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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陰雲(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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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誰說得清,這溝的曆史有多長。更沒誰說得清,這南北綿延起伏重重疊疊的二山,最終去了哪裏。就連東家莊地,對這溝也是陌生的,對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溝裏活了六十年。

這溝深著哩。

溝從遙遠處的馬牙雪山來,據說古時那兒曾有個樵夫,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對下棋的神仙。樵夫是個棋迷,一看見下棋,便走不動路。他躡手躡腳走過去,站邊上看,雲裏霧裏,刀光劍影,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盤棋還沒殺出個勝負。樵夫沒累,神仙累了,想歇會兒再下,這才發現身後還有個站著看棋的人。神仙一問,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發誓,神仙道,你也用不著發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這才記起老母,記起上山是為采藥來的,神仙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你采藥還有何用?樵夫揣著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兒還有過去的影子!這變化,怕不隻是幾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個兒為一盤棋誤了老母性命,淚嘩嘩流下來。沒想,這淚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開了道口子,淚順口而下,衝開一道河,這河便成了沙河,這水便成了終年不斷的沙河水。

東家莊地聽這個傳說的時候,才五歲,躺在爺爺懷裏。爺爺的胸脯又綿又軟,跟奶媽仁順嫂的沒啥兩樣。隻是,爺爺邊講邊撫著他的頭:“地兒,記住了,將來這溝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還是你的。你要讓溝變得更像溝,河變得更像河,山變得……”

“更像山!”五歲的莊地搶著說。

爺爺笑了。爺爺那一笑,含著對下河院這唯一的孫子無限的愛意,還有深深的擔憂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莊地到現在才明白,爺爺那笑是有無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著這溝能為莊家曲幽,這河能為莊家綿延,這山能為莊家起伏,這天呀,能為莊家藍。隻是,這怕是個夢,真的是個夢。

可人有夢多好。

要是沒夢,他莊地能活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能單槍匹馬地將偌大的下河院撐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還能在危機四伏的下河院裝沒事人似的,輕輕鬆鬆,該咋受活還咋受活?

人得有夢!

東家莊地的夢是讓六根那一聲騰給驚醒的!

奶媽仁順嫂貓一樣溜進來時,莊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溝裏的菜子地一樣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脈絡一樣起伏。這起伏,不隻是充滿了對奶媽仁順嫂的等待,活到今兒個,這等待越來越不那麼急切,也不那麼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婦燈芯,想到了因媳婦燈芯帶給這個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還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媽仁順嫂打裏掩了門,跟慣常一樣,邊解扣子邊到炕上。這個動作有點兒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這也由不得奶媽,自打燈芯進了門,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對東家,奶媽仁順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隻是,這想法她沒法兒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隻能以這種方式表達,或者,也隻有這個方式,才是她仁順嫂的方式。

奶媽仁順嫂抖著身子偎過來時,東家莊地並沒動,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妄想裏,那妄想裏有他的兒子命旺,更有媳婦燈芯。一想到媳婦,東家莊地就沒法兒把心思集中起來,甚至,常常是飄飄忽忽的,頭重腳輕的,是雲裏霧裏的,是帶了某種罪孽的。這罪孽,還是在後山半仙劉瞎子那句話上。誰都不知道,媳婦燈芯娶過來第十天,東家莊地偷偷去了趟後山,下河院沒一個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媽仁順嫂。他去不為別的,隻問了後山半仙一句話:“我要是給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馬,能不能讓她給我衝好,而且隻衝這一回!”

後山半仙沒正麵回答他,撚著胡須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馬,隻要東家一句話。”

“啥話?”

“要是媳婦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饒得了她?”

莊地不語了。

這可是個難咬的核桃,不但難咬,還難咽。下河院的規矩是鐵,禁忌是鋼,縱使他莊地自個兒犯了,怕也到黃泉下還要挨祖宗的懲罰。讓一個新娶過門的媳婦犯,犯了還得饒過,莊地不敢想。

“那好,東家請回吧,這事,你另請高人。”半仙撚著胡須的手停下來,猛地指住門,指住讓東家莊地死心的路。

東家莊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會兒,又問:“能不能說透徹點兒?”

“不能!”

半仙很幹脆,這幹脆就意味著天機不可泄露。東家莊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個兒有沒這個決心救。這決心,便是順了半仙的意,聽他的。

“我饒!”

