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三輯 遠近人生(1 / 3)

《非夢》reference_book_ids":[7131833219040676875]}],"23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3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33,"start_container_index":23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29},"quote_content":"《非夢》reference_book_ids":[7131833219040676875]}],"25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5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5,"start_container_index":25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1},"quote_content":"《非夢》reference_book_ids":[7131833219040676875]}],"28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8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0,"start_container_index":28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6},"quote_content":"《非夢》reference_book_ids":[713183321904067687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雪化一化,就有路了——那麼,就把冷雪交給陽光去處理。雪地裏會有迷途,卻不能永遠覆蓋道路,因為路屬於自己的腳。世上如果曾有誤解和誹謗,充滿陽光的心靈卻能寬宥和融化一切嗬。

§故鄉在遠方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

幾十年來,我漂泊無定,浪跡天涯。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我從哪裏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

我不知道。

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水光瀲灩、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離杭州100裏水路的江南小鎮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隻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是廣東新會。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過廣東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鶴灰鶴急急盤旋回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那就是聞名於世的小鳥天堂。新會縣世為葵鄉,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彌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

但老家於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並不真正認識一個人。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方言。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音裏,茫然尋找辨別著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根性。

夢中常常出現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裏透紫酸甜的桑葚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粽子、魚幹,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舍鎮外婆家。鎮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裏跳水,那河連著煙波浩渺的洛舍漾,我曾經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濕淋淋從水裏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著一條小魚兒……

而外婆早已過世了。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移來德清洛舍。又聽說洛舍是因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舍,謂之洛舍。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縈的江南小鎮,又何為我的故鄉?

所以對於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美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鬱的香樟樹……但它們隻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讚美它們,但它們不屬於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裏,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裏的溫馨和濕潤格格不入……

我究竟來自何方?

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著那遙遠的冰雪之地,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群山。踏著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裏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叮咚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窪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山裏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漫漫地飄著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如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著樹葉的聲音。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現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

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著粗壯的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塄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時時還夾著山腳下傳來的哢哢冰崩聲……山林裏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裏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於雪原,消失於密林深處……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懷疑自己是否會留在這裏。

小小的腳印沉浮於無邊的雪野之上,恰如我們漂泊動蕩的青春年華。

我19歲便離開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時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園在溫暖的南方。但現在我知道,我已沒有了故鄉。我們總是在走,一邊走一邊播撒著全世界都能生長的種子。我們隨遇而安,落地生根;既來則定,四海為家。我們像一群新時代的遊牧民族,一群永無歸宿的流浪移民。也許我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鄉。

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裏,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那裏的一切粗獷而質樸。20年的日月就把我這樣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磨礪得柔韌而堅實起來。以後的日子,我也許還會繼續流浪,在這極大又極小的世界上,尋覓著、創造著自己精神的家園。

§紅領巾、藍領巾的故事

夏的一日,陽光亮得晃眼,熱風幹爽。突發地就有了勤快的念頭,決定翻曬衣箱。那箱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會,掀開箱蓋,雜亂的舊物撲來一股黴味。

舊物已很有些年頭,都是百無一用卻又舍不得扔掉的東西。我把它們一一攤開,晾在窗台外沿的陽光裏——如我記憶的長卷一點一點鋪展。我看見幼兒園老師的評語、小學的成績報告單、中學的周記本、紅底黃字的紅衛兵袖章,還有北大荒的羊絨帽子狗皮護膝綁腿布家信……麵對這些僅僅隻屬於我個人的曆史文物,我確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從那堆東西裏滑脫下來。幾乎悄沒聲兒,如一片藍色的雲,飄過天際,蕩過長風,擦過窗台,散發著一種遙遠而陌生的童稚氣息,落在我的腳邊。

