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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大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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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讀書,夕照的光從對麵暗紅的山牆擁入北窗,氣象堂皇。這情形,該讀古希臘的悲劇,生命啊、酒神啊,激辯的言辭才抵得住這堂皇。

我讀《史記》,看太史公以不隱之筆記錄人物的瑣細言行,不僅與今人相通,還可當笑話讀。如,李廣獲罪,以財物贖為平民,相當於歐美法係的“辯訴交易”。他射獵騎飲,夜至霸陵,被霸陵尉嗬止。李廣手下人稱,這是“故李將軍”,幾近現時流行的“原××長”。霸陵尉較真:“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所謂今與故,時轉運去,是沒法計較的。唐德剛回憶在紐約陪胡適擠公共汽車。其時胡博士已是老人,一身瘦骨被擠得東倒西歪。唐德剛歎:你們擠的是誰?是配享太廟的文曲星,幾乎當上了總統。然而,何乃故也。胡適的身份可以顯赫地排列下去:被授32個博士學位的學者、新文化運動的開山人、當學生時就被《新青年》捧得大紅大紫的中西碩儒,但在大巴上還是東倒西歪。胡適講容忍,稱“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李廣出身世代練習射箭的家庭,不僅作戰善射,喝酒也以射箭闊狹定輸贏。匈奴攻入遼西之後,武帝召拜李廣為此地太守。李廣即刻把霸陵尉請入帳下,斬之。李廣曾當著皇帝的麵,和老虎之類的猛獸格鬥。漢文帝劉恒被感動,說:“惜乎,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連皇上都有評價,霸陵尉何必分什麼“今故”呢?細致地說,霸陵尉也不是死在勢利上麵。司馬遷寫事件講分寸,說李廣至霸陵亭時,“霸陵尉醉”。應了一句英國諺語:死在酒杯裏的人比死在大海裏的人還要多。

北窗之下不僅可看《史記》,還可看風景。野草的後麵是一處平房。雨後,房上紅瓦鮮明,像出窯的新品,讓人忍不住隔一會兒看一眼。喜歡它們的,除了我,還有一群鴿子。鴿群下午三點鍾飛來,在屋頂彩排,即藝人說的“走台”。在紅瓦的背襯下,鴿子紛披而降,紛披而起,恍然如教堂的傍晚,隻缺鍾聲。鍾聲“當——”到餘音的“昂”,悠然如鴿子旋翅的頻率。彌補無鍾之憾的是楊樹的綠枝,從空中探向瓦緣,其態見出無限恩愛。鴿子拙於行進,卻不辭辛苦地在坡形的瓦上散步。它們不敢往下走,而向上爬,挺著胸脯,赳赳然。白鴿散落紅瓦,可惜畢加索沒有看見,列維坦也沒有看到。我想到列維坦,是想到他畫的白嘴鴉。如果拿兩位偉大的風景畫家相比,柯羅和列維坦,我可能還是喜歡列維坦。他在巴爾金諾住的時候,在伏爾加河邊上的普遼斯住的時候,畫白樺樹,初春的白樺和月下的白樺,畫殘雪與墓園,畫白嘴鴉。他的畫作,外麵是詩意,裏邊有淳樸。而他在稱讚自己的學生謝羅夫的畫時,也說:

“多麼淳樸,無法再淳樸了!”

列維坦離開普遼斯太久了,學生給他寫信:“伊薩克·伊裏奇,你在哪裏?”署名“白嘴鴉”。列維坦回信:“白嘴鴉,我會回去看你們,但別叫得太響,否則我帶上獵槍。”

列維坦在俄羅斯大地的遼闊蠻荒之中找到敏感細膩的美。契訶夫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列維坦的天才,不是以天,而是以小時在增長。”高爾基說:“沙漠中沒有美,美在阿拉伯人的心裏。芬蘭陰鬱的風景也不美,是芬蘭的畫家找出了自己國家嚴峻的美。”列維坦對俄國風景的貢獻亦如此,找到了美,送給俄羅斯人。“伊薩克”這個姓透露出——小說家辛格、小提琴家帕爾曼亦同此姓——他是猶太人。在沙皇時代,列維坦為此受苦甚多。

