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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遠近人生(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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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杭州的前一日,曾又一次經過那片空曠的三角地。車來人往,不再見那個寫字人的蹤影;但那些龍飛鳳舞的粉筆字的殘跡,依然留在那塊灰色的水泥地上。頻頻的春雨竟然沒有將它們完全洗去,可惜顏色較前幾天顯得暗淡了些,許多字都已是缺胳膊少腿,難以辨別了。我隻是從那一大片散落的花瓣殘片中,隱隱認出最後落款的小字,寫著:溫州永嘉羅浮。

一輛輛汽車和自行車從這靜悄悄的字體上輾過,車輪上沾著殘留的粉筆灰末。於是,這個殘腿的溫州青年,就被許多過路的眼睛,將他那些渴望飛翔的文字,連同他的不屈與自強,帶向更遠的地方去了。

§雪天

每年下第一場雪的日子,我總會想起多年前,一個雪天的經曆。

那些日子我始終被一件事情煩惱著。煩惱的起因似乎是為了一些閑言碎語。那時我初涉文壇,尚未習慣文壇的無事生非,很容易被那些謠言困擾,情緒很波動也很激憤。當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時,我偶爾聽說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腳,心裏頓時對此人充滿了憤憤和惱恨。

明人不做暗事——按照我一貫的脾氣,我發誓要當麵去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我還要將那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她講講清楚,讓她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而她,卻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卑劣角色……

時已深秋,樹葉在寒風中一片片墜落,如我失望而悲涼的心情。

很快便有了一個機會。我出差去某地,恰要路過那人所在的城市。

我向朋友要來了她的地址,決定在那個城市作短暫的停留,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義正詞嚴地指責、聲討她,然後同她拜拜,乘坐下一班火車拂袖而去。

從清晨開始,天空就陰沉沉的,風變得濕暖,悶得人透不過氣。

火車意外晚點,到達那個城市已是傍晚時分。當我走出車站時,發現空中已飄起了雪花。

那場雪似乎來得很猛,雪煙橫飛,急速而強勁。我按著地址打聽路線,乘坐了幾站電車。下車時,隻見馬路邊的屋頂和地麵上已是厚厚一層白雪。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昏黃的路燈照著銀色的雪地。四周的街道和房屋籠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完全陌生的街名和異樣的口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

我有些發懵,心生膽怯和疑惑;但我隻能繼續往前走,去尋找那個記錄在怨恨的紙條上的地址。我還得抓緊時間趕回車站,夜班火車將在零點經過這個城市往南。一旦錯過,我就隻好在候車室過夜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風也越發凜冽,雪片像是無數隻海鷗扇動著白色的翅膀,圍繞著我撲騰旋轉。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睜不開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

隻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著。沒有傘,頭巾早已濕了,肩上的背包也漸漸滯重,額頭上被熱氣融化的雪水,順著麵頰流淌下來……

那條胡同怎麼還沒有出現呢?我明明是朝著那個方向走的啊。

街上幾乎已沒有行人,遠處有人影匆匆而過,就連可以問路的人也沒有。

我又試著來回走了一會兒,可是風雪中既尋不見街牌也看不見門牌號碼。

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一定是迷路了。

我饑餓、疲憊、寒冷、煩躁。我的心中被積淤已久的怒氣鼓脹得幾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個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為她的忌妒和偏狹,才使我徘徊流落在異鄉這可憎可惡的街頭,飽受風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頓,將她訓得體無完膚,讓她向我賠禮道歉,才能一解我心頭之恨!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了街邊上一間簡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線微弱的燈光。我漲紅著憤怒而疲倦的臉,敲響了那家人的房門。

門開了,燈光的暗影中,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她似乎正在和麵做飯,於是將兩隻手甩了甩,又合攏著搓了又搓,才接過我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

她眯著眼將那紙條舉在燈下看了看,又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她用一隻手在那麵團上拍了拍,問:你不是這地方人吧?我點點頭。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訴我那條胡同離這兒已經不遠,但還得如何拐彎再如何拐彎之類。那口音不好懂,我聽得越發地糊塗,傻傻地愣在那裏。她也愣了一下,後來就索性扯下圍裙,抓起一條頭巾說,得,那地方太難找,跟你說不明白,還是我領你去吧!

