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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大地(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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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伸手可得的蒼茫

我有一個或許怪誕的觀念,認為霞光隻出現在傍晚的西山,而且是我老家的西山。我沒見過朝霞,而在沈陽的十幾年,亦未見過晚霞,或許這裏沒有西山、汙染重以及我住的樓層過矮。

晚霞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傍晚,我和夥伴們在炊煙以及母親們此起彼伏的喚兒聲中不挪屁股,坐在水文站於“文革”中頹圮荒涼的辦公室的屋頂上觀看西天。彩霞如山巒,如兵馬之陣,如花地,如萬匹綢緞晾曬處,如熔金之爐,氣象千變萬化,瑰麗澄明。我們默然無語,把晚霞看至灰藍湮滅。有人說,晚霞並不湮滅,在美國仍然亮麗。在“文革”中,此語已經反動。美國那麼壞,怎會有晚霞呢?說這話的大綹子臉已白了,我們發誓誰也不告發,算他沒說。而他以後彈玻璃球時,必然不敢玩賴。

觀霞最好是在山頂,像我當年在烏蘭托克大隊拉羊糞時那樣。登上眾山之巔,左右金黃,落日如禪讓的老人,罩著滿身的輝煌慢慢隱退。我抱膝麵對西天而觀。太陽的每一次落山,雲霞都以無比繁複的禮節挽送,場麵鋪排,如在滄海之上。在山頂觀霞,胸次漸開,在伸手可得的蒼茫中,一切都是你的,乃至點滴。

此時才知,最妙的景色在天上,天下並無可看之物。山川草木終因靜默而無法企及光與雲的變幻。此境又有禪意,佛法說“空”並不是“無”,恰似天庭圖畫。天上原本一無所有,但我們卻見氣象萬千。因此,空中之有乃妙有,非無。然而這話扯遠了。

昨天我見到了晚霞,在市府廣場的草地上方,那裏的樓群退讓躲閃,露出一塊曠遠的天空,讓行人看到了霞舞。當時我陪女兒從二經街補課回來。我對孩子說,你看。她眺望一眼,複埋頭騎車,大概仍想著課程。

第二十一節 地鐵圖像

用文藝比喻生活場景,鄉村生活像戲曲,都市生活如紀錄片,而地鐵像電視劇。

地鐵是生活最具幻象的一幕。

在地鐵裏見到無數的人。無論什麼人,見到既不會驚喜,也不至於痛恨。但想到一輩子再見不上這個人第二麵了,覺得也有點可惜。但這裏的可惜沒道理。每天坐地鐵上下班的人上十年班也得見幾萬或十幾萬人,坐地鐵直至退休,能見幾十萬或上百萬人,可惜看不過來。再說,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用不著可惜。人常所說的“緣分”,包括未加策劃而能麵麵相覷這麼一個機會。挨著他(她)站立,接近其頭發、衣服、提包和香水的氣味。此後一別如黃鶴,想想還有些可惜。

陌生人相遇,地點越偏僻越能引起攀談的興趣。比如,兩人在羅布泊相遇,一定攀談,日後也許結為友好。這在地鐵上不靈。地鐵仿佛比火車和公交車更禁忌人們交流,雖無規定,但人人遵守。地鐵裏,陌生人交談僅限於車站或方向上的資訊,不可以抒情,更不能把心裏話告訴別人,別人也不會把心裏話向你傾訴。

何故?因為在地下嗎?人在地下也許就要有地下的樣子,在車裏又有車裏的樣子,於是冷漠並緘默著。雖然想,地下原本比地上更有溫情,像士兵們在戰壕情同手足。人仿佛有一個想往,躲開陽光的照射就容易放鬆。譬如在家裏、酒吧、影院或山洞裏麵,獲得燈下的感受。而這些感受在地鐵裏不通行。

