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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衝喜(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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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望著,六根便聞見了那股味兒,淡淡的,含著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卻又苦咧咧的,從西廂房飄出來,蕩啊蕩啊,蕩到了自個兒頭頂。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個兒真就抓到了證據,那該是件多麼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門吱呀一聲,探出來的好像是東家莊地的身影,六根嚇了一大跳,貓腰一彎,狀若駭極了的山鼠,刺溜一下沒影了。

下河院複又歸於一派死寂。

6

管家六根那雙貓頭鷹似的眼,一開始就沒瞞過燈芯。

燈芯知道,不隻是管家六根,這院裏至少有三五雙眼睛,隨時隨刻都在探向她。自個兒的一舉一動,怕是都在他人的監視裏。

燈芯並不惱恨,或者來不及惱恨,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壓根兒就抽不出時間亂想別的。爹說過,嫁過去的三五個月,是你最忙、最無主的時候,你要各道四處打聽,要摸清每一個人,看清每一張臉,要把院裏每一個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兒是個溝,哪兒是個坎兒,哪兒藏著暗井,哪兒布下險陣。這院啊,爹歎了一聲,表麵看著氣派,熱鬧也是方圓幾百裏的財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兒陰,那份兒毒,那份兒暗藏的驚駭,怕也是山裏獨一無二。

燈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話總說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說得比陰曹地府還可怕。現在她懂了,爹說得一點兒不過。這院裏,不隻是狼蟲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對管家六根的戒備,燈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時雖說事兒還沒個準,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還沒十足的把握,但,對這個六根,她卻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瞞著東家莊地去南山的事,自以為做得很聰明,沒誰會知道,豈知他前腳到南山,後腳信兒就到了燈芯耳裏。他在南山的所作所為,包括一個笑一聲咳嗽,全都沒脫開燈芯的監視。燈芯把這些死死地壓在心裏,絕不敢在臉上露出來。不隻如此,她還跑到公公那兒,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問公公:“管家呢?這院裏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並不理她。

公公對媳婦燈芯提出的所有問題都采取了搖頭的對策,內心裏他是不想看到媳婦多事。婦道人家,守著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卻不說,由著媳婦到處走,到處打聽,包括盤盤腿兒坐地上跟下人們喧謊兒。她是後山中醫的女子!她是三房鬆枝的侄女!每每燈芯這樣,公公心裏就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並不是他想念在親戚分兒上寬容些媳婦什麼,他是無奈!他太了解這家人了,媳婦燈芯今天的樣子跟當初三房進門時幾乎沒什麼兩樣。這還不算,媳婦燈芯眼裏,分明要比三房鬆枝多出兩道子光!這光讓他害怕,讓他驚戰,讓他黑夜裏禁不住會一個冷戰跳出被窩,莫非三房的靈魂活了出來?

細嚼卻又不像,她比三房鮮活,比三房會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麼一股子勁道。這勁道眼下公公還細說不出來,但鮮鮮地就活泛在他心裏,有點兒喜,有點兒讚同,有點兒……

總之,公公模棱兩可的態度裏,也是藏了許多的,說穿了,她跟自個兒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咋說也比管家六根要親,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嘩就暗了。

燈芯卻不暗。管家六根躲在黑暗處伸長了眼朝西廂窺望時,她會一動不動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會眨,她不會,她就那麼一直盯著,死死地盯著。盡管黑暗和距離遮擋了他們相互臉上的表情,但分明,燈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著牙,一手捏著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個死字。她知道,遲早,她要把這個字送給六根,讓他也曉得,她燈芯並不像三房鬆枝或是柳條兒那麼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裏偶爾遇見麵,燈芯還是老樣子,不躲,不避,照直迎過去,目光在他臉上跳上那麼幾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問她少奶奶好,她會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啟開一道子雪白的牙齒,說:“好,好著哩。”管家六根還沒邁開腳步,她又飛過去一句:“還沒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縮著脖子遠去了。他曉得,這個死是衝娶親那個晚上說的,轎子的事,她裝在心裏。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心情出奇的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顯了端倪,一切盡管都還模糊著,但已隱隱約約讓她捉到了線。

這是一片霧,揭開了興許下河院的天空就會晴朗,下河院的銀子也不會再像流水一樣莫名其妙地淌到別的地兒。

是的,銀子,這才是燈芯所關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來流水一般去的銀子,才是她發誓要捍衛的東西。

她必須要捍衛,否則,不等她把命旺衝過來,怕這下河院,就讓那些看不見的黑手連搶帶掠地給弄成個空架子了,那麼,她豁了命嫁來,還頂啥用?

