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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3 / 3)

她轉身不緊不慢地走上了台階,回頭一看,裴炎也已開始慢慢地挪動腳步,隻是那一貫挺直的背脊,卻陡然佝倭了下來,彷彿在她轉身的瞬間, 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從人生的頂點走到了末路。

琉璃靜靜地瞧著這個背影,心底有個聲音在輕聲道:守約,你看見了麼?這個人,果然又讓你說中了!其實你從來都沒有看錯過任何一個人, 也許,除了我……—陣熟悉的劇痛從心底深處驀然絞了上來,帶著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絕望,在她的五髒六腑間咆哮翻滾,彷彿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攪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靜靜地等候著這陣劇痛過去。

在這麼長的人生裏,無論怎樣的痛苦,終將會過去。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遠,不知從哪裏飄過來的雲彩把太陽遮住了大半邊,巨大的陰影從殿前的廣場上緩緩掠過,又無聲地消失在午後的陽光裏, 彷彿是一個漫長而沉重的夢魘。

琉璃回到紫宸殿時,武後已換了家常打扮,正和劉氏隨口說著舊事,抬眼瞧見琉璃,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怎麼?裴相還是固執己見?」

琉璃嘆了口氣,低頭回道:「妾身太高估自己了 ,裴相不知在擔心什麼, 不管妾身怎麼說,都覺得妾身是在藏奸,覺得妾身要害他,說話實在不大好聽。」

武後沉思片刻,冷笑了一聲:「做賊心虛,也罷,由他去! 」

劉氏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點頭應和:「正是!這裴炎也不曉得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華陽夫人都能為了大局不計前嫌,他卻是如此不識好歹! 」

琉璃隻是垂眸不語,武後瞧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許多:「他當然不如你,你們,原是難得的。」

琉璃心裏一陣刺痛,「你們」,說的自然是她和裴行儉。守約用他的一 條命和那一屋子表裏如一的書信文稿,證明了他的坦蕩;而自己,用了兩年的時間步步為營,大概也終於重新贏得了她的信任。

劉氏卻會錯了意,滿臉都是喜色,嘴裏謙遜不迭。

武後嘆道:「可惜如今真正有些風骨忠心的臣子,卻實在太少了,所謂堂堂君子,所謂的世外高人,多不過是些庸才。」

她感慨地搖了搖頭,突然問道:「琉璃,你也跟我上過幾次朝了,你瞧著這滿朝文武,可有什麼人略有幾分……幾分風骨?」

琉璃心底更是痛楚,武後本來想說的,大約是「裴守約的風骨」吧?說起來,武後對他的確有一種特別的重視,他若還活著,武後自然還會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對付他。然而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在武後的心裏,便也隻剩下了遺憾和欣賞,甚至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拿他去比較旁人……她壓下胸中的翻滾,也沒瞧劉氏那殺雞般伸著脖子使的眼色,想了片刻才道:「記得上回有個姓狄的郎中直言進諫,行事似乎頗有些膽氣。」

「度支郎中狄仁傑?」武後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提起這麼個不相 幹的人,沉吟片刻,卻是欣慰地點頭,你的眼光果然不錯,他的確是個膽子大的。」

琉璃笑了笑沒有作聲。狄仁傑,自然是膽子極大的。更重要的是,在 這個世上,在那前仆後繼和女皇的鬥智鬥勇的人中』隻有他笑到了最後,也隻有他,才保住了李唐復興的最後希望;而這,也是守約一直想做的,願意拿命去換的結果吧。

閑話說罷,又到了武後批閱奏章的時辰,劉氏拉著琉璃走出殿門,一出門檻便低聲埋怨道:「我的好夫人,你怎麼也沒多看我一眼! 」

語音剛落,韋團兒卻捧著卷簿子迎了上來:「夫人,這是六尚局那邊擬 定的新名冊,宮正們請您盡快審定,婢子已按您的吩咐查過一遍了。」

琉璃點了點頭,每年秋選之後各宮照例會有一番調整,她是統領後宮 女官的禦正,這名冊自然是需要她過目的。琉璃這兩年在這些事上用心極 深,各處的情形幾乎都刻在了腦子裏,打開看了一眼便知道,韋團兒果然已整理過一遍,那些不妥的地方都標註了出來,卻也巧妙地塞了幾個與她自己交好的人進去。

琉璃看完便點頭:「團兒真是越發能幹,看來用不了幾日,就能獨當一 麵了。」

團兒頓時滿臉喜色,下意識地往殿內瞟了一眼,清脆地笑道:「都是多 方有夫人提點!」

琉璃卻又指著她加塞進去的那幾個名字道:「不過你來看看,這幾個人 資歷似乎略有些不足,你再斟酌斟酌,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想好了報我一聲便是。」