地鐵的月台、車廂與燈光都挑不出毛病,隻是嗖嗖的速度讓人不能放鬆。一瞬啟動,一瞬到站,又啟動……寓含著時光無情,這是地鐵的節奏。換句話說,無論一個人懷有什麼樣的感懷,到地鐵就一定要接受地鐵的節奏。忽起忽停,飛起飛停,讓人始終警醒。地鐵裏喝醉的人不多,悶頭大睡的人也不多,唱歌、念詩、扭秧歌、練太極拳的人都不多。雖然公交車上這樣的人也不多,但公交車能看到窗外景物,覺得貼近生活,因此更容易說話,包括露出一些微笑。

微笑、談心、唱歌,是期望把生活停下來,歇一歇,享受。人在地鐵裏沒法想象停止生活,它像電視劇一樣,一集挨一集地演,永遠停不下來。地鐵和電視劇相似的地方還有到處都是廣告。

在地下,在車裏,地鐵在結結實實的空間中顯示不真實的幻象。

第二十二節 青草遠道

友人宗皓約我寫一篇與鄉土有關的短文。他帶著沉靜的笑容,仿佛揣度我心底的鄉土印象。我猶豫了。

鄉土最根本的意義是地,它和天一樣,是人類無力描述的對象。說起它,常常蹈入“開口便俗、一說就錯”的誤境。我曾經長時期迷戀和困惑於魯迅先生那句話:“寬仁黑暗的地母啊,願在你的胸懷裏安息”。語感有別於他以往的文風,像《聖經》中的“雅歌”。土地無疑是母親,這不僅由於“天覆地載”這種體位所給人的想象。老子極不情願留給後世的《道德經》(鍾阿城考證應為《德道經》)中,以男女生殖器官的不同,點透土地的母性,並指明母性的深邃、靜虛、無為而產生的威力。我想土地最像母親的在於慷慨。自然界究竟誰在默默無聞、百代不衰地奉獻呢?隻有土地。當人們浮泛地歌頌金黃的麥浪、無邊的森林和美麗的花朵時,是土地奉獻了人類所喜歡的這一切。這多麼像母親。當有人說“這孩子又白又胖”時,懷抱著孩子的母親笑著,雖然她知道這並不是讚美自己。1885年10月10日,在波士頓,美國人埃弗雷特在議會上激動地述說農業的重要:“把一粒種子撒在土裏,就會出現奇跡”。為什麼呢?土地具有一種母性,她的職責是生命的繁衍。雖然黃金也源於土地,但土地的嫡生兒女是穀物、森林、草與花朵這些有生命的東西。

對此,人們能說些什麼呢?

不說的緣由一在忘卻了,二在說不出。

土地被踩在人的腳底下。樸實的、驕橫的、富足與貧困的人都把土地踩在腳下。在所有的謙遜中,土地已顯示了最偉大的謙虛。母親生產我們時的陣痛與流血,都被我們忘記了。堂皇的理由是:當時我們不知道。當我們用眼睛觀看世界的時候,看到的又是麥浪滾滾與稻花飄香。我們看不到土地。

當豐饒的莊稼被收割,我們皺著眉眺望遠方的蕭索。土地如母親,她並不豐饒,豐饒的是莊稼。

在飄雪的日子,我們欣喜於漫天皆白,忘卻了白雪下麵的土地。

在人類的眼睛裏,永遠也看不清自己的母親,如同看不清被踩在腳底下的土地。

北方被犁杖耜過的土地,灰黃色漫漫起伏,如我在寒風中瑟瑟而行的母親。然而母親和土地並不記恨,第二年,土地又長出青草,在空氣中散發與過去一模一樣的清香。母親又在冬夜為兒女縫補寒衣,針把手指刺出血珠,昏花的眼睛眯著。

我最喜歡的詩是《古詩十九首》中那句“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我不知道這位無名的詩人在如此令人驚喜的美中寄寓了怎樣的情懷。仿佛青草跪下禱頌土地,也如人類歌頌母親。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我在吟哦之間讀出悠長的寧靜。

然而,我們說不出這種悠遠,如同說不清母親的恩情。

土地與母親,已然無法言說了。

第二十三節 一行字

去年有一場雪很大,雖然掃過了,路麵還是結了冰。結冰的路麵是黑色的,那是一種極薄然而不容易被冬日曬化的冰。

我每天上班都從公安廳的大門前路過,一次發現門口滯留的冰上,鑿有一行字:

“愛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

我以為看到了奇跡。公安廳機關大門晝夜都有武警戰士站崗,誰能鑿上如此浪漫的留言呢?

