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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意外(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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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讓他到窯上來呀,窯上人手正吃緊哩。”燈芯急道。

“不急,不急,這人,你得先給他拴籠頭。”半仙說著,臉上掠過一道子神秘。

這夜,半仙劉瞎子沒讓燈芯回,硬是將她留在了自個兒家。晚飯前他打發春香,到坡下跟中醫說一聲,讓他照應好少年石頭,燈芯留下,他有話說哩。

晚飯剛吃過,春香就瞌睡得不成了,碗都來不及放,就要蹲地上打盹兒。半仙大約也是對她這個毛病習慣了,說:“誰都是個人,就你乏困得不成,丟盹納悶兒一輩子,你啥時精神過?睡去!”春香扔了碗,就往睡屋去,頭剛擱枕頭上,就有如雷的鼾聲響起。

這屋,半仙點了燈,拉燈芯到炕上坐下,一雙手在燈芯臉上顫顫地摸索半天,說:“閨女,你跟我說實話,你爹指的路,你自個兒樂意不?”

“叔……”

“叔看不見,但叔能懂你的心,這路,要說也不是條多好的路。”

“叔,我樂意。”

“哦,樂意就行,叔就怕委屈了你。”

“叔……”

“閨女啊,這人世上的路,千條萬條,甭看叔眼瞎著,可心裏亮堂。你爹指的路,不是路,是崖,是坑。可既然指了,你又自個兒走了,叔就一句話,你得咬著牙走下去,走到底,你懂叔的意思嗎?”

“叔,我懂。”

“懂就好,就怕你跟你爹一樣,也犯糊塗哩。”

燈芯心裏猛地打個哆嗦,半仙把她留下,到底說甚哩,咋個聽這口氣,對爹,他是有成見哩?

“閨女,你甭怪叔多嘴,我跟你爹,好了一輩子,也明裏暗裏地爭了一輩子。對他,我還是不大放心。他這人,心計重,太重,叔的這些話你興許不大明白,往後,你會懂。叔是擔心你,下河院那麼大,你男人又那樣,這擔子,落你一個女兒家身上,重,真重。”

“叔……”燈芯的淚嘩地就出來了,半仙說的,又哪個是錯,對爹,對下河院,她又何嚐不這麼想?

“不過閨女,再重的擔子,你要是咬住牙挑了,它也就不重了。叔今兒個把你留下,沒別的用心,就是想跟你交代幾句話。”

“叔,你說,我聽。”燈芯哽咽著,忍不住就攥住了半仙粗糙的手。

“這院裏的事,要分內外,俗話說,安內必先攘外,外亂則內不穩,你身上的事小,外麵的事大啊……”

燈芯清楚,叔指的身上的事,就是炕上的事,就是開懷。

“叔,我難哩,這外麵……”

“你甭急,聽叔把話說完。”半仙抽出手,喝了口茶,又道,“眼下要安的,先是這煤窯。你記住,對付那些心狠的人,你要比他更狠,以毒攻毒,才是上上策啊。這個楊二,是到該治治他的時候了……”

油燈搖晃著,映出一老一少兩張臉。燈芯聽著,腦子裏卻忍不住想,誰說後山半仙是個瞎子,他眼中的世理,又是哪個明眼人能看透的?

這夜,後山半仙劉瞎子破天荒沒把自個兒當神仙,而是老老實實做了回人。他一番深入淺出的話,直把少奶奶燈芯心裏說亮堂了。

次日一早,半仙劉瞎子便急著去山下王二瘸子家,答應了人家的事,不能讓人家空歡喜。他叫上中醫劉鬆柏,非要一道去。中醫劉鬆柏似乎有點兒不大情願,可半仙執意要兩人同去,他也無可奈何。其實,對王二瘸子家的事,半仙再是清楚不過,這鬼還得中醫劉鬆柏去抓。

