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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童年風景(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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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在當院喝酒,搬一把椅子,坐中央。酒瓶放在右邊地上,無益,釘子攥在手裏。人說,釘子也不是他醃的,偷放人家鹹菜壇子裏稍帶而成。他架二郎腿,穿毛背心,披中山服(四個兜),還留著分頭。像後來畫報裏的焦裕祿。那時我小,因而蠢,問別人:他就是焦裕祿嗎?被問的人(已高中)瞪眼訓我,他怎麼是焦裕祿?焦裕祿已經去世了。

我遠遠看他喝酒。喝的時候用力,有“嗨”這麼一個尾音幫襯。喝完,吮釘子。吮在吾鄉叫咂摸。他手執釘帽,在口唇間橫著一順,由左自右——“嗞溜”。他順一下我跟著咽一下唾沫,用現在的話叫心儀。我想,天下好事莫過於喝酒吮鹽漬釘子。嗞溜、嗞溜……

我跟我媽說——在秋天的時候,各家醃鹹菜——咱家也醃點釘子吧。

我媽嚇了一跳——“醃釘子?”

我爸說,“釘子還要醃嗎?釘箱子、牆上釘釘掛帽子,難道要提前醃一下嗎?嗯?”

“嗯”很嚇人,我爸一說這個,就要搞家庭暴力。我逃跑,不再提這個事。

後來,我媽小聲問我:“醃釘子幹嗎?是科學實驗嗎?”

科學實驗?我媽太高看我了。我沒說,說則招羞。他們形而下慣了,缺乏棲居詩意。臘菜纓子能醃,釘子為什麼不能醃?守舊。

後來——後來就是擺脫了童年時代,長大成人——喝酒的時候,我常奇怪地想起鹽漬釘子的事。甚至想,飯館突然加一道菜——鹽釘子,放盤子裏,嗞溜、嗞溜,也滿有創意。我跟一位飯館老板說過這個創意,他笑笑未語,水平停留在我媽那個階段。創新很難啊!

故事說,哥倆兒進餐就一條鹹魚。“就”,乃佐餐,不是用嘴,而是眼光。其父規定,吃一口飯看一眼鹹魚——魚掛在房頂。弟弟多看了一眼,哥哥舉報。父怒:“鹹死他!”這是笑話,見於《笑得好》之類的書裏。而我看到的鹽漬釘子是寫真。我想,鹽啊,實在是至味。不說鈉與鉀對人體細胞壁平衡的道理,它是人離不開的東西。我小時候讀書,知紅軍給民眾帶來了鹽巴,窮人膜拜。我激動地取鹽粒含在嘴裏,分享他們的快樂。鹽是什麼?五味裏麵,它是一種精神。甜者綺靡,酸者曠遠,苦者尖刻,鹹乃中正之味。鹽的味道如同講述一種道理。有一個人(紐頓)說,人和星星、小鳥的區別是什麼呢?這話把我問住了。星星和小鳥區別本來就很大,它們和人又有什麼區別呢?紐頓說,人體有鹽。好啊,說得多好。人的身體裏有鹽,人有了鹽則沉穩、不輕浮。鹽是多好的東西!感謝上帝,讓人需要鹽,然後有了鹽。

我聽說,藏獒原本不咬人,一旦咬了人,見人就要咬。為什麼呢?因為人的血液中的鹽刺激了它的“咬欲”。所謂嗜血,實為嗜鹽。專家說,像藏獒之類的動物從來沒有品嚐過像人肉這樣的美味,“美”的意思是有鹽分,吾鄉叫“鹹淡”,好像說,人是帶佐料而來的。但我不知道,在哺乳類動物中,隻有人類的血液中有鹽嗎?祈高明人教我。想到這個,想一旦遇到藏獒的時候,當它箭一般竄出直撲我腿肚子的時候,誡之日:我這有鹹菜。嗖地扔出一袋六必居鹹菜。你們(我說的是藏獒)既然這麼喜歡鹽,別掏人腿肚子,這多不好,吃吃鹹菜就行了,但別吃太多,影響血壓。

第五節 拉拉蔓

桑園裏沒什麼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葉粗細如一,顏色如一,把灌木襯得像一個個傻子。

也有人在這裏挖野菜。

老大媽手拎防雨綢兜子,走走,貓腰挖菜,目光飛掠前後左右。有一次,我吃魚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這種眼神尋找。

挖半天,大媽把野菜放花壇上晾。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細長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擼上去,排隊等著打預防針。

我小時候也喜歡挖拉拉蔓,尤喜歡用茶晶色的黃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來之後,像一個單腿的人沒穿褲子,上身穿綠小褂。沒穿褲子是因為它沒成想被挖出來。而且,在土裏埋著,穿褲子也是浪費。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這是在體育場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為咽下去了,一拽纓子,又出來了,騙過喉嚨。為讓根看著更白,在渠水裏洗。第七小學門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緩緩流,像不想流。拉拉蔓洗淨之後,放在水麵上。像一小孩坐著,綠短裙漂起來,下露一單腿直立。它們假裝會遊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個新的地方,我心裏特高興,在岸上追隨,盯著它們。嘴裏出聲“嗚——”。