發現管家六根那雙眼睛後,燈芯覺得自己該有個幫手,一個能對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幫手。再這麼單槍匹馬地亂闖下去,就算自個兒再小心,也難免不露出破綻,到時再讓別人抓住把柄,就不會像頭一月出門犯忌那麼簡單。那次也多虧了公公,他居然輕易就饒過了她,燈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罰的準備了。要知道,在這樣的深宅大院犯忌,輕者挨打受罵,重者怕是要綁回娘家去的。公公卻輕歎了一聲,道:“這院是有規矩的,比不得後山你家,念你初來,算了吧,往後,這院的規矩就是釘子上的鐵,天王老子也沒得改!”

苦思良久,燈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覺得,在下河院,興許隻有那雙在她腿上身上竄過的手,才肯幫她。

他救過她一條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們開始忙打碾,菜子溝洋溢在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裏。東家莊地的豐收帶給溝裏人長久的快樂,管家六根也隻有在這時候才變得大方,將銀子給到他們手上,間或還會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東西,散給大家。一溝的大人小孩才能換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剛剛宰到的豬肉。肉香彌漫在溝穀裏,和著菜子的油香,還有暢意的笑聲,能在溝外幾十裏聞到菜子溝橫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麼事比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燈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夢都盼著親眼看看溝裏人打場的景兒,得到公公的允許後,她邁著歡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場上。她要親自過目豐收帶給下河院的收益,這也是她的另一個秘密,隻有到碾場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個明白。那麼,下河院一年裏讓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數。這些,怕是連東家莊地也不能想到的。

這個中醫世家的獨女,居然將算盤玩得異常熟悉。人們的記憶裏,這神秘的珠子隻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這樣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轉,哪兒見過女人也玩這東西?所以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猴一樣盯住燈芯。

這個半夜裏抬來的女人帶給他們的新鮮已經夠多了,包括她敢當著溝裏人的麵看牲口配種,敢在未開懷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開葷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聽公公跟管家談話等,無一不豐富著溝裏人對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象。現在她又拿了算盤,笑盈盈地跟管家六根邊說笑邊撥拉。

人們望見她對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兒一飛,小嘴兒一擰,就能把管家六根這樣的人也弄糊塗。管家六根手裏的算盤珠不動了,隻是傻傻地盯著她望,臉上會因女人出其不意的笑擰出些尷尬或羞臊。

人們起先以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歲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這樣的事在深宅大院裏不是不可能,況且就有現成的傳聞拿來參照,便一邊打碾著菜子,一邊使了勁地放開想象,盡可能地將這個後山女人想得風騷些,想成狐狸精,這樣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統得見了溝裏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象往往會以對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終,人們終於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什麼聖人,最終還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這樣的結論未免下得太過輕率,幾天以後,人們便發現事情遠沒那麼簡單,更沒那麼好懂。管家六根漸漸在女人的說笑裏萎縮下去,膽怯下去,人們就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了,反倒覺得管家六根讓女人抓住了什麼,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慣了的頭,就連見了一般的佃戶,管家六根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不僅小而且謹慎。這便讓人們放棄了將他們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著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間發生些什麼更讓人激動的事。

7

比之管家六根,少奶奶燈芯卻大方得很。她會不時地在某個場上停下,跟趕著毛驢轉的溝裏人聊上一陣兒,有時也會冷不丁抱起場上玩耍的孩子,親熱地咬上一口。那一口立刻就讓她跟溝裏女人近了,要知道下河院的少奶奶親窮人的孩子,這可是自古聞所未聞的事,縱使溝裏年歲最長的朱二奶奶,也未經見過。也難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裏的豬都跟窮人家的不一般,甭說少奶奶!平日裏隔著朱漆大門遠遠望一眼都算不錯了,哪兒敢奢望她走出來跟你說話,還給你髒兮兮淌著鼻涕的碎娃一塊糖吃?

這一天,人們就見少奶奶燈芯正坐在溝沿旁給年邁的朱二奶奶梳頭。喲嘿嘿,這更是個新鮮事兒。朱二奶奶都快要八十了,若不是那口牙齒好,還能咬動東西,怕是早入了黃土。不過朱二奶奶的懶惰和髒卻是遠近出了名的,拿她家媳婦的話說,一年不洗一回臉,不換洗一回身子底下的褲子。身上捂的虱子都有羊羔子大!那頭發,早就朽成一塊氈了,甭說梳,怕是看一眼都惡心得幾天吃不下飯。

下河院的少奶奶卻不嫌棄,人們望見,她從正午時分梳到了現在,先是拿個盆子舀了清水,一邊幫二奶奶洗,還拿來下河院最珍貴的洋胰子,聽說一塊值一匹騾子錢,這還是東家莊地年輕時到涼州城買的。在洋胰子滑潤潤的香味裏,人們的心也跟著潤滑起來,他們一邊操心著聞洋胰子的香味,一邊擔憂著少奶奶燈芯甭叫二奶奶身上的漚臭味給熏倒了。

