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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陰雲(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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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還拿麵做過。奶媽仁順嫂腦子裏,嘩地就閃過新人進門的那個四更。

她也是聽溝裏神婆說過的,若要恨一個人,若要讓這個人死,最好的法兒就是拿布或麵做個小鬼,做時心裏念著這個人,念著對她的恨,念著對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這個人的魂,你拿針紮,她就得疼,你拿火燒,她就得爛,你拿菜刀剁了她的頭,她就活不過三天。娶親頭一天,她懷著對下河院一肚子的恨,罵了半宿,做了半宿,終於做成了小鬼,還在小鬼肚裏裝了三隻螞蟻、兩條臭蟲。按神婆教的法,她點了三張表紙,衝南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把祈願托給了天,托給了地。新人下轎進門時,她快快從懷裏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裏,她想燒死她,讓肚子裏臭蟲螞蟻吃掉她。總之,想讓她死。

沒想,這都過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話還不靈驗,她非但沒死,活得還一天比一天帶勁,一天比一天有樣兒。她不安了,怕了,這才又做了個布的,天天拿針紮,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頭!

沒想,這麼隱秘的東西,竟讓她翻騰了出來!

4

後山中醫劉鬆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裏長溝進入一年裏最為消閑的時刻,榨油是巴佬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鬱的油香裏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射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鬆柏站了一會兒,抬腿邁進了朱門裏。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悉,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在感歎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閑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幹已經枯死,幹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隻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隻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複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兒,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裏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旋即嗓子裏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什麼,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裏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兒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兒。中醫劉鬆柏眼裏,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什麼樣兒了,隻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歎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麼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曆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會兒,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交代讓後院的屠夫挑隻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進爹的懷裏。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兒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翹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裏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縫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縫。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縫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幹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綿綿的,看上去很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

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粘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裏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那麼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隻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後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沒了麵吃,漫長的冬季隻能靠洋芋跟山果打發,要不就是討飯。爹看了病卻不見得能要到銀兩,有時連藥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鄉裏鄉親的,不能眼睜睜望著人死。燈芯的記憶裏,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藝卻掙不到養家的銀兩,她長這麼大,很少吃過下河院這樣的一頓飯。

命旺的病在這個季節裏一天天好轉起來,讓燈芯漸漸看到希望。爹的藥吃下去,命旺那兒有了明顯變化。起先還天天流,後來少了。硬還是硬,但東西不出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趕過年就能好,那麼……

想到這兒,燈芯的臉忽地紅了,心也跟著飄蕩起來,胸口禁不住陣陣發熱,像有隻貓在抓撓,忍不住就想掀開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說來也怪,也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貴的,是她想見想要的,也是讓她發羞發臊的。平日不,平日隻覺得它是命旺身上一個部件,跟手跟腳沒啥兩樣,隻是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醫治。就跟手指頭爛了要洗傷口,要上藥,腳脖子扭了要搓酒,要扭捏一樣,並不會生出啥想法。

現在不同,現在她是用女兒家的心思去想它,那東西就活了,就有了靈性,一下神秘了。她顫顫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給握住了。心頓時跳得跟兔子一樣,那熱燙的硬物令她全身激蕩,身子一下酥麻了。血液如潮水般從腳底奔湧,很快席卷了整個身子。但也隻是在瞬間,爹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就像一道巨大的銅閘,哢嚓一聲,滾滾浪潮便被它閘死了。燈芯無力地鬆開手,腦子裏像退了潮般空蕩,身子也軟癱成一片。

二十二歲的燈芯對男女之事並不陌生,生在中醫世家的她打小就跟著爹給人瞧病,雖說沒學下醫術,卻也經見了不少。尤其爹的祖傳秘方就是不孕不育,有時也給管家六根這樣隻結瓜不生豆的人開一個偏方兒,吃了還真管用。燈芯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過早地介入到男女之事中。可正是這樣,關於那事兒的啟蒙就比別的女兒家要早。但直到今天,還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讓她越發痛苦不已。

燈芯摸索著下了炕,想去長廊裏再站會兒,奶媽仁順嫂卻進來了,手裏端著香噴噴的油餅。進屋便說:“我給親家爺炸的,你快趁熱吃幾塊。”燈芯說:“你端回去吧,我沒心思吃。”奶媽說:“看看你,不就遲說會兒話麼,犯得著急成這樣?”

