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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遠近人生(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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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美麗的春天,我偶過杭州小住,總算用呼機將過大江找到,相約在湖堤散步。由於那無法忘卻的日記,我希望解開自己心裏的疑惑。

陽光和煦,遠山逶迤,有涼爽的微風從湖麵上吹來。一棵巨大的香樟樹,蔥蘢蔽日,粗壯的樹枝綴著輕柔的葉片,低低地向水麵伸展開去。就在那一樹濃蔭的臂彎裏,緊挨著湖邊,有一條綠色的長椅。

我們已在湖堤走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有些累了。我的眼睛一次次望著那張綠椅,真希望能在那兒坐一小會兒。可惜,那張椅子上有一個人,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女人。過大江說那是個園林清潔工人,看樣子她正在這裏休息,坐一會就會離開的。

我們在她不遠的身後等了一會兒,她沒有察覺,似乎沒有走的意思。

我看了看表,我的時間不多。過大江也看了看表,他的時間也許更少。後來過大江就朝那張椅子走了過去。他很快地從衣袋裏摸出了十元錢,微笑地遞給那個女人。他似乎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你能讓我們坐一下麼?

那個女工受驚一般地站起來,推開他的手,連連搖頭。她說我不要,你們坐你們坐吧,我該走了,我該去幹活了……

她以極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張長椅,消失在樹葉中。

我們在那條寬大的綠椅上坐下。很久,誰也沒有說話。

你說她為什麼不要這錢呢?過了一會,大江喃喃自語。

其實她完全可以要的,但她沒有。我說。

她不是傻,不是。大江用肯定的口氣說,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動。所以我還是認為,世界上的人,不會個個都是那麼惟利是圖、貪得無厭的。我還是相信這個地球上,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們活著。你說呢?

我無言地望著他,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略略顯得疲倦的麵孔,比我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顯然已成熟許多。惟有那雙微笑的眼睛,卻依然清澈,明淨如初。

不同人有不同的眼睛,即便對同一件事,所看到的東西也截然不同。我想,美的醜的惡的善的,終究在人心裏,因而,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

我似已沒有必要對大江說出我的疑惑。分手時我們都很輕鬆。

我永遠不會再寫日記了。所以我隻能將這個真實的故事,作以上的筆錄。

§故事以外的故事

去年早春的一日,我收到了一封從《小說月報》轉來的信件。

信是從濟南發出的,一個陌生的地址。看樣子是一封讀者來信。

信中的大意是這樣的:我是濟南一所大學的退休教師。最近剛讀了《小說月報》1995年第二期上選載的您的長篇小說《赤彤丹朱》係列之一《非夢》。我發現您小說中的某一段故事,與我失蹤多年的二哥的經曆,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所以冒昧地給您寫信,希望能與您聯係,以便得到進一步證實。

信尾還有一些感謝的話,感謝我寫了這部小說,等等。

寫信的人叫做賈民卿,與我作品中在抗戰時期犧牲的那位青年人賈起同姓。他說他的二哥原名賈漢卿,出生在青島,20世紀30年代末離家參加抗戰,後輾轉到江浙一帶,曾在金華地區加入過抗日組織朝鮮義勇隊,1941年左右與家裏失去聯係,從此音信全無。據說賈漢卿後來慘遭國民黨特務殺害,在天目山地區英勇犧牲。但至今幾十年過去,沒有接到過有關方麵的任何書麵通知,更無法得知賈漢卿遇害的詳細緣由和經過,賈漢卿最後的下落便成為一段無人知曉的曆史疑案。最近,他和他的家人偶爾讀到了我的《非夢》,深感小說中那位犧牲在天目山的愛國誌士賈起,無論年齡、籍貫、身份和經曆,還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時間,都同真實的賈漢卿一一重合。那麼,小說中的賈起,是否就是他失蹤多年的二哥賈漢卿呢?