另外在公安廳的門口談到“愛”,與它的威嚴相比,也是有趣的事情。

這一行字每個約有香瓜那麼大,即與南國的柚子仿佛。我疑心這是寂寞的站崗小兵在深夜中細心刻畫的。

同時又想到,此事說出來就如謊言一般難以置信:雖然事情的確如此。

第二十四節 冷與白

天最冷的時候——我是說在沈陽——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換人”了。頭一分鍾澆過來的是樓裏的水,不算太涼。轉而冷,地下的,像一夥強硬的人破門而入。水揣著針來的,聽著“嘩嘩”的聲音都響亮。承受的極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這時,如果往鏡子裏看一眼,瞥見一張驚慌的臉,像美國驚悚電影常有的鏡頭。傻了吧?這是我對自己說的話。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後酸,證明真冷了。鼻子頭兒像被鉗工的手擰了一下。你想,鼻子隻比臉突出兩厘米多,就被凍成這樣。在這樣的天氣裏,我比較留心別人的鼻子,見到矮扁的,替它們慶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見不到鼻子。天最冷時跑步,我容易被凍出眼淚——不是凍哭了,冷空氣刺激支氣管,咳嗽憋出眼淚——淚水在眼眶裏凍成小冰渣,顧盼晶瑩。還有,手從皮手套裏抽出,掏鑰匙開門那一瞬,如針紮,證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愛說“真冷嘍”,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歡冷。一次往東走,見發電廠的大煙囪上紅漆白漆,像一條腿穿兒童連褲襪,頂端白煙滾滾。在晴朗的藍天下,抬頭見到銀白的煙團,也算難得的景觀。如果煙算煙囪的頭發的話,它的銀發飄向南方。我一想,從小到大看到的煙都往南飄,是為什麼?上級有規定嗎?想起來了,煙囪冒煙是燒暖氣,天刮北風。煙向南,像葡萄串一樣擴大。小時候在清水裏捏鋼筆的膽,那一串藍也不散,斯文蜿蜒。煙團也是這樣,煤好啊,經過了充分燃燒,煙白。煙團距離煙囪嘴那一段似無物,飄出去一段才變成煙。煙像煙囪放的風箏,像在海底追潛水艇的白色鯊魚。或者說,煙是地麵舒卷的葉子,一拽葉子,連煙囪也拔出來了。

那年五月,我登華山。下纜車,一步兩階跑上峰頂。至頂,身上出了不少汗,脫衣散熱,繞頸賞玩四外風景。不遠處,一對老夫妻對我笑,我對他們笑。在峰頂見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們看我大笑,我覺得不須大笑,則小笑。他們盯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狐疑,觀自身,見——赤裸的上體——每一寸皮膚升騰白氣。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霧氣繚繞,配合高天之流雲,山峰絕壁,周圍黑黝黝的鬆樹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兩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見了一個剛出鍋的人,像饅頭、黏豆包或發糕。我一琢磨,是山頂氣溫低,熱氣成煙。就好比說誰誰嗬氣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胡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說話嘴角帶兩縷白氣,吹如胡須。如此,我對老夫妻點頭,感謝他們的笑聲。但衣服仍不能穿,這和文不文明無關。此時穿衣,衣乃濕透,使身上為難。我當時想在身上寫一副對聯,左胸:蒹葭蒼蒼,右胸:白露為霜。這是《詩經·秦風》之一首,此地屬秦,恰好。這時,一隊戴紅帽的旅遊者上來,見了我,集體無意識大笑,邊笑邊指我,東倒西歪。一人說“成仙了,成仙了”。我隻好戀戀不舍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過一家朝鮮冷麵館,見一小夥兒拎一壺水,澆在撤下的炭爐上,水蒸氣潔白如銀,騰起七八米高。也沒見過什麼壯觀場麵,這已經很壯觀了。一壺水、一個爐子造出這麼大的煙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氣在夏天也升這麼高,隻是天不冷,看不到氣的真相。冬天藏著無窮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

第二十五節 體溫如絲

保加利亞女詩人斯捷凡諾娃的一句詩喚醒我一個記憶,她說:

河流,浸泡著我的雙腳那絲體溫

不知流向了何方?