後來,它們真到了一個地方,我現在也不知是哪裏,七小的西邊,有菜地、油庫和日本人的舊碉堡,還有一座鐵路橋。過火車的時候,整座橋都在哆嗦,拉拉蔓遇上,單腿一定會嚇得更白了。

第六節 花瓣手

頭一天上小學,放學前我已想好結束學業,一切均無趣。50多名相貌各異的兒童坐在木製的、有小刀刻痕的桌子前大吵大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話說沒了,他們伸出舌頭在嘴邊涮——啦、啦、啦,很快有人模仿,全部“啦——”。而上課,老師說一些奇怪的話。然後排隊,我也不喜歡排隊。走路盯著前麵同學的腳,怕踩掉他的鞋。還是不斷有人出列、提鞋。

放學了,我姐塔娜領我回家,她高我一年級。明天我不上學了——本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但沒說。她太愛上學了,令人不解。塔娜和她的同學領我穿過運動場。這地方真好,我把遇到廣闊地域時的感受稱之為“好”。她們指著北邊說:“騎兵列隊從那邊過來,向司令敬禮。”

“司令在哪兒呢?”我問。

“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空寂無人,上麵有兒童堆的小土包,插著柳樹枝和玻璃碴子。

“司令呢?”沒人回答。我回頭看,塔娜她們已跑遠,追蝴蝶,裙袂飄飄。

站在主席台上,我看到了消防隊灰色的瞭望塔。體育場對麵的地方是長途汽車站,那地方也好,穹頂高,說話有嗡嗡的回聲。我們又到汽車站,有人坐在刷綠漆的木條長椅上,腳下是綁著雙爪的公雞和點心匣子。陽光從落地長窗射入,光柱裏微塵浮遊。我喜歡光柱——特別是夕照光柱中的微塵,小而反光,不慌不忙地浮動,像在水裏。我們在各處的椅子上坐了坐,享受在椅子上擺腿的快樂。然後去賣票的窗口。林西、克什克騰、天山……這是各窗口上方寫的字,她們念誦,我不認字。因為個矮,也看不到窗口裏麵有什麼好看的事情。她們抱我往裏探望——個鑲金牙的女人撥算盤,桌上放一疊硬紙片的車票。

塔娜她們竟有辦法隨上車的人進站——和收票員說好,一會兒再出來——我們走在公雞和點心匣子後麵,入站台。站台有一個紅磚的花池,上邊站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她舉一根冰棍,“冰棍啊,冰棍。”半透明的冰棍快化了,像出太陽時玻璃窗的霜。我擔心冰棍“噗”地掉下來,落在土裏。

“快來——”塔娜喊。她們圍著一行花,正采花瓣,車站戴大簷帽的人在笑。“這叫指甲桃。”我姐說。指甲桃一尺多高,淡綠的粗莖像玻璃管,仿佛一碰就出水。花瓣或深或淺,然而全都紅。她們急急地摘花瓣,往兜裏裝。我也摘,但不知做什麼用。

“行了!行了!”大簷帽擺動卷紅旗的木棍勸我們走。她們跑到候車室的山牆蹲下,我也蹲下。她們拿花瓣在指甲上揉搓,指甲變成了紅色。趙斯琴舉起十指晃動,“哎——”好看,成花瓣手了。

不一會兒,我們全成了花瓣手。回家的路上,她們嘁嘁嚓嚓說別的事,而我始終看她們和我自己的紅指甲。

第二天早上,我媽推醒我,說上學。我回憶起學校情景,苦惱,說不上學了。我媽說怎麼能不上學呢?我欲辯忘言,以哭抗爭,淚水走出眼睛往下落。揩拭之時,看到指甲上的一點殘紅,想到體育場、車站以及長窗光柱中的微塵,說“上就上吧”。

第七節 甲蟲戒指

用一根帶絲線的針穿過甲蟲的身體,然後把線係在手指上,這是我幼時的寶石戒指。

甲蟲是瓢蟲,我們叫“花大姐”。它傻傻地飛,很慢,然後落在紗窗、掃院子的竹帚和向日葵的葉子上,緩緩爬行。

瓢蟲爬得這麼緩慢,竟然會飛?我們十分不理解。鳥飛得快走得也很快。慢就是笨。瓢蟲無疑笨。有一次,它落在我的鼻子上,還有比這還笨的降落嗎?