小鬼的事讓燈芯輕易就饒了過去,明明知道那個被針紮得千瘡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燈芯還是裝了傻。一則,來自後山中醫世家的少奶奶燈芯自小從不信這,也就沒真往心裏去,隻是覺得奶媽仁順嫂到現在還這樣做,未免也太不把她當回事。正是因了這想法,少奶奶燈芯才想饒過她。得饒人處且饒人,雖說到現在還不知曉奶媽仁順嫂為啥也要這樣恨她,但心裏,卻認定了這恨跟下河院有關。二則,她來下河院,是有遠大抱負的,決不能因了一個奶媽,壞了她的計劃,那樣不值。況且這計劃一旦真要落實起來,還得處處用她這個人,燈芯的心思是,能攏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攏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根那邊去。總之,燈芯是饒過她了,她什麼也沒說,當著奶媽仁順嫂的麵,將那布做的小鬼丟到了爐火裏,不是想讓我死麼,我就自己燒給你看。

奶媽仁順嫂大約沒想到會這麼輕鬆地躲過一劫,所以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著她顛著一雙小腳整天跑來跑去,燈芯也為她難過。這也是個苦命人啊——

奶媽仁順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會兒,說:“你就心放寬了,趕明兒我跟東家說,讓親家爺到西廂房跟你說一天的話兒。”

“真的?”燈芯一下捉住奶媽手,雙眼在油燈下發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騙你不成?”奶媽仁順嫂說得很認真。

下河院的規矩是娘家來了人一律到上房說話,且要在東家莊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說私房話兒或背著東家說話的行為都是遭禁止的。燈芯相信奶媽會幫她破這個例,心裏一陣高興,就拿起油餅吃起來。奶媽在邊上問:“香不?”燈芯說:“真香。”奶媽說:“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這時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閃閃的,望著燈芯吃。奶媽拿了一塊走過去,遞他手裏。奶媽仁順嫂正要解衣,就見命旺自個兒抱了油餅喂嘴裏,大口吞吃起來,當下驚得傻在了炕下,解衣的手僵了好一會兒,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轉身驚叫:“他會吃了,少東家自個兒會吃了……”

燈芯轉了身,見奶媽的懷好好的,一粒扣兒還都沒解開,命旺手裏的餅卻真是不見了,便更驚地叫道:“他真是自個兒吃了?”

這真是個大喜事。燈芯親自望著他又吃了一塊,才確信男人不吮奶也能吃了。當下喜得不知說啥,奶媽顫著嗓子說:“準是親家爺帶來了喜,把少東家給衝好了。”

奶媽仁順嫂說完就跑上房報喜去了。燈芯望住命旺,目光複雜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帶來了喜?要不怎麼晚飯都吮了奶的,這陣兒咋就不用了?

次日剛吃過早飯,就聽長廊裏響起丫頭蔥兒的聲音,緊跟著便聽到爹的腳步聲。燈芯跑出去,看到蔥兒引了爹正朝西廂房走來。

進了屋,父女倆相互張望半天,燈芯的淚嘩就下來了。爹衝她和善地笑笑,說:“看你,都多大人了,還管不住眼淚。”燈芯也笑了,說:“人家想你嘛。”

父女倆在裏屋坐下,丫頭蔥兒知趣地退了出去。簡單寒暄幾句,話題落到命旺上。爹問了情況,就出來給命旺號脈。

後山中醫劉鬆柏這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外甥現在又是女婿的命旺號脈,他包給女兒燈芯的那些藥其實是靠經驗和猜測開出的方子,憑的就是人們對下河院少東家病情的描述。現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脈搏上,頓時神色凝重,一臉肅然。燈芯望他的目光也緊張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

中醫劉鬆柏用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才鬆開自己的手,這時他的額上已有細碎的汗滲出來。他又掀開被子,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回到裏屋,劉鬆柏好久都不開口,屋子裏的氣氛因了他那張臉愈發沉悶,空氣壓得燈芯抬不起頭來。很久,他開口說話了。

“脈絡紊亂,氣血甚虛,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長長地歎口氣,目光一下子陰鬱了。

女兒燈芯的心隨之提緊,不敢輕易問出什麼。

中醫劉鬆柏沉思良久,又說:“氣血兩虛,腎精過虧,按說不是他這年紀得的呀。”

“你是說……沒治了?”女兒燈芯怯怯地問。

“也不。”中醫劉鬆柏忽然揚起臉,“百病總有一醫,隻是他這病症實在是怪,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醫之理,重在對症下藥,百病總有起因,因便是關鍵。就他這病,因怕不在一處,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難道真是潑鬼纏了身?”燈芯又問。

“這也難說。你知道中醫並不完全排斥此說,有時氣脈兩旺,但人就是胡言亂語,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隻是一知半解。”

燈芯忽然驚駭至極,爹的困惑讓她墜進深穀,表情接近僵死。

後來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爹說得這麼可怕,為啥他又能自己吃?”

