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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外(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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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轉瞬即逝,眼看就要到了清明,老管家和福突然帶來一條壞消息。

“不行呀,東家,他們連成一條線線了。”老管家和福嗓子都要冒煙,可他顧不上喝水,他剛打溝外來,一路,心都攥著。碰頭碰出的結果連他自個兒都覺得沒法兒跟東家交代。沒想到,真沒想到,事情比想的還壞。

東家莊地的心忽悠一下,就到了黑處。

碰頭是在東家莊地去廟上不久開始的,老管家和福提著精心準備的禮當先去了南山窯頭楊二家,接著又到油坊馬巴佬家,原想這是一場滿打滿贏的勝仗,隻要他一開口,楊二和馬巴佬立馬會響應。拿著東家莊地的手諭聯絡兩個大長工根本不是什麼難事,況且廢掉的本就是一個心術不正有可能給下河院帶來滅頂之災的鑽營分子。但他萬萬沒想到,楊二和馬巴佬像是早就聽到風聲似的,對他的造訪胸有成竹。接連碰了兩鼻子灰,老管家和福才意識到事情不像他和東家想得那麼簡單。

東家莊地還沒聽完和福的述說便氣得麵無血色,悵歎一聲道:“完了,下河院要毀我手裏了。”而後,無論和福怎麼勸,他終是不開口,眼裏是虛弱無力的淒苦,還有瞻前顧後的憂慮。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個兒死去的二叔和三叔來,想起廟裏那雙萬事皆空的眼睛,要是當年他們不遭厄運,他也不至於這麼孤立無援。當晚和福走後,東家莊地便踱進西廂房,不管不顧兒媳燈芯的臉色,在兒子命旺炕頭前默站了許久。

出門時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兒媳燈芯的肚子上,靜靜地盯了好一會兒。那目光,是有無限深意的,兒媳燈芯禁不住一陣哆嗦。

懲治六根的計劃隻得取消,無論怎麼樣,東家莊地是沒有力量一次對付三個的。這個決定讓他痛苦萬分,養虎為患,自己終於遭報應了。他跟和福說:“聽天由命,隨他去吧。”

老管家和福聽了並不覺得意外,下河院的底細他再是清楚不過,東家莊地的氣略和膽量也在他的估計之中。他把一切都歸罪於下河院人氣低落,勢力單薄,試想一下,如果東家莊地有個三兄四子,管家六根何至於能如此囂張,又怎能輕而易舉成了氣候?還是古人說得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麼一想便在心裏默默祈禱:祈求上蒼保佑,能讓命旺早日好起來,能讓少奶奶燈芯早點兒開懷,生下貴子。

東家莊地和老管家和福的談話一字不差落到了少奶奶燈芯耳朵裏,燈芯這才明白公公昨兒夜為何突然踏入西廂房,又為何拿異樣的目光盯住她肚子不放。丫頭蔥兒走後,燈芯並未陷入慌亂,事情的結局早在預想之中,她隻是可笑公公和和福的迂腐。六根要是那麼好對付,他能成了精?

老管家和福跑東跑西找人的時候,少奶奶燈芯也沒閑著。草繩跟她說,柳條兒喧謊時漏了嘴,臘月二十八楊二來過,放下一包東西走了,柳條兒問是甚,六根死活不說,還打了柳條兒。柳條兒還說,他們在屋裏商量著要把老巷毀了呢。

毀了?

燈芯聽爹反複說過,老巷是命旺的爺爺手上打通的,供了南北二山兩輩子人。老巷的煤比新巷多,危險也大,要是不上心養護,出事是遲早的事。燈芯不懂煤巷的事,所以讓二拐子多留點兒心。可這個二拐子,交代了等於白交代,人倒是正月裏來過,可說得不多,隻說楊二不讓他下老巷,老巷的事他說不準。

得想法兒把老巷保住,他兩個要是背著你一毀,趕了他又頂啥用?