莊地自個兒都沒想到,能答得這麼幹脆。

“那好,說出的話,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釘子上的鐵。”半仙說。東家莊地逼迫地“嗯”了一聲。半仙說完,又撚起了胡須,仿佛,他的錦囊妙計藏在那半尺長的花白胡須裏。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隻是一個媳婦,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莊家上輩子的恩人。還有,她身上,附著三房鬆枝的魂。”話剛說這兒,莊地頓然沒了臉色,頭皮上唰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媽媽喲,要真是這樣,我這不是往家裏搬閻王嗎?不娶了,不衝了,這就休,這就讓她回!莊地差點兒就把心虛的話說出口。

半仙又開口了:“你也甭怕,冤有頭,債有主,雖說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時我給她指過路,隻幫你,不害你,冤冤相報,何時是頭?你知道理虧,她也就能瞑目了。隻是,對媳婦,你千萬不可再錯,再錯,怕就沒機會了。”

說完這句,半仙便沉沉地閉了口,任憑東家莊地再怎麼問,他就像坐化了般,隻聞見進出氣的聲兒,聞不見一絲活人的味。東家莊地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個感恩的頭,出來了。

一路上,東家莊地都是那句話——得饒。

饒是很難的。活人一世,最難的就是你能饒人,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比懲罰要難,比雪恨要難,難幾倍。東家莊地這才饒了幾次,就有些饒不下去了。未開懷就出門,他饒。滿溝裏亂竄,他饒。跟下人們胡亂打聽,他還饒。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飄出那味兒,藥味兒,他還得硬裝聞不見,得饒。這一路饒下去,還不知饒出個啥。

可不饒又能咋?

臉上有雙手撫過來,綿的手,熱的手,奶媽仁順嫂的手。大約是見他沒反應,冷酷酷的,奶媽仁順嫂更切了。頭偎他懷裏,像個娃,像頭貓,像個……莊地推了一下,沒推開,反把冤家那兩隻肉糖糖給推到了手裏。媽媽喲,幾天沒摸,竟綿成這個樣。莊地心裏一下就沒了媳婦,沒了愁也沒了傷,坐起身,顫顫地摟了她,頭在她懷裏蠕動起來。莊地的動靜鼓舞了奶媽,使她心裏嘩一下亮起來,老親親還念著我哩,老親親還饞著我哩。她哼了一聲,一下,就把整個身子喂了過去。

睡房裏發出一連串窣窣聲,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東家莊地獨一無二的前曲兒。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個遍,豬拱牆根一樣,一寸也不放過。嘴拱著,手還要亂抓。那抓也是他獨有的,似撓,似撕,似揪,似掐,傳到奶媽身上,卻是怪怪的一種癢,一種痛,一種舒服,一種快樂。極盡挑逗!

奶媽仁順嫂迅速癱軟下去,身子裏發出一種浪,滾滾的,鋪天蓋地。

接著,就該亮油燈了,隻聽“哧”一聲,一根洋火燃起來,撲閃了兩下,火苗兒傳給油燈,屋子裏朦朧起來。洋火熄滅的當兒,正戲開演了。東家莊地悶騰騰就發出一聲喚:“我的冤家兒哎,我的仁娘……”仁順嫂呀呀了兩聲,白生生的奶子剛從命旺嘴裏掖出來,又稀裏嘩啦叼進莊地嘴裏。這景致,外頭的六根哪兒見過?

六根真正算是開了眼界,此後好長一陣,他都停止在這個夜晚出不來。想不出,真是想不出,世上還有這個玩法,世上還有拿野女人當娘的,不隻當娘,也當丫頭,當豬,當狗,當一切能當的物什。

隻是,這當裏,是含了無限蘊意的,是含了一個男人一生的。六根盡管咀嚼了無數遍,還是不能把裏麵的韻味給咀嚼出來。

他又怎能輕易就咀嚼出來呢?

六根的記憶裏,莊地那個貪呀,比年輕漢子還強百倍,一頭栽下去,恨不得把碩大的奶子全吃上。手也跟著動了,先在仁順嫂腿上,後又到屁股上。抖顫的雙手沒幾下就將仁順嫂的褲子褪了,全褪了。渾圓肥碩的屁股,映得油燈不停地晃,晃得外頭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裏麵,東家莊地還在貪,還在婪,他吃的那個香喲,簡直能把人饞死!他吃的那個細法喲,簡直讓六根想不顧一切跳進去,也狠咬上兩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還能用來吃,還能用來舔,還能用來細細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關於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隻知道別人的女人是用來偷看的,用來臆想的。自個兒的呢,是用來打,用來出氣的,用來像驢像馬一樣使喚的。可這晚,給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鮮,這些新鮮反饋到柳條兒身上,還是一頓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別的破解的辦法。

終於,莊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過癮了。仁順嫂舒展開身子,緩緩躺下去……

屋裏是非常吃勁的聲音,東家莊地顯然力不從心,他現在越來越不能對付她了。想想當年的勇猛,無不沮喪地折起身子說:“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聽仁順嫂夢囈般喃喃道:“緩緩再來吧,老親親,今黑裏說啥也得行。”

聽聽,這騷貨!