結果沒多久,人們便望見她拿了一把頗為稀罕的牛角梳子,唰,唰,唰,給二奶奶梳起頭來。至此,人們算是相信,來自後山的老姑娘燈芯是不怕髒的,更不怕難聞!她的耐心比二奶奶的媳婦都要強。一臉老笑的朱二奶奶咧開還有幾顆牙齒的嘴,不停地跟下河院的少奶奶說東道西。這個老掉牙的,哪有那麼多死話,你倒是快把少奶奶放開呀,人們還正待望哩。

可是,人們卻從少奶奶用心的姿勢裏看到一種東西,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梳頭,更不像管家六根說的她是閑著坐不住,放著少奶奶不當,偏要跑出來瞎顯擺,八成……

然而不管咋說,少奶奶燈芯一連串對溝裏人親近熱乎的舉動著實讓人開心,比從管家六根手裏拿到實惠的東西還開心。不知不覺間,下河院少奶奶燈芯在溝裏的口碑一下好起來。很快,溝裏的女人感動得跟她無話不談了。這個世上,女人其實是最耐不得小恩小惠的,何況少奶奶燈芯用的絕不是小恩小惠。她是拿心跟溝裏女人的心往一塊貼,溝裏還有哪個女人傻到不願跟她貼心?

關於租子的事正是在這時候開始說進燈芯耳裏的,少奶奶燈芯佯裝無意的問話讓溝裏人少了戒備,不小心便會泄出管家六根的一些秘密。有些人倒更像是故意,順著燈芯的話把對管家六根的不滿發泄出來。漸漸地,少奶奶燈芯眼前豎起一個貪得無厭的影子,大把大把去無蹤影的銀子讓她恨不得立刻將管家六根的惡行擺到公公眼前。但她忍了再忍,她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爹再三提醒對付管家六根切不可魯莽行事,他在下河院水深得很,絕不是輕易一兩棍子就能把他打趴下的。

燈芯隻能從長計議。

這天燈芯幫溝裏女人草繩揚場。揚場就是將打碾下來的菜子拿木鍁順風揚起,讓風吹走草屑或是雜物,黃丟丟的菜子便會變得幹幹淨淨。站在下行裏,燈芯手握掃帚,將被風吹到下行的草屑和菜角皮清掃出去。菜子打在臉上,草屑沾頭發上,燈芯全然不顧,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跟草繩的談話上去了。嫁過來以前燈芯就跟草繩認識,草繩生了四個丫頭,急於要兒子,找她爹吃藥,一來二去兩人便熟了。草繩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肚裏從來不裝話,加上又對燈芯一家心存感恩,一聽燈芯問管家六根的事,不遮不掩就給說了。場揚到一半就見管家六根遠遠出現在另一家場上,燈芯丟下掃帚,徑直走了過去。

草繩趕忙在後邊喊:“少奶奶,心裏裝著就行了,犯不著跟誰也提。”

燈芯清楚,這是草繩在提醒她呢。溝裏雖說都是些莊稼人,多一半又是佃農,可人跟人不一樣,這一點她還是心裏有數。

管家六根正跟這家商量租子的成數,燈芯裝作隨意地問:“幾成?”場上的男人囁嚅著,半天不肯說。管家六根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說:“六成。”

燈芯哦了一聲:“不是說按七成收的嗎?”

“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少收了?”

“看你,話說哪兒了,我這不是才跟著你學嗎?多收少收一成的,不打緊,隻是甭讓他們白忙了這一年。”

“少奶奶真是會替他們想。”管家六根點頭道,眼睛卻一刻也沒敢離開打場人的臉,生怕他一漏嘴說出什麼來。那人見少奶奶這麼說,忽然就大了膽,囁嚅道:“少奶奶,真按六成收啊?”

“這事你問管家。”燈芯突然丟過去一句,臉依舊笑盈盈的,一點兒看不出她說這話的意思。管家六根臉突地一綠,他剛剛跟場主商量的是按七成五收,上下就是一成五的出入,場主當然不樂意。

不過他旋即穩住自個兒,說:“多收少收也不是我說了算,這要看東家的意思。少奶奶要是真想給他們減,就先跟東家拿仗拿仗,也好讓我心裏有個準。”

燈芯掉轉頭,忽地指著遠天處的一團雲,喊:“快看,火燒雲!”

遠天處果然騰起一團火燒雲。

那邊,草繩已在喊了:“少奶奶,你答應幫我揚場的,我可顧不過來,這好的菜子,要是揚不幹淨,可惜了。”

“我就來。”燈芯甩過一句,抖著一身紅衣綠褲,去了。

管家六根僵在那兒,心裏比火燒雲燒還難受。

菜子打碾到一半,各家各戶能打多少便都在燈芯心裏了,下河院的租子她也有了數。這時候她開始謀算起另一件事。這件事兒跟租子比起來,一點兒也不小。燈芯之所以把它推到現在,是因一直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終於有一天,下河院奶媽仁順嫂的兒子二拐子秘密走進了西廂房,就連他的親娘仁順嫂,這次也被瞞在了鼓裏。

