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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大地(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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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旅人都是歸客。

歸客如一個瓷盤裏的水銀珠,從這頭滾向那頭。故鄉是根,他們明明知道回家過年是一次疲憊而倉促的行次,但還要回。歸客並不愚鈍,他們生長在樹梢上,甚至作為果實被摘收了,但還要回到根的邊上歇上一歇。這甚至不能夠叫做“歇”,過年是心情與體力的大擠榨。那歸客就算將自己的漿汁擠出來灑在根上了。

鐵路被這種噴射式的鄉情運動嚇得喘不過來氣。

我昨夜在家鄉的小城上車時,車站的鋼柵門竟被擠掉了軸。車站的職工和維持秩序的軍警無不目瞪口呆,他們麵對嗖嗖而過的黑色人流說不出話來。這是踏上歸程的人。當鐵門“咣啷”一聲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時,已是20年未見的景象,最近的一次是在“文革”中。誰也不能相信,擠倒鐵門的人並不是孔武大漢,是普通人,包括紮紅圍巾的鄉下打工妹。

火車開動的時候,車廂的人一瞬間集體交換一種眼色:開車了。眼色裏的包含物極複雜——終於上車了,離開家鄉了,年過完了。年過完了之後,月亮在火車的頭頂俯視著人們。不論人奔赴哪裏,月亮都不言語。從火車上仰望正月十七八的月亮,高而白,有一些顛簸感。它好像浮在海上。

上車的時候,大家的爆發力是一輩子很少遇到的集體爆發力。人們要幹什麼呢?

人們隻是要——走。

走,在人類的衝動中是顯見的大動作。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秦始皇遷天下36郡12萬戶填鹹陽,都是走。“文革”中最壯烈的景觀也在於大串聯,走。

人的流動,尤其是流動的加速,是進入時代大變化的象征。

第十節 鍾聲

在音樂中,離生活最近的是鍾聲。換句話說,在生活與勞動產生的音響裏,唯有鍾聲可以進入音樂。

人常常把鍾聲當做天籟,它悠揚沉靜,仿佛是經過詩化的雷聲。在城市上空,在由於煙塵環繞而使太陽一輪金紅的晨間,鍾聲有如鋼琴的音色,讓半醒的奔波於途的人們依稀回憶起什麼。像馬斯涅的《泰依斯沉思曲》,不是敘說,而在冥想。人們想到鍾聲也剛剛醒來,覺得新的一天的確開始了。在北方積雪的早晨,鍾聲被鬆軟的、在陽光下開始酥融的雪地吸人,餘音更加幹淨。有時候想,倘若雪後之晨沒有鍾聲,如缺了些什麼。索性等待,等鍾聲慢慢傳過來。這就像夏日街上的灑水車駛過,要有陽光照耀一樣。

鍾聲可親,它是慢板。它的餘音在城市上空回蕩,比本音更好聽,像一隻手,從鱗次櫛比的屋舍上拂過,驚起鴿子盤旋。如果在山腳聽到古寺傳來的鍾聲,覺得它的金屬性被綠葉與泉水過濾得有如木質感,像圓號一般溫潤,富於歌唱性。當飛鳥投林,石徑在昏暝中白得醒目之際,鍾聲在稀薄的回音中描畫出夜的遙遠與清明。在山居的日子裏,唯一帶不走的,是星星,還有晚鍾。

在晚鍾裏,星星變大了。每一聲鍾鳴傳來,星星一激靈,像掉進水裏,又探出頭。那麼,在天光空靈的鄉村之夜,光有星星而無鍾聲,也似一種不妥,像麥子成熟的季節,沒有風拂積浪一樣。

如果用人群譬喻,鍾聲是老人,無所謂智慧與滄桑,隻有慈藹。那種進入圓融之境的老人其實很單純,已經遠離謀劃,像老橡樹一樣樸訥,像鍾聲這麼單純。自然,這是晚鍾,是孩子們準備了新衣和糖果,焦急等待的子夜的鍾聲。在晝日,鍾聲是西裝尚新、皮色半舊的男人,邊走邊想心事。總之,隨你怎麼想,鍾聲都能契合人的心境。