扯遠了,這是由鴿群引起的贅言,也許寫隨筆的幸運之一是允許東拉西扯。而太史公筆下,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人物事件背景之間,像城牆的磚石一樣聯貫有序,無廢話。他有如福克納,知道自己所寫的文字是“文學穹廬頂端那塊拱石”,供人們仰望。

像窗處的屋瓦在雨前並不觸目一樣,我以前沒注意到這些瓦——誰都不會無端地看瓦,鴿子好像也沒眷臨此地。雨讓瓦變成新的,鴿子也以為自己來到一個新地方。我們像霸陵尉一樣介意“今故”,有所拘泥。何謂拘泥?把周遭格式化,分出前後新舊好壞尊卑裏外左右。“文革”晚期,尼克鬆女兒朱莉攜婿訪華,得毛澤東接見。毛澤東問:“總統先生好嗎?”尼的女婿(艾森豪威爾之孫)急忙解釋:“主席先生,我嶽父已經不是總統。”毛澤東不屑於這類糾正,說:“我就叫他總統。”小艾森豪威爾在“格式”中迷惑了,認為總統和前總統有天壤之別。毛澤東何拘於此,稱謂而已。毛澤東當年接見非洲領袖毛雷爾時說:“你姓毛,我也姓毛,一筆寫不出兩個毛字。”毛雷爾卻解釋:“我不姓毛。”毛澤東的本意在於:第三世界國家是兄弟,中國與非洲關係不分彼此。毛雷爾卻拘泥宗譜與修辭法,按中國人的說法,叫煞風景。毛澤東曾說“大破大立”。釋迦牟尼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人也許可以分成兩種:創新的人以及在“新”中獲益並常常懷舊的人。或許,“新”的因素給人們帶來的好處越多,越促發人們懷舊。而變革者從來不拘一格,在破舊與立新之間,即使“新”還看不到,也不能妨礙他們破舊,這是使命。

鴿子盤旋,紅瓦顯得比地毯尊貴。列那爾說:“讓鴿子們在屋頂上發出低沉的鼓聲吧,讓它們從樹蔭裏飛出,翻騰、閃耀在陽光下,又折回到樹蔭裏去。它們不願待在原地,而旅行也沒有使它們成熟——來吧,我的咕咕咕。”

咕咕咕,鴿子的歌聲沒有平仄。

第二節 幸福村中路的暖陽

北京冷透了之後,比如一月份的中旬,每天下午兩點去古牆下麵體會陽光的暖,有大樂趣。老北京的“老”字,在其中也能透露出一點。

北京最冷天中的午陽,暖得讓人微醺。這和火盆、熱炕、暖風以及電褥子都不一樣。午後天晴風止,時間有如停滯,人的視野全清朗了。陽光照在臉上,像喝了二兩半花雕,打裏邊往外暖。一位中醫朋友說,冬天的陽光最有營養。他把陽光也當藥看待,比如三伏天的日頭有毒。這不說人們也知道,曬半個小時就知道有毒沒毒了。但“冬陽暖心”一說有道理,心鬆開了,寬寬綽綽的,舒展。這種光線隻有臘月天才有,天冷不透,午後的暖陽也曬不進人的心裏頭。

這時候,如果到紫禁城下的公椅上坐一坐,閉上眼睛聽聽馬路上的車聲,感覺陽光像小蟲子爭先恐後地從臉上爬進心裏,睡意堆積。再睜眼看看匆匆的行人,合眼讓睡意泛濫。想人忙我偏有閑,得大自在。這都要依仗午後的冬陽。