他在信中急切地表示,若是小說中曾與賈起相戀的朱小玲,也就是作者的母親,至今依然健在,他很希望我母親能告訴他賈漢卿犧牲前後的真實情況,至少,他和他的妹妹賈子義,還有可能知道漢卿最後的埋骨之地,也許有生之年,還能為死去五十多年的親人祭掃荒墳……

我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信紙上的字跡一片模糊。

還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個山東人賈起了。他是作為一個真正的烈士和活著的英雄進入我的生活和記憶的。

那是很多年中一直被媽媽不斷重複敘述著的故事。敘述多半發生在夏日的某個夜晚,四周悶熱無風、溽濕窒息,樹葉靜止不動,像一幅陰森而猙獰的剪影。年輕的賈起背著行李向我走來,隻是那麼一個縹緲的瞬間,我甚至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容貌,他便消失在天目山蒼莽的叢林之中了。惟有那一聲淒厲的槍響,每一次都尖銳無情地穿透賈起高大的身軀,然後重重地墜落在我的心上。

那是真的,是真的嗎?

這樣的問題雖已重複多次,媽媽的回答也毋庸置疑。但多年前犧牲在浙西大山裏的賈起,對於我仍是一個疑慮重重、神秘而虛無的謎。

那個被媽媽以悲壯的敬意和至愛的情懷,無數次講述的故事,從一開始就縈繞著徘徊不去的悲慟和懺悔。媽媽坦言的悔恨和內疚,使我深感賈起之死在她一生中留下的傷痕和陰影。由於那種錯失無法挽回,她的傷痛確是無以排解和無從解脫。於是除了父親之外,一遍遍地向她尚未成年的女兒複述這個故事,訴說她在賈起死後的若幹年中,由於一直無法找到賈起家人的歉疚和不安,便成為她贖罪和寄情的某種方式。

多年以後,終於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我離家北上前那些少女和青年的歲月裏,媽媽無法忘卻的賈起,每一次從夏夜裏若隱若現、飄忽走來的那些日子,恰是賈起犧牲的祭日前後。

故事其實並不十分複雜,1943年,朝鮮義勇隊在江西上饒被迫解散時,媽媽決定跟著賈起一同到東北去尋找抗日聯軍。北上遙遠的路途需要一筆盤纏,媽媽說可以回德清老家去籌集。而去德清的惟一路線,必須經過國民黨勢力盤踞的浙西天目山。對此賈起曾表示過猶豫,但他最後仍是陪同媽媽去了浙西。到達於潛後,被相識的熟人認出告密,兩人突然同時被捕關押。媽媽的家人聞訊趕來,欲用重金將媽媽保釋出獄,但遭媽媽拒絕,堅持要家人將賈起同時保釋。就在家人回去籌錢的幾天中,風雲突變,日軍揚言進攻天目山,國民黨中統特務機構調查室奉命將犯人分別轉移至深山。由於途中行動不便,遂倉促將一份黑名單上的人,秘密槍殺於深山之中。待母親的家人攜款前來,媽媽方知賈起已從容就義,遺體無蹤。她哀慟欲絕,卻已無法挽救賈起的生命。直至賈起死後,媽媽才知道賈起原來是浙西行署早已通緝在案的中共黨員。

媽媽不能原諒自己。賈起從此是她心裏永遠的痛。

當我成年以後,我想我曾對媽媽說過人死不能複生之類的話。況且賈起之死,媽媽隻是一個因素,而不是後果和責任。

但媽媽固執地搖頭。後來她說你難道不懂得賈起之死,與你生命的某種聯係嗎?如果賈起不死,我也許會嫁給他。那麼你就不是現在的你了。

我無言。

賈起之死,就這樣成為我生命的一種緣由,並且是後果和責任。

賈起的亡靈從此不僅在他每年的祭日來訪,而且開始突襲式地降臨,時時刻刻與我同處。他一次次闖入我的思維,與我娓娓交談,向我切切發問。

於是有一天,我決定要寫出這個故事。為媽媽也為我自己。

那時我沒有想到這個故事之外還有故事。我隻是覺得這個真實的故事中,潛藏著一些尚未被人透視的更深層的意思。曆史已成為過去,但人對於曆史的認識與感受,卻常省常新。

我在199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赤彤丹朱》第三章(曾作為中篇小說《非夢》的一節發表於《收獲》雜誌)結尾處關於賈起之死,曾有這樣一段感慨:

然而對於這場悲劇,我卻持有與我媽媽很不相同的看法……我心裏的答案很清楚:因為他愛她。是愛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險。他把他的生命同時獻給了革命和愛情。而死神卻比愛神搶先了一步到達。事實上,我們所無限景仰的愛情和革命,彼此從沒有和睦相處過。革命摧殘著愛情,而愛情又折磨著革命。這個愛與死的話題,留給我們後人的,是一個永遠的困惑。

我把那封濟南的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首先想到的是杭州的媽媽。我拿起電話,卻又放下。我不敢立即在電話中向媽媽報告這件奇事。我擔心這位乘坐著白色信封,來自長空天際的賈民卿先生,會讓媽媽脆弱的心髒一時無法承受。

於是把賈老先生的信,鄭重其事地裝入信封轉去杭州家中。再給妹妹打了電話,讓她婉言向媽媽陳述。我無法想象媽媽收到信會是什麼樣子。當淚水濕透了信紙的時候,50年的滄桑人生已是一片空白。半個世紀之後曆史餘音微弱的回響,會在媽媽心裏激起何等強烈的震撼呢?那是一個痛楚又欣喜的時刻——真實的故事變成了小說之後,小說竟又繁衍出真實的新故事。

那以後的事情,作為小說的作者已無所作為。我隻知道賈民卿先生已被媽媽絕對地肯定為賈起的哥哥。想必賈起當年活著的時候,是曾經詳細地向他的女友介紹過自己的家人的。媽媽很快給賈民卿老先生回了信。據妹妹報告,媽媽寫那封信時,一邊寫一邊哭,信紙撕了一頁又一頁,從早上一直寫到夜裏,憂喜交加。令她欣慰的當然是賈起的家人至今依然健在;憂的是當年賈起被秘密殺害以後,她始終未曾得知賈起遺體真實的埋葬地,幾十年來,連她都無法為賈起祭掃墓塚,如今更到何處尋覓莽莽大山之中的孤魂呢?

但故事外的故事,卻開始在我小說以外真實的人世間延續和發展。

濟南的賈民卿先生收到我媽媽的複信之後,將原信轉到青島老家,那裏有他們的小妹賈子義。賈家兄妹關於追認賈起為革命烈士的申請報告,很快送呈青島市民政部門。報告被批準立案以後,查證小組的三位同誌即赴杭州取證。小說中至今依然健在著的人物,變成了賈起一案的證人。曆史事實證明,賈起於1940年在浙江遂昌參加中國共產黨。犧牲前,一直在黨的領導下從事抗日救亡進步文化活動。他的入黨介紹人,一位在南京,一位在北京,他當年從事進步活動中的五六位戰友和獄中難友,都義不容辭地對賈起的革命曆史作出了證明。1943年賈起犧牲前後,與他同關一處牢房的杭州大學關非蒙教授,對前來查證的青島同誌說:“我就是一位死裏逃生的見證人。當時我在牢房裏目送賈起被持槍的士兵押走,過了一陣,聽到間斷的槍聲從山裏傳來,我明白敵人對賈起下了毒手。”還有一位知情者俞某作證說:“當年,賈起上了國民黨黨部的黑名單。解放以後,國民黨於潛縣黨部書記長曹某被鎮壓時,人民法院貼出判決書,上頭列舉的第一條罪名,就是殺害共產黨員賈起……”

經過多方麵的核查,從有關人員的回憶、公安部門檔案、地方黨史的資料記載,對賈起1943年犧牲前後的情況基本查清。一個活生生的青年革命者賈起的形象,50年以後,終於在幹涸的血泊中,重新站了起來。

至今年5月,賈起的妹妹賈子義女士,為賈起一事專程來到杭州,就住在我父母家中。賈起犧牲了半個世紀以後,兩位從未謀麵的老人,被一部小說牽引著互相走近,在賈起付出了生命的舊地重續前緣,共同憑吊和紀念她們的親人和友人賈起。至此,我媽媽才知道,賈家在革命勝利前和革命勝利後,先後獻出兩個兒子:賈子義的二哥賈起,犧牲於白色恐怖時期;而三哥賈超,1957年“反右”時,因為一幅漫畫而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嶗山月子口水庫工地勞動改造,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不幸“失蹤”。究竟是“自行失足落水”,還是別有原因,現已無從查考。到宣布“右派”“摘帽”時,根本已找不到賈超其人。家屬向有關方麵要人,最終仍是不了了之。