燈芯也不敢在娘家久留,遂跟爹告辭,牽了青驢兒,跟石頭並著肩往野雞嶺上爬。望著兩人有說有笑的樣,中醫劉鬆柏心裏那個想法,再次明晃晃地跳了出來。

路上燈芯問石頭:“山裏好不?”石頭實話實說:“不好,沒溝裏好看。”一句話說得燈芯悶了半天,想想自個兒為了嫁到溝裏,為了做下河院少奶奶,付出多少心血,還不知明兒的太陽會不會衝她微笑,心裏不免暗淡。少年石頭怔怔望住她,心想自己笨死了,咋就不會說句好聽的?燈芯見他白了臉,揚頭揮去陰雲,不忍壞心情殃及無辜少年。

5

菜子全部下種的這個午後,少奶奶燈芯跟著公公挨地察看了一番。在莊家大地的地埂上坐下歇緩,一溝兩山濕漉漉的地氣蒸騰在心裏,燈芯忍不住衝空曠的溝穀喊了兩聲。翠響的聲音驚得悶聲想事的公公呀呀了兩聲,見是媳婦性情所致,很想把心裏的話壓下去。可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啟開嘴唇。

“我想給命旺添個二房。”

公公的聲音儼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出來一點都不緊張。少奶奶燈芯卻像晴天裏遭雷擊一樣彈了起來。

“不行!”她的聲音更是如在醬醋裏浸泡久了一樣,一股子嗆人味。說完騰騰騰下了山,把公公甩在身後。

公公完全沒有想到,按說這樣的事不必跟她說,隻管去做就是。自己娶大房、二房時誰個問過,抬回來交給你就是。可他想讓她有個準備,也是疼愛的表示,沒想竟這麼不識抬舉。東家莊地公公的威嚴受到侵犯,這份侵犯竟來自他已有了欣賞甚至愛憐的媳婦,更讓他無法接受。他忍住氣在地埂上站了許久,忽然下定決心,外人的氣不得不受,家裏的氣還受,活著有什麼意思?

燈芯一氣跑到下河院,見奶媽仁順嫂坐在西廂房,忽然想起這段時間她老是神神秘秘的,不是跟自個兒問夜裏的事,就是偷著翻她的內衣褲,這陣兒跟公公的話聯想起來,一下明白了。

“都是你出的主意?”她瞪住奶媽,冷冷地說。

奶媽仁順嫂知道瞞不過去,索性全說了。

原來,東家莊地那日喚奶媽仁順嫂回來,就是讓她留心燈芯的起居,包括跟命旺的房事。這段日子,奶媽仁順嫂把看到的、聽到的一五一十跟東家莊地說了,這才促使東家莊地下定決心,要給兒子命旺添二房。

“娶就娶吧,反正你是大房,娶來幾個還不都是你說了算?”奶媽仁順嫂勸她。

“你亂吐個甚,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燈芯真是氣得要瘋。狗就是狗,給根骨頭就咬人,該死的仁順嫂,做了這等事,還敢拿話來勸自個兒。

奶媽仁順嫂還想強嘴,忽見少奶奶燈芯青了臉,眼裏噴出的火能把她燒焦,忙閉了嘴,嚇得渾身亂抖。燈芯想起後山半仙再三叮囑過的話,遇上啥事兒,千萬要忍,小不忍則亂大謀,切不可亂使少奶奶的性子。

可這事,她咋忍?

想想嫁過來到現在,為這個家,為這座院,為男人命旺,她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腦筋,他們倒好,背地裏竟這樣算計。少奶奶燈芯忽然間淚如雨下,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悲痛。

終於,她哭夠了,抬起頭,見奶媽仁順嫂還傻站著,忽然就扯上嗓子吼:“你走呀,還站著做甚?回去告訴公公,要是今年出去他抱不了孫子,娶十個八個我都沒說的。現在,他甭想!”

下河院一時之間陷入了內混。

且不說少奶奶燈芯說的話到底有沒有把握,單是她這個蠻橫勁,早就激怒了公公莊地,由著她了,還中醫家的呢,這家教去了哪裏?

東家莊地罵過怒過之後,衝院裏沉騰騰喊出一個字,娶!