少奶奶燈芯決計親自上門求和福。

燈芯走進和福家院子時,天已麻黑,和福剛喂完牛,站院裏拍打身上的草。見著燈芯,忙讓進屋,女人鳳香說了些親熱的話,讓和福支走了。和福知道,少奶奶不會閑著沒事到他家串門兒。

燈芯沒繞彎子,徑直把話說了出來。

少奶奶燈芯的意思是讓老管家和福去窯上,這個時候,窯上再不放個打硬人,她心裏實在不踏實。想來想去,能治住窯頭楊二的,這溝裏,怕也隻有和福。可讓和福走,她又舍不得,這一走,身邊又少了個出主意的。少奶奶燈芯也是左右為難,但好鋼用在刀刃上,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和福抱著煙鍋,樣子很沉重。他知道啥事兒都瞞不過少奶奶燈芯的眼睛,他跟東家謀劃的事,早就在她眼裏。盡管東家再三叮囑了,可東家沒他了解燈芯。

“去倒是行哩,可楊二這人你沒打過交道,他要是霸道起來,橫著哩。”

“這我知道,不橫就不讓你去了。”燈芯臉上顯出難見的愁色,不過她又說,“再橫的人也有法兒治他,不是嗎?”

“你是說……”

“你隻管去,剩下的事我來做。”

“行,我這就準備。不過,東家那兒咋個說?”

少奶奶燈芯想了想,道:“這就看你了,我不能跟他說的,這你也知道。”

和福默想半天,鄭重地點了點頭。

事情就這麼商定下來,少奶奶燈芯的智謀引得老管家和福頻頻點首,心裏,更是多出幾分尊重和欽佩。他已喜歡上了這個年少而未經過世麵的女人,願意照著她的囑托去做。少奶奶燈芯臨走時無意問了聲石頭,和福忙說:“娃在磨坊哩,他睡磨坊。”燈芯輕哦一聲,告辭出來。

和福的話出乎意料得到了讚許。其實東家莊地比他更急,南山煤窯是老先人置下的產業,下河院一半進項來自它,要是楊二真跟六根合起手,拿煤窯要挾他,下河院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可離了楊二,誰又能撐起這攤子哩?客大欺主,莊地無能為力。這兩宿,他一眼未合。

沒想和福站出來,主動替他分這個憂。和福說:“我去,你要是放心,就把南山煤窯交給我,不信鬥不過個楊二。”東家莊地簡直樂得一口一個:“和福呀,你想到我心裏了。”

清明前一個太陽暖融融的上午,東家莊地和老管家和福騎馬走在通往南山煤窯的路上。這南山,大得很,從溝裏望,它就是座山,綿綿延延,從東到西,一眼的鬆。可你要是鑽到裏頭,它就成了迷魂陣,這兒一個溝,那兒一個岔。天堂廟是在照住溝的這個方向,其實還在溝裏,可煤窯是從菜子溝往南直直插進一條溝,溝叫鬆樹溝,插進去卻不見了鬆樹,是地,東家莊地年輕時墾下的荒。沿著這溝走進去,慢慢,溝窄了,路險了,鬆樹也有了,甚至能聽見清泉聲。南山煤窯就在溝堖,跟後山那邊遙遙相對著。

路過莊家大地,莊地停下馬,定睛朝山上瞅了會兒說:“和福,你還記得一起開荒的日子嗎?”和福笑著說:“咋能忘,那時你壯實得很,我都拚不過。”一時間兩人似乎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時候的日子,可真叫個日子。雞叫頭遍起身,套牛上山,趕天亮就能犁下幾畝地。莊家大地原隻有十畝大,四周是清一色的荒地,有天和福突發奇想說:“何不把它開了呢?”就這一句話,兩人半年沒睡囫圇覺,硬是開下了這塊地。

“老了。”東家莊地收回目光,發出一聲感歎。和福說:“服啥也甭服老,一服老,心氣神就沒了。”莊地說:“我就是不服呀。”

一路說笑著,趕太陽落山到了窯上。遠遠望去,煤窯掩映在夕陽裏,四周高大挺拔的鬆柏呈現出一派寧靜。由於缺了綠,眼裏便多出幾分荒涼,不過嫋嫋炊煙已經升起,穿透厚密的森林,筆直地升上去。莊地知道,那是窯上的人生火做飯了。

