭聲,本來她嘴裏含著奶,是發不出聲音的,可她在繈褓中掙紮了幾下,吐出了柳條兒髒兮兮的奶頭,那哭就發了出來。很小,貓叫似的。

溝裏溝外一派寧靜。

5

三個月後,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門,高挑曼妙的身子緊裹在水紅色對襯衫裏,下身著一條墨綠褲子。紅衫綠褲在陽光下映襯得她越發動人,像一隻金絲鳥從洞穴中飛出,一下捉住了人們的眼睛。

她頭裹一塊粉巾,帶著花案的粉巾隻在頭頂盤著,卻不學其他媳婦把整個臉都掩起來,這就讓人們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麵目。一溝人的眼都驚了,都說後山娶來的新人是個老姑娘,還以為真就黃鼻賴眼,見不得人,沒想這陣兒一望,才知啥叫個新人了。人們在驚歎她臉的粉白和鼻子的靈巧時,同時也看清了她藏在鐮似的濃眉下灼明的眼睛,還有從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發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溝裏任何女人都不能發出的,它接近於男人,卻又比男人的多了層露水,射在臉上會讓人不由得垂下頭,卻又感覺有團溫綿在臉上蠕動,禁不住想抬頭再望一眼。總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爾在鷹的眼睛裏看到過。對於下河院新來的這個女人,溝裏已有了很多傳說,每個傳說都能引起人們無限聯想。人們正是在這一個個傳說裏,感覺到這個女人的神秘,感覺到她的非同尋常,因此也就巴望著她早日走出來,走近他們的生活。

燈芯在大門口伸了個懶腰,這個動作有點兒誇張,其實她臉上是不帶一絲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們她在炕上是多麼的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軟腰扭了出來。喲嘿嘿,這女人,你瞅她那個腰,比水蛇還細,比水蛇還柔軟。這命旺,臨死了還有這般福氣。

更有眼尖者,在燈芯二次扭腰時,一下就看著了她紅衣綠褲間泄出的那抹香紅,那是女兒家裹身子的肚兜兒,溝裏一般人家是沒有的,即使有也是粗布,拿紅顏色水裏泡出來的。燈芯的那抹紅卻是真正的香紅,一閃便把人的目光給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涼州城有名的絲綢鋪子裏買的,據說涼州城裏,穿這樣香紅肚兜的也沒幾家。尋著這香紅想上去,男人們便紛紛在心裏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聳的奶子,不定還拿啥值錢的香草裹著哩。

眾人的驚望裏,少奶奶燈芯放開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帶幾分誇張。青石路麵上,立刻就流動出一片片風擺柳似的娑影,腳下是沙沙的流水聲,不,是風,一脈兒一脈兒蕩過山野的那風。溝裏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影兒看。肚子顯然還是平展展的,一點開懷的跡象也沒有。這倒不打緊,反正溝裏也沒誰真就巴望著她能早日開懷。不開懷才好哩,那些溝裏養著女兒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過這想法也隻是那麼一閃,立刻就叫燈芯弄出的新奇給壓了下去。

這個後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鬆枝活了過來,細品,卻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風騷。你瞅她那屁股,高翹得很,也茁壯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緊。那綠褲裹著的腿兒,喲嘿嘿,那是腿兒麼,那是把人往死裏饞的兩根肉柱柱啊……

人們望見她徑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紅的太陽下,衝金黃的菜子做了個弓腰的姿勢。

此時正是菜子豐收的季節,因為今年雨水廣,雨過天晴後太陽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結的籽都多。鐮似的菜角因為籽大肉厚,全都垂著頭,墜得菜稈鞠躬似的彎了腰。嫩黃的菜花已不見,泛油的翠綠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

菜子溝在這個時節,是一年裏最讓人瘋、最讓人貪的。你瞅瞅,從東邊日出到西天落日處,百裏長的溝穀還有那綿延無盡的南北二山,全都一個顏色,菜子的顏色。站在溝穀,滿目的燦黃發出金子的色澤,耀得人睜不開眼。