管家六根照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有空閑,便來到東家莊地的上房裏。

東家莊地看上去氣色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抽水煙,丫頭蔥兒站邊上侍候。東家莊地的這個愛好也是管家六根帶來的,以前他不抽,勞作乏困的時候,他躺老婆邊上聽曲兒。當然是三房鬆枝。三房鬆枝是個很會哼曲兒的女人,山曲兒從她鼻孔哼出來,就裹了一股清爽爽的山風,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邊有盈盈的鬆濤,有啾啾的鳥鳴,還有一股山花爛漫的味道。到現在,東家莊地閉上眼,耳邊還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別有味兒的曲兒:風來了,雨來了,房上的米米兒就刮掉了。媽,媽,給我個篩篩兒我端上,給我個簸箕兒我背上……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風如歌的曲兒,那有著鳥一樣嗓子的人兒,都成了讓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個寒冷的日子了。莊地縱使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騰出來。

東家莊地現在喜歡抽煙。

端坐在方桌邊雕花椅子上的莊地一邊聽管家六根說話,一邊沒忘了抽煙,靈巧的手指在煙壺裏熟稔地撚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是優雅。丫頭蔥兒劃著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對到煙嘴上,聽他長長地一吸,煙壺裏的水便發出悅耳的咕嘟兒聲。

管家六根站邊上將打碾的事說了,莊地問今年能收幾成,管家六根報了數字,這數字讓東家莊地滿意,遂說:“家裏家外你就多操點心,該怎麼給佃戶分還怎麼分,豐收了就該讓全溝人高興。”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他本想再問一聲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東家莊地打發到南山煤窯的二拐子不好好幹活,還打著奶媽仁順嫂的旗號,到處轉悠。這還不算,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櫃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蹤影,到今兒個也沒回。管家六根想問個清楚,是不是東家找他有事,莊地卻提起兒子命旺。

東家莊地說:“命旺近來有轉機,氣色一天比一天見好,法理智的道場就先推了吧。”六根忙說:“推不得呀東家,有轉機管啥用,得讓少東家趕緊好起來,再不好怕就……”

東家莊地眉一蹙,問:“你想說啥?”

六根吭了吭,沒說。

東家莊地擱下煙鍋,伸長了耳朵等。六根這才支支吾吾說:“怕是少奶奶……”

“我心裏有數。”東家莊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聲,臉色也忽然鐵青下來。看得出,六根這話說得不是時候,東家莊地不愛聽。管家六根磨蹭了會兒,眼睛偷窺在東家臉上,不見莊地臉色好轉,管家六根敗興地往外走。快要出門時,突然聽莊地丟過來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廂房看看。”

管家六根一陣暗喜,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兒子的命當命!管家六根這樣想著,腳步已邁到長廊裏。秋日的長廊陰撲撲的,太陽光一天裏照不了多少,這陰涼好似重重疊疊地堆在了這裏。但是六根並不覺得涼,心猛然間狂熱起來,終於得到出入西廂房的權力了,再也不用貓一樣藏在角落裏,偷偷巴望。但他並不打算真去西廂房,不急,有的是時間。這一刻管家六根突然自信起來,莊地既然準了他進出西廂,就表明老東西對西廂也有了疑惑,這是個好事,大好事,隻要找到藥罐子,拿到喂中藥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8

管家六根從長廊邁過步子,在太陽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個地兒。天,我咋把這麼要緊的地兒給疏忽了!

三步兩步,他就奔到了廚房。廚房門敞著,奶媽仁順嫂正在揉麵。在這院裏,奶媽仁順嫂隻做三個人的飯,東家莊地、少東家命旺和燈芯,但整個廚房歸她管。下河院的廚房共分三廚,一廚就是奶媽仁順嫂現在揉麵的這間,算是上廚房,專事東家一家人的飲食。二廚在邊上,有這兩個大,三個婦女輪換著做飯,主要管東家及長工們的吃食。還有間小夥房,一間半大,算是三廚,負責短工及下人們的夥食。

下河院的長工不跟別處的長工,長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奶媽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長工們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錢,按月還有小錢,算是東家賞的。長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陣子,走時,還能得到東家的賞賜。短工則是按季節隨時找來幫忙的,換得勤,工錢也就少,一般按天數論。下人則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難,尋上門找碗飯吃的,一開始隻管吃管睡,不發工錢,熬過一陣子,若是讓東家或管家看上了,自個兒又樂意長留下來,就有可能提到長工的行列裏。

菜子溝下河院最多時用過三十二個長工、五十多號下人,是在老東家莊仁禮手上。五十多號下人一大半是涼州府逃難逃來的。那一年涼州府大旱,災荒鬧遍四野,真可謂餓殍遍地,白骨滿野。大饑饉後,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幾百裏,怕是除了菜子溝,沒一處不死人。這溝因此落下一個美名,人稱“賽天堂”。大災過後,得救者還自發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處廟,名“天堂廟”。廟裏還專門供了莊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積德碑、慈善碑、仁義碑等立於寺廟顯眼處。如今,那天堂廟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溝裏人不辭辛苦,非要成夥結隊,虔誠地去廟裏磕拜。當年逃難來的五十多號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溝裏人,在溝裏娶妻養子,安居下來。草繩家便是其一。