那是一條淺藍色的三角形領巾。質地薄而透明,像是絲綢又像是府綢還像是尼龍綢,總之三十多年以前我就沒弄清楚它到底用什麼做成,直到三十多年以後我仍然弄不清楚。不過由此至少可以證明它是個比較少見的稀罕物,來自另一個友好國家。它似乎比我們的少先隊紅領巾要大得多,尤其是兩邊的三角,細細長長的,圍著脖子係上一個扣,領角兩端便重重地垂下來,胸口如飛起一隻藍色的大海鷗,兩隻翅膀呼扇呼扇的,飄飄逸逸地拂出一片早晨的天空。

輕輕將它撿起,亦揀起多年前第一次係上它時的興奮與神氣。自然是隻有學校的優等生才有資格被選送去參加社會主義陣營的少先隊國際大聯歡。藍領巾即是那次的禮物和紀念。很遠的60年代初,也許更早。那個年代世界上有許多像我們一樣剛剛新生的少年先鋒隊。

——老師,課文裏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時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襯衣染上了鼻血,媽媽沒時間洗,才幾天工夫,血就變成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樣。可是紅領巾染了血怎麼會是紅的……

——這是一個比喻。

——不,課文裏沒說這是比喻,它說“是用”,那麼,戰場上烈士犧牲的時候,是不是有人拎著一隻桶在旁邊等著接血呢?

——同你說不明白,你這孩子愛鑽牛角尖……

我又問過父母問過同學問過同學的哥哥姐姐最後問過自己。我從沒有得到過滿意的回答。於是這個極其深奧的問題困擾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有關紅色的神秘來曆曾經那麼強烈地喚起過我的求知欲,也許是因為我一直固執地認定紅色是世上的領巾惟一的顏色。所以直到30多年以後我從腳邊拾起那塊略略有些褪色的藍領巾的時候,最先湧入我腦海的便是這樣一個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記憶。

但記憶中的藍領巾卻依然鮮亮如初。

我第一次見到它的那一刻,驚愕地張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攏。我從來沒有見過藍領巾。我從來沒有想過“紅領巾”可以是藍的。那天聯歡活動結束的時候,大隊輔導員拿來一大把各色各樣的領巾讓我挑,那一大堆領巾中除了藍色,竟然還有粉紅色和淡黃色。五彩繽紛如一群彩鳥飛舞。我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滿臉放光,終於清醒過來時便毫不猶豫地挑了一條淺藍色的。我至今並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藍色;後來這些藍色粉色滿校園飄揚,一時間竟掀起了一場五彩風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寧,——也是饒有趣味的回憶之一。

事實上,首先是因為媽媽為我那天的活動準備了一條綢子的紅領巾。我佩戴它走進學校時大概是昂首挺胸,難以掩飾自己的,洋洋得意。這樣非同尋常的驕傲吸引了老師的目光,沒等我的紅綢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夠風頭,大隊輔導員便用一條布的新紅領巾將它換走了。我甚至來不及傷心聯歡就已開始。聯歡的其中一項活動是各國的小朋友互相交換領巾——

那個時刻有一個麵色黧黑、高顴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來。她踮起腳尖,細細黑黑的手臂環上我的頸子。我垂下眼瞼,眼角的餘光掃過胸前。我看見一條同我贈送給她的紅領巾幾乎一模一樣的紅領巾,有些發硬的布角往一邊翹開去。我想我當時一定非常失望。因為就在我的旁邊,一個高年級的女孩兒,在互相交換了紅領巾以後,她竟然把自己襯衫口袋上別著的一支鋼筆,摘下來送給了對方。於是,就發生了以下叫人簡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站在她對麵的那個高個兒男孩,竟連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著的一隻小小的手表解下來送給了她。這個恰恰讓我親眼目睹的場麵在日後的許多天裏一直使我羨慕得坐立不安。那個有著一頭金發、白皙的麵孔上散落著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學會了關於“痛苦”的造句。這種與生俱來的人之嫉妒的惡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參加了那天聯歡活動的好學生中蔓延擴散,所有的好學生都一致為那隻手表忿忿不平。這種憤怒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校長終於下令將全部禮物都收歸交公為止。