風從遠處刮過來,吼兒吼兒的,廊下的油燈幾盞滅了,院裏越發顯得昏暗,顯得迷離。空蕩蕩的院子,隻有風的聲音。後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兩聲,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終於,屋裏安靜下來,努力再次以失敗告終,引得仁順嫂嚶嚶哭了幾聲。莊地替她抺去淚,說:“往後你少來吧,老了,我想圖個靜。”仁順嫂貼他懷裏,鼻子一抽一抽地說:“你終於不要我了,你個……”

那隻喪門星貓頭鷹就是這時紮下來的,騰一聲,六根差點兒沒摔死。

屋裏的聲音戛然而止後,仁順嫂一個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顧不得穿,赤著身子就想往外跑。東家莊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

“慌個啥,上來。”

“人,外頭有人。”仁順嫂嚇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雙狼眼。

“上來!”東家莊地重重喝了一聲,奶媽仁順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頭有人聽窗根,還上來?

“上來,我估摸著行了。”東家莊地的聲音裏突然多出股味兒,狠味兒,辣味兒,狼味兒。

奶媽仁順嫂哆嗦片刻,戰戰兢兢掉轉身,上了炕。

東家莊地二話不說,壓上去,沒想,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騰出一片子濕,沙河的浪仿佛衝了過來。

東家莊地認定偷聽的不是別人,是媳婦燈芯。

白日裏他看見過燈芯,在後牆那兒轉悠,但他沒想到,她會搭上梯子爬上來。第二天他在後牆那兒轉悠了好長一會兒,衝後院的木手子說:“找人把梯子劈了,當燒柴。”

東家莊地之所以不讓奶媽仁順嫂往外追,就是瞬間想起了後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饒!但他沒想到,二番仁順嫂上炕,他居然行了,還很行。事後東家莊地也覺有些怪,咋就在驚嚇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隻管看!”東家莊地莫名其妙就衝西廂吼了這麼一聲,吼過,心裏竟很舒服。

奶媽仁順嫂卻沒這麼想,那夜,莊地很行的時候,她一點不行,不隻是不行,心裏還著實鬧著慌,所以東家莊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點也不曉得,隻記得稀裏嘩啦一陣響,自個兒的身子像是被搗碎了一般。

三更時候,仁順嫂走了出來,一路膽戰心驚,走得極盡艱難。剛拐過牆角,騰地跳出個人,仁順嫂嚇個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進了自個兒的耳房,點了油燈,看清堵她嘴的是少奶奶燈芯時,奶媽仁順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2

管家六根死裏逃命,竟躲過了一劫。不過,事後他也著實迷惑,下河院咋就沒追哩?按說,東家莊地要追,他是逃不過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還能逃出這條溝?

管家六根揣著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過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靜,一點兒異樣也沒有。怪,怪死了。興許他們炕上弄得太緊,沒聽見?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僥幸。三天後他裝模作樣進了上房,想探點兒動靜。東家莊地正在抽水煙,投入得很,邊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媽仁順嫂。

管家六根啥也沒說,嚇得退了出來。

不要臉,真不要臉,竟然,竟然明擺起來!管家六根一邊恨,一邊往外走,抬頭一望就看見了丫頭蔥兒。

“你過來!”管家六根喝了一聲。

丫頭蔥兒怯怯地看住他,目光裏盡是怕。

“我問你,東家,東家這兩天說啥了沒?”

丫頭蔥兒躲過臉,直搖頭。

“你聾了還是啞了,問你話哩。”

丫頭蔥兒還是搖頭。這個十來歲的孩子,打一進門,就怕上了管家六根,隻要逢著他,免不了腿抖。

“蔥兒!”西廂那邊突然響過來一聲,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燈芯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一襲布衫,臉色陰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過蔥兒,揣著一肚子心事走了出來。

是個陷阱,一定是個陷阱!站在村巷裏,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甭看他們啥也不說,心裏,還不知咋個算計呢,說不定……不行,不能這麼幹等,我得幹點兒什麼,得搶在老東西下手之前,幹點什麼,可幹點什麼呢?他們連被窩裏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還好,一抓,還把他們抓到了明處,你瞧剛才那個親熱,那個近,還真當成四房了。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看見了中醫李三慢。

中藥!