而它被賦予戒指的意義後,變得高級一些。我戴著這枚戒指去遊泳。

“花大姐,”有人指著我的手說。

我把手指彎一彎,瓢蟲還在。

“這咋回事兒呀?”這家夥俯過身來要看,被我擋住了。

“我給它用了定身法。”我告訴他,“一會兒給你也用。”

他們嘻嘻笑著,表示不信。但花大姐始終趴在我的手指上。我戴著它潛泳。它可能從來沒到盟遊泳池來過,這裏充滿漂白粉的氣味。雨水被陽光曬熱了之後,在水泥地上結成綠苔,光滑無比。更衣室裏走動著裸體的人,他們在噴頭冰冷的水流中發抖,以至穿不上衣服。我在水下睜開眼睛,看我的戒指還在。瓢蟲看到了水底世界,陽光照不進來,綠蒙蒙地混沌。我們常在三米深處玩摸五分錢的遊戲。有一次,小瑞用防水膠把硬幣粘在了池底,我們誰也沒撈上來。後來,換水之後,一個外院的小孩見了,說“錢!”撲通紮進水裏。我們在岸上暗笑,看他手舞足蹈地摳錢。要是錢多,最好在池底粘二十個,人們會瘋了一樣鑽進水裏,再鑽出。

我的戒指不知什麼時候丟失了,但不想再做另一枚。赤腳醫生曾用針從我的太陽穴紮進去,不知紮了多深;在另一太陽穴又紮一根,說治風濕。那滋味瓢蟲已經嚐到了。也許它帶著絲線飛走了,對同伴炫耀:這是我的拿破侖綬帶。

瓢蟲是昆蟲中最像坦克的,圓滾滾地前進;又像一粒紅小豆被切成了兩半。翻過來看,剖麵上竟然長著爪子。瓢蟲的殼光潔閃亮,橙色帶點黑點,這幾乎就是一顆寶石,如果你這樣想的話。想——在錦緞的盒子裏,放著這樣一粒橙色帶黑點兒的寶石,一點瑕疵都沒有。燈光更加明亮,貴婦人用放大鏡仔細觀看。

我正在窗台冥想的時候,寶石輕浮地飛走了。當時,我準備的台詞還有:

——開價吧,夫人。

——500萬法郎。

我矜持地笑了笑,關上寶石的盒子。

第八節 竹馬

一次,到羊胡溝去——這是一個山區的村子,看到孩子們在村裏唯一的街上騎竹馬而來。竹馬即胯下的一根柳條,還帶著新鮮的葉子。孩子們奔跑的時候,腿分得很開,趔趄著,搖晃著,模仿著一隊騎兵。

其可喜處,在於他們認真,且流了這麼多的汗,比一匹真馬流得汗還多。

幼時,我也熱衷於這種遊戲。隊伍多達二三十人,跑起來可謂旌旗蔽日,當然也看出家屬院太幹燥了。領軍的小孩在駐馬之際,常常轉幾個圈,表示屁股下麵的柳條不肯停下來,口喊“籲——”其後隨員紛紛“籲——”有人的“馬”還會跳起來,主人縱高把它勒回地麵。

那時,我們不僅有竹馬——竹馬分別是柳條、枯枝、捅雞窩的木棍。小瑞騎著他奶奶描著金龍的拐杖。我們還有鞭子,帶紅纓的,可以在空中甩響的皮鞭,這點比羊胡溝小孩正規得多,跑起來風馳電掣,跨越溝壑,包括誰家準備蓋房用的紅鬆木垛。有時,我們把鞭子掖進腰裏,手裏舉著寒光閃閃的(這是想象的)戰刀(木頭的)。那時,隻恨唇上未生出夏伯陽式的黑而帶尖的胡子,否則,更加凜然。

——為了列寧,衝啊!

衝上去,我們把小賣店堆積的南瓜殺得血肉橫飛,把他們的帶魚挑起來扔到屋頂上。在我們看來,小賣店是一切富足優勝之物的囤積地,如糖塊、點心、罐頭、籃球和花布,而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們每次襲擊小賣店都獲得相應的快樂。

我們的騎兵隊在洋洋得意之時,倘遇到真正的敵人——如小賣店的轉業軍官,則丟棄了竹馬刀槍,撒開雙腿飛奔,然後站在牆頭和他對罵。

可見,兒童們的追求如京劇一樣,是一種程序美,講究意會。小小的道具,可舟可馬,又可棄之落荒而逃。

看羊胡溝小孩騎竹馬自娛,覺得城裏的孩子少了一樣生動的遊戲。城裏的孩子知道什麼是竹馬嗎?他們隻知道騎掃帚飛行的是巫婆。羊胡溝的孩子健壯善奔,對每個外來的人都報以親切的微笑,在離你不遠的地方追隨而走。

我在羊胡溝的街上觀看村民的石板豬圈、晾蘑菇的鬆木棚子,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在後麵跟著。若回頭,會看到一張張紅潤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