“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總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當好症狀對待。你要記住,久病之人不在於一時表現,得一步步調理,所謂日月之病還得拿日月來醫,犯不得急。和血養精,腎才能積聚元氣,元氣足而病自除。他這病,沒個三年五載的,怕是見不得轉機。”

“爹真的能醫好他?”

“這便是爹來的目的,雖說爹沒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於讓他等死。隻是……”

“隻是什麼?”

“苦了你哇,爹的話你一定要記牢,切不可讓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個“忍”字,引出了女兒燈芯一串子酸淚。不過她還是挺起了身子,說:“我忍。”

爹又說:“你先把藥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給你把藥帶來。其間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兒告知爹。”

燈芯點頭。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爹忽然轉過話題,問:“管家六根呢,咋沒見他走動?”

燈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爹默思片刻,說:“你也不能心急,他樹大根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扳倒的,定要從長計議。”燈芯說:“我明白。”爹進一步交代:“千萬不可打草驚蛇,蛇不死反咬一口,會要你命,他是個狠毒的人哪……”

中午時分,中醫劉鬆柏跟親家公告辭。女兒燈芯沒去送他,爹說免得她路上哭哭啼啼,惹人笑話。其實燈芯知道,爹是不想讓公公有啥猜疑。爹說,隻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來看你。

一個“看”字,又讓燈芯怔想了半天。

中醫劉鬆柏走後一個時辰,東家莊地悄無聲息地進了西廂房。兒媳燈芯坐裏屋縫著棉襖,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來看兒子命旺的,打昨夜聽了奶媽報的喜,他就一直盼著看這一眼了。站在炕前,東家莊地的眼立刻迷蒙成一片,兒子的睡相接近貪婪,夢裏也沒忘吧唧嘴唇。望著這不是睡著就是傻著的臉,東家莊地的心再次悲哀起來。

昨夜裏他跟親家閑聊至半夜,其間劉鬆柏也曾拐彎抺角提起過中醫,不是他自己,是他結識的涼州城名醫吳老中醫。有一瞬莊地的心撲閃著動了,甚至都要點頭了,可二房水上漂慘死的臉相又躍然眼前,他果決地搖了頭。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死的事實粉碎了他對中醫的全部信任,到現在都沒法兒恢複。可眼前的兒子瞬乎間又讓他動了這個念頭,不是說已經好轉了嗎?這段日子可沒請過道士跟和尚呀,難道那個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潑鬼壓根兒就不存在?一係列的念頭讓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麼辦法能讓兒子真正好起來呢?難道真的要照後山半仙的話等著衝三次不成?

後來他把目光移到裏屋兒媳的身上,瀉滿陽光的屋子裏兒媳幹活的表情近乎專注,一點也沒讓他打擾。豐潤的臉上染著太陽的色澤,屋子裏的薰草香濃濃地包裹著她,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是那麼的可愛,一點也不比兒子輕賤到哪裏。東家莊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鬆枝,兒媳眼裏有鬆枝一樣的水狀的東西,她要是哼曲兒說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風花香。這一刻他眼裏禁不住多了東西,那是近似於憐愛的父親般的關懷和溫暖。對於兒媳燈芯,他忽然就心軟了,濕了。

事實上自從兒媳拿著算盤在各場上奔走時,這東西就開始有了。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證實了他對兒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鬥法哩。兒媳的這個舉動盡管幼稚得接近於魯莽,但還是給了他某種希望。有時心裏不免要替兒媳隱隱擔憂,難道她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麼,難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兒媳畢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騎到自個兒頭上還怕她不成?這麼想著他把目光又轉到兒子身上,所有的希望隻能寄托於他了。

東家莊地最後果決地搖了搖頭,在下河院所有人當中,他是最不願想管家六根的。

5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在夜間落下來,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過來,世界凝固成一片。溝裏的白跟後山不同,後山長滿了鬆,雪落下後立刻讓高大的鬆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點一滴的,連不成片的,倒像是鬆掛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裏淒涼得很。溝裏的白竟是茫茫無顧的,山不見了,溝不見了,河不見了,世界連成一片,皚皚白雪蓋住了一切,天地頓然純淨一氣,找不見一絲兒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過氣的白。