說睡,實為一陣小迷糊。這陣小迷糊就了不起,占據片刻的物我兩忘,心胸過濾了一遍。醒了,覺得眼睛更亮了,看看北海滑冰的人、岸邊褐中有黃的幹柳枝,都有趣。所謂“老北京”,除去建築、掌故之外,還有平民與時令下的享受,曬太陽(西安話叫曬暖暖,說得更好)就是其一。

我住的地方離北海遠,也不值得為這麼一點事去那兒曬太陽。此事在幸福村中路同樣可以享受。這兒沒城牆,有超市的大山牆,一樣。街上的公共健身設施上,老頭、老太太在搞搖的、轉的動作。他們的皺紋白發和設施的鮮豔油漆形成好看的對比。

坐在這兒的椅子上攝取冬陽,看胖紅臉男人摟著瘦皮革小姐從酒店出來,看工人蹬板車送蜂窩煤,看人下象棋,都不耽誤享受陽光的和煦。坐久了,沒覺著自己睡著,但被路人的談話聲驚醒,還是睡了。聽到喜鵲叫,抬頭卻找不到喜鵲。楊樹枝上蹲著三隻冬鳥,不是麻雀,像朱雀。它們並排蹲著,像回憶,又有出席古典音樂會的表情,也可以說是守紀律的士兵,可愛極了。在人之前,它們就知道北京的午後有這麼一種樂趣,於是出席枝頭。

我喜歡冬鳥的理由是它們胖。鳥兒胖了之後,憨而又拙,往泥塑玩具方向發展。比人胖好看多了。

第三節 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燈

有一次,我從北陵大街經過一座橋回家。在橋上,偶然發現一個生動的畫麵:拓寬的河堤上,新鮮的黃土堆出闊大的斜坡,一個橙色的圓點從上麵緩緩下移。那時是暮冬,在鉛雲與枯樹的背景下,黃土以及上麵的橘紅非常搶眼。仔細看,才知道這是一個穿橙色衣褲的孩子在堤壩上滑行。

我很感動,好像體味到一種深遠的寓意。想了想,又好像見過這場麵。一路上,回憶在哪裏見過此景:黃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兒,沒有。我很奇怪,記憶似乎又與什麼東西串籠了。

那天隨手閑翻一本油畫集,有幅畫差點兒讓我跳起來。

《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燈》,作者是奧地利的衣貢·席勒。這是一幅鉛筆水彩。

畫麵簡潔,床、牆壁與門都未敷色,淡黃調子,在赭石色的襯布上放一隻橘子。席勒將這隻橘子詩意地稱為“燈”。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曾感歎作者的內心多麼岑寂,珍惜著來自外界哪怕是一點點的溫暖。這種感受進入記憶之後,竟然一直活躍著。它一旦與生活實景的相似場麵相遇,就會跳出來,如北陵大街橋頭的一幕。我在橋頭看到緩緩下移的橙衣小孩兒,心裏也生出無端的傷感,仿佛替這孩子的寂寞憂傷。可見藝術品潛人人心的時候,場麵中央帶著情感,不同於實景。

席勒短命,不到30歲便邁人天國,他是表現主義鼻祖克裏姆特的學生,具有卓越的線描才能。他筆下的人或物一反克裏姆特的唯美,線條在驚人的準確中艱澀、打結、抖顫,表現人物的手與臉時尤如此,活畫出人心深處的焦慮。也許是維也納心理學派的影響,席勒比其他畫家更逼真地反映了人類具有神經症特征的內心驚懼。席勒又是一個受到東方藝術影響的畫家。正如克裏姆特深浸於日本的浮世繪,席勒筆下偶爾會有中國畫的意味,他的《帶金鍾花的李樹》與《向日葵》(布上油畫,1909),畫麵上可以看出朱耷的意味與張力。當然,在澹泊寧靜的中國畫的領地裏,席勒隻是身影一閃的旅人。他的內心太不平靜了,與東土的筆墨意味並不相容。席勒以粗放的繪畫語言真率地表達的敏感與困惑,讓觀者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在《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燈》裏麵,你可以感到那隻橘子在呼吸。它渴望過、憧憬過、哭泣過,像他純真美麗的妻子伊迪絲。