在這溫婉的詩句中,流漾著一種音樂式的氣息。我猛地想起,全家下放“五七幹校”的時候,我曾把一麵紅旗從連部偷出來,插在了後山的一座沙丘上。那旗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後山的沙丘很少有人登臨,灰綠色的沙棘下麵是蜥蜴爬過的痕跡,而紅旗畢竟獵獵作響。我記得旗杆是一支斑竹。把旗插在沙丘之上,我坐在它邊上欣賞了很久,直至夕陽西下。下山,我回頭看時,紅旗仍然鼓足幹勁地招展,弄出嘩嘩的聲響。它不怕天黑。

能夠回答斯捷凡諾娃的“那絲體溫不知流向了何方”是一件很詩意的事情。而我之插紅旗的行徑,在今天看來顯得怪誕,這顯然是受戰爭影片刻骨銘心的感動所致。

人有許多記憶都被秘密封存了。有時,生活的腳步走到記憶的前麵,它像彈簧一樣“啪”地打開一扇門,人們才得以窺視裏麵的陳跡。在更多時候,這扇門久久不開,鏽蝕了。

有時,穿過很長很黑的洞穴,也找不到記憶之門。

第二十六節 車窗風景

火車的窗口是一部多卷的美術冊頁。

每次旅行,可觀幾幅以窗為框的畫。有的時候並不理會,所謂行色匆匆。偶爾想起來,卻悠悠心動一回。

我乘的火車駛在群山的懷抱裏,暮色漸闌。這回行次,從哪兒到哪兒現在已經忘記了。月上東山,山的投影撫摩著一座孤獨的小院。用石片壘的牆在夜色裏很清晰,土屋亮著燈。那種煤油燈,光暈罩在白紙糊的窗欞上忽閃。當時火車上坡,而且繞著這個農家小院緩緩轉彎,我因此看得很從容。院裏的木樁拴著兩頭牲口,從體形看,似一驢一馬。馬的毛色很白,在月光裏如溶過一樣,動也不動,像玉雕,想來它已習慣火車的行走聲了。

幾日前,忽然想起這座小院,很想進一步看清院裏的東西。那裏有沒有闊步的白鵝、磨刀的青石?引入回想的尤在橘黃的窗子、燈下該有年輕的農婦縫補衣裳。這種山居生活應該極安閑,也極苦。這是尚沒有通電的僻鄉。我隱約記得,房子苫枯草,後院有幾棵不高的樹。

不久前回家省親,睡不實,向窗外看。在朝暉沒有浮騰之前,天際無疑是紅霞萬朵,如萬匹綢子鋪在天際,靜候太陽抬腳走來。我發現,最早醒的是一片白楊樹,剪影疊印在地平線,茁壯筆直,像等待檢閱的哨兵,也像牽著手去朝拜的信士。冬天,白楊盡去葉子,幹淨極了,枝條似鐵戟,瘦勁而肅穆。