開鐮的聲響脆中帶顫,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蕩。放眼望去,執鐮的人恍若林中的鳥,在一片哢嚓聲中撲扇著翅膀。菜子倒地處,嫩綠的苦苦菜顯了出來,都已沒到了腳踝處。這帶著苦腥味的野菜曬幹了,既是莊稼人過冬的寶貝,又是豬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時,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處地彌補了收割帶來的荒涼,讓大地再次充滿生機。偶有執鐮人不慎踩折,便滲出黏黏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裏少奶奶燈芯精心要采擷的寶貝。

燈芯知道,那乳汁狀的黏液是能醫百病的。她今天來,不僅僅是分享收割的快樂,更重要的,是要帶了這些黏兒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開花轉向成熟的幾個月間,身子骨出奇地活了。這是個奇跡,怕連燈芯自己也沒料想有這麼快。

燈芯決然沒想到,自個兒要嫁的男人,竟是這樣一個癡子!縱使在後山娘家想過一萬遍,做過一萬種壞的打算,還是沒想到,攤她頭上的,竟是這樣一個說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寶貝!

說“活”是燈芯的氣話,她也隻有說“活”,還能咋個說?這麼想著,她的淚流了下來。

記得剛進洞房時,她心裏還撲閃撲閃的,抱著一絲幻想,興許,爹說得有點兒過,有點兒怕人。爹是給她敲警鍾哩,讓她往最壞處想,讓她不要抱啥不實在的指望。爹說過,這是一條苦路,比黃泉路還苦,你要咬住牙走,你必須咬住牙走,走過去,就是金光閃閃,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自個兒掀了蓋頭,想看個明白時,她的心就涼了,豈止是涼,她像是六月天掉進冰窟窿,從頭到腳,嘩一下凍住了。

眼前,清油燈下映出的,蛐蛐一樣窩在紅木椅子裏的,哪是個人?分明是個毛頭怪物,分明是個鬼,比鬼還猙獰。隻見那個叫作男人的物什,口裏流著一口的白沫,鼻子滿臉拖著,找不出哪兒是鼻子哪兒是臉。這還不算,難看的是他的頭,天呀,世上竟有這樣的頭!分明就是個猴子,就是個山裏跑的野獸,眼倒是睜著,還衝她望,可那眼,哪兒有光啊,分明兩個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燈芯不怕了,男人頂多有十歲娃兒那麼大,縱使伸直了腿站起來,頂多也就到她肚臍處。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著,像個牛鼻圈,彎彎的就把男人給箍在了椅子裏。

總之,初進洞房的那半個時辰,燈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給想了起來,把腦子裏所有駭人的記憶都給調動了出來,還是覺得沒有自己要嫁的這個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膽,居然沒在那一天裏給嚇死。

過了半個時辰,燈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過去,學男人掀開女人的蓋頭那樣,掀開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塊紅布。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當時並不明白,男人下身裹這麼一塊紅布做甚?這樣的穿戴她像是沒見過,中醫爹也沒跟她交代過。但是她不管不顧了,她急著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來,想親眼證實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來,站起來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騰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時,洞房門嘩地開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喊,使不得呀,紅布,紅布……喊著,一把將男人奪過去,疾疾地拿紅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後來燈芯才明白,他們在給男人講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氣衝了男人,更怕男人會在掀蓋頭前忽然間病發。

男人一發病,頭件事兒就是扒褲子,然後……

燈芯弄清這些時,已是一個月後。

一個月裏,她所經見的,遠比後山中醫爹說給她的多。興許,有些事兒爹也不知曉,畢竟,他也有十年沒踏進過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燈芯早已見慣不驚,她的沉著,甚至比奶媽仁順嫂還強出幾分。

早上公公進了西廂房,頭一眼便望見兒子自個兒在穿衣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裏從未有過的事。他撲向兒子,顫著聲音,抖著雙手,一連讓他脫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確信這不是夢境,老淚縱橫地一把抓住兒媳的手,也不顧什麼忌諱,連說了幾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兒居然行了!

