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二輯 文化雜談(1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激蕩的百年史》reference_book_ids":[6979934890124905503]}],"121":[{"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21,"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14,"start_container_index":121,"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09},"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75928484877,6890728374843477006]}],"13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98,"start_container_index":13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93},"quote_content":"《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6838936275928484877,689072837484347700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在我們習以為常的母語中,突然產生出一種根性的感覺,宏大、清晰又深遠……如果說漢語是全世界華人用於語言交流的工具,那麼華文文學就是全世界華人精神和心靈上超越國界的共同家園。

§音樂之伴

音樂是有年齡的。

在我們幼年的時候,音樂也許曾經是保姆。旋律的構成簡單而稚拙,但每個音符都舒緩、柔和、溫厚和淳樸。那節奏是搖籃式的,在搖晃著的歌謠裏,我們的骨節一寸寸放大著成長著,卻分不清保姆和音樂,是怎樣各司其職又互為其主。

少女時代,音樂輕捷的腳步,是我們第一個悄悄欽慕的戀人。我們在深夜與它相約,聆聽它的傾訴和呼喚。樂曲中每一處細枝末節,哪怕一個小小的顫音,也會讓我們心跳臉紅;那歡喜是純真無邪的,來自生命本源的衝動,饑不擇食,來者不拒,無論哪一種音樂都會使我們歡欣。但可惜那時我們太年輕,心裏喜歡著,卻無法分解和辨析它真正的奧妙。

到了發燒友的年齡,音樂是托付和發泄所有的青春熱情、寄予內心狂熱崇拜和愛戀的對象。那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偏愛激昂、亢奮、熱烈和無序的歌曲,嚴格說那已不是音樂。革命一度消滅了音樂,對於音樂革命的熱愛,愛得盲目而瘋狂。音樂在那個年齡已不再是音樂本身,而是作為激情的象征存在。更多的時候,它是一種煽動性極強的燃料,可驅動我們的血肉,為欲望和理想奔走。

當我們成為沉穩和成熟些的青年時,浮遊蕩漾在空氣中的音樂,也漸漸沉澱下來。那時我們開始思考音樂,我們努力試圖去讀解和領悟,還有對話。音符變得立體,有一種輻射和擴張的趨勢,暗藏著你聽得見或是聽不見的聲音。音樂不再僅僅是一種情緒,而有了實在和具體的內容,成為可視可感的語言和思想,甚至是哲學。你發現音樂世界其實是一條深不可測的隧道,內壁懸綴著抽象的音符,不可複製也不可臨摹,往往當你開口或是動手將其製作成曲譜時,它們卻已消失。你隻能將其烙刻在腦子裏,一遍遍碾磨成體內血液流淌的聲音。

被瑣事雜事俗事纏身的中年,歲月匆促,音樂在生活中已是顯得奢侈的享受,往往純粹是一種娛樂和休閑。那時候音樂有點像一個失寵的舊情人,隻是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裏,會偶爾下決心安排一次有禮貌而有節製的約會。多少有點兒可有可無的意思,但若是真正割斷情絲,又是不甘的。在憂傷的樂曲中,重溫往昔的纏綿和恩愛,畢竟還有一種依稀的幸福感。

音樂對於老年,若是感官麻木得不再需要,那定是擯除得很徹底很堅決的。沒有音樂的老年,也許枯澀也許灰暗但也許恰是因他的內心飽滿滋潤,而無須依賴音樂的澆灌。人到了老年,對音樂的選擇變得十分挑剔。若是喜歡的音樂,必是自己靈魂的回聲,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愛憎分明,萬物不可替代。除了自己認定的那種之外,天下的音樂都是不堪入耳的噪聲。所以老年的音樂,由於排除了功利的雜音,在自然淡泊的心境中,便有了一種寧靜透明的質感。人走向生命盡頭時,音樂不再是保姆也不是戀人,不是先哲更不是神靈,而隻是一個忠實的人生伴侶。

所以音樂有著極其博大而豐富的包容性。音樂無法定義。音樂可以被每個年齡段的音樂愛好者音樂迷分享,音樂其實是沒有年齡的。古典或是現代、嚴肅或是流行,在欣賞者那裏,並沒有絕對的界別。在美麗的音樂中我們常常迷途甚至錯位,但音樂寬容大度,因為動人心弦的音樂永遠是惟一的審美標準。

音樂隻是有點兒模糊,有點兒空靈。它無形無狀、無影無蹤,無法觸摸無法品嚐,是一種流逝的時間,一種被曲譜固化的記憶。音樂被人吸納到心裏去,又被人在各個生命階段自然而然地傳遞下去,音樂就變得永恒了。