老管家和福很快從窯上被傳下來,路上他就聽說了院裏發生的事,這可咋好,這可咋的是好?等東家莊地給他交代完,老管家和福也傻了,原來這事,東家莊地心裏早就有了計劃。

東家莊地讓他上門去提親的,不是別處,正是二房水上漂家。二房水上漂有個姐姐,說是有過一個丫頭,生下來就抱給了她婆家一個親戚。但這些年,誰都不知道抱養的這家過得咋樣,那丫頭多大了,嫁沒嫁出門。老管家和福倒是聽馬巴佬有次提起過,說這丫頭長得比水上漂還俊俏,隻是因為思念她的親娘,把眼睛哭壞了。不過到底壞成個啥樣兒,馬巴佬也說不清,他也有十年沒見人了。

這團亂麻,真是越理越亂,亂得老管家和福都理不出頭緒了。不過,有一點兒他算是確定了,廟裏新來的妙雲,自個兒沒認錯,她不是外人,正是二房水上漂的姐姐桃花。

形勢一下對燈芯不利起來,要是換了外人,她還可以撒死派命,甚至拿命旺的命來威脅,可這是二房家的娘家丫頭,燈芯就不得不慎重。況且,燈芯已聽說廟上妙雲的事了。

他這是拿兒子一個個地贖罪哩,還債哩。這樣下去,還不知要娶多少房。

燈芯連忙托人將信帶到後山,這時候,隻有求助半仙叔了。

沒想,半仙隻帶來四個字,由他去吧。

燈芯坐立不安,二房是斷斷不能娶的,且不說自個兒的地位會不會受到威脅,單是男人剛剛好起來的身體,若要讓二房一碰,還不知會惹出啥事。但這話,又怎能對公公講?

情急中,腦子裏突地跳出一個人來。對呀,咋沒想到他?

涼州城齋公蘇先生在下河院主持祭祀大禮時,跟少奶奶燈芯見過麵,兩次。一次是大禮前一夜,蘇先生到西廂的目的是想親眼看看少東家命旺,以確定他能不能在第二天走出來,如禮如儀地行祭祀大禮。蘇先生走進西廂的時候,後山中醫劉鬆柏去了正院,正院有不少老親,劉鬆柏怎麼也得打個照麵。這就讓事情巧起來。蘇先生一襲青衫站在門口時,少奶奶燈芯剛替命旺擦洗過身子,端了臉盆往外倒水。猛乍乍看見一個黑影兒,嚇得呀了一聲,差點兒將手裏的臉盆扔了,等看清是蘇先生,這才連忙弓身退後,向蘇先生施禮。蘇先生似乎看了燈芯一眼,也似乎沒看。

對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蘇先生是有一點兒耳聞,都是跟她的不守婦道有關。對蘇先生這樣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不守婦道就意味著這女人不可娶,該休。所以第一次他對少奶奶燈芯的態度就有點兒冷傲,不過念在她是中醫劉鬆柏的女兒,蘇先生還是盡量克製著自己,不讓臉上露出鄙視來。

那次兩人沒說幾句話,蘇先生先是巴望了一眼命旺的氣色,見他氣色良好,比自己預想的要樂觀。接著他伸出手,想為命旺把一下脈。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也是懂一點醫道的,自幼跟著父親讀了不少這方麵的書,偶爾的也小試身手,替病人把診問脈,還有一些特別的方子。不過這些燈芯都不知道,在她眼裏,蘇先生就是齋公,一位神奇得不得了的人。所以蘇先生剛剛伸出手,她便輕喚一聲:“碰不得的,他剛睡著,要是一碰醒,這夜又該胡鬧了。”

就是這個“鬧”字,讓蘇先生心一動。一般人嘴裏,這個“鬧”字是專門說給那些可愛而又調皮的孩子的,蘇先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女人把這個“鬧”字用到自個兒男人身上。這麼一奇,蘇先生就打量了燈芯一眼,這一眼,對蘇先生觸動很多。

他心裏,早把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跟那些不懂理也不講理的粗野村婦聯想在一起,沒想,燈下映出的,竟是一張細潤得無法比擬的臉。這且不算,女人的臉向來在蘇先生眼裏隻是一種符號,長得巧意味著這女人愛惹是非,長得糙意味著這女人上不了台麵,總之,蘇先生是很少把“好”這個字賜給女人的。真正讓蘇先生觸動的是燈芯緊跟著說出的一句話:“先生是不放心,特意過來看吧?”不等蘇先生有何回答,少奶奶燈芯接著又道:“先生隻管放心,他縱使再不爭氣,也絕不敢壞先生的大事。明兒個,他定會老老實實聽話的。”

蘇先生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做事不透風的人,況且打他來下河院,從未見過少奶奶燈芯在正院走過,怎麼她就直截了當挑明了自個兒的意思,而且還用如此妥帖的話寬慰了他呢?