見管家進來,仁順嫂忙直起腰問好,六根硬邦邦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轉轉。”一廚的門上隻有仁順嫂有鑰匙,平時院裏人是不敢輕易進來的,管家六根也沒隨便進出的自由。畢竟,這是做飯食的地兒,加上東家莊地又是個飯食上極講究的人,一廚便有了股神秘。

管家六根大約心裏還想著東家莊地剛剛說過的那句話,自以為這院他有了隨便出入的權力,便放肆地在廚房裏張望起來。奶媽仁順嫂不滿了,衝六根說:“管家要是沒事兒,還請出去,我這陣兒正給東家做飯哩。”管家六根沒理茬,照舊探了腦袋,鍋台上下狗一樣搜尋。

也許是天意,管家六根的鼻子很快聞到一股藥味兒,隱隱約約像是從缸裏飄出,缸是米缸,蓋著木頭蓋子。不等奶媽仁順嫂做何反應,管家六根猛就掀開了缸蓋,這一掀不打緊,卻把缸裏藏著的秘密給掀到了眼裏。

奶媽仁順嫂唰地臉白。

9

“缸……缸……管家你——”奶媽仁順嫂的聲音已嚇得變了味。

“藥罐子,你敢藏下藥罐子!”管家六根的聲音近乎從嗓子裏跳了出來,臉上,霎時成了另一種顏色。有樂,有喜,有驚,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奶媽仁順嫂橫撲過來,一把搶過六根已拿到手裏的藥罐,臉色蒼白道,“廚房的東西,由不得你亂翻。”

“說,給誰熬藥?”六根此時早已沒了怯意,正義得很,怒瞪住仁順嫂,就等她說實話。仁順嫂結巴著,半天吭吭哧哧,吐不出一個字。

“不說是不,好,我見東家去!”

“你站住!”奶媽仁順嫂見六根真拿了藥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聽清了,這罐是我的,藥也是熬給我喝的,中醫李三慢給開的。至於誰準我喝的,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塗,有本事,這陣兒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東家他說話還算不算數!”說完,奶媽仁順嫂騰地丟下手裏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根,就要往上房去。

這下,輪到管家六根卻步了。他萬萬沒料到,奶媽仁順嫂會跟他來這一手:有些話一直放在暗處,興許還由得你亂猜亂想,一旦豁出來擺到明處,你便沒了思想的空間。這下河院的事,難就難在奶媽仁順嫂身上,管家六根雖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兒去跟東家麵對麵問個清白,諒他也沒這膽子!

況且奶媽仁順嫂亮堂堂就把東家莊地擺了出來,這等膽略,他何時見過?

“不敢了,怕了?我說六根,甭以為東家給個好臉,你就成爺了,遠著哩!”奶媽仁順嫂趁六根發愣的空兒,一把奪過藥罐,理也沒理他,啪地就將它燉火上,打櫃裏取出一服草藥,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根頓時成了泄氣的皮球,軟了,蔫了,恨恨一跺腳,走了。

奶媽仁順嫂快快將藥罐端下來,將水潷了,拿布把藥渣包起來,重新塞進櫃裏。還不放心,怕藥味兒飄出去,她忙忙點了支鬆香,熏。

管家六根氣急敗壞地在院裏轉了幾圈,還不死心,找到溝裏中醫李三慢的藥鋪裏,如此這般問了一番。中醫李三慢說,方子是他開的,藥也是他抓的,仁順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服兩服的還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時間。一席話說得管家六根想吐。

管家六根剛出了大門,仁順嫂的腳步就到了西廂。今兒這事太玄,他咋就給聞到了呢?要說自個兒還反應得快,死頭子話把他給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奶媽仁順嫂將廚房裏發生過的事說給了少奶奶燈芯,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在發顫。少奶奶燈芯靜靜地聽完,問:“櫃裏的藥是哪兒來的?”

“是我為防萬一,找中醫李三慢開的。”

“哦——”燈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順嫂,不過,心裏卻一點輕鬆不下。管家六根敢到廚房查看,就敢到西廂來,眼下是瞞了過去,往後呢?