同我旁邊的幸運女孩相比,我自然有了強烈的受委屈感。盡管後來在大隊輔導員把藍領巾換給我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厚嘴唇的女孩送給我的布紅領巾——在背後的領角那兒,居然用金色的絲線繡著一行彎彎曲曲的字母。這行無人能解的字母所帶來的神秘歡欣頓時極大地提高了禮物的價值。大家紛紛猜測它來自與我國南方疆土相鄰的那個兄弟國家。我把這條繡字的紅領巾在手心裏攥出了汗,但我最後還是把它還給了老師。

也許是為了我“讚助”的那條紅綢領巾,也許是為了安慰我——那天的結局很輝煌,我得到了一條漂洋過海而來的,這兒從沒人戴過的藍領巾。

其實那時候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我還從沒有標新立異的願望,但是我喜歡這條藍領巾。許多年以後,我站在窗外的陽台上,手捧著薄如蟬翼、藍似遠天的三角綢巾,恍然明白自己對於大海和藍天的向往,早已源於我的少年時代。

然而那個五顏六色的領巾在校園裏神采飛揚的日子,卻結束得過於倉促。很快就發生了一連串因這些“遠方來客”而招惹的“風波”。先是課間操時許多人圍著擁有這些藍色粉色的“紅領巾”的同學,好像進了動物園,以至於對哨聲鈴聲都置若罔聞。發展到後來,竟有高年級的大同學在放學後,把戴著與自己不同顏色的領巾的人,圍堵在廁所裏、牆角下,蠻橫地強摘下藍領巾,搶了就跑。畢竟沒有得到藍領巾的人是大多數——我惶惶地想:原來別的人也都喜歡藍領巾呀!

寧靜的校園在那些日子裏亂成一團。校長終於第二次下命令:不許在學校裏佩戴除了紅色的即用烈士的鮮血染紅的那種紅領巾以外的“紅領巾”。我本來就很擔心自己的藍領巾有一天會被人搶去,這道及時的命令便把我的藍領巾送進了抽屜。後來最終又送進了封存的箱子。

學校在解除了藍領巾之患後很快恢複了平靜。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戴過藍領巾。畢竟,我已習慣了我的紅領巾和臂上的“三道杠”。

但是由於藍領巾的出現,那個關於紅領巾的紅色來曆,從此卻越發地使我苦惱。我至今記得,我和那幾個擁有藍領巾的同學,在終於從老師那兒得知藍領巾來自東德少先隊之後,我們曾異常嚴肅地討論過以下的問題:

——你們說,他們的藍領巾是不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呢?

——當然是。他們和我們都是社會主義國家呀。

——那麼,他們的烈士,烈士的鮮血難道是藍顏色的嗎?

這個問題難住了所有的人。大家互相看來看去都說不出話來。

想了很久,終於有個比大家都聰明的人找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他告訴我們:

——我想,可能他們的血就是藍顏色的。

大家都很驚奇很懷疑地看他。那個年齡的我們還沒有學過生物課。

他抓著頭皮,非常肯定地補充說:

“當然。你們記得他的眼睛嗎?那個金黃頭發的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藍顏色的。如果他們的血不是藍的,眼睛怎麼會是藍的呢?”

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駁他。我們大家都被他的重要發現“鎮”住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且從此都堅信藍領巾的故鄉人,血管裏流著藍色的血液。就是嘛,為什麼鮮血非得是紅色的呢?

世界這麼大,怎麼可能把每個人的血都抽出來看一看呢?

那個關於藍領巾的故事,晾曬在夏日的陽光下,如一片藍色的煙霧,漸漸消逝在蔚藍色的天空裏。連我也不明白,怎麼會想起這些我實際上從未想起過的往事。進了中學以後,不知是不是由於我這種愛鑽牛角尖的惡習,我從“三道杠”降到“二道杠”,最後到退隊時已什麼都不是了。

但我依然珍藏著我的紅領巾,還有散發著陽光香味兒的藍領巾。

§地上有字

一個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騎著自行車經過望湖賓館樓後的一處拐角。

那兒有一塊小小的空地。

我剛從北方回到這座家鄉的城市,這幾年杭州的街道經曆了太多的改造,已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慶春路拓寬以後,竟然在以往十分擁擠的這個小街口,留下了一塊形狀顯得很優美的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視線的卻不是那塊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