他轉過身,正視住少奶奶燈芯:“我是不大放心,不過,你說了,我還是不大放心。”

燈芯結巴了,蘇先生這樣說話,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像是被人拿水嗆了一口,嗓子裏難受,卻又道不出來。

蘇先生也不理她,丟下一句:“這一院的人就等著看他,你還是謹慎點兒好,萬事不可太過自信。”說完,一抖青衫,走了。

第二天,不幸偏偏讓蘇先生言中,少奶奶燈芯跟中醫爹在西廂緊急給命旺施救時,心裏是閃出過蘇先生的,也再次記起他提醒過的那句。未時已過,中醫爹急得大呼小叫時,丫頭蔥兒跑來說:“時辰變了,先生說藥神還未到正位。”就這一句,少奶奶燈芯便懂了,所謂的時辰,隻不過是蘇先生拿善意的謊言蒙住一院人的眼,為的是能給西廂贏來機會。當下,她便對這位不近人情的先生存滿了感激。等命旺奇跡般地站在院裏,她眼裏,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完完全全讓這位先生給占滿了。

也正是這場大驚,讓來自涼州城的蘇先生改變了看法。被丫頭蔥兒阻擋在西廂院門前情急地隔牆張望時,他心裏浮上過一層很別致的東西。這東西,起初跟下河院的祭祀相連著,很快又轉化成對東家莊地的慶幸。畢竟,這樣的媳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呀。等到後來望見少奶奶燈芯攙著少東家命旺中規中矩地行完大禮,他就完全地變換了顏色,成了自個兒半生以來頭一次對某個陌生女人生出的一份感激,一份敬佩,甚至一份奇奇怪怪的好感。

是的,如果不是憑了少奶奶燈芯的沉著和機警,那天,頭一個失去麵子的,將會是他。

所以,等把院裏的一應事兒張羅完畢,打算離開下河院回他的涼州城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該跟少奶奶燈芯道一聲別。

沒想,這第二次見麵,就讓兩個人生出一絲難以啟口的蒙蒙之情……

少奶奶燈芯顧不得細想,連忙招來四堂子,仔細交代一番,讓他騎溝裏最快的騾子,去涼州城找蘇先生。

之所以讓四堂子而不是讓草繩男人去,也是怕公公有所警覺,這點上,少奶奶燈芯考慮得還是很周細,截至現在,公公和奶媽仁順嫂尚不知道她跟四堂子一家的關係。

6

管家六根這陣子真是興奮得很,正月和二月,管家六根過得相當窩囊,老管家和福不聲不響把院裏的權全給攬了去,管家六根近乎成了閑人。除了油坊,別的地兒他連腳都插不進去。管家六根向來是個能在絕境中製造殺機的人,當年他巧妙利用屠夫青頭,掐住東家莊地命門,後又在迷霧一般的困境中製造和福跟三房鬆枝的偷情,借以趕走眼中釘和福,都足以證明他在這方麵的智謀無人可敵。

二月大禮他被東家莊地一句話支到油坊,說是油坊不可一日無人,其實他心裏明白得很,老東西是想徹底棄開他了。管家六根在沮喪和羞惱中一方麵牢牢盯住院裏的一舉一動,一方麵開始加緊跟馬巴佬和窯頭楊二商議對策。

下河院莊嚴而又熱鬧的祭祀大禮,窯頭楊二和油坊馬巴佬都借口身子不舒服未能到場,算是給了東家莊地一點顏色。管家六根原本想借三杏兒的手讓下河院美美出一場醜,沒料三杏兒膽小怕事,慌張中將一半粉兒撒在了地上,讓他坐等觀看的一場好戲落空了。