這是在車窗裏看到的風景,平時,人們沒有機會,除非旅行。

第二十七節 鞋

很久沒看到一邊走路一邊磕鞋的人。

除非在鄉村大路。高高的楊樹如同用鴨蛋青綢子裹住軀幹,在土色和薄薄的藍天下,點染靜謐的繁華。

道是走不完的。鄉間的行者不像城裏人雙手插在兜裏,他們手裏總要拿一樣東西:鋤頭、鍬、一籃雞蛋。這些東西無論在他們肩上肘彎手裏,總催人快行。

說不準哪時,有人站下,扶樹,脫下一隻鞋磕土,把土甩出來,勾著腳,手掌托鞋,平端眼前,看裏麵還有沒有土。

鑽進鞋克郎裏的,是新鮮濕潤的活土。這人貪圖近道從麥地裏走過,從渠水低語、蝴蝶翻飛的菜地走過。暄軟、被太陽曬得洋洋得意的土,被白露驚醒的土鑽進了鞋子,給他洗腳,跟腳趾捉迷藏玩兒。土香,有肌有肉,不像死土——城裏隨風旋走的浮塵。鄉村的土在鞋克郎裏被踩成泥箔,這是磕鞋的人眼裏看到的,裂成片兒,磕出鞋外,灑在沙石的鄉村大道上。過一會兒,鳥兒在樹上盯著這些土片驚訝:你們怎麼上這兒來啦?而行路人的身影遠了,和莊稼融混一起。

磕土的鞋不會是皮鞋,也沒有阿迪達斯。家做的,由母親或嫂子一錐子一線納出來的鞋,才常常鑽進黃土。她們用錐子在鞋底鑽眼兒,是一個女人所用的最大力氣。在鄉村,你看哪家針線笸籮裏的錐子把不像白金一樣閃閃發光。麻繩穿過鞋底的時候,以手拽,用牙咬。所以,鞋底子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這些字,閃著棕白色的光,像三春撒麥種,沙場秋點兵。最終伏在莊稼人的腳底板下。你說莊稼人怎能不本分,怎能不風雨如儀、汗出如漿?這是親人給你掛的一副掌。

舊日的遊子,遠行驛路,行囊隻有斜係在背的一雙新鞋。腳下一雙,背上一雙,天涯就這麼走了過來。睡覺時,他珍惜地脫鞋,對合枕在頭下入夢。夢裏有蟈蟈聲、蛐蛐聲、公雞打鳴聲、柴火畢剝聲和老母親沒有攏住的那綹白發。