管家六根想到中藥的同時,腦子裏嘩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當初那慘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過你條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聲。

院裏,奶媽仁順嫂已侍候東家莊地抽完了煙。這是一個奇怪的早晨,就連奶媽仁順嫂也覺東家莊地有點兒瘋了,有點兒不管不顧了。早晨她剛下炕,頭還沒梳哩,丫頭蔥兒就跑來喊:“東家爺爺叫哩。”

“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媽仁順嫂邊嘀咕,邊洗臉梳頭,草草打扮一番來到上房,東家莊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兒。奶媽仁順嫂不安地把目光投過去,東家莊地看上去一臉坦然,一點不像有事的樣子。

“傻愣著做甚,侍候我抽煙。”東家莊地並不看奶媽仁順嫂,聲音卻是不容抗拒。奶媽仁順嫂喂他抽煙時,心裏就咕嚕咕嚕地轉。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那夜,她被少奶奶燈芯打窄廊裏撈進耳房,一開始還嘴硬,死活不承認去了東家那裏。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沒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給我?再說了,這事也不是沒提過,少奶奶燈芯頭一次跟她談話,就明著暗著把醜事兒提到了桌上,隻當讓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還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該說的全說出去,說到全溝人麵前,說到溝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婦能咋?再是東家,再是少奶奶,那些喪盡天良的事,你能遮擋過去?

沒想,少奶奶燈芯軟軟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這院裏,不幹淨的也不隻你一個。再說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隻有女人曉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來踩你腳後跟的,我是怕這事傳得太開,你家二拐子往後難活人哩……”

“再說了……”少奶奶燈芯頓了頓,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剛才的話難受了,嗓子裏有股子嗚咽。

“你甭再說了!”奶媽仁順嫂突地打斷燈芯,猛就給她跪下了,“我不好,我賤,我……”

“起來,沒人叫你跪。”少奶奶燈芯伸出手,攙扶她起來,借著油燈,目光停在她臉上。那是一道柔中帶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滅掉一切的目光。奶媽仁順嫂扭開頭,不敢跟那目光對視。耳朵裏就聽燈芯說:“往後,去時留個心,這院裏,好人沒幾個,蛇哩蠍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還活人哩……”

一席話說得奶媽仁順嫂不得不對少奶奶燈芯感激涕零了,少奶奶燈芯再說啥,她就隻有應聲的份兒。

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是懂了,可東家莊地呢,他為啥這般沉得住氣?還要這麼早地拉她來,演戲給人看?

中藥的事是在五天後敗露的。

都怪奶媽仁順嫂,五天裏她心神不定,做事丟東忘西,不是揉麵時碰翻碗,就是做飯時多放了一遍鹽,甚至手忙腳亂中把東家莊地的鞋也給穿鴛鴦過,惹得莊地直衝她翻眼睛。這天她剛慌慌張張從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廂,管家六根的腳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藥就是那夜定的計。少奶奶燈芯知道再在下河院這麼藏掖下去,橫豎要撞在管家六根手裏,索性將藥給了奶媽仁順嫂,讓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懷裏揣個缸子捂過來,再喂給命旺喝。沒想,做得這麼妙細,還是讓管家六根聞到了。

其實,管家六根是在頭天夜黑拿到藥渣的。對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的那點兒計謀,他一下就給猜到了。於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順嫂家的牆旮旯裏等,果然,仁順嫂熬煎好藥,先是將藥罐子拿出來,快快地倒掉藥渣,拿土埋起來,才忙著去給西廂送藥。

管家六根挖出藥渣,很快出現在中醫李三慢的藥鋪裏,他把手裏的藥渣一放,說:“你給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飄蕩了很久,才落到藥渣上,半日,他才擠出一個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問:“看出什麼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說。管家六根又掏出一雙洋襪子,遞到李三慢眼前。李三慢還是不說,但眼神,卻從藥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臉上。那眼神忽悠忽悠的,賊一般蕩悠。

不說就是說了。管家六根出了門,心想仁順嫂到底是怕了,變著法兒給他漏信兒。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麼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豬抹脖子都來不及,還有那麼大的心勁往老不中用的懷裏鑽?二天夜剛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順嫂家的巷道裏轉悠片刻,確信聞到了藥香,才來到下河院,徑直進了上房,東家莊地正在算賬,丫頭蔥兒不知去了哪兒,屋子裏有點兒靜。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話想好了,他知道中藥是東家莊地心頭一塊大痛,死痛,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鬆開的結。自打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得七竅流血一命歸西後,這中藥,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東家莊地隻要一聽“中藥”兩個字,怕是心肝都要爛,這中藥的好處,他是萬萬不敢再信了。對兒子命旺,東家莊地寧可讓喝半仙燒的紙灰水,也絕不敢提這中藥!

果然,話沒說一半,東家莊地氣得扔了算盤:“這還了得,敢在我眼裏下蛆,走!”