翻畫時,我對未來寄寓過一個幻想,希望有一天會遇到黃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兒,把這幅《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燈》送給他,說當年的感想。也許那時我已衰老,而他健壯年輕。這人拿著畫驚訝地說:“是嗎?當年會有這樣的事……”

生活所以值得留戀的理由之一,是我們能夠挽留並重溫一個已經逝去的舊夢。

第四節 雲彩

小時候,最羨慕雲,認為它去過很多地方,飽覽河山景色。那時候,以為隻有空軍才能坐飛機,一般人坐坐拖拉機已經很好。

我看到雲彩每每和山峰對峙,完全是有意的,想起毛主席的詞“欲與天公試比高”。而雲彩常常在遠處,也是我小時候奇怪的一件事。問大人:咱們咋沒有雲彩呀?大人支支吾吾,完全不關心這件事。我讀過分省地圖冊之後,以為雲彩也是中央分配的,一個地方多少有定額。顯見,我兒時即有計劃經濟即體製內的思維特征。我所看到的雲彩,其實是外地的。於是改為羨慕外地人,他們抬頭就看到了大朵的雲彩,多麼享受。

後來,去黃山,見白雲從腳下的山穀纏綿而過,真想往下跳。他們那兒的雲彩實在比我老家多多了。當一撥兒雲霧席卷而過之後,再看山峰,神色蒼老堅硬。而雲,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帶走,無語空靈。

幼時,我相信雲分為不同的家族。它們不斷在遷移,趕著車,帶著孩子和牲畜——自然去了一個很好的地方。雲彩怎樣看待地上的人群呢?人可能太小了,它們看不見。後來,我曾站在房頂上對著雲彩揮舞一麵紅旗,並相信它受到了感動。

我愛唱一支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其實隻喜歡這一句,後麵的詞屬不得已。對著天唱歌尤其有意義,隻是仰著頸唱歌,氣有點不夠用,老想咽唾沫。我曾對著雲彩把此歌唱過好多遍,像獻禮一樣。

第五節 黃土

世上我所珍愛的,今天才知道包括黃土。

我說的黃土,是那種新鮮的、無憂無慮仰臥在無垠大地上的——什麼呢?親戚、朋友、長輩或夥伴?——總之是黃土。鮮潤的黃土比鮮潤的女人更惹人愛。人們走過它們,彎腰,以十指插入土裏,攥一把,捏出個形狀,放在眼前看。黃土好啊,清潔。樸實而又清潔,這不令人神清目爽嗎?好黃土一點不髒,像糧食那麼幹淨,但排列得更緊密。你如果把黃土放在鼻下吸嗅,說“香”也許矯情,說“土”仿佛什麼也沒說。但這氣息的確有一種直抵丹田的力量,不飄亦不滯,可以撲麵而來又依偎著你。黃土的氣息和麥子、高粱以及楊樹的味道均有親屬關係,高粱把土氣變甜了,楊樹把土氣變苦了,艾蒿把土氣變香了。但黃土是寬容的大神,不在乎這些,仍從氣息裏透出廣闊的微笑。

黃土,我想用詞語華麗你,譬如“金色的雲啊”,但眼睛一看到你就猶豫了,土地不可美飾。

我可笑地認為,隻有農村才有黃土。應該說城市也有,但被樓房和馬路壓在地下了。我喜歡在一望無垠的黃土上踏步走路,走到哪裏都無妨,不拘林邊或河邊。黃土陷我,是拽我作客;黃土平坦,是喻我整肅。我還想在一溜白楊樹帶的邊上,以十指為鏟,噌噌向下挖掘,把帶有新鮮氣息的土揚出來,土和我手指的接觸何等愉快呀。我望著自己掘出的小丘,想象田鼠原是幸福之輩,在黃土裏鑽衝,分洞穴為上下鋪,置藏花生玉米,閑暇時瞪著烏溜溜的大眼張望世界。

