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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1 / 1)

母親的姨媽,我叫姨婆,已經八十六七歲了。頭發白得像一團雪,牙齒也“下崗”得沒幾個了,可耳不聾眼不花,腦子一點也不糊塗,一雙蓮菜頭似的小腳,走起路來總像是在小跑,隻是說話總是噗噗漏氣。

姨婆一輩子隻生一個男娃,從別人家要了一女,那女孩就是我母親的親妹妹,我的小姨。姨婆兩口子千辛萬苦把孩子拉扯成人,按理該鬆一口氣了,可我那位表舅卻在五十歲上病死了,留下兩個光葫蘆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夠悲傷的了,可她還要想法兒養活兩個孫子。

後來,姨夫爺的哮喘病發作,一口氣沒上來,就撇下七十好幾的老伴走了。姨婆差點被失去親人的悲痛擊倒,她抹抹眼角,把痛苦埋在心的最底部,就像她那件出嫁時的紅襖子,深深藏在桐木箱子底下,閑下來時才從心裏冒出,想一想,看一看。

她起早貪黑,上坡挖藥砍柴,下田犁地播種,操持家務,喂豬養雞,樣樣不落人後。女人的活,她做得斜是樣樣豎是行行,地裏的活,也幹得有鼻子有眼的。再苦再累,她都一人受著,在家人麵前總是一副麻麻利利樂樂嗬嗬的樣子。

幾年下來,靠她的七拚八湊,終於給兩個孫子蓋起了大瓦房,娶了媳婦,姨婆核桃皮似的臉上這才舒展了。

小姨找婆家時東挑西撿,年齡耽擱大了,最後找的人家,人倒厚道,可窮的燒屁吃哩。姨婆勸小姨認命吧,可老人家自己卻暗暗叫苦,把另一半心操到女兒身上。隔三差五,給小姨捎點豆呀米呀什麼的,有時包點素餃子擀點麵條,趁趕集時偷偷塞給苦命的閨女。小姨生娃了,她連夜晚趕著納小襖襖,縫小被被。熬夜熬得眼圈發黑,腦子嗡嗡響,可想到活蹦亂跳的外孫,心裏就滋滋潤潤。慢慢地,小姨的日子有了起色,她老人家的心也多少踏實了些。

孫子添娃,她老人家成了四世同堂。瞅著重孫的毛毛臉,姨婆心裏樂開了花,她喃喃自語:要是他爺和他太爺都活著,看到這還不興死了。說著,一雙幹澀的眼睛忽然就潮濕了。

冬日裏,姨婆砸開小河裏的冰,給重孫洗尿墊子,洗一下就得用嘴哈一下手,已經成了蔫胡蘿卜的手,凍得紮疼紮疼的,依然樂得合不攏嘴,見人就誇,她的孫媳婦真會生,一生就給咱生個帶把的。鄰居們心疼地說,婆,看把你都勞的沒人樣了。她老卻答道,心裏?和,勞不著的。

春上,孫子們要出外打工,揪心不下家裏,她老人家一甩拐棍,說,都去給我掙錢去,屋裏我這死老婆子能撐得起。上山種洋芋,她擔一擔子尿水,小腳一顛一顛,顫巍巍的,等到地頂頭,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冷風吹來身上冰冰的。她顧不上歇,還要挖坑下種澆尿水。臨飯時了,還有一擔尿要擔,她老心急著要給重孫做飯,上坡時一腳踏空,連人帶尿桶滾下來。好在坡不高,也沒啥大傷,隻是崴了腳脖子。她左右狠狠搖了搖腳,咬咬牙,好像不怎麼疼了,又一瘸一跛,拄著拐棍,重新擔一擔尿水去,還心疼那一擔子尿水倒了可惜。

表叔走的那段日子,是姨婆心裏最苦的時候。她要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還要照料幾次昏死的兒媳,更讓她難過的是,兒媳動不動指桑罵槐:“把這沒用的咋不死了呢,該死的卻不死。”姨婆的眼淚和苦水隻有往肚子裏流。那一刻,她也想到隨兒子去,一了百了,可看看可憐巴巴的孫子,想想這個家,她還得強打精神,忙裏忙外,又幹起本不該她這老太婆幹的活兒來。

這幾年,農村人的日子好過些了,姨婆也稍稍省心了,而且眼睜睜看著是活兒,想幹,腳底下也不聽使喚了。她這才感覺到她真老了,不中用了。姨婆歇下了,母親把她接到城裏,想讓她享幾天清福,她說啥也不去,母親就連促帶抱把她送上車。上街買了大魚大肉給她吃,她說那東西吃不慣,嚷著要吃酸菜糊湯呢。就這,還沒住上兩天哩,就鬧著要回去,因為她還操心著重孫放學回來的飯沒人做呢。母親見實在留不住,給姨婆買了衣服和一些好吃的,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要,動情地說:“女呀,姨在這裏把一輩子的福都享了,死了也不冤了。”說得母親暗暗抹淚。

姨婆回去了,又回到她那一個孫子養活一月的輪流吃的日子裏。她現在也做不了什麼,依然閑不住,每天掃掃院子,喂喂豬,吆吆雞,再就是給上學的重孫做做飯。隻要重孫一離開家門,她就隔不大一會兒去問問鄰居,是不是該給娃們做得飯了。日頭掛上了門前的柿樹梢,姨婆就在村口?塄上等重孫回來吃飯。她袖著雙手,挪著小腳,在?塄邊晃悠來晃悠去,眼巴巴地盼著娃娃散學呢,仿佛給重孫做飯這件事是她一生最神聖的工作。你瞧,在太陽底下,她顫悠悠的身影,滲透著多少自豪和得意啊!

寫到這兒,姨婆盼重孫放學回家吃飯的情景就定格在我的腦海裏了。一個一輩子含辛茹苦的老人,在八十多歲高齡的時候,還繼續侍候著她的孫子的兒子,想到這兒,我心裏酸酸的。人啊,到老了還在為子孫活著……

2005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