“少奶奶,他要真找東家問呢?”奶媽仁順嫂還是放不下心。

“他敢!”燈芯忽然就來了氣。這氣不隻是衝管家六根,奶媽今天的話,無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兒端到了桌麵上,盡管這事早就在她心裏,可突然地端出來,她還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驚慌失措的,公公那兒我去說,隻是這藥,怕是在廚房熬不成了。”

太陽明亮得很,溝裏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該榨油了。按規矩,管家六根就該去油坊查看了。藥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後,管家六根很是沮喪了一陣子。不過,他心裏還是一直疑惑著,不相信那藥真就是奶媽仁順嫂吃的。少東家命旺一天天見好,若不是後山老狐狸劉鬆柏使了手段,能有這奇效?這事兒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實據。

近日他心裏很是不寧,老覺得有雙眼在背後盯著。二拐子不聲不響走了又回去,窯頭楊二還沒跟他回話,去了哪裏他自己也號不準,可又不能硬問。二拐子不是別人,仗著有奶媽仁順嫂,他的腰就比別人直。油坊這邊怕更得早安頓,保不準燈芯哪天就給闖了去。

一想到燈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溝兩山的地是租給幾百戶溝裏人種的,下河院隻供種子和牲口,收種打碾全是佃戶的事。租子按收成論,下河院的規矩是不能跌過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過,那不過是個別。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於哪塊地哪戶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說了算,東家莊地是從不細問的。這就給了六根很大的餘地。菜子是一個菜子,年也是同樣的年,各家的成數卻不會一樣,高幾分低幾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況且地裏究竟打了多少也隻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說,東家莊地從哪裏知曉?

今年是六根當管家以來最好的年份,按說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該放不下,管家六根卻不這麼認為。憑什麼要收給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沒地方放。管家六根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得讓東家莊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誰知少奶奶燈芯跳出來攪他的好事。少奶奶燈芯顯然對他已有所察覺,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斂。目前為止他還不明白這是東家莊地的主意還是女人自作主張,但下河院明顯對他有了防範。少奶奶燈芯算盤珠左撥拉右撥拉,六根的菜子就寥寥無幾了。

惡毒的女人!六根覺得必須想一個辦法,幹淨地除掉她。

站在堆滿菜子的場上,管家六根眼裏燃起擋不住的欲望。金黃的油菜子,噴著撲鼻香味的油菜子,鼓蕩著他充滿野心的胸懷。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媽仁順嫂,這個女人盡管很是可惡,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沒有她的幫忙顯然是不行的。

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處。他恨這個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這個女人。

管家六根決計先拋開對這個女人的恨。我得想辦法籠絡她,得讓她聽我的!這麼想著,他的腳步有力地越過碾場,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騾子馱著趾高氣揚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遊的油坊而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論白日還是夜晚,都是寂靜的,遠不如後院和草園子那麼熱鬧喧囂。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關,當年修南北二院時,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紅漆或別的漆把黑柱刷一下,老東家莊仁禮竟然破口大罵,將那個原本好意的工匠給攆了出去。此後,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調。跟八根黑柱的色調對稱的,便是東家莊地的心境,還有少東家命旺的身子。當然,這隻是下人們一起偷偷說的怪話,要是給東家莊地聽見,嘴裏的舌頭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長條狀,這跟整個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狀又有所差別。東家莊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這麵,陽氣足,睡房緊挨著上房,也是兩間。奶媽仁順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東家睡房之間,有條幾丈長的窄廊,那是邊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從中間寬寬敞敞的正廊走進去。

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們開了陣葷玩笑,又到後院各處看了看,估摸時辰差不多了,貓腰貼著廊沿溜過去,將身子藏在東家莊地睡房的邊窗上。白日裏他已乘人不備,放了把梯子,還在邊窗上取了個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點緊,這一刻在他心裏盤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決心。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要是事兒敗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隻是白做,他很可能還會被攆出溝,或被亂棍打死。

在下河院,偷聽窗根或偷窺東家都是視作大忌的。當年老東家莊仁禮手上,就有這樣的事發生過。二管家為了攆走大管家,夜黑裏人睡定像猴子一樣盤伏在樹上,偷窺了老東家炕上的事兒。沒想,還沒打樹上跳下來,大管家帶著人便等在了樹下。老東家炕上的事兒再離譜,二管家也沒得機會說了。大管家一聲喝,十幾根長矛便齊齊裏衝樹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來。一身鮮血掉下樹後,老東家莊仁禮穿戴整齊地等在樹下,二管家還想求個活,沒想老東家莊仁禮鼻孔裏哼了一聲,手一擺,吐出兩個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後院。到了後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兩隻眼被挖了,舌頭上穿了刺,兩隻腳被挑斷了筋。這還不算,他被連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樹上,活活讓老鴉一口一口叼了。

老東家莊仁禮在溝裏,可是拿“仁”、“禮”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點兒抖,梯子發出細微的顫動。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讓東家給察覺……管家六根哆嗦了一會兒,心忽然就堅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沒這個毒髒腑,就吃不了鐵五穀!他決計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東家莊地炕上的事兒,這事兒要說也不是新鮮事,這院裏怕是誰都心知肚明,就連溝裏也影影綽綽地在嘀咕。可嘀咕歸嘀咕,畢竟是沒影兒的事,誰敢拿麵子上講?管家六根就是想讓它跳到明處,跳到他手心裏。那樣,往後,這整個院子,怕是他想咋個捏就能咋個捏。這麼一想,管家六根越發堅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過氣,黑得人真想拿個啥把它一下捅開。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樣蹲了將近一個時辰,院裏還是沒有響動,除了沙沙的風聲,還有風卷枯葉的細碎的響,再沒第二種聲音。莫非,老家夥察覺到了,不讓來了?再莫非,老賣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許?所有的想法都讓他排除後,他決計孤注一擲,等下去,往死裏等。

