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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漢市女人(1 / 3)

摘引:銀河星雲由星際氣體和星際塵埃組成。如果附近有光度較大或溫度很高的恒星,星雲使反射星光。或者受高溫恒星的紫外線輻射激發而發光,稱為"亮星雲"。

放下電話,狄總將整個身子埋入柔軟的轉椅靠背,輕輕地舒了口氣。

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盼著這個電話。很久。

她按了一下通往套間外屋的電鈴。然後用高跟鞋的鞋尖微微掂了一下地毯,椅子迅速地朝窗口旋轉過去。從玻璃的反光中,她看見秘書小姐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仍然將臉衝著窗戶,背對著秘書,說真是不巧,今天晚上我另外有個私人應酬,拖了好久了,實在推不掉。可能......可能會弄得晚些。

秘書衝她莞爾一笑,說:"又是周末了,總經理也該放鬆放鬆啦。"

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沒關係,還像上次那樣,我去替您接孩子好了。

狄總猶豫了一會,想了想,說:"那就把孩子送到我媽那兒去吧,告訴她我明天上午就回去。哦,假如孩子他爸來電話,你就告訴他還在老地方,帶著孩子等公司的車去接。"

"您不用車了麼?"秘書小姐很體諒他問。

"不用不用,我可以打車走。"狄總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針跳得出奇地快,就像一輛越野摩托車,旁若無人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沒有紅燈攔阻,站站不停,她被這種感覺弄得心慌意亂,就連寬敞的辦公室也如車座似的晃蕩起來。

還不到下班時間,但狄總決定早些離開。在今夜那個約定的時間之前,她還有許多準備工作要作。

臨走前她又向秘書叮囑了一遍各種注意事項,諸如下周洽談業務的日程、各種報表的彙總、公司成立三周年的慶典活動籌備,以及最後離開辦公室前-定不要忘記檢查傳真機並打開錄音電話......

秘書小姐嗯嗯地答著,臉上的表情轉眼間變得木頭似的。

不必這麼不耐煩嘛。狄總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她知道秘書小姐不喜歡她這麼事無巨細的,沒準就在心裏嚼咕她婆婆媽媽呐。但狄總不在乎。她一向很自信地認為,女人管理公司,優勢就在於比男人更細致更周到更具體。都說男主外女主內,那麼幾千年下來,女人管理家政的經驗,早已成為女人的遺傳基因,無非是把小家的概念擴成大家,換個地方當家長而已。女人有了權,就能夠更全麵地體現女人的職責,比男人更善於下達命令、更敏感更嚴厲。因而比之男人,豈不是更加得心應手麼?!

盡管......盡管狄總在離婚以前,實際上對家政管理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不過狄總此刻沒有心思對秘書循循誘導,她不想再耽擱了。隻覺得腦子悠悠忽忽、身子綿綿軟軟的,隨著電梯的啟動,心猛然往下墜,說不出是癢是疼。

她走出電梯,在一樓大堂略略遲疑,走進了中庭一角上的那家美容院。

公司所在銀河大飯店,內設各項服務、各類時髦娛樂設施,有求必應。隻要付得起錢,這裏就像一座專供人享樂的獨立王國。

狄總其實是美容院的常客。隻要公司的業務忙得開,她每周必然拍出兩個小時,到這裏來將自己撫慰一番。

有時候,就連她自己也驚訝,離婚以後,她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似的,身心時時都有一種像是要竄出翅膀來的感覺,然後悠悠升空,飛過城市玩具積木一般的樓群建築物,往遙遠的星辰飛去,一個人在浩瀚的蒼穹下道遊、獨往獨來。過去她也曾習慣於獨行,但那時她像一隻風箏,胸前總吊著一根線,會把她收回到地麵。她不能飛得太高,他常給她背誦什麼"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類的詩詞,那個人稱布工布工的工程師,也就是她的前夫曾十分認真地告訴她,若是從物理學上解釋,那些行星其實都是些冰冷的石頭。

但她還是走了。掙脫了風箏上那根原本就太短太細的繩。她從小就喜歡星星。她不能真的上天,難道還不能"下海"麼?她的星星在"海"裏,大海同天空一樣遼闊,何況,除了風,還有浪,很過癮。