近日,我家樓下重修下水道,挖至一米深,堆起許多黃土。我見故人,欲親近卻無章法。不能和黃土貼臉,也無法與黃土說“你好”。看著它們堆聳如丘,小孩子爬上爬下,默然而已。

再想起以往皇上出巡,基層單位“清水灑街,黃土填道”,我曾為之矯情感到可笑。細核計,黃土鋪滿大道,白楊夾迎,的確是最高禮遇了。誰不說清水和黃土都是最好的東西?

又有“哪裏黃土不埋人”之說,所謂大丈夫死不擇地,五湖四海可見。黃土不僅埋人,尚掩埋一切生長一切。人對死者的態度,古今都取掩埋一法,即他們死了,就宜於陽界消失。埋沒使活者看不到他們,樹個墳包紀念,這是一種尊重,如同曝屍是一種懲罰。土地埋人,是因為隻有土地能夠埋人。黃土埋人,講的是此物幹淨,與沒有靈魂的肉身極契合,隻是過於深重。

第六節 鄉村

“鄉村裏倉房的大門打開了,準備好一切/收獲時候的幹草載上了緩緩拖曳著的大車/明澈的陽光,照耀在交相映襯的銀灰色和綠色上/滿抱滿抱的幹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這是瓦爾特·惠特曼的詩(楚圖南譯)。每次讀到這裏,我都急於披衣穿鞋,到門口去迎這樣一輛大車。

鄉村的豐饒與芳草,被這樣一輛大車滿載著,搖搖晃晃而來。所有的譬喻,在這兒都可以成為現實,節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鄉。它們都是可以“滿抱滿抱”的,不會使喜歡這些詞語的人失望。

我是一個在城裏長大的人,但無比喜歡鄉村。我常常為別人指我為“一個在鄉下長大的人”而感到寬慰,仿佛又呼吸到了幹草的甜蜜的香氣,頭上曾經頂過無數的星星。

我認識一些人,在鄉村長大卻急於批評鄉村。他們為貧窮而可恥,為自己童年沒有上過幼兒園而羞愧,貧窮固然可恥,但光著腳在田野裏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兒園更益智更快樂嗎?在鄉下的河邊,雙腳踩在像鏡子一樣平滑的泥上,十趾用力,河泥像牙膏一樣從趾縫清涼細膩湧出,豈不比在幼兒園背著手念“b、p、m、f”更高級嗎?

鄉村可以改變人生。我驚異於兩年的知青生活對我的顛覆性改變。這樣的改變在開始並沒有顯示出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鄉村”像一個次第發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樣,越來越使我為一個標準的文本。從照片上看,我的身態骨架,包括表情都像一個北方的農民,好像手裏已經習慣拿著鐮刀或趕車的鞭子。而堅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頑固的幽默,也由鄉村深深地浸入我的骨子裏,這使我在今天無論遭遇怎樣蹇促,還都能夠忍下去,並保持明淨的心境。我感謝鄉村接納了我這個孩子。

有人認為知青懷想鄉村是一種矯情,是貴族式的淺薄地歌頌田園風光以裝點無聊的生活。對我來說並非如此。我不知道是否每一個知青都在內心默想過鄉村的土地。對知青來說,苦役無異於噩夢。我在鄉村經曆過的生理上的苦楚,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在夏日正午近40度的高溫下耪地,人變成了一個剛剛能呼吸、能機械移動的動物,腦子裏一片空白。而冬季的寒風可以把人臉凍得用手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我還是懷念鄉村。當我在電視裏看到農人到糧站排隊賣糧的表隋,我同時憶起了糧站周圍莊稼發出的氣息,那是葉子寬大的玉米的氣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氣。在夜裏,在蛙鳴和蛐蛐的歌唱中,這些氣味會和落日、馬糞與炊煙融合在一起,變成令人難忘的甜蜜而憂傷的印象,久存心底。