一個沒有鍾聲的城市,是沒有長大的城市。在喧雜之上,總應該有一個純和的、全體聽得到的靜穆之音。

第十一節 火的夥伴

在大雪飛落的冬季,烤火成為一個甜美的詞。

人們出去、進來,仿佛是為了接近烤火而做一些準備。

烤火的姿勢最美。伸出手,把手心與動蕩的紅焰相對。你發現手像一個孩子,靜靜傾聽火所講述的故事。

我愛看烤火的手,樸實而溫厚,所有在勞動中積攢的歌聲,慢慢融化在火裏。抓不住的歲月的鳥翼,在掌心留下幾條紋,被火照亮,像羽毛一樣清晰。

烤火的男人,彼此之間像兄弟。肩膀靠著肩膀,臉膛紅彤彤的,皺紋遠遠躲在笑容的陰影後麵。用這樣的姿勢所懷抱的,是火。像他們抱莊稼邁過田埂,像女人抱孩子走到馬車邊上。

烤——火,這聲音說出來像歌聲結尾的兩個音節,柔和而親切。說著,火的夥伴手拉著手從指尖跑向心窩。

你在哪裏看過許多人齊齊伸手,在能摸未摸之際,獲取滿足。這是在烤火,火。

在北方,田野隻留下光潔的楊樹,用樹杈支撐著瓦藍的晴空。雪後,秋天收回土地上的黃色,屋舍變矮,花狗睡在炕梢,玻璃窗後睜著貓的靈目,烏鴉飛過山岡。

雪花收走了所有的聲音,河封凍了。這時,倘若接到一個邀請,倘若走進一個陌生的人家,聽到的會是:

來,烤火,烤烤火。

第十二節 鐵匠

早上醒來,一個想法鑽進腦袋——我想當鐵匠。當鐵匠多好,過去怎麼沒想到這個事呢?

在鐵匠鋪,用長柄鉗子從爐中夾一塊紅鐵,丁當丁當地砸,鐵像泥一樣柔韌變形。把鐵弄成泥來鍛造,是鐵匠的高級所在。暗紅的鐵塊燒透了,也懵了。這時,當然不能用手摸它,也不可用舌頭舔。砸吧,丁當丁當。

鐵冷卻了,堅硬了,也不紅了,以暴雨的節奏打擊,那麼美也那麼短暫。那時候,鐵是軟的。

用鉗子夾著火泥向水裏一探,“嗞拉”一聲,白霧騰起。這件事結束了,或完成了,這像什麼呢?真不好形容。這是一種生命擴張與凝結的感覺。

而鐵匠,穿著白帆布的、被火星兒燙出星星般窟窿的圍裙,滿臉皺紋地向門口看——門外的黃土很新鮮,沿牆角長一溜青草,遠處來了一個騎馬的人。

曆史上,鐵是強力的象征。《舊約》上說:“以色列整個地區未發現鐵匠,因為腓力斯坦人說,免得希伯來人製造劍和矛。”在非洲,冶鐵是宗教儀式的中心,安哥拉人在冶煉時,巫師把神樹之皮、毒藥和人的腦漿放入灶穴,當拉風箱的人開始工作時,伴有歌唱、舞蹈和羚羊的粗野音調。

在蘇丹西部,鐵匠像祭司一樣得到國王的保護。而在北非,鐵匠可憐地處於受侮辱的最底層,正如西藏的鐵匠被視為最低等級的成員,因為他們製造了屠刀。而布裏亞特——蒙古人認為鐵匠是神的兒子,像騎士一樣無比光榮。

鐵匠是刀的父親、犁的母親。在人類的文明史或殺戮史上,鐵匠比國王的作用更大。不說刀劍,一個小小的馬鐙便能帶來版圖的延伸。

鐵匠所以神奇或另類,因為他們麵對的是古代人類最為敬畏的兩樣東西:火與鐵。鐵匠鋪如同產房,在火焰中催生奇特之物,從車軸到火鐮。布裏亞特人的薩滿儀式唱道:

你們這九個“波信陶”的白色鐵匠啊,

你們下降凡間,你們有飛濺的火花,

你胸前有銀做的模子,你左手有鉗子,

鐵匠的法術多麼強大啊,

你們騎著九匹白馬,

你們的火花多麼有力量!