賈家老母為盼兩個兒子歸來,從20世紀40年代等到60年代末,眼淚流盡,鬱鬱而終。

曾經收到過賈民卿先生寄來的一張賈起年輕時的照片,委托我轉寄給媽媽。

照片上的賈起,麵膛寬闊,五官端正,眼神凝重而深沉,嘴唇的棱角線很是分明,有一種英氣逼人的感覺。一頭濃密的黑發,用清晰的中線分開,留下了20世紀40年代的標記。

我很驚訝,這個賈起,就像我們無數次在電影中看到過的那些英雄人物,或是領袖形象——真的是一臉正氣。

我與他默默相視。他那堅毅而悲壯的眼神,飛過荒郊野嶺,穿過時間隧道,在路上整整走了50年。

媽媽幾十年遙望默念的賈起,就在這一瞬間裏複活了。

賈起的複活,是因為他從未在他的親友們心中真正死去過。

媽媽把一個消失的賈起交給了我。於是我用文字蓋了一座永久的房子,用以供奉他漂泊無蹤的亡魂,以使他的在天之靈安息。但我沒有想到,賈起真的會在那些無聲的文字中蘇醒。

在小說中蘇醒的賈起,記起了他50年前被猛然斬斷的生命,和還沒有來得及做的事情。

或者說,賈起就是為那些未能了斷的親情而蘇醒的。

事後想起來,這個故事外的故事,確有些不可思議的奇妙和蹊蹺之處——

為什麼他的小妹賈子義的大女婿趙傳康先生,去日本出差回國,在上海機場候機廳等候轉機飛回青島時,想找一本雜誌消磨時間,偏偏就讀到了1995年第二期《小說月報》呢?

趙傳康怎麼就恰恰注意到了書中人物賈起,與他妻子薑盈的二舅舅經曆相似,回到青島以後,便急急稟告給嶽母大人了呢?

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誘導著、牽拉著他們,將他們悄悄領到了那本雜誌麵前。

是誰呢?還會有誰?

惟有賈起的幽靈,知道自從自己失蹤之後,父母兄妹的焦慮和渴盼。

惟有賈起本人,九泉之下仍然放不下塵世間的親緣。

但已成為浙西天目山孤魂野鬼的賈起,又能如何向遠在山東的家人,準確地傳遞自己最後的噩耗和信息呢?

這一等便是50年。

賈起一定曾無數次向媽媽托夢。期待他信賴的女友,去完成這莊嚴的囑托。賈起的托付是有前提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讓朱小玲的女兒用筆來寫下他們以鮮血奉獻的真誠與抗爭,也借此能給予他的家人一份文字的憑據。

那是一份沒有契約的協議,而我簽了字,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便是後來刊登在《收獲》雜誌,又經《小說月報》轉載的《赤彤丹朱》係列之一《非夢》。

於是他的遊魂從天目山的某個地穴裏悠蕩出來,飛過崇山峻嶺,越過長江黃河,徘徊在西子湖畔,降落在青年時代求學的大上海,把那本刊載著他下落的雜誌,借風借雨,最後輾轉交到了自己家族的後人手裏。

他隻能用這種方式來對自己曾經獻身的理想,作出一個理性的交待。

冥冥之中,其實賈起一直在試圖引領著我。隻是我的徹悟來得太晚。

那不是神靈也不是信仰,而是一種長存於世的生命信息。

有時候,我凝視著《赤彤丹朱》赭紅色的封麵,覺得那其中也有賈起的鮮血,一直滲入到華夏大地的深處。可惜,它殘留在地表的顏色,已經同紅色革命的主題無關,隻沉澱下來種種有關人性本質的思考。

