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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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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裏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裏,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幾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裏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裏,軟著哩。

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裏,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麼能對拾草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裏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

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裏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麼幾句。拾草在她心裏,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裏陰悶著臉給她家喂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裏是有愛的,眼裏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衝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麼就能下得了手呢,衝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麼英雄?

英英心裏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麼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

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裏咳嗽的情景,腦子裏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

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裏的,地裏的,還有外麵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麼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裏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麼癡迷?

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

就這麼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裏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裏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幹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

人跟人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麼大的不同。

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裏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裏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

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嚐試著,要抱一抱拾草。

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臉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裏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

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幹一般,洶湧不息。

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裏、耳朵裏,就全是草草。

英英終於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裏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裏,痛痛快快哭一場。

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裏呼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麼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

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

英英隻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麼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幹?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麼賴在她懷裏,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複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

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麼,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麼?

英英衝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

英英衝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衝走吧,衝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騎馬回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凶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

揣著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裏,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著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想把她攬懷裏。

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著草灘就又慟哭起來。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著。他是拾糧。

水家借著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後,他就這麼站著,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嗩呐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卷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著,誰叫他也不回。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長大了。

長得沉重了。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峴子對著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著,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他是誰呢?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裏,終於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

水英英嚇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