漆黑的鐵匠鋪裏的“鐵”味,是鍛擊和淬火的氣息。爐火烤著鐵匠,他的臉膛像通紅的鐵塊一樣光彩煥發。在太陽下,鐵匠的臉黝黑,像塑像。

第十三節 過青龍橋

青龍橋車站位於燕山長城的豁穀之間。如果說長城是龍,在青龍橋看長城,不如說此處的山是龍。山的這邊那邊就是塞外與中原。山勢起伏如痛苦掙脫,像把腳踝磨出白骨來淌著血水的大鎖鏈。長城修在這樣的山上令人驚心動魄,或者說隻有這樣的山上才應修長城。修了長城,就像天神一鞭子抽到北方的脊背上,這疼痛永不消失。靜下心看青龍橋的長城,在仿佛連山羊都攀越不過的山上怎麼能修出這樣高峻的城牆呢?畫家黃永玉說:“曆史一般都由兩種人寫成。譬如秦始皇寫一部,孟薑女寫一部。”看了長城,就知道由官府寫的秦史必不可信了。

旅客在換車頭的時候下車徜徉,月台邊上堆著一垛垛方正的青石條。這時,天上飄下小清雪。在蒼涼雄峻的群山城堞之間,小清雪們極其羞怯,落在地上躡手躡腳,仿佛怕驚動了什麼人。然而,猶猶疑疑的小清雪還是結成疏鬆的白網,撒在地上,毛茸茸的。有的雪花化了,也隻是濕了那麼一小點的地方。

這裏麵確實有一些不尋常了。上車往前走,我才知道不尋常之處在哪裏。

那是在山坳中,有兩株杏花開了,一紅一白,我大為驚奇。在北方,杏花不同南方的梅花,與雪絕不同一時令開放。雪中看杏花,令人說不出話來。杏樹隻有人的肩膀那麼高,是灌木似的山杏樹,枝椏橫逸。杏花隻有十幾朵吧。溫婉的清雪在樹幹上融化了,樹幹變成濕潤的深黑色,而仰著臉的杏花顯出嬌貴。這都是列車掠過那一瞬的印象。

在這雄渾地流了幾百年的血的山裏,仿佛應有鋒鎬過耳,馬蹄把石塊踏出火星。讓蒼涼的胡笳聲飄在俯身而死的戰士們的脊背上久久不散。在這裏看到清雪中的杏花,令人觸目驚心。

再次停車的時候,窗邊的石壁已變為幹燥的土崖。這是一個忘了名字的小站,土坡上露出新鮮的黃土,那是莊稼人用馬車拉走填豬圈積肥用的。在沒被挖走的土坡上,長著一片片寸把長枯幹的小草。草色黃得如油畫一般典雅,毛茸茸的。有一塊草被野火燒了有磨盤大的地方,野火熄滅處一圈鋸齒似的焦黑。似欲進欲退,那黑色非常觸目。

第十四節 玉米之名

袍帶繾綣,是玉米中的情人。玉米綠袖長廣,期待不識字的農夫俯身寫下一些字和念想。隸書、草書、楷書,有關河流、晨昏、露水和山坡的日誌。

到了七月,在北方看到了什麼?遍地玉米。其實看不清哪一株玉米是什麼樣子,滿目莖葉汪洋。玉米的海由它們的葉子或者說袖子紛拂而成,擁擠澎湃。有一點風,高粱葉子出語“沙沙”,月夜聽似“殺殺”。而玉米在風裏回身轉袖,呼喊深遠,像要從夏天傳到秋天。風再大,玉米嘩然似水泄,不知堤壩開了多大的洞穴。倘若塞尚來到塞上一觀,北中國的陽光在玉米身上灑下的是蔥綠、墨綠、灰綠和帶那麼一點紫痕的綠,飄搖不定,晃眼。