§霧天目

去西天目,是心裏積存已久的一個念想。不是為觀光,是為了那些大樹。

幾十年裏,隻要說到樹,天目山就從父親的眼神裏巍然升起,像一次驟然發生的地殼運動。稀疏的白發在那一刻變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滿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壯觀的大樹,他一遍遍說,假如你沒去過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麼叫樹。

其實不全是為了樹。我知道,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已經逝去半個世紀的人。

幾十年來,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親的眼神就會倏然暗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沒的沙灘。夕陽已沒入山後,蒼茫的暮色托出波濤中模糊的山影。你即使哪兒都不去也該去西天目,你會看見他就在那裏。她喃喃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這樣變成一種夙願和儀式,無論為了樹還是為了人。

隻是,我沒有想到,登天目山那一日,會遇上那樣一場彌天大霧。

冬盡了,山下的樹一天天發芽泛青,漾出了些許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滿眼都是綠,綠得蒼鬱而沉穩,似乎千年萬年就一直那樣綠著,沒有交替和衰榮,沒有落葉和枯枝。那是一種墨汁般深潭樣的綠色,把所有草葉的嫩綠都覆蓋了。

車從盤山公路上掠過那個叫南庵的拐角時,我感覺到緊挨著我的母親的身子突然戰栗了一下。在牙齒輕微的磕碰聲中,我分明聽見了那一聲尖銳的槍響。

霧氣就在那會兒,悄悄地從四麵彌漫上來。

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呼嘯而過,遠山近樹忽而望不見了。山中古老的禪源寺,隱匿在蒼白的霧氣裏。下車尋路,林間的青石板小徑如雨潑過濕漉漉地膩滑,隻幾步便消失在濃煙樣的水霧中。空氣變得潮重,鬥篷似的裹在身上,人被懸浮在白茫茫的雲層裏,每一步都像要邁入萬丈深淵。

母親默默走在前麵,像一個遊蕩的幽靈。白色的紗幕被她的腳步豁開一個缺口,影子穿過去,紗簾瞬間又閉合了。

山路通往林深處。頭頂的天空突然變暗變低了,濃白的紗霧忽地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綠網,懸浮的霧珠在樹枝上閃著綠瑩瑩的光澤,空中飄來鬆針和樹葉清涼的氣息。在那深不可測的綠巷中,我隱約看見了一排排巨大的樹幹,昂然立於路旁,幾乎同我迎頭相撞。

它們竟是那樣地粗壯,每一棵都需幾人合圍,才能將它抱在懷裏;它們竟是那樣地高大,濃密的雲霧遮去了樹梢,樹尖伸到望不見盡頭的天上去了;最令人驚歎的是樹幹之直,刀削般筆挺,像一根根氣度軒昂的羅馬石柱,支撐著綠屋的穹頂。褐色的樹皮一片片如鱷魚的鱗甲,已被千年的風霜錘磨成堅韌的岩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樹下了呢?鮮血從他年輕的胸膛裏流淌下來的時候,他或許就靠在了那棵大樹的樹幹上。他依托了大樹,所以他犧牲的那一刻仍像樹一樣站立。龍爪般的樹根上至今還留著他的血跡,隻是被蒙蒙的霧氣暫時稀釋了。

那個無風無雨的春日,那些被父親無數次讚頌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樹,就這樣從漫山飄忽的濃霧中,和那個叫賈起的故人一起,若隱若現地走來。我看不清他的麵孔,隻聽見他腳上沉重的鐵鏈,像伐木人銳利的鋸,一聲聲從森林盡頭傳來。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離去前,是否還有心情觀賞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樹。57年前的樹葉早已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見他灼熱的目光仍在枝條上纏繞。還有他撫摸著樹幹留下的濕掌印,那手紋一寸寸已嵌入老樹的樹皮,與樹合為一體。