農人言語簡淨,一語多頭,透著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寬調中的曲迂,如饗享村民的宴筵一樣。你感到他們的語言中具有永遠學習不盡的豐富雋永,意味深長。聽他們說話,像走在鄉村大道上,像一路覽閱草尖上的露珠、高粱穗瑪瑙般的密集、白楊樹的樸素和渠水的清涼一樣。

鄉村無盡。隻有上帝能夠創造鄉村,而人類創造了城市。雖然蟄居城市多年,我始終沒有聞到鄉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裏的氣味,聞不到烏米、烤馬鈴薯、井水的味道。而我下鄉那個大隊米麵加工廠那頭小毛驢發出的親切的噴嚏聲,也是近20年來我在人群當中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第七節 驚蟄

“驚蟄”兩個漢字並列一起,即神奇地構成了生動的畫麵和無窮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遠方一聲初始的雷鳴中,萬千沉睡的幽暗精靈被喚醒了,它們睜開惺忪的雙眼,不約而同,向聖賢一樣的太陽敞開了各自的門戶。這是一個帶有‘推進’和‘改革’色彩的節氣,它反映了對象的被動、消極、依賴和等待狀態,顯現出一絲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個鄉村客店老板淩晨輕搖他的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該上路了。

我極少大段引述別人的作品,這回則不同,上麵的文字,出自葦岸筆下《廿四節氣·驚蟄》,寫於1998年3月6日,農曆二月初八;天氣情況:晴;氣溫:14℃-2℃;地點:北京昌平。抄在這裏為的是紀念我的朋友,一位故去六年的優秀的中國散文家。

葦岸喜歡大地。大地雖然如此之大,但許多人早已感到陌生。他們的相關記憶是:道路、地板、車、寫字樓、臥房和廁所。大地在哪裏?人們影影綽綽覺得它在鄉下,或者藏身於五十年之前的詩集裏,它的一部分暫存在公園,其餘的被房地產商人暗算了,至少給修改了。

如果不記得大地,人們上哪兒去體會驚蟄、雨水的含義與詩意?農曆的節氣,仿佛談天,實則說地,說寬廣的大地胸懷呼吸起伏。節氣的命名非在描述,而如預言,像中醫的脈象,透過一個征候說另一件事情的到來。

葦岸寫道:“連陰數日的天況,今天豁然開朗了。……小麥已經返青,在朝陽的映照下,望著清晰伸展的茸茸新綠,你會感到,不光嬰兒般的麥苗,綠色本身也有生命。而在溝塹和道路兩旁,青草破土而出,連片的草色已似報紙頭條一樣醒目。”

而在我的居住地,驚蟄時分,草還沒有衝出來用新綠包圍從冬日裏走出的人們。盤桓已久的街冰卻稀釋為水,像攥一個東西攥不住漏湯了。南風至,吹在臉上,是風對臉說的另一番話語,不止溫潤,還有情意。天氣暖了,人們仍然喊冷。此際“凍人不凍水”,人的汗毛眼開了,陽氣領先,反而擋不住些微的春寒。汗毛眼是人體九萬八千竅孔之一,何故而開?因為驚蟄嘛。

驚蟄不光是雷的事情。雷聲滾過來,震落人們身上的塵埃,震落草木和大地身上的塵埃。驚蟄不光是小蟲的事,蟲子終於在這一天醒了。誰說冬眠不是一種危險?醒不過來如何?以及到底在哪一天醒呢?驚蟄有如驚堂木,握在天公手裏,“啪”地一聲,喚醒所有的生命。

其實這一切是為春天而做的鋪墊。春天尊貴,登場時有解凍、有返青、有屋簷冰淩難以自持、有泥土酥軟、有風箏招搖、有人們手裏拿著白麵餅卷豆芽、有楊樹枝上鑽出萬千紅芽。是誰擺這麼大的排場?