第二十八節 南麵王不易

跑步之後,蹲地上連吃兩隻西紅柿,南麵王不易。

騎車子拐彎,猝遇手拎10斤雞蛋的老太太,擦肩避蛋而過,南麵王不易。

別人正經說話,在邊上聽出幽默。甲:您哪兒的人呀?乙:邯鄲。甲:老家呢?乙:周口店。

聽聽,周口店。祖宗的祖宗待的地方是人家老家,南麵王不易。

服維生素B2(核黃素),撒尿晶黃清澈,如高級試劑,南麵王不易。

查後院巨響,乃裝修人從樓頂扔紙盒箱子,非戰斧式巡航導彈,南麵王不易。

聽相聲,捧哏的忘詞,逗哏的氣得臉白,南麵王不易。

用紅盤子裝褐色獼猴桃、綠盤子裝小黃柿子、藍盤子裝芒果,南麵王不易。

領導講話,才開頭,轉念,說:“算了,開飯!”南麵王不易。

4月1日,沒有收到愚人信息,南麵王不易。

接聽手機,對方不口吃、不絮叨、不曖昧、不讓人猜是誰、不自言自語,南麵王不易。

檢查身體未被複檢,南麵王不易。

操場出小旋風,別人避之不及,有兒童揮柳條左劈右砍滅之,南麵王不易。

在大學操場跑步6年,共揀人民幣肆元七角五分,南麵王不易。

街上候車,公交車門開,迎麵澆來一歲多男孩衝天尿柱。孩大笑,母愧笑,全車人歡笑,吾賠笑,南麵王不易。

無厘頭天氣,天空明暝變幻,雨落地如錢。前院閑貓安坐吉普車下目光炯炯,南麵王不易。

與友人在日本餐館飲10壺清酒,埋單,酒資千元。千元不醉,南麵王不易。

戰戰兢兢上屋頂找足球,在瓦下發現男生寫給女生小情書一封,看完放回,南麵王不易。

看踢球同學在操場捧盆渴飲,灑胸腹仍不輟,南麵王不易。

讀舊書失憶,隻記“南麵王不易”。此句比哪一句都好玩,不其然記住,南麵王不易。

第二十九節 狐狸皮帽子

在春天的黃河大街,我看到一個穿短裙的女人戴著狐狸皮帽子騎車飛馳。我見而興奮,自從告別童年時代,再也沒見到戴狐狸皮帽子的人,況且是穿裙子的女人。

我騎車攆她,用目光表達我的敬意。在花紅柳綠的春天,戴狐狸皮帽子飛行,這是多麼好的創意,時代的變化令人目不暇接,大膽、新潮又有民族特色。在我的印象中,戴狐狸皮帽子的多為兩種人,一種是英雄,如楊子榮同誌,他身入匪穴,戴的就是狐狸皮帽子;另一種是東北的車老板子,他們也算英雄,駕馭4匹矯健的馬,在冰天雪地之中飛馳。隻有頂級的車老板子才戴狐狸皮帽子,尤以紅狐狸皮為勝。其毛用氣一吹,微微顫動,戴在頭上威風凜凜。不管到了零下多少度,狐狸皮帽子戴在頭上比頂一個鴛鴦火鍋還要熱。我雖然對穿戴動物皮毛的人曆來不恭敬,特別是穿裘皮大衣牽狗的女人,但戴狐狸皮帽子的似可原諒。

狐狸皮帽子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晰,帽子大而圓,好像沒係帶,在風中一顫一顫的。後遇紅綠燈,帽子又遠了。比狐狸皮帽子遜色的是狗皮,毛不蓬鬆,亦不鮮豔。還有人可恥地戴貓皮帽子。我小時候,有個人摘下皮帽子告訴我:“這是狼皮。”色灰,又帶點草黃。我沒信。那人說:“這是我在林西打的。”我更不信了,林西淨莊稼,哪有狼?那人看我不信,歎口氣,戴上帽子走了。

綠燈,我接著追狐狸皮帽子。我奇怪,路上為什麼沒人紛紛向她投以敬佩的目光呢?在一個審美多元化的時代,穿短裙、戴狐狸皮帽子豈不“哇塞”?人們太遲鈍了,忙著趕路,想著工作和事業上的事,壓力太大。

騎,騎,到跟前了。此女著石磨藍牛仔裙、玻璃絲襪,挎帶子很長的紫色小包。再看狐狸皮帽子——嗯?她這帽子全是毛,沒帽耳。再看,嗯?毛帶卷的,讓火燎了?不對,仔細看——這女子焗發,紅而蓬鬆如狐狸皮帽子。

我目睹假狐狸皮帽子在視野中漸遠,最後變成虛假的小紅點。我納悶,偌大一個沈陽,760多萬人口,竟然找不出一個戴狐狸皮帽子的人,其情於我有戚戚。

第三十節 精靈逃逸

我覺著好東西分為兩種,一種好而本分,始終如一;另一種,在好中脫身,變成另一種的好。

譬如,桃子是第一種好東西,後一類如葡萄。葡萄在水果中本來就屬異類,漿果藤生,如眼睛一樣擠在一起,累累成串。小時候的圖畫課,我愛畫葡萄。密集的圓圈由上到下構成葡萄串,第一排五個,第二排六個,第三排七個,然後遞減,五、四、三排,最後畫兩個和底端的一個圓圈,添兩片葉子。葉子像牽牛花的葉子。這是什麼?大家都說——葡萄,可惜不能吃。丟一粒扔進嘴裏,嚼嚼,“噗”地吐出皮來。

葡萄不僅是葡萄,還是酒。說,它有精靈附體,由此物逃至彼物,比原來更神奇。土豆的命運是被洗幹淨,切開,與雞與豆角與牛肉共燉一鍋,或加盟肯德基的土豆泥聯盟。它能逃走嗎,逃走後變成了什麼?土豆酒?當然不能。桃子雖然也能釀酒,但沒有葡萄這麼飄逸,可幹邑,可威士忌,幹白而幹紅。你覺得葡萄是酒國的王孫,到處作秀,所向披靡。它把地中海的陽光藏起來泡在酒裏,把波爾多的露水藏起來摻進酒裏。葡萄其實是一個小偷,在酒裏藏了好多偷來的東西。它不僅偷東西,還不貞潔。不貞潔也算是一種偷吧——葡萄酒和橡木桶幽會,生出孩子交給路易十幾寄養。看呀,葡萄幹了這麼多輕薄事,人們卻說,其味繞梁三日,縈曲心懷。這就是精靈,做了壞事卻不受責備。