公公的驚愕完全在燈芯的意想中,她顫顫地伸出手,猶豫了那麼一刻,然後,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淚。這個動作有點兒突兀,可燈芯做得一點都不造作,冰涼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濕熱的臉上多停了會兒。那一停,似乎有萬語千言在裏麵。燈芯凝住公公的臉,那滿臉的溝壑瞬間讓她悲涼,心也跟著一片潮濕,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撫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溝壑撫平。

這種感觸,是在這三個月裏生出的。三個月裏聽到、看到的事,讓少奶奶燈芯對自個兒的公公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情。

公公哪裏知道,她的心早也溝壑縱生,為男人,更為這下河院。公公轉身離去的一瞬,深長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說全拜托你了。燈芯便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焦苦,任兩行清淚恣意地流下來。

夜裏,燈芯喚來奶媽仁順嫂,又叫了上房的丫頭,坐燈下擠菜。白日從菜地采來的苦苦菜還帶著新鮮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鮮如乳汁的液兒滴淌出來。丫頭叫蔥兒,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奶奶討荒,到了菜子溝,便舍不下這一地的菜子,嚷著要留下來。東家莊地給她奶奶十兩銀子,兩人便住了下來。後來奶奶過世,莊地送她一口棺材,蔥兒便磕了頭,喚莊地幹爺,身前身後地侍候。蔥兒捧著碗,小心地接著苦汁,接到半碗時不解地問:“擠這東西做甚?”燈芯瞅她一眼,問:“你吃過苦菜嗎?”蔥兒點頭說:“吃過,跟奶奶討荒時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溝。”燈芯說:“這東西養人補人,還治病,隻是吃起來苦啊。”

燈芯跟蔥兒說話的時候,奶媽仁順嫂一臉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燈芯想沒準兒她還念著先前她說過的話,便寬慰道:“話講過便是講過了,也沒人想拿你怎樣,你又何必唉聲歎氣呢?”

仁順嫂搖搖頭說:“我不是愁自個兒,你就是把我老臉扒了,也不過分,隻是一看見少爺,心就不由得哀起來。”

一句話說到了燈芯痛處。公公哪裏知道,命旺好起來的路還長著哩,除了會穿衣,這三個月別的長勁全沒。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說的,就連奶媽仁順嫂,也不得不遮瞞著。

命旺得的是花病,還不隻是花病。要是燈芯晚進門一月,怕是真就沒治了。還是爹看得準呀,什麼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來嚇人的。爹和後山半仙猜得一點兒沒錯,管家六根才是禍根子,他就是想讓命旺早死。

怎麼能染上這病哩?連中醫世家出身的燈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說這麼小的年紀是不會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給染了,還很重。燈芯初夜跟他睡時,照著爹的話留意過。爹說得一點沒錯,十五歲的小男人一旦硬起來,跟火棍一樣。不但會硬,還會流,就跟牛撒尿一樣,一流一大攤。

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壞的,那麼大個人,能經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燈芯全然顧不上羞臊,很多話爹跟她講明了,羞臊不但會要了命旺的命,也會讓她死得很難堪。這是一步險棋呀,菜子溝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個女子都能進的,爹把寶押她身上,她把寶押在命旺身上,膽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頂轎,不能進這個門。

小家夥常常是夜裏睡著時燒起的,醒了反而沒事。燈芯哄著男人睡著,坐在菜油燈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夢裏抽搐著,一定是夢著了什麼。能夢著什麼呢?這麼大個活人坐邊上,他都不知咋下手,夢裏怎就亢奮得要死?這時候她必須喚醒他,不讓他在夢裏遊蕩。她搖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個坐身驚起,揉揉眼,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再看他下麵,奇了,剛剛還火一樣燒著的棍,轉眼就軟塌了。燈芯長長舒口氣,總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時候,燈芯也會睡著,睡得比他還死,那是白日裏勞心的緣故。能不勞心嗎?表麵上風平浪靜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樹,裏麵長滿了窟窿,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頃刻間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這又是燈芯必須費心的事。