每當她飛得累了,遊得倦了,她便來美容院歇息。任美容小姐雲一般的手指,一點點指去她臉上的淚汗,一絲絲剔去嵌入皺紋裏的辛苦。

空氣裏蕩漾著一股雅素而恬淡的香味,不豔不俗,恰到好處;一種溫馨的氣氛隔絕了街市的喧囂,這裏寧靜得悄無聲息。離子發生器噴出一片雲又一團霧,縈縈圍繞著,彌漫了填塞了外麵坑坑窪窪的世界。

狄總像每次一樣,在窄窄的小床上躺下來。對於她來說,這是一片都市裏的人造沙灘。

她忽然覺得身子底下有點擱。用手一摸,竟然是一隻打火機。

那隻打火機很精致,極薄板輕的,金燦燦的外殼鍍一圈銀邊,輕輕一按,便吐出金黃色的火苗,繼而轉成暗紅色,又由紅變藍,藍色的火焰尖端困一層紫紅色的光暈......

"剛才,這兒有男的來過?"她問美容小姐。

小姐說"是。是有個男的來過。如今男人來做美容,很平常啊......,

她把手伸出去,將那打火機悄悄扔在床底下了。

她不想再多問那個男人是什麼人長什麼樣。盡管她已經記不得他使用的那隻打火機,是不是這個樣子,但枕巾上留下的那種男用香水的氣息,卻使她突然泛上一陣惡心。自從發生過那件事後,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隻要她一聞到與此類似的氣息,胃裏馬上就會翻江倒海。

她欠身下地,對小姐說:"換了,統統給我換了,我加付服務費,必須換。"

如果不換,她就走人。但事實上她不能走,她今天必得通過美容,使自己容光煥發。即便是換個美容院,時間怕也不允許了。

狄總再次在新換的床單枕巾上躺下來時,心裏依然別扭。

那種氣味固執地飄散不去,就像那天晚上他久久糾纏她的情形。那個叫做老安的男人,是她的公司業務往來已久的某部合作夥伴。此人儀表堂堂,頗有人緣,嘴裏總有一種甜膩膩的口香糖味兒,能把周圍的人都擺布得十分熨帖。他的圓滑從不讓人討厭,很得各方的賞識。據說他很快就要提為局一級幹部,他雖然經商但不知怎麼的仍然具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公務員身份。

應當承認,狄總自從擺脫了那個平庸懦弱的布工,她對那些事業上有一定成就的男人,尤其是精明強幹的男人,抱有難以抑製的好感。她從不認為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後,必得有一個不成功但誠心的丈夫輔佐;按照狄總的理論,一個成功的女人,應該擁有一個更為成功的丈夫,才是女人真正的成功。所以那一天在銀河大飯店菊花廳的晚宴散了以後,他向她索要一份資料,她便帶他一起上樓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那天她喝了不少酒,腦子已有些暈暈乎乎,秘書早已下班,辦公室裏隻有她和他兩個。她覺得渾身帶動效,便斜靠在平日接待客人用的長沙發上,她不記得同他說了些什麼,後來他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然後抱住了她。起初她拒絕了,肯定是拒絕了,但他沒有鬆手。後來他就說了一句話,就這一句話便擊中了她的要害,頓時令她癱軟無言,乖乖繳械。

他說:女強人都這麼沒味兒嗎?還是不是個女人了?

後來的許多日子,她一直在反複回憶這句話。她明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最害怕的就是那個問話的答案。她雖然曾經渴望過做一個成功的女人,但當她被人們稱為那種固定意義上的女強人後,她發現所謂的"女強人",其實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卻是個貶義詞。

那個時刻她渴望為自己平反。她感覺從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強烈地湧上來一種難以克製的欲望。心的深處有個聲音對她說:你很寂寞很孤單你需要他你需要一個男人是的你同別人沒什麼兩樣......

於是便發生了後來的那些事。她任由他從上到下一件件退去她的衣服,那個過程中她始終閉著眼睛。但她沒有等到溫熱的肌膚,卻觸摸到了他冰涼的衣扣,她睜開眼,發現他根本沒脫衣服,僅僅隻暴露出身體的某個部位,這個場麵令她有點尷尬。他解釋說沒時間了,這是在辦公室,時間太長不合適。他沒有撫摩她也沒有親吻她,很快,甚至沒等她感覺出什麼滋味,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在她穿衣服時,他向她提到了那筆生意。他的神情與口氣。就好像他剛剛作出了莫大的犧牲,為她雪中送炭,現在輪到她來償還了似的。

她衝進洗手間,將自己五髒六腑內的汙物,吐了個天翻地覆。......