安塔盧西亞的詩人希梅內斯寫道:

從魯塞納、阿爾蒙特和巴洛斯來的驢子,它們馱著金黃色的液體,排著長隊,一小時一小時地等著到釀酒作坊卸貨。葡萄汁流了滿街,女人和孩子拎著瓦罐、土甕、小壺跑來。

那時候,酒坊裏充滿了歡樂,普拉特羅。尤其是狄斯莫的酒坊。你瞧,大核桃樹下那家酒坊,人們一邊用水洗刷,一邊高興地唱著民謠。工人們光著腳,扛著一桶桶葡萄汁,時而晃動,流出泡沫。遠處傳來桶匠的敲打聲,剛剛刨下的木屑散發芳香……我從阿姆斯特朗的前門走入,從後門出來。兩扇門快樂相對,在釀酒人的愛撫下,各自光彩煥發……

我的引文有一些長,可看出葡萄的精靈如何從這裏逃到哪裏。葡萄不過是水果,而酒——酒是什麼?它有靈魂與風格——成為葡萄的不沉之舟,它們藉此又活了一生,現在的話叫“提升”。在酒裏,人們熟知葡萄的性情,它們調皮、任性、縱欲、安逸、高貴、促狹、溫暖、體貼,像有人習慣說的:想不到,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啊!葡萄就是這種精靈。

第三十一節 榛子

故事說,一個農民去求國王。國王拿一把種子給農民,說:“把它種在沒有土的土地上,長出了榛子之後,我將滿足你的要求。”

農民垂頭喪氣回到家裏,他的女兒聽完事情的經過後,來到宮廷晉見國王。

這個姑娘撩開衣襟對國王說:“這就是在沒土的土地上長出的榛子。”

國王驚羨於她的聰慧,或許也驚羨於她的雙乳,答應了她父親的要求,並納她為妻。故事源於冰島。

榛子,即成熟女人的乳頭。

我想在許多詩人對女體的讚美中,沒有比用“榛子”形容乳頭更準確與更美麗的。

乳頭在深褐色中含著玫瑰色的調子,渾圓而靜穆。對於人類來說,它先於美的一點在於哺育。沒有一個人不由母親的哺育而來,真正的生命線實際上隻是乳腺。不論哪一個人,即使天馬行空,總會遇到一些令他們老實的東西,老實的原因在於遇到了根本。

舉一個例子說乳腺。

Wall博士說,人之所以還屬於“哺乳動物”,在於人類存在乳腺。沒有哪一個高明的人宣稱自己脫離了“哺乳”之列,即使你由奶粉或沂蒙山的米湯養大。

嬰兒涉世之初,第一個動作不是彈琴或開會,而是尋找母親的乳頭。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曾有這樣的詩傳世:

媽媽,告訴我,鑲嵌在我髒腑裏的小身體是怎樣出生的。

告訴我,他自己會找到奶頭嗎?

男人有乳腺但沒有乳汁。匈奴的單於分給蘇武一批公羊,說“待它們產乳之後,你方可回來”,也是用規律來加重蘇武的絕望。

母親鍾愛孩子是一種米斯特拉爾式的愛,而孩子所以重視母親,首要的在於吮吸乳汁。乳汁是一條真正的聖河,事實上,它比恒河或黃河更神聖。在嬰兒與乳頭之間,母與子建立了最初的聯係。正是這種聯係,孩子奠定了母親的愛。我們注意一下這樣的形象,即生物學家和教育家常常認為,人的幼年不能迅速脫離母親的愛護而顯得懦弱。電影《狐狸的故事》中的小狐狸由於母親的無情而及早便獲取了生存技能。但人類的生理發展史證明,嬰兒由於至少一年的哺乳期而獲得更人性的成果。嘴與乳頭之間,母子關係最被承認。女人區別於男人的另外一種偉大在此產生,即母愛。人比其他哺乳動物的哺乳期更長。我想,由此產生的社會性也因此而更穩固了。