不容我謝絕,她已經跨出門檻,踩在了雪地裏。

她走得快,我悶頭跟在她身後。隻聽見雪在腳下哢哢響,前方忽閃忽閃的雪片裏,一個模糊的背影,若隱若現地導引著我。

——這大雪天兒出門,定是有要緊事吧?她回過頭大聲喊。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親戚?朋友?她放慢了腳步,一邊拍撣著肩上的雪花,等著我。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

親戚?朋友?病人?讀者……我沉默著,無言以對。我怎能對她實言相告:自己其實是去找一個“仇人”興師問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義,恍恍惚惚地發生了一絲懷疑和動搖。我不知道自己來這個城市幹什麼,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尋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那個人隱沒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隨風而去,隻不過應和著惡劣天氣中雷電偶爾的喧囂。她也許出於無知,也許出於一時的利益之需,也許真的是一個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腳底突然在一個雪窩裏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將我拽住。

“這該死的雪,真討厭……”我忍不住嘟噥。

“不礙事,不礙事。”她說,一邊仍在搓著手指上的麵粉。“就快到了,前麵那個電線杆子右拐,再往前數三個門就是。”她抬起一隻手,擦著臉上的雪水。

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上,落滿了一粒粒珍珠般晶瑩的水珠。

大娘,請回吧,這回我認得路了……我說著,聲音忽然就哽噎了。

她又重複指點了一遍,便轉身往回走。剛走幾步,又回過頭,大聲說:

“不礙事,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個蒼老的聲音,被紛揚的雪花托起,在空蕩蕩的小街上蹣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佇立,任雪花落滿我的雙肩,遮蓋我的眼簾;任寒風吹打我的臉龐,掀起我的衣襟。濕重的背包、鞋和圍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連同我此前沉鬱的大腦和滿腹怒氣的心思……

——“明兒太陽出來,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麼,就把冷雪交給陽光去處理。雪地裏會有迷途,卻不能永遠覆蓋道路,因為路屬於自己的腳。世上如果曾有誤解和誹謗,充滿陽光的心靈卻能寬宥和融化一切啊。

那個風雪之夜,當我終於站在那費盡周折才到達的門牌下麵時,已經全然沒有了跳下火車時那種激憤的心情。我在那個破舊的大雜院門口平靜地站了一會,輕輕將那張已被雪水洇濕揉皺的紙條撕碎,然後回轉身,慢慢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沒有春天

在北方生活了20幾年,總覺得每年都找不到春天的感覺。就連北方人也說:北方沒有春天。

冬末時節,早早地盼著天氣轉暖。眼看著天長了、風柔了,青草躲在牆角悄悄綠了,陽光也一日日燥熱起來,心裏便喜滋滋將厚重的冬裝收起,換上了開春的毛毯和風衣。卻突然襲來一場雨雪或是寒流,氣溫井繩般地直直落下去,弄得你好一陣手忙腳亂,隻得乖乖地重新回去過冬。暖氣剛停的日子,瞧著外麵的陽光可人,屋裏卻陰濕冰冷的,外出脫衣,進門穿衣,室內室外全然兩個季節。更衣感當然又把人帶回冬季,不過反向而已。還有一早一晚大幅度的溫差,任是白天如何地溫暖和煦,夜半依舊寒意逼人。那冬老人的棉袍就像是筍殼做的,脫了一層一層還有一層。