她一睡著,一切便會照舊,男人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驚叫,發出要死的聲音,那家夥便如一頭亢奮的驢子,噴出一嘴的白沫。燈芯終於相信,男人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噴射中虛空的,更別說他還有別的毛病。

中醫爹在來時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把包好的藥裝了一袋子,說:“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辦法讓他吃下去,興許一天天會好起來。”頑固的公公卻至死不相信兒子會得怪病,他堅信是兒子小時的某個夜裏讓鬼魂纏了身,那是個潑鬼,十六歲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卻找了命旺替她還債。所以他堅信隻能請道士和和尚來做法場,盡早將辱死鬼趕走。對於中醫爹的苦藥,他是決不允許喂進兒子嘴的。

不隻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聞見中藥味,這下河院,怕是又要鬧騰上一場地震。

想到這兒,燈芯不由得歎出氣來。在她和奶媽仁順嫂的百般小心下,藥是吃了不少,男人的東西也一天天聽話起來,可男人還是神誌不清。尤其是吮奶的習慣,怎麼打也改不了。她隻能讓奶媽仁順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媽才能歎著長氣走出西廂房。

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個偏方,說實在不行,就讓他喝,汁裏加上後山帶來的當參,興許能讓他身子實起來。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媽說?奶媽仁順嫂是啥人,來時爹跟她講了個一清二楚。雖說自己用了些心計,也軟硬兼施地給她套了籠頭,表麵上奶媽仁順嫂是服帖了,可到現在,燈芯還不敢斷定她能不能跟自個兒一條心。醜話雖是端麵子上了,能不能嚇住她又是另一回事。爹跟她說過,在這院裏,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讓公公鬼迷心竅的,卻是眼前這個女人。想到這兒,燈芯忍不住抬起眼,靜靜端詳了奶媽片刻,這確是個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輕幾歲,保不準自己都要拜下風。

讓燈芯疑惑的是,近段日子,奶媽仁順嫂也神經兮兮的,天天嚷著要做法場。做法場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來,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場,還說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請好了,就等東家莊地點頭。燈芯起初裝沒聽見,她還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采取什麼對策,不過,她斷定管家六根是衝她來的。

燈芯先是不動聲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對管家六根的話,公公是不是句句都當寶貝?平靜了沒幾天,燈芯剛想鬆口氣,忽然就聽丫頭蔥兒說:“東家爺爺答應了管家,要做法場哩。”燈芯當下就跑進上房,也不管公公臉色,突然就開了口:“爹,這法場不能做。”公公沒理她,照舊低頭看著賬簿。燈芯又喚了一聲爹,這次她的口氣重了:“要是爹答應做法場,就先‘休’了媳婦!”

這話一出,東家莊地不得不抬頭看看兒媳了,說實話,做不做法場,東家莊地到現在也沒定主意。他是煩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這法場不做兒子立馬就會閉氣,實在煩不過了就順口應了一句。沒想兒媳突然拿“休”這個字來要挾,東家莊地本來是可以顯擺出公公的威風,狠狠教訓她一頓的,但一看媳婦臉色,主意突然就變了。

“不做?”

“不做!”

“你能衝好?”

“衝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東家莊地歎口氣,手一擺,打發了燈芯。法場的事卻因此擱了下來,再也沒人敢提起。誰知,安穩了不到兩個月,奶媽仁順嫂卻跳了出來,代管家六根說起了話,整天嘴裏念叨的,不是道場就是法場。這就叫燈芯摸不準了,是奶媽仁順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還是……

碗終於擠滿,奶媽仁順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說:“管家六根這次請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說能捉掉。”

捉掉?這院裏上上下下,到現在還是一個心認定,男人命旺是讓潑鬼纏了身,不捉掉潑鬼,男人命旺就緩不過來。燈芯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恨道,潑鬼,還不知是哪個潑鬼纏了命旺呢?這麼想時,她恨恨剜了奶媽仁順嫂一眼,奶媽仁順嫂大約覺出了這一眼的毒辣,低下頭,不言聲了。燈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難堪,苦了臉,半晌,沉吟道:“你們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個兒來。”

