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之仍然沉默著。
帶她走,如何可能?三媒九聘,鳳冠鑾駕,如今天下皆知,她已是卓王孫的妻子,更是大明公主,金枝玉葉。新婚不久就與人私奔而去,無論在卓王孫還是在朝廷那裏,都會引起極大的麻煩。楊逸之並不懼怕這些,隻是就算帶她走,又能如何?他也無法保護她。
他輕輕搖了搖頭。
出人意料的是,公主並沒有哭泣,沒有爭吵,而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淚水不斷跌落,碎在沾滿鮮血的衣襟上。
“我……”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公主輕輕打斷了他,含著淚點了點頭:
“其實我一直都明白的……”
她的話哽咽在喉頭,化為無聲的抽泣。而後便是長久的寂靜,一束陽光透過窗欞,在那張婚床上灑下悲傷的影子,照出兩人默默相對。
“那我告辭了。”楊逸之硬下心腸,準備起身離去。
再呆下去,情況隻會更為難堪。更何況,安倍晴明能拖住卓王孫多久,還是個未知數,他已沒有多少時間。
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她突然抱住了他:“逸之!”
她第一次這樣叫他,楊逸之禁不住一怔。
她抬頭看著他,臉上滿是傷痛:“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麼?”
明白,那又能怎樣?他的心中雖天地廣大,卻已隻容得下那一朵水紅色的蓮。
他狠下了心,低聲道:“楊某一介布衣,難以匹配鸞鳳之尊。公主厚愛,受之有愧。何況公主已為人婦,我心中亦已有所愛……還請公主了斷此念。”
“這些我都知道!”她的聲音陡然一高,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而後就再也忍不住,將心中鬱積多年的話和盤托出:“可是那個人本來應該是我的。去天授村祭天的人是我,用尚方寶劍赦免楊大人的也是我,蒙古兵要搜尋的也是我,你本來想要救走的人也是我!”
她緊緊抱著他,淚珠不斷隕落:“之後,和你一起被困荒城、出入敵營、曆經地心之劫、破毀三連城的人都應該是我!”
隨著她聲嘶力竭的話語,那最不能忘,卻又必須忘記的一幕幕湧上心頭。楊逸之的心禁不住一陣抽緊。
這的確是一場錯。
如果說,在這場傳奇的開始,他遇到的應該是公主的話;那麼在這場傳奇的結尾,她不該忘卻的,應該是他才對。
公主錯過了傳奇的開頭,而他卻錯過了結局。
卻又如何?
楊逸之的心中有陣陣刺痛傳來,不禁低下頭,輕輕歎息:“事已自此,隻能說命中注定,造化弄人……”他的聲音極輕,似乎是說給公主聽,卻又似乎隻是在自言自語。
“可我不甘心!”她嘶聲打斷他:“你可知道,之後的每一夜,我都在後悔,後悔當初一時貪生怕死,與她交換身份,讓她替我遇到了你。”
“我恨她,恨她奪走了我的一切!”
“恨她以善良為名,卻做了一個可恥的竊賊!偷走了我一生中最珍貴的傳奇,和本屬於我的愛人!”
“夠了!”楊逸之猝然回頭,直視著她。
公主全身一震,這是她第一次在他溫柔如月的臉上看到怒容,禁不住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著他。
楊逸之卻沉默了,目光中有淡淡光芒閃爍,仿佛為剛才的怒意感到歉然。
良久,他將目光投向窗外,輕柔而堅定地道:“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也沒有偷走任何東西。因為,隻有當我遇到的人是她,這一切才有意義。”
公主震驚地看著他。這一切,或許她早就想過了,卻是始終不願相信。淚光中,楊逸之那清明如月的容顏顯得有些模糊,她遲疑了良久,喃喃道:
“你是說,從來不曾愛過我?”
楊逸之點了點頭。雖然不忍,但事到如今,除了及早讓她從幻象中驚醒,又能有什麼辦法?任何曖昧不清、似是而非的回答,都隻能讓她陷入更深的痛苦,與更加絕望與悲慘的未來。
她愴然後退,卻堅持著,夢囈般地再問了一次:“哪怕真的時光重現,那一天你遇到的是我,也是一樣?”
“是的。”他望著窗外,輕輕點頭。
公主如蒙雷擊,放開了他的衣袖。
楊逸之的心輕輕抽搐,雖然他對這個女子沒有愛慕之情,但見她如此悲傷絕望,卻也禁不住難過。
他本不忍心傷害任何人的。但,或許正因他的不忍拒絕,才讓她保留了一線幻想,一點癡心。而這些,又最終觸怒了卓王孫,讓她淪落至此。
他知道,卓王孫為什麼如此殘忍地對她。
隻因有他。
隻有他徹底離開,她才會從卓王孫的遷怒中解脫。
“對不起。”他深深歎了口氣,將兵符揣入袖中,徑直向門外走去。
平壤城外,十萬大軍森然羅列。極盛的陽光照耀著日之旌旗,在無邊花海中熠熠生輝。
安倍晴明微笑不語。
卓王孫霍然回頭。
他身後,平壤城的城門打開,三千騎如風般卷出。為首一人白衣如月,在湛藍的天幕下顯得那麼奪目。奪目到有些刺眼。
那,赫然是楊逸之。他身後的,風卷雲湧的,是天下戰力最強的,飛虎軍。
卓王孫臉色終於變了。
楊逸之駐馬,白衣如雪,遙望著卓王孫。
他們倆再度會麵,再度在戰場上。
卓王孫的麵容冷峻。他同時,感受到了身後安倍晴明尖銳的目光。這兩位白衣男子,如月如雪,宛如兩柄雪亮的刀刃,鉗住了他。
亦鉗住了這座不敗之城。
慢慢地,卓王孫臉上露出了笑容:“好計策。”
他笑的時候,臉色卻依舊冰冷:“你們兩人聯手,果然有與我一戰之力。”
“如今,你要如何?”他這句話,問的是楊逸之——是否,延續他們在喜堂上未了的一戰?
楊逸之沉默了片刻,相思,公主的影像交迭在他眼前,他實在有太多的理由與卓王孫一戰。但,大局為重的念頭,讓他控製住了自己:“同胞相殘,非我所願。隻要閣主撤回襲擊李舜臣之兵,我自然會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