一隻鷹突然從沙河那邊盤旋過來,穿透黑暗,像個陰魂似的飛旋在下河院上空,嘴裏,發出陰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頭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聽出是隻貓頭鷹。

喪門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點兒就給罵出聲來。黑夜裏撞見貓頭鷹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給你,你這命就完了,保不準哪天就讓車給撞死,讓馬蹄子給踢死。管家六根覺得今兒個這日子有問題,左挑右挑咋挑了這麼個日子?

喪門星還在叫,發出的聲音越發驚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爛它的嘴。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梯子時,院裏突然響過一陣腳步。

正是從窄廊裏發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來,再也顧不了貓頭鷹,神情專注得就跟紅了眼的賭徒,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

出踏,出踏,那步兒碎碎的,細細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是腳步,倒像是貓,是鼠,是風在吹著樹葉走。響幾聲,沒了,剛懸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氣,死死地按住心,不讓它跳,不讓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腳步給嚇回去。漫長的一陣出踏後,腳步終於響到了他腳底下,頓住了。下麵的黑影兒好像抬起了頭,尋著天空望,影影綽綽的。管家六根看見了那臉,白、嫩,帶點兒蔥的顏色,不像是一個老女人的臉,倒像是溝裏十六七歲女人才有的那種。

管家六根恨了恨,為這臉,他沒少生過恨。她比自個兒老婆柳條兒大好多歲,可柳條兒跟她一比,簡直比她媽還老相,還死相。這臉像是豆腐,一輩子都保著一個鮮。這溝裏,沒幾個女人能比過她,就連新娶進門的燈芯,怕也不是對手。管家六根亂想時,那臉又抬了起來,這次抬得長一些,高一些,她望見了那隻鷹,那鷹衝她撲騰了幾下翅膀,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轉身的空兒,狗日的貓頭鷹撲閃了兩下,一聲沒叫就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貓頭鷹沒去別處,它飛了幾下,很是熟練地一頭紮進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兒招弟忽然就說了聲夢囈,很快,發起了高燒。

這邊,腳下的黑影兒還是沒抬開步子,像是被什麼定住了。一雙黑乎乎的眼兒四下望,眼看就要繞過廊沿,往藏梯子的西牆這邊巴望了,管家六根氣緊得要死掉,緊得雙腳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係了根繩子,把自個兒綁牢在梯子上,恐怕他就要掉下來了。

終於,黑影兒望夠了,望足了,吸了口氣,抬開步子,往前走。

月牙兒這時探了頭,一層淡淡的暈光從天空遙遠處灑下來,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腳步兒穿過窄廊,往東一拐,就到了東家莊地睡房的窗欞下。

東家莊地早早躺在炕上,等這一刻來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東家莊地的生命裏,這樣的時刻才能讓他熱血滾滾,才能讓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鬆枝蹬腿走後,他的厭倦的生命,仿佛就為這一刻活著,也仿佛三房鬆枝的走,就為了給他和她騰出更多的地兒和空閑,來享受這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銷魂。

是的,銷魂。東家莊地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要說銷魂,怕是這輩子,沒人跟得上將要推門進來的這個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對手。盡管她們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想表現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窩裏,到了身子底下,她們的差就露了出來。沒法兒比,真是沒法兒比。

東家莊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說論身段,論臉龐,他的三房女人沒一個輸給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輸得一塌糊塗呢?有次他在溝裏轉,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條兒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這所有的謎,都是為了一個字,一個說不出口的字——

偷。

“偷”這個字,是很不為人恥的,也是莊氏祖宗最恨、最切齒的。偏偏,它又像陰魂繚繞,永遠地盤伏在這院中,任憑莊家哪一代東家都驅它不走,滅它不盡。這院裏,便永世地有了股氣息,偷的氣息,也有了股快樂,偷的快樂,更有了一種不恥,偷的不恥。隻是這不恥,永遠藏在暗中,藏在莊家一代代男人的心靈旮旯裏,見不得光,也不需要見光。隻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將它藏在一層層的黑暗裏,裹緊,裹牢,裹成一個千古解不開的暗謎。

明白這點後,東家莊地便再也不納悶兒了,再也不細想了。其實,人就是這麼一種動物,屬於偷的動物。細品一下,甭說炕上,甭說被窩裏,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這樣?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經地義的,誰個珍惜過,誰個當寶貝過?誰個不把偷來的、搶來的,看得比命還重?