半個世紀過去,而西天目的樹,依然是當年他曾見過的那些樹。如今我所見的,早已被他熟讀過多次了——陡峭的石階兩旁,是被稱為“儀仗隊”的巨大柳杉,活活的武士樣雄偉,胸徑可達一米,百十棵大柳杉順坡排列,陣勢逼人。據說天目山的大柳杉有一千三百餘棵,像是天下的柳杉精英都來此聚會了。再抬眼,奇高的金錢鬆破霧而出,穿雲摩天,婀娜多姿,模特般窈窕輕盈,目不斜視,傲氣十足,人稱“衝天樹”。若不是彌天大霧遮擋了視線,可望見懸崖峭壁的林莽中,擠擠撞撞擁塞著的那幾百棵千年銀杏,等到秋天,山穀裏定是黃葉燦爛一片金光四射。據說早在宋代,便有人將西天目這片偌大的森林冠以“千秋樹”之美稱。莫非他也生性愛樹,才舍棄了故鄉青島溫暖的海灘,將西天目做了自己永久的棲息地?

九裏亭、七裏亭、五裏亭……幾十裏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終是揚著臉,瞻仰那些永遠的樹。當那一排槍聲在冰冷的山穀裏響起來的時候,惟有這些樹,是沉默的目擊者。後來那些離亂夢魘的歲月,仍是這些樹,在荒野莽叢中陪伴他。他年輕的生命終止在27歲那個年紀,大樹卻已千年。

母親仍然獨自走在前麵,75歲的高齡,腳步依舊矯健有力。從上山那一刻起,她的雙目就被山巒霧氣染得濕潤。林深處不知名的鳥鳴啁啾,聲聲如歌,讓人想起遙遠的青春季節:一群女生歡笑著從禪源寺的臨時課堂上跑出來,手拉手圍著寺前的老銀杏樹,雄壯的抗日軍歌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待她幾年後重回西天目,卻是被押解著,一步步踩著前頭他沉穩的腳印。直到今日,她一抬眼仍能看見他坦然的目光,如陽光下流淌的山澗小溪,從石縫裏透出烏亮的光澤。

母親站住了,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杉樹下。樹身奇粗,三人合抱僅圍大半圈。奇怪的是那樹皮已被剝得精光,露出枯澀的樹幹,瘢痕累累,深藏的皺褶中寫滿滄桑。枝條上沒有一片綠葉,惟有軀幹依然屹立,像一尊古老的石像。

在我的驚歎中,母親輕聲說,這就是真正的大樹王。但它死了,是被遊人剝樹皮做藥,活活弄死的。五十多年前,我曾見過它活著的樣子,樹冠就像一把巨大的傘,整個開山老殿都被它遮住了。

一陣山風襲來,薄淡的霧氣旋轉著,雪花般從它粗糙的枯枝中穿過,如山妖林怪的舞蹈。刹那間,油綠的樹葉似一樹繁花,綴滿了它堅韌的枝幹,青枝搖曳,生機盎然,滿山坡都是杉葉林濤的嘩響。大樹王在我的想象中複活,抑或說它從未死去。

霧越發地濃了,下山的路還長。霧氣如雨,洇濕了母親的頭發。我挽起她走,身前身後都是大樹黑黝黝的剪影。父親說,近年來他們已是第三次到西天目了,但沒有人知道那個57年前被槍殺的革命者,究竟葬在哪裏。

我說,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變成了一棵樹。

世事變遷,惟有西天目的森林,是永遠的。為著他們那一代人關於自由平等的理想,半個世紀之後我們依舊對他深懷敬意。然而,無數生命和太多的鮮血,使理想的代價變得過於昂貴,縹緲的霧中我們甚至看不見理想的內容。撫摸著西天目的老樹,我想也許隻有這些大樹,才真正擁有了自由空氣和豐沛的雨露。

我們走在霧裏,我們朝大霧彌天的南庵方向走去。我的汗已變成了蒸騰的霧,將我自己團團籠罩。那是一個霧日,在西天目,我穿行在那種被稱為曆史迷霧的情景中,真實變得越發令人疑惑。人說東西天目兩峰之巔,各有一池,池水清冽,冬夏不涸,頗似雙目仰望蒼穹,故得名“天目山”。我不能也不敢去山巔了,我想象那清澈的池水,像是他不瞑的雙目在詰問蒼穹。

若是以那池水洗眼濯足,會有人“開天目”嗎?

山林寂靜,水氣迷茫。霧中影影綽綽的大樹無言,沒有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