楊二沒想到東家莊地會來,裹著皮襖走出來,啊呀呀了幾聲,迎進屋,這才跟和福打招呼。看得出楊二對和福的到來心存不滿,以他的精明,當下便想到是咋回事,不過他沒表露出來,隻是一個勁兒說山上凍死了,哪兒比得上溝裏。

東家莊地客套幾句,把話轉到正題上,說:“和福這次來不走了,留下,就當二掌櫃吧。窯上的事多,多個人多份心。”

楊二臉悶了下,馬上又舒展開:“好,好,老管家來了,我也就省心了。”

莊地放下臉說:“我把話說明白,打今兒起,窯上出煤你們兩個人都得點頭。以前的事我不問,往後賬要清清楚楚。”

楊二點頭道:“本來就清楚哩,東家不放心,可以拿了看。”莊地擺擺手,說不用了。歇緩片刻,莊地要下窯,楊二攔擋說:“這麼大的歲數,下哪門子窯呀,你要不放心,我跟老管家下去,讓他看了告你。”莊地說:“不必了,一趟窯我還是下得動。”莊地沒讓楊二陪,隨口點了個窯客,換上衣服下去了。

莊地下的是老巷。陰森森的濕氣很快裹住他,越往深走,巷越陡,空氣也越稀薄,馬燈的光亮下,窯巷看上去一片陳舊,用來做支撐的柱子怕有二十年光景了吧。莊地用手搖了搖柱子,見它還穩穩地立著,便放寬了心往裏走。窯客提醒他慢點兒,說到了掌子麵,怕得爬進去。

走不多時,果然巷擠得裝不下人了。這時他們已走進出煤的窩頭,裸露的岩壁未做任何保護,稍不留神撞了頭,疼得哎呀叫起來。巷子隻有幾尺寬,空身子都很費力,要是背上煤,就隻能爬了。莊地坐巷裏,喘了陣粗氣,又接著爬,這次是真爬了,巷道坑坑窪窪,爬著都很費事。

鑽進掌子麵,莊地看到的情景就更糟了。黑壓壓的煤層隻采了一半,到險處全給放了過去,巷亂得上坡下坡全無章法,像是隨心所欲碰到哪兒采到哪兒。一看楊二就沒下來過,隻是隨了窯客們想哪兒挖就哪兒挖。更可怕的是這深的巷,一到窩子裏全無支撐,完全靠岩壁自身的力度。莊地問窯客:“咋不見木頭?”窯客支吾著說:“岩硬著哩,加木頭巷又得往寬裏挖。”莊地不言聲了,用勁踹一腳岩壁,便有碎石嘩嘩地落。

從老巷爬出來,莊地累得喘不過氣,楊二差人給他洗臉、換衣,莊地很想罵一頓他,卻又忍住了。默聲吃完飯,他問:“二拐子哩?”

這一天的二拐子總算是等來了機會,要說,少奶奶燈芯對二拐子的抱怨,多多少少也有點冤枉二拐子。二拐子到窯上,充其量也是個聾子的耳朵,窯頭楊二能放心他?他漏給少奶奶燈芯的那點信兒,一半來自他跟幾個窯客的打聽,一半是他自個兒編的,壓根兒就跟窯上的事沾不上邊。這不怪二拐子,二拐子也是一心想討好少奶奶燈芯,巴不得天天拿到窯頭楊二的把柄,可難哪——

窯頭楊二安排給二拐子一個很輕閑的差事,喂驢。

煤窯往山下運煤,全靠驢馱,南山煤窯養了四十多頭驢,有時還忙不過來。以前喂驢的,是窯頭楊二的一個親戚,見二拐子來,窯頭楊二很仗義地說:“這窯上,盡是苦差事,就喂驢輕閑,你細皮嫩肉的,哪兒受得了窯下的苦?”說完陰陰一笑,道,“喂驢吧。”二拐子一開始還感楊二的恩,慢慢,就知道楊二的用心了。有次他背著窯頭楊二跟一個叫猴子的窯客下了趟巷,沒想,人還在半巷裏,窯頭楊二的惡罵便響了起來。

這窯,沒窯頭楊二的話,不是誰想下就能下的。

二拐子一度很灰心,想跟少奶奶燈芯說實話,讓他返回下河院好了,他可不想熬在這深山老林,跟驢做伴。沒想,下河院很絕情地將他娘仁順嫂趕了出來。一想這個,二拐子心裏就起火。老東西,算你狠,你明裏暗裏地霸了這麼些年,說趕就給趕了!