日竿子女人到處放風,說後山女人燈芯是隻不下蛋的雞,是管家六根跟叔叔日竿子精心謀劃的一場好戲,謠言果然擊中了東家莊地。看著後山女人騎著青驢兒上了坡,日竿子興奮地說:“這下,怕是她親爹也救不了她。”果然,老管家和福神神秘秘出了溝,兩人猜想定是到北山二房家去提親,遂連夜喚來馬巴佬,如此這般商量了半夜。第二天,馬巴佬扔下油坊的活,悄悄趕往北山去了。

一切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如果不出意料,估計再有三五個月,北山丫頭果果刺將會坐上大紅花轎,來下河院當二房,到那時,就由不得她後山女人了。

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的心裏笑出了聲。

這個後晌,就見老管家和福冒著一頭汗,急急慌慌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正在上房等著,見麵就問:“事情咋個了?”老管家和福喘口氣道:“遲了,東家,人是找見了,可遲了,有主了。”

“有主了?”東家莊地驚道。

老管家和福到北山後,先是找見了當年桃花的男人五駝,當年桃花因下河院裏一頓羞辱,一氣離家雲遊四海後,五駝便做起了鰥夫,再也沒有娶小。五駝說,他們是有過一個叫果果刺的丫頭,不到一歲便給了桃花的表妹,如今快二十了。和福又找到桃花表妹家,正趕上一家人吃訂婚飯,一問才知是果果刺有了主兒,剛收了彩禮,打算這個月出嫁哩。

“要說,這丫頭也是個苦命人,”老管家和福接著道,“先後有過三個主兒,頭一家禮送了,就要娶人,男方突然讓抓兵抓走了。二家是個做生意的,就在土門子,人也實委,日子定下後,趕著修房子,誰知打房上掉下來,摔壞了腰。鬧了三年,才把禮退掉。耽擱來耽擱去,丫頭歲數大了,這次是第三家,男方是個莊稼人,種著六畝地,養著五十隻羊,日子還算殷實。”

東家莊地一聽,騰地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他又問:“沒一點補救了?”

“東家,這事還咋個補救?婚也定了,禮也收了,日子都定了,你說,還咋個補救?”

“那……”東家莊地想說什麼,沒說,歎口氣,“你先去吃飯吧,趕了幾天路,也該累了。”

和福一走,東家莊地的心就讓愁雲漫住了。他真是後悔,自個兒咋就從來不曉得桃花還有個丫頭呢?若不是在廟上,無意中從兩個北山來的居士嘴裏聽到這事,怕是這輩子,也難以知曉了。可上天就是這樣捉弄人,早不收禮晚不收禮,單是他打發了人去,這禮就收了。

東家莊地沉沉地閉上眼,廟裏那一幕嘩地浮了上來。

那日,他正在一塊石碑前靜立,碑上刻著“功德無量”四個大字,莊地知道,這四個字,是當年興修廟宇者對莊氏祖宗的一份感恩,一份頌揚。立在碑前,猶如跟先祖麵對,心裏,既有感恩又有責任。

清風掠過,南山鬆濤發出陣陣轟響,寂靜的廟宇仿佛也跟著響徹出一種天音。莊地正要轉身,眼前突然掠過一道影,匆匆朝經堂去了。莊地一陣心悸,心想她定是新來的法師妙雲,一種似曾熟識的感覺瞬間捉住他,讓他不由得將腳步送到了經堂。經堂裏,妙雲正在立誦彌陀經,這是僧尼每日必做的晚課,莊地不敢打擾,靜靜站經堂外,望住那個影兒。望著望著,他的眼模糊了,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回到那激情勃勃的日子。

東家莊地確信,他望住的,不是什麼高僧大德,別人眼裏興許是,他眼裏還是那個桃花,那個勾魂攝魄的人兒……

四十年前一個空氣裏彌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一頂大紅轎子從下河院出發,經過兩天跋涉,來到北山。陰陽先生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讓二十歲的莊地獲得一次親自迎娶新娘的經曆,說什麼新郎親自上門,才能喜事滿盆。