我當知青的時候,曾見過一群農村婦女,把一個壯實的男人按在地上,一位年輕的女人露出奶子,將乳汁擠進他嘴裏。《聖經》中也寫道:“你吮吸了我母親的乳汁,便是我的兄弟”。(雅各)

如果由乳頭說到乳房,誰也不能不承認它是女人最美的部位。有一位西方作家說:“女人的豐乳窮盡了一切的美。比這更美的事物既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被想象出來”。

其實,這話原本不必說出,在安格爾等畫家的作品中,女人體的柔媚離不開乳房之美。乳房是圓形的。美國哲學家愛默生說:“圓,是世界密碼中最高級的符號。”我懷疑他這句妙語也是由乳房啟發而來。古羅馬的多情男人經石膏把情人乳房翻成模型,然後製成黃金大杯,飲香檳酒。放浪中也有一些浪漫。

說實話,我討厭“酥胸”一類的詞,以及由此產生的“心旌搖蕩”那種議論,因為它在情欲中埋葬了母性的純潔。

第三十二節 天籟

我把冰箱之聲稱為冰箱的歌聲,它沒有旋律起伏,齊奏b調的5,樂器是中提琴。抽水馬桶是鈸,1812序曲加農炮奏響之後,鈸聲大作,彼得堡大門為此打開——這是抽水馬桶的歌聲。無事時,我在地板上走,某處吱嘎,這是普羅科菲耶夫《彼德和狼》裏麵狼的腳步兼歌聲。

如果這些聲音不算歌聲,開電視,聽這種那種的歌會,覺得這些歌會更不像歌聲。這些甜俗的、因因相襲的、靠電子設備湊裝的、所到之處有人舉熒光棒的歌會成了一個推介市場。

聽到歌聲已經很難。孩子是最愛歌的人,但被集中到學校收走了歌聲。大街上的行人,無論騎自行車或擠公交車,都不唱歌。他們嚴肅沉默地去了一個地方。

哪裏有歌聲?純樸的人聲,真唱,聽不到了。所謂卡拉OK最是傷心之地——心與耳都被手捧麥克風的不知好歹之人唱得煩躁不堪。日本人發明的這種玩意兒讓人受夠了。唱的人在伴奏帶和電視畫麵的鼓動下,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掌握不好音量,偏又多情,別人隻好遭罪。

我懷念童年。放學時唱歌而返,穿過菜園子和樹林,遇到渠水就拎著鞋襪小心趟過。做什麼事都有歌聲陪伴——見到蝴蝶就給蝴蝶唱歌,見到蜜蜂給蜜蜂唱歌。如果哪個單位掛上了彩旗,我們歌聲大作,因為節日又要來到了。

鄉村潮濕的夜月下總有歌聲。何止是昆蟲,蚯蚓翻土,露珠從葉子上滾下來,甚至流星劃過都帶著歌聲。它們遙遠而不可捉摸,但的確在唱,一直都沒有停下來。河麵上魚嘴接喋,風擠過密密的玉米葉子,西瓜自己熟炸了,它們在夜的合唱中加入聲音。雲彩在河的左岸堆積,想要降下來占據蘆葦的領地,青蛙急得大叫。不出聲的什物隻有花香。野花開放的時候,說不出話,憋得臉紅。花朵發出柳樹式的香氣,被河水的潮濕氣味攪和的像莊稼的味道,使睡寐中的野鴨以為什麼地方又要開飯了。

在鄉村聽取天籟,人每每緘口。這時,連驢和公雞都不作聲了。人怎麼好意思唱《纖夫的愛》?那些真正歌唱的人,唱柳兒的詠歎調或男聲的《偷灑一滴淚》,與此夜剛好契合。歌劇的氣息可與星月交融,美聲是人聲中最好聽的聲音。好聽不好聽的檢驗方法是,在曠野中能否放喉一唱,其聲和周遭是否諧應,諧應就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