整個年,二拐子都是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恨裏度過的,忽兒恨東家莊地,忽兒又恨自個兒的娘,恨來恨去,就把方向轉到了少奶奶燈芯身上:想讓我給你做底細,做夢去吧,我還巴不得讓這巷塌了淹了著火了呢。有時他恨得睡不著,就抄起棍子打驢,年後到現在,他已打斷兩頭驢子的腿了。二拐子很解氣,打驢的時候,心裏是罵著東家莊地的。

有天他正打著驢,窯頭楊二來了,沒吱聲,站邊上看。二拐子也不管楊二,現在他是誰也不怕了,大不了也跟娘一樣,讓他們攆出去。攆出去還幹淨,沒聽說誰離了下河院餓死的,餓死又能咋,比這受氣受辱得強。這麼想著,手裏的棍子越發狠,打得驢滿圈跑。終於打累了,打不動了,扔了棍子,躺地上發呆。窯頭楊二這才說:“不打了?”

“還打,誰欺負老子打誰!”

“有點血氣。”窯頭楊二笑著走過來,接著又道,“不過拿驢出氣,也讓人小瞧。”

“你啥意思?”二拐子猛地瞪住窯頭楊二。

“沒意思,我能有啥意思,你打,接著打。”說完,窯頭楊二一轉身,走了。二拐子左想右想想,想不出個道道,氣得他真就提了棍子,再打。

二拐子正在圈裏喂驢,聽見窯頭楊二喚,扔下背簍往住人的地方走,快要進屋時,窯頭楊二叮囑道:“嘴把緊點兒,想在窯上混飯,就甭亂說。”

屋裏的人相繼讓東家莊地支走了,就連老管家和福也讓東家莊地打發到別屋去了。搖曳的油燈下,映出一老一少兩張沉悶的臉。

很長時間,東家莊地都想跟二拐子聊聊,不為別的,就想聊聊。

細算起來,這娃也在他眼皮下晃了快二十年了吧。一想這二十年,東家莊地就覺得是場夢,不,比夢還恍惚。他比命旺大四歲,屠夫青頭死的時候,他已在院裏跑趟子。一想屠夫青頭,東家莊地的眼前就冒出一團黑,二拐子滿月的時候,他還是吃過滿月酒的,沒想……

“你二十了吧?”他問。

“虛歲二十一了。”二拐子道,不明白這個陰狠的男人問這做什麼。

“快,真快,一眨眼的事。”

二拐子不言聲,眼睛卻死死盯住油燈下這個一臉溝壑的老男人。

“到窯上,還順心不?”不知怎麼,這陣兒,東家莊地突然就有種悔,很悔,問出的話,也就多了種味兒。這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以前見了二拐子,隻有氣,說不出的氣。

順心個球!二拐子差點就把這話說出來,不過,他忍住了。二拐子好歹也算個聰明人,尤其察言觀色這點,比一般人要強。他從東家莊地臉上,忽然就捕捉到一樣東西,很陌生,很新奇,也很好玩。他倒要看看,老東西葫蘆裏到底賣啥藥。

接下來,二拐子就發現自個兒錯了,錯得很,東家莊地說出的話,一下就把他給打軟了,打蔫了,打得心裏竟沒了恨,也沒了怨,有的,竟是一種軟綿綿的東西,很軟,軟得他都要掉鼻子了。

二拐子吸了下鼻子,說:“東家,我二拐子不是個人,我打驢,我罵你,我不是個東西,我……”他都不知道該咋個埋汰自個兒了。

東家莊地冷了下眉,他是見不得人這樣作踐自個兒的。別人可以作踐你,自個兒不能,自個兒一作踐,這人就真賤了。不過他把這層不滿壓下去,用同樣軟綿綿的話說:“也怪我,這麼些年,很少把你的事放心上。你也別怨悔,持家過日子,誰有誰的難處,往後,隻管爭氣就行。”

“我爭氣,我保證爭氣。”

“這就好,你年輕,隻要往正路上走,幹個三年五年的,就能成個材料。懂我這話的意思嗎?”