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半路裏碰上丫頭蔥兒,她懷裏抱隻貓,正用心地玩。莊地一把打了貓說:“帶路。”等他們站到西廂房門口時,少奶奶燈芯才從炕上跳下來,揉著困極了的睡眼,弓腰問聲好。

一股子草熏香飄出,嫋嫋飛到空中,也飛進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這是一種奇特的草香,好像和著野百合的味兒,還有淡淡的鬆枝氣。東家莊地吸一口,脹滿死煙的胸腔登時清爽了,明淨了。他尋著目光,朝西廂房四下瞅瞅,香味是從牆角的香爐裏飄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兒一旺兒,像眨著眼睛。西廂房裹在芬芳馥鬱的香氣裏,怎麼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說的苦藥味。屋裏更是不見奶媽仁順嫂的影兒。

東家莊地立在門口,一時也恍惚了,目光懵然,有一瞬竟覺心旌搖曳,後來發現竟盯著兒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幾跳,忽然就想起自個兒跟奶媽仁順嫂的那個夜晚,想起那一聲騰,目光撲了幾撲,卻又忽然地滅了。轉身的一瞬,像是極不甘心地說了句:“把門關好,這院裏,有賊!”

這話讓少奶奶燈芯跟管家六根同時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東家莊地對管家六根便大發雷霆:“成什麼體統,捕風捉影,這是下河院,往後,沒影兒的事你少操心!”

一場精心算計過的陰謀就這樣被瓦解,管家六根簡直氣青了腸子。咋個可能呢?咋個可能麼!他往東家莊地的上房去時,明明看見奶媽仁順嫂急慌慌地往西廂去,雙手還捂著懷,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認定是奶媽仁順嫂在裏麵搗鬼,從東家莊地那兒出來,想也沒想,氣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媽仁順嫂果然在耳房裏,赤白著臉,坐炕沿上喘氣兒。

“你——”管家六根手指頭險些指到奶媽仁順嫂眼睛裏,嘴裏,竟呀呀著罵不出半個字。

“咋了?”奶媽仁順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問。

“咋了,花椒吃著嘴麻了,大豆吃著牙疼了,你幹的事,你自個兒曉得。”

奶媽仁順嫂也不嘴軟,忽地起身說:“就是,自個兒曉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裏打梯子上往死裏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幹的缺德事多,報的應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長屁眼兒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來撒野的,沒想,這陣兒倒成了受氣的筒子。他跳著腳,險些就要把那事兒說出來。

“說呀,嘴實了,還是讓啥虧心事給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顧了,不就一條命麼,橫豎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時候,還沒個人給你頂瓦盆哩。”

這話,哪是平日裏那個仁順嫂罵的,這話,卻又盡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鹽。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隻要一提兒子,一提瓦盆,氣立刻比誰都短了。他逃開耳房,衝出下河院,往自家跑,還沒進門,砸向柳條兒的拳頭就已握得哢哢響了。

仁順嫂倒是讓他罵醒了,話裏明白無誤告訴她,少奶奶那兒沒出事,懸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不過,一場罵,也讓她虛脫了般,再也沒氣力撐住自己了。半晌,她腦子裏跳出一團謎,少奶奶燈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腳後跟的事呢?

東家莊地還怔在上房裏,管家六根是讓他罵走了,西廂也沒看見讓他擔心的東西。不過,他這心還是靜不下來。其實他明白,那藥味兒就在西廂裏,隻是藏了掩了,要不,點那麼濃的香爐做甚?瞎子也能看清個道道。他所以不點破,一是不能給管家六根挑事的機會,他太能挑事了,這院裏哪檔子事不是由他挑起?東家莊地對此簡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藥味兒還要烈,還要不可饒恕。但是,對這個六根,東家莊地隻能忍著,咬著牙忍,狠上心忍,他現在隻有一個心思,等兒子命旺好起來,等兒子命旺長大。

另一個理由,怕也是讓東家莊地更加為難的理由,就是兒子命旺。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往西廂去,天天要巴望上兒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兒子命旺的氣色卻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難道後山老舅真有這般神奇功夫?

丫頭蔥兒抱著她的貓走進來,東家莊地說:“爺爺有話問你哩。”丫頭蔥兒伸直耳朵,聽明白是問她西廂房到底有沒藥味兒,丫頭蔥兒憨直地說:“沒,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媽身上聞見過,她病了,溝裏中醫李三慢開的藥方子。”

“哦。”東家莊地輕哦一聲,越發不解了。這麼說,自個兒也聞錯了?仁順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聽過,下人和長工在自家吃中藥他管不著,不礙他的事。可,那個香爐,還有命旺……

東家莊地沉吟半晌,跟丫頭蔥兒交代:“往後,去西廂房甭隻顧了玩,多留點神,看見什麼跟我說。”丫頭蔥兒認真地點點頭,說記住了。

當夜,丫頭蔥兒便溜進西廂房,一五一十把幹爺的話說了。少奶奶燈芯撫著她的頭發說:“丫頭真乖,這事兒千萬甭對奶媽說。”丫頭蔥兒俏皮地眨眨眼,說:“管家在盯奶媽梢哩,他一定看見奶媽跟幹爺睡覺了。”少奶奶燈芯登時青了臉:“閉嘴,這話往後不許亂說。”