美容小姐柔嫩的手指,從她扭曲的麵孔上輕輕滑過。小姐已不止一次地稱讚過,說她的麵部皮膚保養得很好,依然富有彈性。她的身材雖然略略顯胖,但結實豐滿,沒有多餘的贅肉。小姐問她是否還定期去做美容保健操,她說是的,而且每天早上她還堅持做仰臥起坐。眼前的雲霧消散了,蒸汽已經關閉;有針刺股的小錘在額頭和腮上移動,她知道是在用精華素按摩。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頭頂、太陽穴、頸椎的各個穴位,最後用軟刷在臉上塗抹麵膜,鼻孔裏鑽進一陣清涼的水果味,慢慢滲入顏麵,沁人心脾......

這雙手對她皮膚的愛撫和照拂,是她用錢雇傭的,不是恩賜不是強暴;隻可惜,美容小姐盡心的按摩依然無法消解秋總的身心饑渴,這一雙手和那一雙手,彼此不能替代。那麼這個世界上,究竟還有沒有既非恩賜也非雇傭的一雙手呢?一雙既能真心擁抱她、又能支撐她的手呢?

狄總從中學到大學、從單位到公司,一直都在夢寐以求地做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離目標已經不算太遠,她或許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企業家,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算一個幸福的女人;那最後的一雙手,是一座遙遠的雪山,一個西緒福斯神話,一顆永遠與地球保持著距離的行星......

狄總在偶爾遭遇過老安這樣的男人以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對男人失望之極。終於懂得春風得意的男人早已不屬於她這樣的女人,卻已為時太晚。她借口原來的房間位置不對,向銀河大飯店交涉調換了公司的寫字間,以避免每天對著那隻沙發,時時讓她覺得惡心。但狄總畢竟已在商海沉浮多時,人情練達化作一種喜怒不行於色的隱忍。那筆生意雖然免談,而她同老安的公司依然保持著友好互利的原則,他們時常見麵,彼此心照不宣,就像什麼事情都從未發生。

有一陣子,狄總腦子裏甚至掠過同前夫布工複婚的念頭。那個念頭剛剛閃過,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哪兒真的出了毛病。那些居家過日子瑣瑣碎碎、雞毛蒜皮的往事,他那種平淡,那種懶散,那種無所事事卻又自以為是,那種嫉妒猜疑和小心眼,真是想一想都會讓人喪氣。到最後,上了床彼此也是無動於衷,一個心氣羸弱的男人,身體的那一部分似也同步地萎縮下去......而她難道竟會認為自己真的山窮水盡,有一個次的也比沒有好麼?

世上的弱男人不可求;而強的男人卻又求而不得。看看周圍適齡的中年男子,不是太俗就是太雅,不是太風流就是太迂腐。再剩下的,就是那些五六十歲的老頭。這幾年,她的身邊一直不乏許多人老而心不老的追求者。可隻要想一想他們鬆弛而幹癟的皮膚,就讓人起膩--那些日子,狄總陷於一個難以排解的悖論之中。這道左右枯竭無源的夾縫,莫非真沒有她這種女人的立錐之地?

一直到他出現。一直到他用那雙白皙而修長的手,捧起她的臉親吻。她整整一冬天的惶惑,才隨著春雪流淌而去。

她終究還是信奉產品質量第一的。在她經手的生意中,絕不允許假冒偽劣。

狄總走出美容院時,在鏡子裏觀賞了一番自己。她已恢複了自信,在今晚......。

大廳裏幾棵米蘭盆花開得正盛,金黃的米粒隱藏在濃密的碎葉中,若有若無,雅淡的芬芳遠遠近近地散開去,含而不露地走過暮春最後的日子。

狄總加快了腳步。她在飯店的快餐廳簡單吃了一份砂鍋排骨加炒飯,然後進了美發廳,吹理了一番頭發。又來到飯店的二樓商場,買了一些小食品和水果。她在商場徘徊了好一會兒,似乎沒有她想買的東西,便匆匆走出前廳,招手叫了一輛的士趕往另一家名牌商業城。

當她拎著一隻大紙盒,從商業城走出來時,時針已抬腳9點1O。

街上華燈閃爍、車流如織。和煦的晚風,像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弄著她的臉頰。然後,慢慢地伏上她的額和唇、肩和胸,以及全身。

透過那隻紙盒,她看見一隻白色的摩托車頭盔,戴在他烏亮油黑的長發上,長發瀟灑地飄揚起來,追趕著她乘坐的"藍鳥"轎車;那摩托時快時慢的,發出泉水般剔透的琴聲,沿著馬路流淌......

