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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三角地(1 / 1)

伯母去世了,我們一家人都很悲傷。按家鄉的習俗,我要給伯母守夜。十多年了,由於父母到城裏住,我還從來沒有在老家過過夜。

這天下午,下班後我就乘車回老家。夜晚的山間,幽黑靜謐,車燈驚飛林中的山鳥,發出一陣陣“撲棱棱”的聲音。車子像人抬的轎子一樣在山路上顛簸晃悠著。偶爾有一兩點燈光明滅著,螢火蟲似的,那是有人家的小村莊。

到了老家,按規矩給伯母上香磕頭。守夜的事,親戚們說算了,不讓我守了,在他們眼裏,我已成了客人了。我隻好和村裏的老少爺們說說話,拉拉家常。有位後生,叫我“爺”,我瞅著眼熟,就是不知是誰家的娃娃。我起身去上茅房,這才發現天上的星星又稠又密,比城裏的街燈壯觀多了。這樣的景致對我來說,已經是久違了。於是,這夜說話,看星星,聽小河流水,也算是給伯母守夜。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我就獨自一人上東溝了。沿著小溪流溯行,不一會兒就到了那塊有三張蘆席大小的三角地裏。地已荒蕪,雜草足有半人高。站在這塊三角地裏,我不禁思緒萬千。

這地是我10歲時和媽媽一起修成的。那時,我們家人多勞少,媽媽常常為吃飯發愁。我家自留地旁邊,流水衝出一片空地,媽媽像發現寶貝一樣偷偷告訴我。

暑假裏的一天,媽媽帶上我和弟弟去修地。她先用鋤頭挖地基,讓我們在河裏撈石頭。不一會石頭撈了一大堆,媽媽把地基也挖好了,便開始砌?她像做繡花枕頭一樣,認真仔細地擺弄著每一塊石頭,把石?砌得四棱見線。有塊大石頭,我吃力地抱起來,腳下搗蒜一般,向媽媽走去,剛到媽媽身邊,“嗵”的一聲,石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媽媽的手上,隻聽媽媽“哎喲”一聲,等我捧起媽媽的手時,已經血肉模糊了,疼得媽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上牙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我嚇得手足無措。媽媽捏著受傷的手,在河水裏洗了洗血漬,讓我從她衣服上撕下一塊布,狠勁地紮住傷口,歇了歇,又幹起來。

石?砌好了,媽媽又領我們到山上擔土墊地。媽媽幹起活來,就忘了傷痛,邊幹還邊和我們說笑著。等月亮爬上山頭,地也墊好了。媽媽用傷了的手摸著地裏的土,就像我們在學校受到獎勵時,她摸我們的腦袋一樣,眼睛裏放射出喜悅的光芒。

我幫媽媽幹成了一件她高興的事,心裏像吃了蜜一樣甜,可我把媽媽的手砸傷了,一想起這事,我就難受。我都10歲了,怎麼老給大人幫倒忙呢?看到媽媽每天風風火火地幹這幹那,從沒把傷當回事,我心裏才踏實一些。

秋上,媽媽在那塊三角地裏種的蘿卜又大又甜,擰下一把蘿卜纓子,滿手的綠水直往下流,咬一口就甜到心裏頭。

一天下午,媽媽帶我們去拔蘿卜,我們開心地邊拔邊吃,打打鬧鬧。媽媽看我們激動的樣子,也隨我們鬧去,她隻顧幹活。太陽落山了,蘿卜裝了三背簍,媽媽給我分了少半背簍,她先往家裏送了一回,然後和我們一起把剩下的背回。背簍在我的屁股上“哐堂”著,我邁著蹣跚的腳步,吃力地走著,歡笑著,不大工夫,就到家了。眼瞅著小山似的蘿卜堆,媽媽的臉上笑開了花。

吃晚飯時,媽媽給我們每人盛了一大碗熬蘿卜,聞著香噴噴的蘿卜,我急不可待,用手抓一塊塞進嘴裏,剛要下咽,隊長帶著幾個人來了。他對媽媽說:“有人告你,有資本主義尾巴。我也知道,你偷著修地。”媽媽連忙笑臉解釋:“他叔,你看,我家人多工分少,不夠吃……”沒等媽媽說完,隊長就變臉了。他凶巴巴地喊:“你別狡辯了,到大隊部來。”並讓隨行的人把蘿卜背走。說完,擰身走了。其他人用背簍攬地上的蘿卜,我氣得撲上去咬了一個人的手,被那人一拳打倒在門背後,當下鼻血直流,我還要往前撲,媽媽一把拽住了我,苦苦哀求:“娃呀,再不敢東亂子了。”那一夥人背走了我家的蘿卜,帶走了媽媽。臨出門,媽媽叮囑,誰也不許出去,她把我們反鎖在屋裏。那晚,媽媽回來時,我們都睡著了。

後來,聽說他們給媽媽開了批鬥會,善良的媽媽央求他們,怎麼批她都行,千萬不要讓娃們知道。她說:“娃都小,甭嚇著了。”他們看媽媽一貫老實本分,這事就沒再追究。從此,媽媽的臉上再沒有了笑容。

那塊三角地,被集體沒收了。隊裏上工時,媽媽盡量避開三角地。她把苦愁深埋在心裏,盡最大努力養活著我們一家子。

分地到戶了,那塊三角地又回到我們家,媽媽像找到失散已久的兒子,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她精心侍弄那塊三角地,種出的洋芋、豆角、蘿卜,直到我在城裏工作了,還一布袋一布袋地給我托人捎來,吃得我鼻子眼睛都在樂。

……

村裏的嗩呐吹響了,伯母下葬的時辰到了,我回過神,再次深情地看了看那塊三角地,向著太陽照黃了的村子走去,去送我那苦命的伯母。

2004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