“懂,東家我懂,我保證不再賭,我聽你的,往正路上走。”

東家莊地撚著胡須,微微笑了笑。

這夜,東家莊地和二拐子睡在了一個屋裏。

臨睡時,東家莊地突然說:“虛歲二十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

2

東家莊地給二拐子成親的主意就是在窯上的這個夜晚定下的。

要說,促使他改變主意,要把二拐子當個人看,還是廟裏的事。

東家莊地這一次去廟上,可謂換了一次心。

東家莊地跟惠雲師太是有過一次談話的,而且談得很投緣,很帶點兒佛理。

那是他到廟上的第三個日子,晌午吃過,天飄起了雪花。早春的雪飄起來遠沒冬日那麼寒冷,也沒冬日那麼壯烈,似飄非飄,倒像是成心把人往某種意境裏帶。東家莊地站在窗前,靜靜凝望著雪花,臉上是難得的沉靜。

也是怪得很,一到了廟裏,東家莊地那顆浸著恨浮著不安的心便慢慢冷卻下來,變得安寧,變得明淨,對世事也不那麼耿耿於懷了,仿佛真就有了一顆禪心。不知何時,惠雲師太進了屋,點燃檀香,放進香爐,然後,靜靜地看著望雪的東家莊地。

那一天的日子有些特別,仿佛注定要給兩顆心拉近距離。東家莊地轉身的時候,赫然望見一張沐著佛光的臉,那般清澈,那般慈祥,驀地,數十年前的那張臉又躍到眼前,似幻似真,似遠似近,東家莊地脫口就喚:“嬸——”喚完,才把自個兒嚇了一跳,忙掩起臉上的驚喜,恭敬地叫了聲師父。

惠雲師太竟毫不計較,望著惴惴不安的東家莊地,輕聲細語道:“發什麼呆呢?”

“師父,我——”東家莊地欲言又止。

惠雲師太笑了笑,說:“你來了這幾天,我也沒過來一次,寺裏太過清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我受得。”東家莊地一聽師太這樣說,立馬有些激動了。這口氣,這笑容,一下讓他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二嬸屋裏。他也顧不得戒規,挪了步子,就往師太這邊過來。師太輕輕一指麵前的墊子,兩人坐下了。

“你急火攻心,處在惡欲掙紮中,這樣下去,未必是好。”惠雲師太終於啟開那張一直對莊地緊閉的嘴,跟他說法了。

“院裏上下,一片不寧,我又如何靜得下心?”東家莊地緊道。

“院裏自有院裏的定數,你把它看得太重,這心,自然就浮了,心一浮,你便沒了方向。世間萬物,有方向才能不迷失,你迷困在自己的心裏,又怎能看得清方向?”

“方向?”東家莊地似有覺悟,端身坐好,聆聽起來。

那天惠雲師太給他講了好多,有些莊地能悟個大概,有些卻雲裏霧裏,還是不明得很。但,他跟惠雲師太卻是近了,比任何時候都近。夜幕降臨時,東家莊地忍不住又喚:“嬸——”

惠雲師太仙雲一般騰起身:“施主,你在前塵舊事裏陷得太深太重,憂生於執著,懼生於執著,凡無執著心,亦無所憂懼。施主,苦海無邊,你還是忘了吧。”

忘了吧。三個字,頓然讓東家莊地明白,眼前雲一般超凡脫俗的,正是當年爹起歹毒之心,裏勾外合,擄走的他的福啊……

東家莊地牢牢記住了惠雲師太的話,多布善,方能結得善果,以慈悲為懷,方能解脫自己也能解脫眾人。那麼,對二拐子,他就不能再抱以懷恨之心了。

當然,東家莊地決意給二拐子娶親,還有更深也更實際的一條理由。惡人六根跟馬巴佬楊二沆瀣一氣,虎視眈眈,下河院隨時都有滅頂之災,院裏又人勢單薄,無力應對。除了和福等幾個老人手,東家莊地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二拐子年輕氣盛,又是奶媽仁順嫂的兒子,多少也有些連帶,要是能把他扶成個材料……