北方的冬天,可不是過也過不完嘛。

等到猛烈的春風熱辣辣刮起來的時候,滿心期待著大風也許能有所作為。北方的大風倒是每年都來勢凶猛,整個城市都在風中搖撼、瑟瑟顫抖。大風有時能一口氣刮上三天,稍事歇息,去西伯利亞蒙古一帶轉個圈回頭又來。春風如磨盤似的,不用驢拉,來來回回使勁地輾著北方的土地,卻是螺旋式的,轉著轉著,偏偏就與春天擦肩而過。等到風停風消,睜眼定神看看,樹綠了,草已高,繽紛的鮮花謝了,凋零的花瓣落了一地;時鮮的蔬菜已琳琅滿目,大街上已是裙裝翻飛——春風終於向更遠的北方撤退時,這裏已是驕陽當空的夏天。

北方的天氣是個跳遠的高手,用大風做跳板,能一家夥直接從冬蹦到夏。

所以北方沒有春天。

時而會有一種讓風雨和天空戲弄之感,或是被春天從頭跨越的失落。

更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心情,在沒有春天的春天裏,感歎一代人的命運。

那是我們老三屆整整一代人啊。

那個青春花季的年齡,10年也許更多,恰是一個人生命的春天。稚嫩的花蕾被嚴冬的風霜雨雪侵襲,許多本應燦爛本該絢麗一季的花朵,都沒有等到春天。那冬天是過於嚴酷和漫長了,且固執地徘徊不去,碾磨似的一輪輪回風不止。待到終於氣息奄奄地鳴金收兵,大地已是春老紅殘。即使偶有堅忍的花芽挺過寒冬,噩夢初醒時,隻見草木葳蕤,花葉繁茂,滿目是仲夏的蒼翠,沒有了種子的位置。

但夏的溽熱燠悶,怕也是不那麼容易打發的。

而一旦過了蓬勃的夏季,便是蕭瑟的秋天了。

與同齡人交談,時時有青春不再的悲涼,絲絲縷縷地浮升上來。

曾被嚴寒肆虐,又被春風所誤,何處去尋回屬於我們的日子?

隻能自憐自慰地解嘲,說沒有春天,也躲去了春情依依的煩惱;沒有春天,陳年的老傷不易發作;沒有春天,更可體察夏的輕裝與輕鬆;沒有春天,也許不種瓜而得豆——君不見,知青後代如今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個個咄咄逼人?

盡管我們可將未度的春天當做落紅掩埋,但我們心底,依然眷戀春天。

就不能把秋天當做春天來過嗎?

若是細細品味,再把煩雜瑣碎的日子重新一一梳理,我們會發現,當夏末的暑熱終於隱去,涼爽的秋風習習吹來時,和煦的豔陽之下,草木依然青蔥——那些初秋的好日子裏,我們心中充滿春天重歸的喜悅。春裝在短暫的秋季重新風光一時,秋天豐碩的果實給予我們5月花蜜同質的滋養。況且,秋天晴朗少雨卻無春的浮塵,能養護和修補我們曾被寒風和烈日毀壞的肌膚,使我們重新變得滋潤和充實。

秋的容顏裏可有春的心態。何況,當下還正是盛夏時節呢。

創造和珍惜我們自己的春天吧,朋友。心裏的春天,剝奪也難,衰老更難。

§遺失的日記

我在這裏記述的,是一段真實的往事。

很多年裏,我一直不知道怎樣來敘述這個故事,我擔心會把一個真實的好故事講假了。這也是我始終未把它寫成小說的原因。

這個遺失日記的故事,同一個名叫過大江的年輕人有關。

過大江,是一個很特別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像舞台上的劇中人,但這確實是他的真名。故事發生那一年,1968年,他才14歲,是杭州一所中學“新初一”的學生。