玉米海的單位是壟。深秋,站在壟背上的老玉米的根像雞爪緊攥著土地。人光膀子穿越玉米地,葉子割破肌膚,是被汗水鹽分塗抹過的銳痛。

“玉”和“米”,均屬漢字裏最好的字,合帝王之尊與社稷之本。何米為玉,何穀為金?何石為燧,何玉為璧?命名的時候,先民把手按在這件事物上,加人多少遐想。在糧食裏,玉米的地位粗傖,和高粱相當。在老百姓嘴裏,它叫棒子、包米、包穀,“玉”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它的化學屬性是澱粉。一位藥廠的朋友告訴我,在×噸玉米澱粉中加入×公斤×素,攪和勻了(不勻也無礙)就是人們吃的×片。人們擰開藥瓶蓋,取出×片丟人嘴裏,含水仰脖下咽,我想,他吃了一粒玉米。

玉米一如男人風格的女人。東北老娘們兒中這種類型的不少。雖然姿色招搖,還是很土。玉米生育能力強,抗旱能力強,不曾夢想化為一朵茉莉花。玉米喜群居、喜議論、喜趕集、喜紮堆、喜齜牙、喜鋒銳、喜在成熟的種子頭頂掛兩撇流蘇。東北老娘們兒走路蹬蹬的,屁股拽拽的,罵人的時候表情入戲,嫵媚倒讓人有一點不安。玉米包含著東北女性特質:廣闊、連綿、鬥爭、樂觀以及易逝的姿容。

玉米葉子向陽的一麵光滑,再寬一點就像煙葉了,有小絨毛,長在起伏不平的葉麵上。無論夏秋,太陽未出之際,露水順葉子滾入玉米的腋窩,東北話叫“胳肢窩”(滿語)。而玉米在初夏長出半尺高時,看著也不幼稚,像小小子早晨出操。它們占的地太多了。東北如此之大,也被玉米占滿。像農村丫蛋兒土生土長,都有一個好名。二丫叫李桂蘭,三胖叫劉淑芝。桂、蘭、芝,何其清芬。東北的包穀也有一個好名:玉米,何其優雅!

玉米抽穗的時候,肋下掖著像竹筍又像包在被子裏的嬰兒一樣的小玉米,頭上吐一穗嬌嫩的簪纓,頑童摘下夾在鼻唇間充胡子。玉米在跟旱象和雨水的吵鬧中拔節,周身斜插著一個個做了流蘇記號的玉米棒。棒上有牙齒一般晶瑩的顆粒,等著灌漿,等著秋天,等著農民在場院用兩根幹透了的玉米棒雙手搓絞,米粒嘩嘩流淌。

第十五節 火車衝向溫柔落日

我到五愛市場買什麼東西,好像是車臣匪徒愛戴的那種黑毛線帽子,忘了。騎車回返,想,何不走一條新路?沈陽這麼大,餘生何時走完?走。風雨壇街、西順城街、廣宜街——沈陽南北之道全稱街——小北關街、柳條湖街……約摸走十多公裏,被新開河攔住。這就是我的目的,一直向北看於何處見不到路。過橋,順河沿推車走,窄處扛車走,走過一個橋洞,實說,走過七八個橋洞。