燈芯穿了棉襖,戴了棉手套,拿把掃帚,混在掃雪的人當中。二尺厚的白雪帶給下河院一片忙亂,雪是要掃的,房上的掃地下,地上的掃堆拉出去。東家莊地是不容許院裏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來壯美,掃起來卻相當費勁,不多時,燈芯就累得喘不過氣。停下掃把,忽然就覺得好日子不是蹲著過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氣。

雪一落,溝裏就要生火了。一時間,溝裏人家吆了驢車,來下河院拉煤。

在溝裏,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沒一樣它不備著,沒一樣它不為溝裏人操心著。

煤是早備好的,南山的煤窯早早就把一溝過冬的煤送來了,不僅備好,還抹成了煤塊。溝裏人隻需按自家要的數拉了去燒,賬記著,等來年菜子收了一並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這道活計每年都由東家莊地親自做,還未落雪,他便將各家的賬簿訂好了。

煤在後院裏碼放,後院還開了西門,平日鎖著,這些日子便由驢車進出。東家莊地一大早就站在後院裏,穿著燈芯新做的棉襖,戴一頂棉氈帽,統著手。他的樣子不像個東家,倒像是這院的大管家。從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現在,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東西絆倒腳也不知挪一下,煤塊上落滿了積雪,卻沒人去掃,隻得親自拿了掃帚掃。

燈芯吃完早飯也趕了過來,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幹活的衣裳。見公公正在掃雪,忙過去要了掃帚,邊掃邊跟公公說話。一進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隨和起來,有時還冷不丁冒出一兩句玩笑,反把燈芯弄得尷尬。燈芯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個古板的人,言語裏卻也能透出不少鮮活的樂趣。掃完雪,又擺順東西,拉煤的驢車便從西門進來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地緊湊,公公在一邊寫票,燈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燈芯便要幫著裝車,碼煤,樣子非常利落。溝裏人的讚歎便像雪融化後的水汽在後院蕩漾開來,聽到這些溢美之詞,東家莊地會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衝兒媳望上一眼,目光裏溢出讚許和默認。如果不是中醫李三慢,這一天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

東家莊地跟中醫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後晌,其實寫票的莊地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煤垛,他知道手腳不好的人會鑽燈芯空子。中醫李三慢偷煤的時候莊地並沒吭聲,畢竟李三慢是有點臉麵的人,當眾辱他顯得自己小氣,可中醫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惱了他,他是見不得別人衝他端架子的。

中醫李三慢傲慢地走過來說:“這冷的天你不歇著,不怕天爺衝撞了你呀?”莊地並沒說話,他在等李三慢說下句,果然李三慢跟著說道:“錢在世上,有人有掙的命卻沒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卻沒掙的命,你就悠著點兒吧。”莊地抬起頭來,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這一悠讓他瞥見了東西,是李三慢手裏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莊戶人家用不起。溝裏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唯獨李三慢手裏拿的那種洋火不供,那是東家莊地自己用的,涼州城也很少見。

隻一眼莊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還送了人。管家六根絕不是一個輕易送東西給別人的人,定是有什麼事兒求李三慢。莊地怔想半天,沒想到。就聽李三慢慢悠悠地說:“這院裏終日漫著股子藥味,好像我把藥鋪開過來了。”莊地知道這是李三慢在報複他,李三慢是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想把自個兒的丫頭嫁進來,這話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衝下人說:“把驢車吆過去,煤卸下。”

一聽這話李三慢慌了,這是下河院的規矩,卸下便是全罰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認偷了煤,還說:“世人有偷煤的麼,有麼,你不怕倒黴我還怕倒黴呢。”東家莊地也不跟他強辯,隻說:“卸下來數,要是我冤枉你,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賴不過去,口氣軟下來說:“多裝的給你,掏錢的憑啥也要給你?”莊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驢子也拴下嗎?”就有下人走去解驢套。李三慢這才徹底服了軟,畢竟驢子跟煤比起來,還是重要得多。

夜飯後天幕及時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燈芯揣著心思去見公公,白日裏的事讓她背著包袱,都是自個兒不上心,才讓小人得了手。東家莊地的屋裏亮著燈,油燈的顏色跟主人的臉色一樣昏黃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婦連責帶怪地把自個兒貶一頓,東家莊地才明白似的掩去臉上的愁色,強笑著說:“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頂啥用?”

斜倚在門框裏的燈芯一時辯不過,公公避開她而談及別人,分明是用一種穿透黑夜的光兒給她混沌的心打開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話裏上下遊走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從油燈掩著的那雙眼裏看到了答案。她釋然一笑,緊繃著的心瞬間輕鬆下來。公公接著說:“按說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碴兒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藥,他發不了財,有氣。”公公自然沒提提親的話,媳婦白日裏一連串的舉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他像是在麥田裏意外撿到西瓜般的振奮。

待媳婦轉身離去,他振奮的心立刻回到現實中。白日裏懲罰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後院裏,此刻卻是另一番愁緒。連李三慢這樣的人都敢跳出來撒野,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盡可辱了?