奶媽跟丫頭蔥兒一前一後出去了,屋子裏嘩地靜下來,豆大的油燈下,少奶奶燈芯看上去一片淒然,她既不想聽奶媽仁順嫂提什麼和尚,更不想讓她知道這苦汁做什麼用,奶媽仁順嫂再三問時,她隻說自己想擦洗身子。

這是她必須瞞著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媽仁順嫂掏啥心窩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說服自個兒,到底為了什麼?想了一會兒,燈芯搖搖頭,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讓男人吃飯更是件苦事兒。若要不是奶媽那兩隻大奶,他怕是早餓死了。十五歲的男人不會吃飯,別人喂還必須得有大奶吮,邊吮邊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燈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沒讓他碰過,不是舍不得,人都嫁他了,還有啥舍不得的?是怕她自個兒。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上轎時還記住了中醫爹的另一句話:“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讓他沾上真事兒,啥心都不用費,隻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縫在肚兜裏,那是在縫她自己。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人,天天守著那麼一根火棍,還不得讓自個兒有非分之想,她容易嗎?

但她必須得守住。

白日裏她從後院殺豬的屠夫手裏偷偷要了一隻豬尿泡,洗幹淨,想不到爹教的這個法子還真能派得上用場。洗時她腦子裏閃過奶媽仁順嫂那兩隻肥碩的乳房,她知道,必須得找個法子把奶媽仁順嫂打發開,再也不能夜夜依賴著她,要不,剩下的事兒就更不好做。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更好的法兒,隻能將就著用它了。

燈芯想著,已將藏好的豬尿泡拿出來,哄著往男人嘴上貼。男人起先躲著、反抗著,極不情願似的,迫不得已,燈芯把它揣進自己懷裏,就當自個兒身上長出的,男人果然興奮了,張著嘴巴吮過來。燈芯緊著的心嘩一下鬆開,旋即,卻又更苦了。這一夜,不知又該多麼漫長,望著男人一邊吮豬尿泡,一邊吸苦汁,燈芯的心就翻過了。

誰也沒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從長廊探進來,忽忽閃閃的,像貓頭鷹的兩隻綠眼。一聽說命旺自個兒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進了冰窟裏。幾個月裏,管家六根的眼睛時刻注意著西廂房,生怕裏麵傳出對下河院有利的動靜。誰知偏是在這節骨眼兒上,東家莊地神神秘秘發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條家規,西廂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進入,除了奶媽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誰膽敢越進小院一步,即刻攆出下河院。

管家六根心裏氣得鍋滾,嘴上還得發出一連串的讚同。他在下人麵前憋足了勁,把西廂房說得跟慈禧奶奶的寢宮一樣神秘,心裏卻恨不得點一把火把它燒掉。氣死人的家規一出,管家六根的窺探便陡添不少難度,他不得不做賊般小心翼翼。

連日來,管家六根狗一樣靈敏的鼻子總是聞見西廂房飄出一股淡淡的異味,那味兒他當然熟悉,但苦於這事的敏感,加上又沒捉到實質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確定是不是熬中藥。奶媽仁順嫂自從二拐子仗義抱了新人得到東家莊地的寬容後,也開始變得神神秘秘,這個討厭的女人一旦得到東家莊地的一個笑臉,便開始尾巴又往天上翹。

眼下六根還是拿她沒有太多的辦法,畢竟,她的大奶頭不隻喂著命旺一個人,想要把她製服帖,六根還得等更好的時機。六根原想拉攏她,借她進出的方便探得院內虛實,想不到一趟南山回來,她就倒向少奶奶燈芯這邊。管家六根對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時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髒事兒連同這院見不得人的秘密一並抖出來,可一想自個兒付出的五年心血,還是忍了。萬般無奈,六根隻好出此下策,自個兒鬼一樣躲在長廊深處朝這邊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