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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 3)

水二爺心裏還有一個惦掛――丫頭拾草的病。

這事原本是個秘密,大秘密。

一年前五糊爺頭一次以媒人的身分被召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的命蛋蛋寶兒剛剛過了一周年的祭日。

寶兒是得癆病死的,後來又說是吸食了大煙,有了癮,原指望二道峴子茁壯的罌粟能為水家帶來好運,至少能讓他的寶兒在世上留得時間長一點。

沒想世道是個不講理的家夥,老天爺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

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寶兒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大院擔負起傳遞香火的重任,就一命嗚呼了。這事老天爺做得太絕,幾乎把水二爺一悶棍打爬下了。他在上屋裏死沉沉躺了大半年,原想躺死算了,結果沒躺成。老天爺不收他的命,他還得繼續爬起來,掙紮著活。說穿了,這大的院子還有滿草灘的牲口以及他苦心種植的罌粟終究還是不能輕易地舍下。

二番爬起來後他久長地處在欲醒更醉的昏潰狀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這可不像是他水二爺的作派,青風峽上上下下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他水二爺是個鋼一般的漢子,人世間那麼多事兒都讓他輕輕一笑給頂過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無人煙的青石嶺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白虎星老婆娶到自個炕上,生下三個天仙般的女兒,掙下萬貫家財,哪件事兒做得不漂亮,不讓人豎大拇指?獨獨就這件事,把他給打趴下了。

興許就應了那句古話,人世上哪有你占全的,鍋頭的火旺了,煙囪的煙就得斷。世上真沒占全的。

稀裏糊塗中,就讓酸茨溝的蠻婆子鑽了空子。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賭一口氣,他帶著一件破皮牽著何大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裏爬了半年。等人們發現不對勁時,二道峴子的罌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

就連留守在萬忠台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裏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麼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裏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淨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裏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裏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

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刮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著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片問候。這麼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舍不開。仿佛,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

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著青草的氣息,吸著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舍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幹了的牛羊糞,蠻有興致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彈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著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裏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著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家夥,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裏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

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

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裏嚇麼。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