偷來的才香,偷來的才味足,偷來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東家莊地轉了一下身,近來,他偷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動了,再說偷了一輩子,偷到這份兒上,足了,再也不那麼饞,不那麼貪了。怕,咋個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東家莊地這麼想時,腦子裏閃出兩個影來,一個是管家六根,一個是他怎麼也不情願想到的媳婦燈芯。

他深重地歎了口氣,歎得有點兒淒,有點兒涼,有點兒悲壯。

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個夜晚最終以管家六根的一場驚險告終。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個兒竟是這般的沒用。本來一切都還順當,好戲都已開場,就等他在寒風中耐著性子欣賞下去。管家六根其實也是很想看這樣一場戲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險,有一半緣由,還是想滿足一下他那見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樂趣不在偷著幹,在偷著看。

隔著窗欞兒,或躲在牆旮旯裏,偷偷把目光探過去,屏住氣兒,穩住心,管家六根的快樂就來了。在溝裏,這樣的事兒不隻發生在炕上,沙河旁、楊樹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隻要有陰處,隻要能背過人,隨時,隨地,那景兒就有可能出現。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窩裏,人們似乎更喜歡野外,更喜歡在不該發生的地兒發生,更喜歡在意想不到的時間裏……

管家六根看得極過癮,極投入,也極滿足。有什麼比看這樣一場戲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況且戲的主兒不斷變換著,忽兒是麻三,忽兒是楊四,他們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時地變換著臉,今兒個是二狗子他媽,明兒個是五槐家的,後兒個,說不定還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這是多精彩多壯觀的一場戲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沒看夠,愣是還想看,想看它到死!

這事要說也不是個啥稀奇,在溝裏,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這事當個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開,看得賤。你想想,溝裏住的都是些逃難逃來的,要麼自個兒老家鬧土匪,男人讓槍打了、長矛挑了,活不下去,連逃帶奔地來到溝裏,這命本就是搶回來的,是老天爺不小心意外多給的,那就不能讓它白白流走。還有,即便老家啥事也沒有過,即便一生下來就是溝裏人,那又咋?該偷還偷,該扒還扒。人活個啥,掙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沒明沒黑,沒饑沒飽,你說活個啥,難道僅僅為張嘴?說穿了,還不圖個沒白活!啥叫個沒白活?誰個有誰個的想,誰個有誰個的主意,但在一點上,大家是一致的,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得給自己點兒快樂!

那麼,放眼望一望這深不見底的溝,望一望南北兩座黑壓壓的山,望一望溝中間頭頂裏二尺寬的個天,你還能有啥快樂,你還想有啥快樂?

畢竟,溝裏就一個下河院,就一個東家莊地,不是誰都能苦一輩子掙下座金山銀山的,不是誰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麼,你還抱個啥指望,能抱個啥指望?

那就把快樂放簡單點,放直接點,放到能得到的份兒上。

溝裏人一快樂,管家六根的快樂便來了,來得猛,來得烈,來得想躲也躲不過。

管家六根快要樂死了。

要說,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這樣的,管家六根染上這毛病,全是因了柳條兒。

柳條兒打十五上進了門,沒出三年,騰騰掉下兩個帶叉的,起初管家六根還樂,還笑,認為自個兒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說算命先生說過他要斷後麼,不是說他六根家注定要人斷路稀麼?咋不到三年掉下兩個!牛日的,滿嘴裏盡滾蛋蛋哩。慢慢地,管家六根就樂不起來了,笑不出來了。為啥,兩個雖是兩個,可,可都是帶叉的呀!

在溝裏,你就是學母豬一樣一肚子下十幾個,扒開腿一看,隻要是個叉,還是閑的,你還是個斷後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來慌去,就把問題歸到了自個兒不會弄上。溝裏人見了麵,插科打諢的,最愛把問題歸到不會弄上。“瞅瞅你個狼日,定是弄錯地兒了。”或者,淫邪地笑一下,“會不會弄啊,不會今黑裏讓給我,一弄一個準。”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貓尿,沒大沒小地也就把這話丟到了他麵前。六根當時想,不會弄我還不會看?對,我倒要看看,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這一看,就把六根帶到了歪處,帶到了另條路上。

六根有了癮,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條不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處的路。六根不愛偷著幹,隻愛偷著看。

看裏他獲得興奮,獲得滿足,獲得別人無從知曉無從體驗的極其隱秘的快樂。

這晚六根本來是看到了,看得還極過癮,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老成一把骨頭的莊地,竟然,竟然……

那隻貓頭鷹在極關鍵處忽地飛了來,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裏待煩了,待悶了,不想待了,也跑來看熱鬧。這個喪門星,你說它害人不害人,它飛來,先是在六根頭頂上不聲不響旋了兩圈,接著,它一個猛撲,捉小雞似的直直衝六根撲下來。

撲下來。

六根一聲喊,連人帶梯子,騰一聲,摔到了地上。

屋內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