丫頭蔥兒嚇得伸了下舌頭,怯怵怵地回了自個兒睡的耳房。

少奶奶燈芯是用一件帶著鴛鴦圖案的肚兜暖住丫頭蔥兒的。打第一眼望見,她便喜歡這丫頭了。這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兒,濃眉下眨著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愛。更是她女兒家的靈性,簡直讓少奶奶燈芯有點兒舍不得。不論說話還是做事,蔥兒總能想到你心裏頭。少奶奶燈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個兒身邊,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紅肚兜是她的愛物,原本是涼州城李太太送的。中醫爹醫好了她的病,除過銀子,外加了這肚兜。燈芯在娘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給他看。沒料在閨中待成了老姑娘,再穿,有點兒小,心裏也別扭。不過在西廂房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偷偷穿了對著鏡子看。銅鏡裏那個粉紅身子的女人,便讓她禁不住黯然神傷,有時還會流出幾滴清淚。

那日丫頭蔥兒來耍,少奶奶燈芯忽然心血來潮,非要她穿了給自己看。丫頭蔥兒羞答答脫了衣裳,在燈下穿了,立時,少奶奶燈芯眼裏放了異光。好看,真是好看,這肚兜兒仿佛專為她定做的,小巧玲瓏的身子因了肚兜兒的襯托,忽然間放大了,像個大人了。更是那一張水嘟嘟的臉兒,一下活泛得鮮亮生動。丫頭蔥兒也讓自個兒嚇了一跳,隨後眼裏就是掩不住的喜悅,扭著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個兒看呆了。

“你要喜歡就送你穿。”少奶奶燈芯在燈光下說。丫頭蔥兒一臉驚訝:“真的?”

“真的。”燈芯忍不住伸手牽了蔥兒,將她攬進懷裏:“不過你要常穿了給我看。”丫頭蔥兒仰起幸福的臉,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聽少奶奶話。

幸虧丫頭蔥兒跑來報了信,才沒讓管家六根的陰謀得逞。好險啊,隻差半步。不過,少奶奶燈芯心裏卻多了層憂慮,跟管家六根的鬥爭這才算個開始,往後,還不知他要出多少壞主意損主意。

夜濃濃地黑下來,少奶奶燈芯的心裏,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3

連日裏,管家六根無精打采,老婆柳條兒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裏亂得一團糟。

不值錢的爛貨,不下蛋的雞!管家六根心裏氣得鍋滾,還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個丫頭片子爹啊媽啊,餓得呱喊。最叫他煩的就是四丫頭招弟,自打生下來,就沒安分過,高燒才退,又拉起了肚子,拉得鼻青臉黃,剩了個氣絲絲。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氣,硬是跟你較勁兒。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兒點。

中醫李三慢一臉壞笑地說:“不是不管她麼,咋又來了?”

“放你媽的賊屁,不管,我是那號人嗎?”

中醫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號人,給銀子就看,不給銀子,門都沒有。他對管家六根可是夠意思的。這溝裏,他李三慢把誰往眼睛裏看,把誰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號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唯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

平日裏見了,點頭哈腰不說,隔空兒,還要弄點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兩口,趁著酒勁,兩個人也閑談些下河院的事。閑談中李三慢發現,六根這龜孫子,心重,比他還重,不隻重,還多幾個彎彎。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繞過來繞過去,不肯說實話。

日你丫頭的,李三慢不滿了,我拿你當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窩子,你倒好,拿我當傻子哄,當愣頭兒青耍。這以後,李三慢對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換以前,甭說六根拿藥渣來問他,就是稍稍給他個暗示,他也能把奶媽仁順嫂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可現在,不一樣,還想日哄我,門都沒。還拿盒洋火,日,老子沒見過個洋火,沒見過雙襪子?你個斷後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裏恨著,臉上並不顯出來,見六根慢騰騰地掏出銅錢,才說:“你先回去,夜黑了我來。這陣兒,還等個人哩。”

李三慢這是在擺口,不趁著這機會擺個口,他斷後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誰!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腳慢三腳到了六根泥巴院裏。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煩,後晌他隻顧著看管四個丫頭,飯都沒顧上吃哩。見李三慢慢悠悠晃進來,不高興地怨道:“說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時候?”