橋洞上鋪鐵軌,通往某廠。我貼邊而過,身邊落日照水,頭頂車輪滾滾,水的光影在橋墩上晃,覺得美極了。問自己,是什麼使我審美?天空藍得有幾分幼稚,樹枝脫葉直立,餘暉漂泊水上。這沒有什麼奇異。好看在於,橋把空間分割,形成天上地下。火車駛過,衝向溫柔的落日。建築和自然在此處相遇,意味難言。工字鋼灰漆的橋梁像放大的蛛網封鎖天空,下有流水竟如鄉間。過橋洞,走進一處工地(過去的工地),滿目是生鏽的儲油罐、龍門吊車和舊鋼軌,隻是無人。我在這兒徜徉,像電影中被誘入騙局的人。在看這些設備的時候,覺得多麼空曠。這裏讓我不知看什麼,看油罐?還是看吊車?我把帽子摘下,攥在手裏——好像電影裏的人就是這樣。

往回走時,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詞:工業。有如我從來沒接觸過的詞,一個深奧的新詞。

工業——腦子想,並在嘴裏說這個詞的時候,蹬車子比平常快,齒輪、橡膠車胎這些東西都有了一個去處。小時候,我去看火車頭,站在月台上,袖子短到快要露肘,前襟縫兩個明兜裝滿石子,景仰火車。黑得冒油的火車頭噴出銀色煙團,滾滾不絕。那時想,全國的白雲八成都從這個車頭噴出,流散各地。

第十六節 墒

這時候,扛一把鐵鍬走進地裏,一腳踩下去,“哢嚓”,鋒刃切斷了土地的肉。土壤若是致密的,就是活的,有血管神經,也痛。假如它們散漫飛揚,便死了,像窗台馬路上的浮土,鬆手了。它們去世之後,可以不負責任,到處亂走。地不是這樣——有生命的土,手腕扣著手腕組成的家族。把鍬插入春天的地裏,隨著“哢嚓”,握著榆木鍬杠的雙手,分明感到地的戰栗,一激靈。

我蹲下,捧起土。自打去年秋天分手,又一年沒見了。土用濕潤的寬掌和你握握,最近怎麼樣?一想,真是春天啦,土潮乎乎的,大地都黑黑的滋潤了。地也會運氣嗎?抵住地心引力,把珍藏一冬天的水分提到嗓子眼兒。我把土放回去,踩實,不然一會兒水分就蒸發了。農民知道這個,最心疼地表這層水氣,這叫墒。

莊稼人對土地叩首,說您真是大德,這點水分自己舍不得用,讓五穀生長。地垂下眼簾微笑,心想人怎麼老不開竅呢?我讓莊稼生長,也讓你們認為沒有的青草生長。

土地的法則是生命的法則,隻要有生命,就讓它活。這裏無功利。

再過幾天,地裏會長出蔥鬱的禾苗和各種各樣的草,沒有限製和甄別。土地的寬容不止於此,它上麵還活著吃草生存的牛羊。草是土地的子孫,當牛羊吃掉它的生靈,土地不心疼嗎?不心疼。人類不也吃掉莊稼的種子嗎?牛羊和人類也是土地的子孫。對土地來說,被人收割的莊稼沒有白白生長,沒白長的理由也並非它養育了人類。

我聽到了土地廣闊沉緩的呼吸。

第十七節 蕎麥花與月光光

有一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機井房住了一個月,就一個人,看機井。因為“水利是農業的命脈”,防止地方富農破壞。“文革”中的地富分子,也許是當年最馴良最健壯的人了,他們見人則把路讓開,低著頭。由於勞動強度遠超過貧下中農,因而更健壯。譬如我們隊裏老劉家的壞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農。

我算把他們看透了,再健壯,他們也萬萬不敢破壞機井,甚至連一棵莊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後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衝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腳和撒尿的機關外都睡著,即古人所謂“寤”之狀態,搖搖晃晃地緩釋負擔。尿時,睜開眼,一驚;閉上再大睜,竟害怕了。我發現機井房周圍落滿大雪,白茫茫無限製。我收尿遽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這時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現在是幾月,這不才九月嗎?中秋節還沒過呢。再說也不冷啊,窗戶開著,屋裏也沒有火盆。不行,我躡足下地,趴窗戶一看——大雪,毛茸茸的,約摸一尺厚吧,隨著地勢起伏。漸漸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來到當院的土坪上。