沒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來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從山上趕了來,喂草就是件大事。院裏的下人本來就少,偏讓東家莊地又打發了兩個,人手一下吃緊。

想想下人,東家莊地忍著的火複又躥到頭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沒得說,懂規懂矩不說,幹活那個勁,恨不得把自個兒的力氣全淌到院裏。一到六根手上,這下人,一天天沒了樣。就說趕走的這兩個,一個夜裏到廚房偷肉,說是偷肉,卻抱住奶媽不放。看見奶媽身上的血口子,東家莊地就覺得臉皮讓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爛的就不隻一個洞。氣歸氣,家醜又不能揚到溝裏去,咽了氣打發了事。另一個,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覺。本該熱火的草院子讓莊地聞到了冷清,進去就看見這頭懶豬。想想收留他時也這樣睡在南山坡的暖陽裏,一股子失望便從腳底升起。這頭懶豬還爭辯說是鍘草的黃五病了,動不成,但草院裏那麼多的活,獨獨他就看不見,遂給了一把麻錢打發走人。

下河院不讓溝裏人進院幫活的規矩,在這個冬天裏讓東家莊地把自個兒變成了驢子,剛從磨道裏下來就得到碾道裏。鍘草的黃五確實病了,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別的人,鍘草不同別的,不是誰都能操住鍘刀,稍不留神一鍘刀下去,喂草的人雙手就沒了。沒辦法,隻有他親自來。燈芯看見公公脫了棉襖,滿頭大汗鍘草的樣子像是跟誰賭氣。公公的作為在這個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豐富著她的思維,讓她頓悟要撐起下河院絕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杈,往草棚裏杈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兒。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賬,東家有東家的賬。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針頭線腦,凡是溝裏人用了的,東家莊地都要記到賬上。這絕非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憑的不隻是耐心,還有對整條溝每一戶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賬,你越要跟人家交代清,免得人家說你偌大個下河院,竟打三分兩分的主意。溝裏確有那麼一些小人,眼睛專盯著這三分兩分的事。鬧不好,下河院幾輩子的聲名就要壞到這三分兩分上。因此莊地做起來,就格外地用心。

這天他推說眼睛疼,差人喚了燈芯記賬,自個兒卻抱了煙壺端坐。油燈勾出兩個人的輪廓,算盤聲和著水煙壺的咕嘟聲一直響到深夜。中間奶媽怕一盞燈不夠用,又添了盞,沒等奶媽出門莊地撲地就吹滅了。

奶媽心裏嘀咕,不就一盞燈嘛。燈芯卻硬是留心到了這個細節。

忙至後半夜,兒媳燈芯回屋後,東家莊地忙不迭地從椅上奔過來,翻開賬本,仔細地查看起來。一張枯臉因激動瞬間溢出難見的喜悅,慢慢便興奮得不能自已。賬記得工整,一筆筆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別是他有意弄錯的幾筆,竟也給不露痕跡地改了過來。

東家莊地震在了那兒。

搖擺的燈光下,一臉愕然的東家莊地手抱煙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離下河院五裏遠處,油坊卻是另一番景致。

自開榨後,下河院的油坊終日徹響著碾子的隆隆聲,白雪覆蓋的溝穀上空,一股子清冽冽的油香日夜飄蕩。

新蓋的廊房裏,管家六根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這廊房是春後蓋的,也就是娶燈芯前不久,四大間,卻花了足足有六間的銀兩。當時,東家莊地忙著應對四處上門提親的人,油坊的事一應兒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陣兒鬧得慌,心堵,不隻是東家莊地要娶兒媳婦,是他跟油坊馬巴佬的關係出了點兒岔子。

這岔子出得也怪,開春某一天,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檔子事,油的事。馬巴佬的意思很明顯,那十幾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賣了錢呢?狗日的馬巴佬,他倒記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還記著。六根當時說:“過去得久了,我也給忘了,還提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做甚?”馬巴佬說:“不對,管家這話不對,啥叫個陳穀子爛芝麻,事兒就是事兒,擱多久也是個事兒,該說清還得說清。”

這事能說清,說清我這管家還有啥當頭?六根心裏氣惱著,嘴上仍舊支支吾吾,沒想馬巴佬重騰騰丟過來一句:“要是說不清,我找東家說去!”