狄總抱著那隻紙盒從"的"上下來,走出電梯,打開房門時動作有點費勁。兩道門上了三道鎖,有時連她自己也覺得像是住在一所防衛森嚴的監獄之中。

而這道排斥一切男人的大門,很快就將向那個叫做西希的男人打開了。

粉紅色的絲織窗簾軟軟低垂,溫柔得像一團水氣,濕潤了幹燥的夜空。

占據了整麵牆的鏡子,有一個脫下筆挺的西服套裙,正匆匆換著柔軟的棉布睡裙的女人,正在走來走去。她卸下了常常令她覺得像是枷鎖一般的純金項鏈,讓胸口完全地袒露,連一絲點綴也不要。耳環也去掉吧,免得碰疼了他。戒指當然也得摘了,對於一個真正具有勉力的女人來說,她呈現的應該是她的全部天然之美,而對於一個能夠真正欣賞這種成熟之美的男人,女人的任何飾物都是多餘。

這一切關於女人審美情趣的學問,都是她在離婚後,確切說,是在認識了西希以後,才慢慢品味到的。就像第一次嚼一顆檳榔,嚐出了生活裏那種曾被她忽略的滋味。

她走進洗手間,打開了熱水淋浴器。霧氣和水流纏繞了她全身的肌膚,像他激情澎湃的懷抱,每一次,都能把她從裏到外地浸透......

最後一道工序是化妝。妝是一定要化的,尤其在她這樣的年齡。但要化得不留痕跡。那布工以前說過一句唐詩,叫做"草色遙看近卻無",用在這裏倒是很貼切。隻是勾出一個形、勻上一層色、點出一雙眼睛、咬住一種神態而已。粉底與腮紅的色度,都是差一毫便遠去萬裏的......

她終於把自己收拾滿意,然後,在客廳的長揚上坐了下來。

房子很寬敞,是去年公司為獎勵她而購置的,裝修得無可挑剔。家具不多,顯得有點空空蕩蕩。這便是她今後的家,但有房子能不能就算是有家了呢?她不知道。她太忙,忙得沒有時間來享受她的房子。還怎麼能享受一個家呢?房子裏缺什麼家具,可以隨時添置更換,而一個真正的家,隻要有家人的呼吸和聲音,即便壇壇罐罐也樣樣珍貴......

光滑的鑲木地板上,一隻貓悄然走來。沒有他的氣息。沒有他的聲音。沒有他用過的東西。他像一盞燈或一支蠟燭,隻能在黑暗中與她相隨。那一刻,她甚至懷疑世界上從來有沒有過那麼一個人,闖入過她的生活。

那個初冬的夜晚,她因為處理一個急需的文件,離開銀河大飯店時,已近午夜。她也許本來可以住在辦公室,但她卻還是想回家,這樣第二天可以換一套衣服來上班。就在電梯裏,她遇見了那個叫做西希的年輕人。西希每天晚上都在飯店的咖啡廳彈鋼琴。她常陪客人喝咖啡,所以也常聽他彈琴,對於他的琴聲,她不敢妄加評論,但她卻挺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大男孩。他的模樣雖然溫文爾雅,但坐在鋼琴邊,手指和頭發卻一陣一陣彈跳得瘋狂。那天夜裏他像是喝醉了,拚命地按著電鈕,說要上99層去吃宵夜。她說飯店沒有99層。他說有。她陪著他到了頂層。他死活還要往上去,再走就是露天平台,她擔心他這個樣子會出什麼意外,就拽著他下樓,想讓他到自己辦公室去暫住一夜,醒醒酒第二天再說。走到辦公室門口,她才發現自己居然怎麼也找不到鑰匙了。夜已深,服務員小姐也早不見蹤影。問他家的地址。他晃著腦袋嘟噥說,不是在天鵝星座就是在巨蟹旱魔.你自己拉號吧......