蕎麥呀,這是蕎麥地。它們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裏,就是一場大雪,嚇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機井房住了一個月,當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蕎麥,開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如此。我站著,然後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說,即月亮的靈魂,常在靜謐之夜出竅。這時候,月色細膩柔美,地上的坑坑窪窪無不承受到這種白麵似的撫摩。當然,月亮不會無故出醜,倘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蕎麥花無疑。蕎麥花在傾瀉的月光下,微仰著臉,翕張口唇,感泣而無力言說。無風,藍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東。白花花的蕎麥地如此專注於一件事,這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由於內急而得以窺之。我知道老天爺會下雪,但不知它還會造設烘托一種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稱“梨花似雪”,頗覺勉強。梨花在疏枝上擎舉,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覺得這麼高的雪不易。蕎麥花卻雪白無疑,那種樸實的村婦氣,在月下淨去,宛如城裏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蕎麥花的神秘交往還沒有結束,它們跟人不一樣,在靜美中傳遞更廣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當然看不出來,但也不礙什麼事。突然,我後悔了,當一個人厭倦白天的種種單調景物時,誰知道造化在夜裏製出許多奇境呢?我不知錯過了多少機會。

節氣近於秋分了,腳下一蓬綠草的修長葉子上,果然沾滿露水。秋蟲的鳴唱此起彼伏,如唐人(如白居易)說的“霜草蒼蒼蟲切切”,或“早蛩啼複歇”。我不知道唐朝時“切切”之音怎樣讀,白居易又是陝西渭南人。我昕此蟲聲乃是“吱兒吱兒”。

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認為應使另一半尿複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待了一會兒,心裏難受,想家了。也許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蕎麥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隻是惦念父母,可用一個“憂”字結。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著童年與少年的遠方的城市,實際是“憐”己。冷不丁想起,我怎麼跑到這遠離人群的刀把子地機井房前的土坪上蹲著呢?況且是半夜。

現在又交秋分,離中秋節還有兩天。我的願望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蕎麥地。天地間,月在上,蕎麥地在下,我披衣蹲著。

蕎麥地在山坡上,而非城裏,因而我的願望仍歸於夢想。

第十八節 雅歌六章

山坡上,有一棵孤獨的高粱,它的身邊什麼也沒有,山坡的後麵是幾團秋雲。高粱腳下的芟跡證明,夥伴們被農人割下,用牲口運走了。

那麼,農人你為什麼留下這一棵高粱?這是善良抑或是殘酷,說不清。

高粱很高,兀自站在秋天的田野,樣子也高傲。它的葉子像折紙一樣自半腰垂下來,又如披掛羅帶的古人。葉子在風中嘩嘩商量不定。我想它可能是一位高粱王。

山坡下麵是一條公路,班車不時開過。這是高粱常常能看到的景物。看這樣的景物有什麼用呢?對高粱來說,此刻它最喜歡躺在場院裏了。

觀看一棵孤獨的高粱,能真切地看出高粱的模樣。我站在它身旁,拉著它腰間的葉子握了握,想到它的主人,那個割地的農人。

我手握著這棵高粱向山下看,如同執紅纓槍的士兵。撒開的時候,心情有一種異樣,怕它跌倒,但它仍站立著,很奇怪。

我連連回頭,下山了。

幾年後的一日,下午閑坐,忽然想起這棵高粱。急欲買車票去看它,並為此焦躁。像這樣一件奇異的事情,我怎麼能夠才想起來呢?那一年的冬天,北風或飄雪的日子,高粱不知怎麼樣了,這確實是一種後話。