挨天刀的馬巴佬,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這麼要挾他!六根壓住火,息事寧人地說:“算了,馬巴佬,不就幾桶油嘛,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給你補上,瞅瞅今年這菜子,滿地綠的,怕是到時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來不及呢。”

“球!”馬巴佬恨恨吐了個髒字,“管家你哄誰哩,我是三歲大的小孩兒,我是吃屎長大的?管家你聽著,我馬巴佬也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揉,盡管揉,可我把醜話說前頭,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張開口咬幾下人的!”

一句話說得,六根怕了。跟馬巴佬的關係就像是一對犁地的犏牛,得合著勁兒往犁溝裏走。一頭耍了性子,另一頭的苦就到了。打心裏,他是怵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馬上賠著笑臉道:“好,好,好,啥話也甭講了,這不要蓋廊房嗎,補給你,前缺了後補,你跳個啥蹦子嗎?”

就這麼說,六根一手指揮著在油坊蓋了四大間,一手卻悄悄差人,在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樣蓋了兩間,這事才算平下。但他跟馬巴佬的關係,卻再也無法回到原先那個親密上。

躺在駝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覺睡完睡小覺,整日裏顯得無所事事。油坊那點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這點他還是有把握的。其實他躺在炕上,聽碾子和油榨一響,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一樁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這是一個讓人咋看咋順眼的人,年紀輕輕,人卻活泛得不是個一般。活泛是指他那雙眼睛,嘰裏咕嚕的,一看就個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腳、捶背沒一樣不給你做到點子上。這娃長得白淨,人又愛幹淨,有這樣一個人侍候著,管家六根應該說很滿足,可是偏巧心裏就鑽了鬼。六根的經驗總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順眼的人,越得多留個心眼兒,這號人啥都不顯在臉上,往往到時候給你個摸不著。況且,他對這娃還不十分地知底細。六根向來對不知底細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這種來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驢兒,他想趕在出油前把這個娃徹底掌握清楚。可這事看來有些難,這個自稱是馬巴佬遠方親戚的外溝人從他進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奮勇要來侍候他。六根一開始還開心,後來又想,這機靈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圖?身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這些年無意間養下個毛病,看啥人都覺是抱了意圖,越是想跟他近的人這意圖就越重,越讓他猜疑。

可接連試探了幾次,七驢兒就是不露一點兒蛛絲馬跡,他混沌未開的樣子反倒讓六根心病越發重。他在夜裏不止一次問過馬巴佬:“真是你遠方親戚?”馬巴佬搓著尖下巴上那撮髒胡子說:“哪兒敢騙你,是我舅家的表孫,喊我姑爹哩。”馬巴佬的話管家六根一向隻信三分,另七分他寧可當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罷了,若不是,這麼大的事交給七驢兒真是讓他麥芒尖上跳繩哩。

管家六根擔憂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馬巴佬那份就要趕著送到溝外去,送到溝外才能變成銀子。往年這事兒不勞他費心,馬巴佬輕車熟路,出不了錯。可今年讓他煩。送油的小孫巴佬去年最後一趟死了,騾子驚了連車帶人滾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唯有七驢兒是個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燈剝兒剝兒響,火盆裏的炭映得兩張臉紫裏透紅。馬巴佬顯然對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滿,但又不敢露在臉上。讓七驢兒送是他的主意,不僅要送,他還想讓七驢兒把油房外麵的事接手起來,當然,這隻能是下一步。這小子活泛得很,張嘴就知你肚裏的話。馬巴佬太需要這樣一個機靈鬼來跟管家六根打交道了,這幾年他幫著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心,卻又得了幾個銀子?一想牙縫裏就紮針,脊背裏就走涼氣。

“就他一個嘴黃兒未幹的外溝人,敢壞你的事?”兩間房蓋在院裏後,馬巴佬的話又回到原來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著對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說:“諒他也不敢!”

一連觀察了好些個日子,也拐彎抹角試探了許多,管家六根的心漸漸平落下來,他確信是自個兒多疑了,放著這麼好的娃,硬是給胡猜疑哩。有時候疑心太重也不是個好事,六根把自個兒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擱,管家六根思來想去,最終將信任交付在七驢兒這娃身上。

次日天麻亮,十五歲的外溝人七驢兒套好了騾車,車上載著滿沉沉兩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著漸漸消失在山壑裏的七驢兒,管家六根心裏湧出一股對下河院女人燈芯報複的快樂。細細一算,這個女人讓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會讓她少撥拉掉一個子兒。一進油坊,他便讓馬巴佬將油榨的碾子調細,出的油自然會多,至於油香不香、味兒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慮的事,再在油渣上動些腦子,損失一分不少就給補了回來。