李三慢邊往炕上坐口裏邊說:“誰家沒個忙閑,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這,我還是擱下一藥鋪的人抽空來的。”

六根心裏恨了一聲,一藥鋪的人,怕是一藥鋪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慣眼,一把火把你個雞巴藥鋪燒了,看你顯擺。

李三慢剛坐下去,“媽呀”一聲叫喊著又彈起來。原來他坐到了屎上,四丫頭招弟拉下的,一攤。一股子臭味立刻騰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這屋,哪兒還像個屋,簡直就是個豬窩。炕上橫裏斜裏,東一片子西一片子,盡是些屎套子。爛被窩的毛蛋蛋往外滾,大約是六根找不到東西擦屎,把被窩撕開了。

地下,水缸翻著,水浸了一地,兩隻藍花碗碎著,定是幾個丫頭片子打仗打的。一看這景致,中醫李三慢心裏就笑了,都說六根是溝裏的人梢子,瞅瞅,過的這日子,豬狗都不如,還管家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驢球麵兒光,心裏生爛瘡。威風是硬撐出來的,爛才是他真實的日子。

號了脈,開了藥方,李三慢說:“這病不輕哩,怕是一服兩服的好不了,這陣兒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給她多熬煎幾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兒打是打不來的,莫不如……”

六根騰地紅了臉:“放啥屁哩,放響點兒。”

“算了,跟你這號人說也沒用,等柳條兒好過來,我跟她說。”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哄著讓他吃藥哩,學草繩男人,四處找藥吃,說這黃水能吃下兒子。呸,他才不信哩。母雞不下蛋,公雞踩死也是閑的。

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邊給柳條兒熬起藥來,六根也是見不得中藥的,那苦味兒一漫出來,心裏就發嘔得想吐。但他忍。眼下這光景,他得盡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該收的菜子都收了,自個兒是吃了虧,但虧不能白吃,得變著法兒補回來。這麼想著,他竟耐著性子,給柳條兒一勺一勺地喂起藥來。

這景致,直把柳條兒傻得一肚子難腸話說不出來。

幾番忙碌後,油坊的事終於忙出個眉目。這天六根騎著青騾子剛到油坊,就看見馬巴佬正帶著小巴佬們做最後的準備。六根跳下騾子問:“日子看好了沒?”馬巴佬說:“看好了,明兒個太陽影冒。”六根又問:“表紙和香呢?”馬巴佬說:“都備齊了,就等你一句話。”六根抬頭望望天,天很藍,沒有一絲雲,看來明天確是個好日子,就說:“那你今天把啥都備好了,明兒個開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棗紅走馬馱著下河院東家莊地走出朱漆大門,紅絨的馬鞍異常耀眼,黃銅做的鐙子在拉著薄霧的晨光裏發出鋥亮鋥亮的光。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家莊地更是威風耀人。一騎上這匹走馬,東家莊地就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禮帽讓他的頭顱顯得高高昂起,青色長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蕩著壯年男兒的激情。他雙腳踏鐙,策馬前行。身後跟著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騾子跟棗紅走馬一比,立時就矮了幾分。再看那人,就越發覺得不像他自個兒了。他畏縮著,甚至抖動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裏更是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們趕在日出前到達油坊,馬巴佬早已恭候在門口,馬剛停穩,他便急急走過去支好身子,雙手抱住鐙子,讓東家莊地踩著他的身子落地。

院裏,一應家什早已準備停當,大小巴佬加上新來的學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兩旁,那景兒,就像是迎接什麼重大的典禮。

溝裏,早有看熱鬧的人不畏秋寒,裹著棉衣甩開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開榨香會,是溝裏人難得一見的大場麵,怕是昨兒個晚上,就心急得沒睡著。

東方泛出一片紅光時,東家莊地莊嚴地跪下。五張神桌一並齊兒擺開,上麵供滿了供品,財神爺露著慈善的笑臉,笑看著這個世界。東家莊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弓身上香,嘴裏念念有詞:“祈求財神爺保佑下河院香飄四季,財源滾滾——”

莊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財神前,便有人牽來三隻大羯羊,管家六根高聲唱道:“財神爺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開榨,東家供奉羯羊三隻,祈求財神爺徹展大領,保佑東家油如海水,富貴長流。”小巴佬們忙忙抬過水桶,將冰冷刺骨的河水澆在羯羊背上。眾人的目光嘩地聚過來,齊齊盯著羊望,就見中間的羯羊搖頭甩耳,想掙開的樣子。管家六根急道:“搖頭不算,徹展大領。”眾巴佬便也齊聲高呼:“徹展大領——”三隻羊搖了陣頭,便瞪了眼望眾人,眼裏,似驚,似慌,陌生生的駭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開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杆子倒。東家莊地匍匐在地,心裏祈求快領快領,眾巴佬更是雙手合十,嘴裏默念著:“快領快領,徹展大領。”果然,三隻羯羊齊齊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聲呼道:“大領了,大領了。”東家莊地這才直起腰,接過表紙,點燃了。

油坊頂上,馬巴佬扯開嗓子,衝遠處的青山高喊:“油坊開榨了,油坊開榨了——”