那年我18歲。由於“文化大革命”的耽擱,算是老初三了。

他和我雖在同一城市,卻不是同一個學校的。我和他之間猶如隔著一條大江,在擁擠而繁華的茫茫人海中,各行其岸,原本無緣相識。

那一年年初,由於“文化大革命”中一場突然的變故,我丟失了心愛的日記本。

那兩個日記本,其實是被人強行搶走的。日記中記錄了我剛剛萌發的一場初戀隱秘的心跡。而我那個初戀的對象,另一所中學的“老高三”學生——那所學校的一派紅衛兵頭頭,此時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紅衛兵湧入我家翻箱倒櫃,發現了我的日記,認定其中必有可置其於死地的線索和材料,在我同他們發生了爭吵而又勢不敵眾的情況下,他們拿了我的日記本揚長而去。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日記中寫過的那些話。那些人一定會利用這些所謂的“材料”大做文章對“他”攻擊,他們也許會在大批判會上將我的日記公布於眾,對我其中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無限上綱,說不定還會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反動學生”,甚至殃及我的父母……

18歲的我已隱隱懂得,中國人的日記還有信件,有時甚至會讓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擔心,一次次偷偷哭泣,惶惶不可終日。

更讓我氣惱的是,平日被我東藏西掖,就連媽媽也一直不讓看的絕對保密的日記本,如今卻落到了一群不相識的人手中。那些屬於我內心深處最珍貴最秘密的個人情感,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麵前……

我羞怯又焦慮,恐慌而擔憂。但我沒有法子能把日記要回來。他們不會理睬我,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那所學校的大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紅袖章,我隻能流著淚原路折回。

驚悸的睡夢中,我幻想突然來一場龍卷風把那兩本日記擲入大海,讓它在地球上永遠消失。

那段日子裏,幾乎每一天,我都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就是在那一年,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已經堅持了十年之久的寫日記的習慣,被我自己徹底放棄。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擔心的那種情形,卻始終沒有出現。沒有什麼人再來找我的麻煩。那兩本日記似乎就那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遙遠的寂寞中,我欲自此不再寫日記。

然而歲月卻無法撫平我曾經丟失日記的創傷。想起它們時我的心裏總有一種深深的隱痛,時斷時續地刺疼著我,我不知道它們最後的結局,究竟是因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還是沒有利用價值而將其作為垃圾丟棄了?

過大江這個人,是在我遺失了日記的12年以後,也是我終於漸漸淡漠了當年那一場日記風波以後,突然冒出來的。

那是1980年,我正在北京的中國文學講習所學習。這是自1957年中斷了二十多年後,重新恢複的第一期文學講習班,許多報紙都報道了這個消息。

那一天,過大江這個陌生的名字,從一封來自杭州師範學院英語係的信中,忽然跳了出來。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氣探問道:你是不是就是那個曾經在杭州生活過的人呢?你是不是在1969年曾經丟失過兩個日記本呢?你的名字很特別,天底下難道還有與你同名同姓的人嗎?假如你真是那個人,假如你真的曾經丟失過日記本,那麼我要告訴你,在這12年的時間裏,我一直珍藏著那兩本日記。如果我能確定你就是日記的主人,我願意把它們退還給你。

那信封裏,竟然還另夾了頁小小的紙片,是從那日記本上小心地撕下來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稚嫩纖細的鋼筆字,在發黃的舊紙頁上晃動,令我眼熟,勾起一種遙遠而痛楚的記憶。

我傻傻地愣著,目瞪口呆。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簡直就像是小說裏虛構的情節,但我又不能不相信這是真的——那張小紙片上的字跡,講明它確實是我當年遺失的那本日記。

我當時就給這個叫過大江的大學生回了信。我說,我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據大江後來說,我給他的那封信,顯得很激動。

那兩本日記究竟是怎樣到了過大江手中?他又是怎樣在長達12年的時間裏將它們精心保存下來?——恍恍惚惚的直到現在,我似乎還是很難相信這一個曲折奇特感人的故事。

他說那一年自己還是個調皮的小鬼頭,一次學校軍訓演習,練習鑽防空洞。工宣隊的師傅命令他們乖乖躲在防空洞裏不許出來。而那位師傅,卻在洞外麵走來走去,還抽著煙。他覺得非常不公平。他終於忍不住把腦袋伸出了洞外,對那位師傅叫喊著:噯!你自己為啥不蹲在洞裏,假如有敵機飛過來,你肯定第一個炸死!