安頓完這一切,管家六根心裏美滋滋的。有時候,管家六根也認為給下河院當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個兒到底撈多少好處,關鍵是從誰手裏撈,撈了還讓他說不出來,這才更有意思。

嘿嘿。

6

天剛麻亮,裹著一身棉襖棉褲的燈芯走出西廂房。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她忍不住打出幾個寒噤。

昨夜又是一場好雪,隻可惜雞叫時停了。寒流卷著冰淩打在臉上,很快就在發梢眉眼上結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燈芯提起掃帚開始掃雪,這段時間,她主動將西廂房的家務承攬下來,惹得奶媽仁順嫂很是不安。倒是東家莊地暗含著滿意說,持家過日,多張口多窮,多雙手多褔。

昨夜她還是跟公公記賬,天上漫下雪花的時候,公公手裏的煙壺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著滿天飛雪,公公眼裏撲兒撲兒地閃出一股東西。燈芯怕公公受涼,不聲不響地將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轉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臉上駐足片刻,一閃,又到了窗外。燈芯再次低下頭做賬的時候,就聽公公由衷地發出一聲喜歎:“明年又是一個好年景呀。”燈芯禁不住再次抬頭,真想輕步過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這滿天祥和的雪。

一挑兒一挑兒的油燈光亮下,一層祥和浮上公公漸漸舒展的臉龐。這張臉一旦舒展開來,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誘人的光,那額飽滿,雖是溝壑縱生,卻也掩不住那一額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翹起,襯托得那張臉越發有了股英氣。麵頰雖是早生斑點,卻也……燈芯一時想不到詞,帶幾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裏一個勁提醒自個兒,這是公公哩,不可亂盯著望。終還是忍不住浮出一層不該有的瞎想,公公年輕時,卻也是個頗有英氣的人哩,怪不得……想到這一層,燈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撲兒撲兒跳,臉頰莫名地飛出兩團紅,若不是油燈遮著,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聽不見她的聲音,自顧自地說:“雪養地氣,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種,好兆頭。”一聽公公提起菜子,燈芯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過來,跟著公公一起賞雪。瑞雪飄飄,在夜空下舞出美麗的弧線,夜風一吹,雪花飛進來,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個戰兒,化了。

屋子裏暖暖的爐火熏蒸在他們臉上,映得兩張臉比白日裏更紅,燈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讓他身子更暖和些。畢竟是冷冬,稍不留心,著了風寒或濕熱,可就敗了這雪的美意。雪飛雪落中,兩顆心橫溢著對下河院未來的美好向往。許是雪景太過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轉過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躍的眼神說:“陪我到雪裏走幾步吧。”

……

記賬使燈芯和公公的關係親近起來,也變得暖和起來。公公不再居高臨下審視她,親和的目光平視著跟她交流。甚或有意無意說些溝裏的事,貌似隨意的閑談實則蘊藏著別種意味,燈芯覺得公公開始把她往某個方向上引。

賬記到一半,溝裏六百多戶人家的性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別是公公加重語氣點出的那些賬上爬滿了債,實則日子殷實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記在了心中。若幹個日子裏,燈芯一麵聆聽公公教誨,一麵忍不住期望公公將話題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終不滿足她這一願望,寧可不厭其煩地叨叨奶媽仁順嫂,也決然不提管家六根半個字,反倒讓燈芯期望著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雪不是太厚,掃起來還算容易。跟心的暖和比起來,天氣的寒冷卻是一日擋不住一日,身上發著汗,手卻凍得握不住掃帚。天尚未大亮,後院的下人像是才起床,驚歎聲裏夾雜了對天爺的不滿,下人們對掃雪的恐懼破壞了雪帶給世界的瑞祥,燈芯忍不住歎了氣,看來萬物給人的感應原是不同的。

她放了掃帚,想進屋暖暖手,轉身的一瞬,一個影子眼前一晃,倏地不見了。是從西廂房北麵的牆上出去的。牆有些矮,中間還開了豁口,有一日燈芯心裏還念叨,這矮的牆很容易招來賊或什麼,沒想這陣兒就給碰上了。正要喊腦子裏卻忽地一閃,那影兒像是見過,瘦瘦的卻透出機靈,越牆的功夫尤其了得。這麼一怔便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抱了她的那位。

奇怪,明明是在窯上的,咋能在院裏呢?