我想,我若是一個有錢的雕塑家,就在路旁買下一塊地,什麼也不種,隻雕塑一棵兀立的高粱。不久,就會有許多人來觀看。

我希望有機會表達一個願望,然而這願望很快被忘記了。今天的路上,我想起了它,並因此高興。

讚美公雞。

我很久沒有見過雞了,城裏不許養雞,菜市場一排排倒懸的白條雞,不是我想看的那種。

古人願意為世間萬物詮釋,即哲學所謂“概括”,並找出它們與人之間的聯係。他們說,雞有四德:守信,清晨報曉;鬥勇,铩羽相拚;友愛,保護同類;華飾,通體漂亮。

我妻子屬雞,在本命年時,我把“雞之四德”抄下送她。她除了“鬥勇”一條之外,其他“三德”兼備,加上家政勤勉,也湊成“四德”。

我猜想“四德”的撰者在讚美公雞而非母雞。那麼我再為它添上“一德”:好色,妻妾成群。

我原來漠然於公雞的存在。小時候,尤戒懼於鄰家籬笆上以一隻瞎眼睥睨我的公雞,它常不期然撲來啄我。

後來我暗暗佩服上了公雞。

公雞永遠高昂著頭,即使在人的麵前也如此。臉龐醉紅,戴著鮮豔的冠子,一副王侯之相。它在觀察時極鄭重,頸子一頓一挫,也是大人物做派。公雞走路是真正的開步走,像舞台上的京劇演員,抬腿、落下,一板一眼,仿佛在檢閱什麼。當四野無物時,公雞也這麼鄭重,此為慎獨。

說到公雞羽毛的漂亮,更為人所共知。“流光溢彩”這個成語可為其寫照。尤其是尾羽,高高聳起又曼妙垂下,在陽光下,色彩交織,不啻一幅激光防偽商標,證明是一隻真公雞。

公雞身邊環繞四五隻母雞乃尋常事。它隻要雄赳赳走來,自然降服了母雞的芳心。用不著像男人那樣低三下四地求愛,還不一定成功。

當然公雞也有缺點,雞無完雞。做愛前,它將頭垂在地麵,張著雙翅,爪子細碎踏動,喉嚨裏雜音吞咽。我不忍睹,肉麻。

前年我去新賓,見到了一隻美麗的大公雞。新賓是努爾哈赤的故鄉,風情迥異別處,大氣蒼茫。那裏,山勢龍形疾走,山下河水盤繞而過,水質清且淺兮。人們的相貌多具滿洲人的特點:寬臉盤,紅潤健康。

我在集市上發現了一隻大公雞,漂亮極了,體形也大於同類,羽毛霞映。我真想買下來,但不知怎樣處理。我身擔公幹,而且涉及警務,不宜抱著這樣一隻美麗的公雞拜謁長官,回到家裏也不易撫養。

這公雞無懼色地看著我,頷下的紅肉墜一顫一顫。高貴呀,同誌們!這是一隻高貴的公雞。

估計此雞早已人鑊。主人遠它而去,不是嫉妒其貴族氣質,而在於它不下蛋。人類對於雞類的邏輯是重女輕男。

我喜歡這樣的句子:“四個四重奏”。

我希望在交織與錯落中完成一種美。

比如,我願意有一幅與喜鵲們合影的照片。在我看來,光是一個“鵲”字就比“雀”字高級,如同“雁”比“燕”遼遠一樣。

在這樣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來表達這種需要。不僅與喜鵲們合影,又同它們“合成”一種意蘊。

在月台上,我等待一位久久未歸的友人時,希望身旁有兩隻喜鵲。它們站在我腳下,或在離我不遠的樹上都行,構成同一畫麵。為了感覺,我膝下要有一隻黃狗,它的嘴與眼俱黑,蹲在暮色的月台上。

就這樣,我渴慕喜鵲。

曹孟德蒼涼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詩好,但我對用“烏”來狀鵲有些不滿。

我喜歡過比亞茲萊黑白畫的裝飾味道。此刻知道,喜鵲才是高超的黑白版畫。

在克什克騰,目睹喜鵲在枝上落下,無疑屬於吉兆,喜鵲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樣,在枝上翹了幾翹,優雅。