工宣隊師傅很生氣,就把他帶到工宣隊的辦公室去談話。但那會兒工宣隊很忙,讓他在旁邊的一間屋子裏先等一會兒。

他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過了很久,還是沒有人來找他談話,他感到很無聊,無意之中,拉開了桌子的一隻抽屜,那抽屜裏塞滿了大批判材料,發現裏麵有兩個小小的本子,封麵有很好看的圖案。

他好奇地翻開了其中一個本子,覺得那好像是本日記。扉頁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發現這是一個女孩子的日記。上麵有一些關於感情的話語,朦朦朧朧地使他感到新鮮。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吸引了他,很想讀下去。

他說後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把那兩個小本子很快塞進了衣服裏,然後從窗戶上跳出了那間辦公室,一口氣跑回了家。

那天夜裏他讀完了這個不相識的女孩子的日記。那個少年很久沒有睡著,他隻覺得有一行清涼的淚珠,從他臉上莫名其妙地淌下來。

他不認識那女孩子所記述的那個老高三的男生。他隻是猜測那個人與他同校,是他的校友,他還太小,他從未見過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在那之後的十幾年裏,他始終沒有見過那個人。他雖然無法知道兩本日記為何會被人擱置於此,卻懷著一種隱隱的憐憫和愛惜,將那兩個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

那些日子他長久地翻看著它們。一個像湖水那樣清潔而純淨的女孩子的低聲細語,忽而喚起他一種陌生而溫柔的情感。

他說甚至有些震驚,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記,他從不知道還有人竟然這樣寫日記。那樣娓娓的、悄悄的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對世界上一個最知心的朋友說話。他說在那以前,他隻讀過雷鋒日記還有革命烈士的日記什麼的,都放在展覽館裏,供眾人參觀。他說他也寫過日記,那是必須要交給老師,然後“一幫一”、“一對紅”,讓大家來討論評閱。在那以前,他認為日記這種東西的用處,就是寫給大家看的。如果後來有一天英勇犧牲了,日記就可以登在報紙上,讓大家都來學習然後大家都得來寫一模一樣的日記……

而那個女孩,卻在一場革命的風暴中,癡癡地愛上了一個人。愛得那麼專注那麼純情——愛情原來是那樣美好的嗬。那個少年癡迷地想。

他忽然勇敢地決定,他將要永遠保存這兩本日記。他從此記住了那個女孩的名字。

兩年後,他被上山下鄉的洪流裹去了內蒙古草原。臨走時收拾行裝,他果然把那兩個日記本,放進了遠行的背包。他帶著這兩本撿來的日記,住進了異鄉的蒙古包。北國寒冷的冬夜,微弱的燈光下,他曾很多次打開它們。喧囂與孤獨的生活中,這個神秘的伴侶總好像在向他訴說什麼,他的生活中由於它的存在,而悄然獨自享受著一份純真的溫情。有時他想象著那個女孩的麵容,呼嘯的風聲中,她卻永遠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過大江在內蒙兵團整整七年,期間多次調動搬遷,他說曾有好幾次,他都差點想把那兩個本子扔掉。那兩個小本子在許多次的翻閱摩挲後,已漸漸變得破舊,卻終究還是被他一次次留下來,終究還是舍不得扔。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1978年知青返城,過大江離開內蒙時,他偏偏又在那一大堆亂七八糟準備處理的雜物前彎下腰去,固執地將那兩個本子挑出——他不想讓它們再次落入他人之手,他決不會讓它們再次丟失了。

於是,他最後居然把那兩本日記重新帶回了杭州。

直到1979年他考上了杭州師範學院英語係。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圖書館閱報時,忽然覓見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名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熟稔了。許多年中,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獨一無二的珍藏,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他固守著那兩本日記,僅僅因為那是他少年時代的一個發現,他曾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與它對話,在同它無聲的交談中得到理解和滿足。他與它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已成為他生命中一種不可割舍的寄托。所以那個女孩的名字實際上對他已並不重要,它也許隻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雖然他曾許多次猜測這個大女孩如今的境遇,想象著有一天把日記本交還給它主人的情景——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在11年後再度發現她的時候,這個名字已是一個隨隨便便就會在報紙雜誌上露麵的作家。