少奶奶燈芯便有了片刻的恍惚,暖手時禁不住再次細想,最後在心裏肯定了,自己再笨還不至於將人認錯,隻是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越牆出去?縱使從窯上回來,也不至於連門也不敢走。

這個上午便在不明不白的思想中過去。

二拐子果真回來了。昨夜天落雪時摸黑進的村,沒回家,也沒想過進下河院,直接摸進中醫李三慢的藥鋪。

李三慢開藥鋪賺不到錢,又懶得租地種,便在藥鋪裏設起了賭場,招惹二拐子之流給他送銀子。二拐子原本就染了這手,以前也偷偷摸摸的,有幾個銀子就去賭。窯上手閑了好幾個月,二拐子終於憋不住了,借窯頭楊二差他下山背油打醋的空,趁機過把癮。不料手臭得很,不到半夜身上的麻錢便輸光了,二拐子想扳本,跟李三慢借了高利債,雞叫三遍時也全搭了進去。中醫李三慢不讓他出門,非讓還錢。

中醫李三慢雖說是二拐子他親叔,雖說抱給了舅家,但這血脈卻抱不走。隻是兩人都沒拿這層關係當回事,好像這血脈跟他們沒關係。二拐子見了李三慢,一口一個中醫,李三慢逢了二拐子,要麼就喚拐子,要麼,嘴裏就變成屠夫家的。外人聽了,更不敢拿他們當親戚。好在日子是分開過的,親戚不親戚的,誰也不肯白給誰一把,該咋還咋,這樣反倒痛快。二拐子好說歹說,就差跟李三慢翻臉了,中醫李三慢才答應他出來借錢。二拐子上哪兒借錢去?想想弄不到錢,既跟李三慢扯不清,回去更沒法兒跟楊二交代,便心一橫躍進下河院,他知道天麻亮後仁順嫂定在廚房裏,便摸進去偷了母親的錢疾疾離開。沒想就那麼巧,偏就叫掃雪的少奶奶燈芯給望見了。

這陣兒他又在賭桌上搏上了。

奶媽仁順嫂發現屋裏進了賊已是正午,攢了幾月的工錢不翼而飛,令她驚恐萬分,惶惶報了東家莊地。莊地剛剛從溝裏回來,每逢落雪,他都要到溝裏走一遭,四處轉悠一會兒,看看溝裏人家有沒讓雪壓倒屋的,那些新來戶到底還需要添些什麼。總之,轉一趟心裏才能踏實。

一聽奶媽仁順嫂丟了工錢,莊地的眼立刻瞪了起來,難道這院裏真有了賊?悶了會兒,他讓奶媽仁順嫂帶路,親自進耳房裏查看。奶媽仁順嫂將錢藏在一隻裝滿零碎的花瓶裏,塞在堆著針頭線腦的紅木箱子裏。箱子是東家莊地賞的,有些年成了。女人家,難免有些個秘密要藏起來,莊地遂將大房出嫁時陪過來的嫁妝紅木箱子送了她。可也是怪,除了花瓶,別處居然一動未動,一定是家賊!東家莊地當下心裏有了數,示意奶媽仁順嫂不要聲張。

東家莊地尋著雪找腳蹤時,卻見院裏的雪掃得幹幹淨淨,哪兒還有個影子?

他不聲不張回到上房,心裏,卻存了不少納悶兒。他確信這賊非同一般,腦子裏瞬間也想起過二拐子,但又被他在窯上的事實否定了,那麼便是院裏的下人。東家莊地正在思忖怎麼跟下人開口,媳婦燈芯忽然進來了。見公公愁眉不展,燈芯猜想一定跟那影子有關,大著膽一問,果然是這事,而且還偷了錢。燈芯佯做吃驚地表現了自己的氣憤,借故離開上房,一進自個兒屋,便氣氣地詛咒起二拐子來。

知道二拐子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是在她跟二拐子見麵後不久的一個夜裏。那晚奶媽給命旺喂完藥,坐在裏屋跟她拉家常。奶媽仁順嫂十六嫁到溝裏,男人青頭是下河院的屠夫。青頭是個一棍子打不出屁的悶罐子,脾氣反倒倔得很,動不動就拿仁順嫂出氣。仁順嫂稍敢泄出些不滿就亮出刀子嚇唬。

青頭豬宰得好,炕上那事兒也抓得緊,一天不做他就哼哼。仁順嫂先是受不慣,常常設著法兒不讓他得逞,後來他提著刀把仁順嫂綁炕上,邊做邊喚,讓你躲,躲了初一還能躲十五?仁順嫂在他身子下完全沒了做人的感覺,像一頭等著挨宰的豬,除了恐怖就剩下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