東家莊地忍不住扼腕歎息,他真是一腳踩在佛裏,一腳墜入這萬惡孽淵。或者,他心原本就不在佛,臨時抱佛腳,為的還是這塵俗之孽事。

東家莊地要給二拐子說的是北山皮匠王二的丫頭。王二前些年在下河院做過皮貨,跟東家莊地有點交情。皮貨做完臨走時拜托過莊地,有合適的主兒引見一個,他想把丫頭芨芨嫁到溝裏來。粗算起來,芨芨也該十八了吧,配二拐子正合適。

打窯上回來,東家莊地開始謀劃這事。這事越快越好,要想穩住二拐子的心,就得拿女人。東家莊地熟諳二拐子就跟熟諳奶媽仁順嫂一樣,草繩男人很快帶著禮,悄悄去了北山。

接下來,東家莊地就該重新麵對奶媽仁順嫂了。這事難,真難,東家莊地硬著頭皮來來回回在巷子裏轉了幾趟,腿還是邁不進那座小院。

夜裏,他把自個兒著實恨了一番,有啥難進的門呢,十多年前那麼不該進,他不是還仗著賊膽大堂堂進去了嗎?現在,這門明堂堂給他開著,沒誰敢攔,緣何就偏偏沒了那份心氣呢?恨來恨去,東家莊地才明白,原本自個兒就不是個多光明磊落的人,或者,就沒光明過,就沒坦蕩過,難怪廟裏望見妙雲法師的那一瞬,會像遭雷擊般震在那裏,半天收不回目光,這心裏,從頭至尾,就是藏著一個鬼的呀。

鬼。東家莊地禁不住想起蘇先生說過的話,鬼在心裏,你要是心中老有愧,那鬼就不走,牢牢地纏定了你。驅鬼不在法,也不在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驅鬼,還在你自個兒,你自個兒的心。

我有愧嗎,有嗎?

第二天,東家莊地選擇在正午人多的時候,穿戴整齊地進了仁順嫂的小院。這一進,東家莊地的心就翻過了。

這哪兒還像個院,哪兒還像個人住的地方。破爛不堪的小院裏,雜物堆得到處都是,菜子稈橫七豎八地躺著,占去大半個院子,填炕的糞草讓風卷到了滿院,有兩隻雞懶洋洋在糞草裏刨食吃,一床爛棉套吊在繩子上,大約是年前拆了要洗的被窩,沒洗,還那麼髒兮兮地掛著。太陽直直地照下來,院子裏騰起一股糜爛不堪的腐朽味。再看三間房,坍了,要坍了。這房,還是青頭爺爺手上的,三條柱子兩道梁,這都多少年成了,梁頭子風吹日曬,爛掉了。再看牆,搖搖晃晃的,一腳就能蹬翻。

這樣的院,這樣的房,就是娶來個媳婦,能住?

東家莊地沒進屋,沒見屋裏的人,院裏怔站片刻,一肚子心酸就出來了。

看來,要想娶媳婦,還得先蓋房。

也該給她蓋一院新房了。

東家莊地這麼想著,步子已邁到了溝裏木匠家。

就在東家莊地張羅著要給二拐子蓋房說媳婦的時候,溝裏猛乍乍傳起一股謠言。謠言先是在婆娘們中間傳,傳著傳著就到了東家莊地耳朵裏。

後山女人燈芯是隻不下蛋的雞。

說得有眉有眼,先是說她的東西是“石”的,“撒尿還行”,懷娃娃不行。後又說,為啥二十二還嫁不出去,後山人知道呀,壓根兒就是個男人婆呀。

溝裏人視生不下兒子為罪惡,像管家六根這樣的,已經惡貫滿盈了。討一房純粹不下蛋的雞,那不是萬劫不複嗎?

煙囪堵死了呀,有人這麼驚歎。

謠言像毒藥一樣撒到東家莊地心上,事實上自打進了臘月,他的目光就開始注意媳婦的肚子。平展展毫無起伏的肚子常常會讓他艱難地挪開目光,掃興地閉上眼,有時夜裏睡不著,忍不住就想,該開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