然而在他看來,作為作家的她,對於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這個名字已不再屬於他獨有。這是過大江在欣喜之餘,內心湧上的一種遺憾和失望。

於是這個離奇的故事終於在1980年暫時告一個段落。我猜想過大江並不喜歡這個結尾。但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將那兩本日記,很快托人帶來了北京。他決定將它們物歸原主時,準備得過於嚴肅認真,以至於我拆開那用牛皮紙包好的信封,很費了一些力氣。牛皮紙裏麵是一層白色的厚紙,白紙裏麵又是一層白紙。這個隆重的儀式進行完畢時,焦急不安的我,已是滿頭大汗。我的手終於從那一層層的厚紙中,觸摸到了兩個硬殼封麵的日記本。我掏出它們時也掏出了一段被遺忘的曆史。我發現它們其實是那麼小又那麼薄,灰藍色的封麵油漆已被磨損,露出黃色的馬糞紙,在本子的左角上,有一朵淡紅色的小花……

那時我長久地靠在椅子背上,眼前是一片空空的虛無。作為日記的主人,我失而複得時,卻感覺著一種若有所失的悵惘。現在,是輪到我麵對這兩本從天而降的日記,想象著在長達12年的時間裏,收留了它們又替我照料了它們的那個過大江,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在我們分別和輪流擁有這兩本日記的不同時期,我和他恰好作了一個富於戲劇性的心理對位。

我卻始終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兩本日記。那個初戀的故事已成過去。

那年春節我和過大江終於在杭州見麵。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個孱弱內向的少年,似乎有很大的差別。他已是一個高高個子、結結實實、有著寬大的身架、嗓音洪亮的年輕人。惟有那一雙微笑而溫和的眼睛,輕輕鬆鬆地洋溢著善良和誠實,眸中折射出點點純淨的閃亮,恰是在我心裏無數次勾勒過確信過的,一點沒錯。隻有這樣的眼睛,才會看透和珍惜我日記中的那份真誠。

我無法對他說出“感謝”這樣的詞彙。我隻能說我已在他的目光中恍悟:這位替我保存了日記的人,如若不是與當年那個女孩同樣善良和單純,在那樣一個年代裏,他恐怕早就把它們作為“反動日記”上交組織,或是偷偷銷毀。甚至,當他獲悉那個女孩成名之後,他還可用日記來敲詐她勒索她……如果我的日記不是因為遇到了過大江這樣的人,何其糟糕的後果不會發生呢?

所以我隻想對他說,那兩本日記長達12年飛去又飛回的旅行經曆絕非是一種偶然。我忽然感覺著一種難堪的慚愧。我說你曾經在日記中憧憬過的那樣熱烈而真摯的愛戀,當你見到我的時候,它已成為一堆無法複原的碎片。我惟願你不會因此而對愛情失望。

他淡淡地微笑著,不,他說,隻要曾經有過。

我相信他懂得。因為他曾經和我共同享有過那份純真。

後來的許多年,日子就這樣在沒有日記的匆匆忙忙中,一天天流逝。過大江從大學畢業,先是在一所中學當英語教師,後又去了一家外貿公司。我許多次回杭州,他似乎忙得連見我一麵的時間都沒有。我猜他基本也不讀我的小說,那些編織的故事,對於一個曾經讀過她最原始的“作品”的人來說,恐怕已索然無味。漸漸就聽說,他的商務越做越大了,說他搞外貿很投入也很專業,如今已是一家外貿公司的經理,個人收入,也可算是一個小小的“大款”了——這所有關於過大江下海經商的消息,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至少同我心目中,那個有一雙溫和善良的眼睛,迷醉於純情和真誠的過大江,相去甚遠。長長的25年,一個人的半生時間足以改變一切。包括當年的那個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