韋團兒喜色頓斂,聽到後來,才又放鬆了眉頭,點頭應命。劉氏再也忍耐不住,將琉璃一把拉到一邊,低聲道:「這般重要的事,你怎麼都放手讓這 小妮子去定了?她年紀雖小,資歷卻是老的,你也不怕她趁機安插自己的人手?」

琉璃不以為意地搖頭:「她是玉宮正一手帶出來的,對太後自然是忠心耿耿,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劉氏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琉璃:「夫人喲,這都不是大事?那什麼才是大事?」

「大事? 」琉璃凝神想了片刻,眼角的餘光掃到不遠處低頭掩飾著一臉 緊張的韋團兒,臉上露出了笑容,「你跟我來!」

劉氏好不困惑,跟著琉璃往後院走去。韋團兒呆了一下,也跟了上來。

琉璃住在後院西南角閣樓裏,房間裏四壁雪白,門窗敞亮,隻是配上那素色的簾幕、紙墨的屏風,以及毫無裝飾的席褥案幾,卻是愈顯清冷;案頭 上的一卷卷經書,也是愈發醒目。

劉氏進門便「哎呀」 了一聲:「夫人何必如此自苦?」她原也聽說過琉璃吃齋唸佛的事,但長安貴婦裏吃齋唸佛多了去了,可誰會把住處收拾成這樣?何況琉璃先前的住處又是那般精緻新雅!所謂心如枯井,大約便是這樣?

琉璃怔了一下,倒是笑了起來:「習慣了而已。」她當真不是故意要擺出副未亡人的寡淡模樣來,隻是心境如此。再說那些佛書經卷的確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若不是這份虛無的慰藉以及那點更加虛無的希望,她真不知道,在仇恨與絕望之中,在奉承和傾軋之中,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

劉氏自然是不信,一麵四下打量一麵搖頭,突然發現屋裏並沒有小光 庭的影子,不由奇道:「六郎呢?」

琉璃道:「轉年他就十歲了。」

劉氏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十歲也還小著呢,太後又喜歡他,晚一兩 年出去有什麼打緊?就你最愛多心!」

琉璃隻能解釋:「到底也不小了,我能教他多少東西?總不能耽誤了學業。」

劉氏依然搖頭:「宮裏哪裏就學不得本事了,上官才人還不是宮裏教出來的?」

琉璃笑了笑沒有再解釋,宮裏和外頭當然不一樣,自己家裏這兩年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頗有能耐的奇人,尤其是前些日子投上門來的那位門 客,彷彿就是為了光庭而來,彷彿……心底似乎有岩漿迅速湧出,她無聲地吸了 口氣,才按接住了那點翻滾的情緒。不,不能再想了,這兩三年裏,她已經經歷過太多從希望到失望的痛苦跌落,實在已不敢再去多想什麼。

劉氏也有些沒趣,左顧右盼了幾下才問道:「你說的那要緊大事呢?」 琉璃帶著她上了二樓,這裏是她的畫室,四麵都是窗櫺,幾乎就是個超 大的涼亭。她走到屋子正中的高案前,徐徐展開一幅捲軸。這是一幅足有 八九尺長的山水圖卷,上頭是延綿不斷的崇山峻嶺,山頂冰雪映日,山下車 馬迎風,雖然隻有濃淡的墨色,卻自有一股勃勃生機撲麵而來。

劉氏縱然並不懂畫,一時也看住了 :「這是什麼地界,怪荒涼也怪好看的!」

韋團兒也吃驚掩住了嘴:「夫人一直畫的原來是這個! 」

琉璃笑道:「這就是西域道,我畫的還隻是沿路的尋常風景,真正險絕奇絕之處,一時還畫不出來呢! 」

劉氏嘖嘖稱奇:「這還不算險峻?那更稀奇的地界,你也先畫出來給咱們瞧瞧再說,太後隻怕也會歡喜!她和先皇原先說過要遍封五嶽,可惜到底隻封了個泰山。太後適才跟我提起此事,遺憾得不得了!」

琉璃驚訝地「喔」 了一聲:「是麼?其實我在山水上隻是尋常,不然也不會藏著不敢讓人瞧了,最近才略開了些竅。那五嶽聽說都是極險峻極壯 美的去處,可惜我都沒見過,不然,就是我筆頭拙些,也可以試著畫幾張出來讓太後看看,起碼也能解個悶不是?」

劉氏隨口說了聲「那是」,走到書案邊,仔細瞧著那一筆筆的墨痕嘖嘖稱嘆,一旁的韋團兒眼睛卻是一亮,低頭看著那畫,不知想到了什麼,明眸轉動間,一張小臉幾乎能放出光來。

劉氏已將畫從頭看到了尾,指著最末的空白處奇道:「這是沒畫完?」

琉璃微微點頭:「的確是還沒畫完,我畫了足足兩年,怎麼也想不出如何收尾……」

看著韋團兒滿是期待的明亮雙眸,她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溫煦的微笑: 「如今,我總算知道該如何收尾了。」

更要緊的是,如今,她也終於等到給這幅畫收尾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