黑壓壓的人群圍成了一個半圓形的人牆,後麵的人踮起了腳尖,仰著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極力想從人縫中穿過,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塊空地上拋射。

人群鴉雀無聲,靜悄悄沒有一點兒響動,像是在瞻仰著一尊神聖的塑像。

人們屏息靜氣,彬彬有禮地默立著,更像是在向那塊空地致意。

這樣的情形在我們今天居住的任何城市都是罕見的。我由此生出了幾分好奇和疑惑。如今那些喧鬧的街市,凡是圍滿了人的地方,不是出了車禍就是賣假藥或是銷售獎券再不就是打架鬥毆什麼的。所以此刻這一塊人頭攢動的三角地上空,彌漫著如此莊嚴的氣氛,這種在城市似乎已瀕於絕跡的寧靜,便十分的叫人納悶叫人發怵,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個究竟。

我這樣想著就跳下了車子。

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滿滿一大片覆蓋著圖案和花紋的水泥地。一組漂亮的白色符號,很精致地從深灰色的地麵上凸顯出來,就像初春剛剛泛青的草地上飛來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爛漫的野花和蒲公英。

人們的目光追蹤著白蝴蝶扇動的翅膀,人們的呼吸掀動著細薄的花瓣。

我撥開人群,靠得離地麵更近了些。那時我驚訝地發現,那些吸引了人們也吸引了我的東西,絕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麵上既沒有圖案也沒有花紋,而是許許多多的字——漢字,美術體的空心漢字。

那些白色的漢字就寫在街麵上,密密麻麻地占滿了那塊小小的三角空地。

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準確地說,在我麵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筆寫成的字塊。每個字都有手帕之大,筆筆畫畫一絲不苟,雖然很難辨別那字體師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線條圓熟流暢,有些龍飛鳳舞的架勢,字腳的筆畫總是甩得很遠,像是突然會一躍而起,就要飛走的樣子……

從最下麵那一行往上看,每一行都排列得十分整齊,好像在地上打過底線似的,看來絕非一日之功了。那些字塊都像是有內容的,在整個大格局中又分成間隔的幾小塊,有的像詩句,有的像格言,它們悄然仰泳在溫煦的陽光下,化成了一隻隻翩翩起舞的白色海鷗。

它們從哪裏飛來,這馬路地上的粉筆字?

目光向上移動,頂上是一行端莊的大字:好人一生平安。

當人們讀到這最上麵一行字的時候,人們便看見了他。

他其實一直安靜地盤腿坐在地上,那是兩條不太完整的短短一截腿。隻露出光光兩坨沒有腳的紅腫膝蓋,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藍布衫角下。他的年齡看樣子隻有二十多歲,身子瘦小,臉也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恬淡的神情,就像一個親曆過風暴和戰爭的老人,麵對著和平日子裏的喧囂與繁華。

在他的臂彎裏,托靠著一塊一尺半寬、兩尺長的小黑板,就是機關辦公室牆上掛著那種用來記事的小黑板。黑板麵對著人群或者說是觀眾們,同時便也就背對著他自己了。他那兩隻完好的手,一隻手裏拿著一支粉筆,另一隻手裏拿著一隻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剛剛在黑板上擦去了什麼,有一些幹燥的粉筆灰,無聲地從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來,如同夜空中飄落的點點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塊小黑板上輕輕吹了口氣,吹淨了殘留的粉筆灰,然後他開始在黑板上寫字。不是像常人那樣麵對著黑板,而是麵對觀眾,黑板頂在他的頷下,他的手和筆伸向黑板的時候,那黑板對於他將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你必須一筆寫出一個完全反方向的漢字。

於是,他就這樣麵朝著觀眾、黑板背對著他,悠悠然一揮手,如同輕舟順流而下,又像是噴氣飛機劃過藍天,迅速得隻是眨眼那麼一個瞬間,小黑板中央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漢字,猶如一朵盛開的白菊花。