北山馬家二姑娘水上漂焦急地等在閨房,臉上充滿對下河院的神往,姐姐桃花一大早給她梳好頭,這陣兒正在院門口巴望。一臉春色的莊地躍馬著地,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張白皙嬌美的臉,桃花大大方方的眼神已告知,她是出了閨的女子,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後翹的豐臀更顯出她少婦攝魂的魅力,紅色緞麵夾襖隱約透出兩團鼓脹的乳房的輪廓,勃勃誘人,單薄的眼皮下一雙烏黑的眼珠凝著露水,晶瑩的亮,此時正殷殷盯了他望。二十歲的已婚男人莊地在這目光裏走進去,抱起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出門的一瞬仍禁不住循了那目光把一片不舍飛去。想不到這一望,卻望出若幹年後的一場是非來。

世事無常,當年勾魂攝魄的十七歲美豔少婦桃花竟已遁入空門。她心裏,是否還記得當年上馬時她扶他的那一把,是否還記得下河院長廊裏她不慎拐倒時,他替她捏腳的那一幕?

那日,站在經堂外的東家莊地一片恍惚,不等妙雲將功課做完,竟撲進去,一把拽住她:“桃花,桃花……”他的莽撞之舉引得惠雲師太聞聲趕來,不怒而威地斥責道:“施主,此乃清淨之地,施主切不可行邪淫之舉。”一句話羞得東家莊地無地自容,妙雲法師更是驚恐不定,當下就要離開天堂廟,回天梯山去。無奈之下,東家莊地隻好收拾起東西,自個兒先下了山。

人生的宿命、上蒼的無情,讓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唏噓了一個晚上,直到天色薄明,才蒙蒙矓矓合上眼。

次日一大早,他便將老管家和福招來,再次交代道:“你帶上銀兩和布匹,無論如何要把果果刺的婚事退掉,這門親,我是娶定了。”老管家和福先是猶豫著,不肯挪動步子,直到東家莊地大發脾氣,他才鬱悶地去了。

老管家和福走後的第二天,一匹棗紅大馬馱著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風塵仆仆趕來,聽見馬蹄聲,少奶奶燈芯陰雲翻滾的心嘩一下亮了。她打西廂撲出來,也不管院裏下人怎麼看,情急地就喚:“蘇先生呀——”

等老管家和福再次到北山時,一頭毛驢兒已馱著二十歲的新娘果果刺上了路。黃土漫漫的北山小道上,四月的嗩呐聲吹得人心要往死裏爛。西北風一吹,老管家和福老淚縱橫的雙眼便讓沙塵迷住了。

有誰能想到,毛驢兒馱著果果刺要去的,正是老管家和福的外甥家。為阻斷東家莊地給命旺添二房的愚頑之舉,也為了少奶奶燈芯,老管家和福不得不瞞天過海,拿外甥的一生做代價,演這場戲。所幸,二十歲的果果刺還算是個讓人滿意的媳婦,可惜比外甥大了整整三歲。

又有誰想到,促使果果刺一家不計男方家底,搶在麥子拔苗前出嫁的,竟是後山半仙劉瞎子!老管家和福在外甥家和果果刺家來回奔波時,半仙劉瞎子不露聲色,選在一個黃風遮蔽了天日的後晌,無意中闖進果果刺家,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神話,直說得果果刺的養父母心驚膽寒,恨不得立時背了丫頭,站山頂上吆喝:“誰娶呀,不要彩禮,快快領走。”

老管家和福在北山腰上大哭了一場,將隨身帶去的銀兩布匹分出一些,一半送到了果果刺娘家,一半留給了外甥家。

這邊,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仍跟東家莊地慷慨陳詞,他甚至搬出了南北二院的秘密,說如果東家莊地不聽勸阻,一意孤行,那麼,南北二院裏供著的,將不再是二叔、三叔的冤魂,下河院將會血災不斷……

一席話說得東家莊地仿佛已看到飛來的血光。他大叫一聲,跌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