——春天。而驚蟄不過是迎接它的候場鑼鼓,好戲在後邊,像葦岸說的:“到了驚蟄,春天總算坐穩了它的江山。”

第八節 小米真小

早晨坐在北窗前,翻書、喝茶、看高遠的秋空,忽然,發現灰漆的窗台上散落一些小米,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鳥踢騰出來的。

小米真小,我仔細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們的模樣。在窗台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點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裏觀察,真是很可愛,像小雞崽羽毛那種黃色,掌一動,它們幾乎無重量地跑動著。

小米的樣子有點像中國的玉,溫潤和瑞,半透明,沒有火氣。我素來不愛吃小米飯,因為小時候吃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認為結論是不容置疑的,大米不好吃。因為常聽到“延安的小米”雲雲,它便有了一些革命黨人的氣質,使我不敢腹誹。

除去革命形勢不論,北方幹旱地帶的農民隻有吃小米。像我這樣僥幸生在城裏(雖然是小城)的人,吃過大米白麵,才排斥小米。小米在農民口中,隻有飽與不飽之分,沒有味道好與不好之別。

現在想,小米飯除了在嘴裏不太滑溜,吾鄉人稱之為“柴”,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質,得乎中庸。一種樸素氣實際也是大家氣,能養活億萬斯民活下來的味道,不可能是卓爾不群的海參鮑魚之味,大約就是像小米這樣沒什麼味道的味道。

從古文化遺址看,小米還是家耕文明中最早的產物,有“祖宗”一輩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曆經商缽周鼎之後還是這麼小,在吃物紛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還這麼小,它真是曆經滄海桑田了。這種悠遠,使它定型於永久,不想改變也順應萬變了。

古人將小米稱為“粟”,好聽,典雅威重,登堂入室不妨。“粱”在漢以前也指小米品種之一,現在植物學家和山地農民都稱其為“穀子”,也好聽。一種東西,以同一稱謂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間,是難事。除非它是極有來曆之物,如穀子。玉米這玩意兒,東北叫包米,貴州叫包穀,翻譯小說中矯情寫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為它出身淺,至於餅幹、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淺。子日:必也正名乎。其實大象之物,無須正名,海在哪裏都叫海。穀子也是這樣,走到哪裏都說“穀子”。小米說的是脫殼的穀子,這名樸實得無法剝去華飾,也無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道了。小米,可以致廣大而盡精微。

小米的優良還在不釀酒,雖然古書上說它能釀酒。但現時無人釀純小米酒。穀物正道是養人,旁門才釀酒。此事小米不為也,糧食裏玉米個頭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是高粱,美豔而粗糲,其豪氣化杯中物。大米是城裏娘們兒,陰柔綿軟。麥子乃正房發妻,溫良和順。小米為王,不溫不火,靜觀萬物,以小製大,是中國的王。至於雞鴨魚肉、熊掌牛鞭,則是幕僚門客俠人暗娼,一頓而已矣,兩三頓而已矣,轉瞬榮華奄忽泔水缸內。它們哪裏有小米的安詳寧靜。

我的夢想中曾有園圃之願,譬如種點菜和向日葵,現在修正,如幾壟穀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飛瀉裝入白布口袋,我像農人一樣豎掌插入米口,攥一把讓它順掌眼瀉流,黃澄澄如細沙的小米摩挲著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讓它流。嘴裏學農民的口吻說:嘖!多實成。心裏想:小米咋這麼小呢?這時,手與眼同時享受著一種比較開闊的喜悅,與天地關聯起來,若是高興,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給城裏親戚。

第九節 人流如龍

我不知道,月亮在天上觀察夜行的火車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正月裏的塞北漠漠無言,沒有葉子的樹枝一律向天空伸展著手,它們在月色中仍然是黑的。火車龍行,而月華一瀉千裏,再好的火車也開不出月亮的光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