那是一個“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奧妙的妙。

不僅是反手疾書,而且是雙線雙筆連合。如果僅僅用細描的單線,遠處的觀眾想必不容易看清。因此他在每一筆畫中,都嵌下了一塊狹長的空白,好留給觀眾和他自己去填充想象。普通漢字倒著寫已非易事,而這樣的空心美術字倒著書寫,恐怕也算是一門絕技了。

靜寂的場地上,能聽見人們由於驚詫和震撼而發出急促的呼吸聲。

他仍是從容地端坐著,默默地向觀眾展示著他胸前黑板上的那個“妙”字。他讓那個字在黑板上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筆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紛紛飄落。

他重新舉起手,又寫了一個“心”字。那“心”字袒露在眾人麵前,白色中似乎隱隱透出些淡紅的血絲。他再一次將它擦去,又飛快寫出了另一個漢字……

眾人佇立著,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無聲的書法藝術表演,似已被這些平日常見常用的漢字懾服。人圈已越來越大,卻靜寂得如入無人之境。前方離我幾步之遙的小黑板,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又慢慢放大,變成一隻奇大無比的鷺鳥,即將振翅飛去。它的羽毛發出一種銀色的亮光,灑滿了人們肅然起敬的目光。

這位寫字的青年人叫什麼名字?他從哪裏來?還將會到哪裏去?他因何而致殘?他的家鄉還有什麼親人?他讀過幾年書?他從小時候起就熱愛書法藝術麼?他以這種街頭寫字的方式為生,已經有多久了呢?當他不幸致殘以後,他是怎樣度過那最初的絕望,而最終選擇了以遊方寫字來謀生?他為什麼不像其他乞丐那樣哭訴哀求著去伸手乞討去花言巧語騙錢去昧著良心賣假藥,而是練就一手世人難得一見的反手絕活,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來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他為什麼又偏偏喜歡和善於寫字?殘疾人用自己艱辛的勞動換飯吃,是否會讓那些身體健康卻沿街乞討糾纏不休的無賴無地自容呢?

我這個因寫不好鋼筆字而早早改用電腦的寫字人,麵對街頭這位不知名的書法表演藝術者,生出滿心的慚愧,繼而引發出無數的問題。

但我無法向他提問。因為場地太安靜了,每一句對話都會讓觀賞的人們悉知。我擔心那樣也許會破壞了他的神秘感;況且,他始終不停地在寫,那是一項近乎神聖的工作,我想他一定不希望被打擾。

我站了一小會兒,然後穿過人群,往那寫滿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隻鐵罐子走過去。鐵罐子裏已經放著不少錢,最上麵一張是十元的人民幣。看來,在我之前的觀賞者們,已紛紛自願付過了欣賞這街頭書法表演的報酬。一種創造性的文化表演是需要有文化的觀眾捧場的。即使沒有太多文化的人,心中抑或有著對文化的崇敬和向往;有對人格和意誌的欽佩和景仰。人們覺得自己給予得很值,那不是憐憫不是施舍,而是一種獲得,一種由此牽發的沉沉思緒……以後的幾天裏,我眼前總是翻飛著遍地的白蝴蝶和野花,在那些奇妙的圖案和符號中,站立著一個失去雙腳的瘦小身影。他出現在這塊空地上以前,已經走過了太多的路,他一路撿拾著被如今許多年輕人摒棄的漢語文字,用近於殘酷的方式幾百遍幾千遍地描摹它們,勾勒、磨礪、錘煉著它們,直到它們在他的手中變成超越苦難的舟楫、漫遊人生的車輪……

曾與杭州的朋友們談起此人,有人也說見過,並說這個寫字的人可以稱為文化乞丐。於是關於“文化乞丐”的定義和概念,在友人中發生了小小的爭執;然而,那些打著文化的旗號,到企業去騙取讚助而後將錢財落入個人腰包的寄生者,比之這個用表演寫字謀生的殘疾青年,誰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乞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