外麵的炮仗劈劈啪啪響起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水閘一開,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飛瀉而下,巨大的木齒輪在水花噴濺中咯咯地轉起來,帶動油坊的碾子。霎時,一股撲鼻的油香從石碾中飛起,香了溝穀,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開始了。

過了一個時辰,溫暖的陽光下,下河院趕來的屠夫提著明晃晃的刀,捅進了羯羊脖子。三隻羊頭裹著紅紙獻到了財神爺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裝好,那是東家莊地的下酒菜。三隻肥碩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頭大的塊,煮進鍋裏。中午,巴佬們又能美美吃一頓了。

管家六根打這一天起,就要離開下河院,住進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為止。

也就在這個早上,東家莊地跟管家六根離去不久,少奶奶燈芯差丫頭蔥兒將奶媽仁順嫂喚到了西廂裏。奶媽仁順嫂昨黑裏沒睡,天黑下去不久,她從自個兒屋裏偷偷摸摸端了中藥出來,拐過巷子時突然就碰見了中醫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處,就等著奶媽仁順嫂出現。奶媽仁順嫂嚇得差點掉了懷裏的藥缸子,嘴上卻道:“死人家的,黑燈瞎火,裝啥鬼哩?”李三慢不說話,一把拽了仁順嫂,往藥鋪去。仁順嫂急著要送藥,想打他手裏掙出來,李三慢陰狠狠道:“聽話就跟我走,不聽,少怪我多嘴!”

到了藥鋪,李三慢先是不說話,盯住仁順嫂的懷裏,望得奶媽仁順嫂直哆嗦,幾次險些丟開手。李三慢望足了,望過癮了,猛地撲將過來,一把從她懷裏奪過藥缸子,手就往仁順嫂奶子上去,驚得仁順嫂死死捂住奶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開,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丟開手,“你喊,大聲喊,衝全溝人喊,就說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褲子哩。”

仁順嫂突然就沒了聲,眼裏,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話:“你想咋?”

“咋?明知故問哩,就你那個奶蛋子,興他吃不興我吃?”李三慢說著又要動手動腳。仁順嫂忽然說:“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著哩?”

“哼,他瞪,我還沒跟他算賬哩,他欠我五服中藥錢,還有兩個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還!”李三慢嘴上說著,手卻老實了許多。

仁順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親哥,隻不過,李三慢生下來後抱給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兒子,這關係,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對仁順嫂的垂涎,卻一日也沒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這個你咋給忘了?”一提舊事,仁順嫂的恨就出來了,膽子也正了。

“沒心跟你說!”李三慢岔開話,雙手捧著藥缸子聞了聞,轉身問,“這是第幾服?”

“少問。”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幫他?”

“這事跟你沒關係,你最好開你的藥鋪,少操爛心。”

“有關!”李三慢一把扯住仁順嫂,“聽著,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還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兩條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說去。”仁順嫂說著,就要搶過藥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兒,又交代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藥缸子,兩個人爭搶間,藥缸子打翻了,黃澄澄的藥汁灑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臉都白了:“這可咋是好,咋是好?”藥是少奶奶燈芯一服一服給的,她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還貴重,沒承想,竟讓這挨千刀的給灑了。

“不急,我給你備著呢。”說著,李三慢奸笑著從屋裏端出一碗藥,輕輕倒進了缸裏。

“你——“奶媽仁順嫂驚得豎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這是為你好,還真以為她拿你當自己人?傻子,遲早要給她害死。她是毒蠍子,趁早認清楚。”

仁順嫂不語了,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又何嚐不知,隻是……

“你隻管端過去,這藥,色味我調得一模一樣,就算她有十雙眼睛十張嘴,也休想識出來。”

“你……”奶媽仁順嫂頓感事兒不那麼簡單,大瞪著雙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問,隻管按我說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製了主動,一點兒不在乎仁順嫂的詫異。

“我……我不!”

“那好,我後天就請陰陽,給你男人遷墳,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墳裏頭到底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三房鬆枝的事,也該讓東家和他媳婦知道了……”

奶媽仁順嫂早已沒了人樣,她的腿軟下去,軟下去,軟得沒一絲兒氣力了……

奶媽仁順嫂昨夜裏端給命旺喝的,就是溝裏中醫李三慢的藥。

“問你話哩,聽見沒有?”少奶奶燈芯一連問了幾遍,不見奶媽仁順嫂有何反應,忽然就聲高了。

“你說甚?”奶媽仁順嫂忽地抬起頭,戰戰兢兢地盯住少奶奶燈芯。

“這是甚,說啊!”

少奶奶燈芯手裏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還紮著針。

奶媽仁順嫂“撲通”就給栽了下去,還以為少奶奶燈芯對昨夜喝的藥有察覺了,沒想,沒想她竟翻騰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