美麗的喜鵲,版畫的喜鵲,我們來合一個影吧!我已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站立一排、咧著大嘴的合影。

西班牙音樂中的響板。

安德捷斯用吉他彈的《悲傷的西班牙》,旋律深情婉轉,旋律線下行並頓挫,拉丁風格往往戛然而止,女人驟展裙裾,男子轉腰亮相。令人想起他們對於古羅馬雕塑的景仰。

在這首曲子中,兩段之間的過渡是一串響板,嗒噠啦嗒。最後的一個“嗒”音,如靜夜醒板,似畫龍點睛,沒有它是萬萬不能的。

嗒噠啦嗒,旋律再次演奏。

我反複聽這首曲子,是為了與這一聲響板遭逢。佛家所謂“醒板”,是為了使人開悟。我悟了,嗒噠啦嗒。

三相是我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親都是名醫,後來蟄居小城。

三相漂亮,臉膛白裏透著淺紅,黃而略灰的瞳孔散發著俄羅斯式的熱情與豪放。當然,他是北京人。

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過。交情卻不深。後來他喜歡上我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他很純潔,而我孤獨。一般地說,人們不喜歡我。

這其中有一個原因在於,三相是聾人。他小時候,常用彈弓射擊燕子。他奶奶告誡過他,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災。但三相還是把屋簷下的燕子打下來了。

“這是母燕子。”他對我說。母燕的遺骸在手上微溫,羽毛的黑色裏閃著異樣的綠寶石般的光彩。

後來他聾了,說是遊泳時耳朵進了水。這病連他爺爺都沒給治好。

三相聾了之後,很少跟別人交流,因而他奇跡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們那裏,說普通話是受人譏笑的事情。然而,三相耳朵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依然滿口京腔。

三相因為聾了,依然保持著兒時的語言係統,他不會罵人,因為他沒聽過罵人的話。我們說“果家”,他說“國家”;我們說“三卯”,他說“三毛”。我們很佩服他。

在冬天,我和妻子迎他進門,他從頸上繞著摘下紫紅的圍巾,那雙黃而略灰的眼睛炯炯閃爍,講述他關心的事情。

三相跑得極快。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他聽不到發令槍聲,看到別人跑出去之後再躍出,往往跑到第二名。

我搬家的時候,好多家具都處理了,但我沒舍得那個書櫥,這是三相打的。長大後,三相是一個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這個書櫥。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裏,成了女兒的書櫥。

我希望三相到來,說一口北京話,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到哪裏去找他呢?

三相姓張,其兄為大相與二相。他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小弟四相,堂弟五相。

我居所鄰近有一所小學。

每天上午九點半或下午三點,孩子們從教室擁出遊戲,我的耳邊便灌滿歡呼。

在這片歡愉的聲浪裏,許多聲音彙在一起而變為“啊”的潮音,偶爾有一兩聲尖叫,也是由於喜悅而引起的。

孩子們必在校園裏奔跑環繞,他們不吝惜使自己的聲音放肆而出,感染著街市,感染著像我這樣坐在屋裏的人。

第十九節 蔥與洗澡的女人

北方秋季晾蔥,供一冬食用。蔥莖高而粗的較好,當然要實成。人們晾蔥,蒸發水氣,三五個聚成一束,將葉子綰成一個結。結也如髻,吾鄉叫抓髻,是老婦人腦後的疙瘩鬏。蔥們一束一束列於簷下。

我想起剛洗完澡的女人。她們在腋間端著塑料臉盆,裏麵有拖鞋、洗發膏等,臉紅潤光潔,頭發在額上綰一個髻,如秋天的蔥。

蔥與女人還有某些聯係,這種聯係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蔥,是誇讚女人的一雙美手。蔥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潔與凝脂感,水分盎然。當然非洲大姑娘的胳膊並不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