於是,萬般無奈之下,她把這個年輕人帶回了自己家裏。

他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狄總為等他醒來,隻得請了一天假。

他醒來後發現自己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似乎也並沒有什麼驚訝。吃飽喝足以後,他開始向麵前的這個女人訴說他的種種煩惱。他的敘述語無倫次而滔滔不絕,一種帶有胸腔共鳴的嗓音,猶如即興的鋼琴曲,在她的房間裏橫衝直撞。她默默傾聽著他的訴說,後來她總算弄明白了,這個年輕人是個搞作曲的,他生活得很不如意,而他目前最苦惱的,是他那些女友們總是纏著要同他結婚......

他講完了那些以後便突然告辭了。就像一個中途卸去了身上所有重負的人,了無牽掛地重新上路。

後來他便時常來這兒與她閑聊。他出現時往往總是深夜,是在他結束了銀河飯店每日的演奏之後。有時他會在半夜突然給她打電話,聽著他慷慨激昂莫名其妙的話語,她知道他準又是喝得半醉了。但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她的辦公室,即使偶爾在飯店相遇,他也是視而不見,就好像除了這所房子裏的她以外,那個被人稱為狄總的女人,根本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狄總已記不清這個西希每次來她的家,自己都同他說了些什麼。也許她說什麼並不重要,他需要的隻是有人能聽他說些什麼。甚至他說什麼也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敘述與聆聽這種形式本身。有一次他似乎突然想起來問她,像她這樣善解人意又溫存體貼的女人,他卻為什麼從來沒有在她家裏遇見過她的男友;她回答說她沒有。他說這決不可能。她說這是真的。於是他感歎說她這樣的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現代女性。她可以不結婚但她決不該浪費生命。他說得很急切很真誠,卻把他自己忘在一邊排除在外,眉宇間有一種孩子般的純真無邪,令狄總怦然心動。在風浪險惡的商界,狄總已久違了男人臉上的這種神態。

她終於變得焦躁不安而且不耐煩了。那個蒼白的冬季過得沒完沒了,就像她和他一次次漫無邊際的閑聊,隻將養料儲存在包裹嚴密的樹根裏,卻不發葉不開花更不結果。冬季將盡,從城市的水泥馬路上,已冒出了不可遏製的絲絲地氣。那是一個冬末的雪夜,他渾身濕漉漉地出現在她麵前,融化的雪水在地板上濺落成一個花環。她拿毛巾替他擦幹了頭發,又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時間似乎過了許久,她終於開口說:"你真的以為,像我這樣比你大幾歲的女人,僅僅隻配與你聊天,為你分解憂愁,僅僅隻是,隻是你的一個談話對象麼?"

他愣了一會。遠遠地,似有雪水滴落的聲響,從陽台上傳來。

她又說:"你永遠都將是自由的。"

後來他站了起來。他伸出了兩隻修長的胳膊,迎著她走過去。他從容而舒緩地捧起了她的臉,將她慢慢抱緊。他的嘴唇濕潤灼熱,那裏再沒有話語沒有旋律也沒有她平日熟悉的酒味,唯有樹葉與花瓣,從雪地上鑽出來......

第二天早上他們醒來時,窗外已是一片銀白。

雪化了以後,春風便與西希一起來臨,將這套寬敞的公寓刮得一派生機。

電話鈴急驟地響起。

狄總伸出去接電話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間裏有人來電話,並非是擔心公司會有什麼緊要的公務,即便是再緊急的業務,她也能盡快地處理要當、她害怕電話,是因為從那個雪夜西希留在這兒以後,她唯一請求他的事,是希望每一次他無論是來,還是不來,都務必先給她一個電話。她不喜歡突然襲擊,在她這個年齡,她需要時間準備,準備好自己的最佳狀態。

但狄總還是接了這個電話。她聽出了話筒裏秘書小姐的聲音,小姐說狄總吩咐的所有事都已處理好,請她放心。但下班前接到一個方姓的女記者電話,說下一周想采訪狄總,問狄總能不能接受,她好提前作些安排。

狄總盡力克製著惱怒,冷冷回答說:"星期一再說吧!不要再打擾我!"

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針已指向10點。這會兒,它們已明顯地放慢了速度,不緊不慢地劃著圓圈。那根短針尤其走得澀重,似乎每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氣力。長針和短針互相追趕著又逃避著,它們將在12點子夜時彙合並攏成一個整體,那個時刻隻有短短的幾秒,然後它們又迅速分開,重新開始各自的旅程,在那個每小時相交卻不能廝守的圓盤上,繼續它們永無休止的循環......

他每次都在這個時間到達。那是銀河飯店"打烊",一天即將結束,而另一天即將開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