§腳步辨人

一次生病,曾臥床數日。熱度剛退,渾身無力地躺著,睡不著也起不來。昏沉中,忽然聽得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像是突至的陣雨一般,將我從迷糊中驚醒。

臥室緊挨樓道,僅一牆之隔。每天過了上下班時間,樓道裏總是靜寂無聲。此刻,厚厚的窗簾擋住了日光,一時竟不知這是早晨還是傍晚。

那急驟的腳步掠過我的耳邊,每一聲都富有彈性,幾乎腳不沾地,很像平地而起的一陣旋風,從樓頂疾速地往樓下席卷。我的腦中閃過了一隻靈巧的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無需中途傳球,而直接對準球門發射——但我知道那不是一隻足球,而是樓上的一位中學生。隻有他才有這樣小鹿般輕捷歡快的腳步,可以從樓頂一口氣一直奔到樓底,每一步之間甚至沒有間歇。他一定剛剛放下書包,有同學在樓下喊他,外麵的天空很燦爛,他連一分鍾也不能再等。

於是聲音變成了畫麵;腳步衍生出了想象。原來每個不同的人各有相異的腳步,腳步的每一聲起落,都在訴說著不同的故事。

漸漸地,樓道裏有微微的響動,摸摸索索、時斷時續地傳過來,還夾雜著木棍敲擊水泥地麵的篤篤聲。那腳步走得很慢,一步一停地,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在樓梯的欄杆上歇息。兩隻腳抬起得十分艱難,掙紮著,挪移著,亦步亦趨。但她仍然堅持走著,似乎想要掙脫地球沉重的引力和羈絆。她老了,腳步正一天天往地底陷落下去,但她不甘心,她仍然想走要走,往高處走,若是她停止了用腳步和地球對話,也許生命就隨之終止了。

猛然就想起一生中聽得太熟的媽媽的腳步聲。媽媽經曆了太多的磨難,媽媽的肩上負載著太多的壓力,所以媽媽的腳步永遠有一種貼地的沉重。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能在家裏聽出老遠的巷口,傳過來媽媽回家的腳步聲。在嘈雜的市聲和喧鬧的人聲中,我仍能一下子分辨出那種永遠屬於媽媽的腳步,踢踢蹋蹋,慢慢吞吞;它既猶疑,卻又從容;既疲倦,卻又堅忍;那是媽媽的腳步,我不會將它同世界上任何一個別人的腳步混淆。每天當媽媽拖拉機般的腳步踏人家門的那個時刻,所有歡樂的聲音都被它牽引發動起來了。

那位老人蹣跚的腳步消失了,想必她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踱入了自己的房門。很快地,就有清脆而嘹亮的腳步,昂揚地步入了樓道。那是一雙有著尖細後跟的高跟女鞋,我甚至能想象出它精巧優美的形狀,豪邁地敲擊著樓梯地麵,步步登高、聲聲悅耳,每一步都散發著主人的青春氣息,傳遞著當今時尚的節奏。踏著這樣自信腳步的女子,想必事業和愛情都順心順意。忽然有什麼東西重重砸在樓道裏的聲音,像是散落的書籍,或是講義。那腳步一步跟一步地匆匆忙忙地撿拾著,然後是一路走一路心疼拍打的聲音,撣拂著書刊上的髒土和灰塵,塵土無聲,腳步卻無端地淩亂了。當書和腳步一同被收拾妥帖時,卻有一種極輕盈極柔軟的聲音,從空氣中浮升上來,那是一雙精靈般的童鞋,擦過地麵的聲音,還伴隨著奶聲奶氣的喘息聲,學語學步。可以感覺著那柔嫩的小腳,被大人攙扶著,吃力地抬起又放下,常常隻是勉強地滑過樓梯,像是在攀緣懸崖,每一步都壯麗而莊嚴。在那搖搖晃晃的腳步中,他正在成為一個站立和行走的“人”。人是從腳步開始的,腳步是四肢分工的結果,當人下肢的行走無須再用上肢來扶助時,人才有了真正的腳步。

恍然覺得,腳步原來是很神聖也很文化的。

樓道裏恢複了寧靜,好一會兒,任是再細細聆聽,竟沒有腳步聲傳來。

不知怎麼的,想起了當知青的時候,有個頭兒到地裏去檢查工作,總是從我們背後突然出現的。他穿一雙笨重的大頭鞋,但他的腳步輕得像貓一樣,或者更像幽靈。我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的腳步聲,他後來就那麼悄然升職,令人猝不及防。

看來,一個人的腳步若是沒有聲音,也得留點神啊。腳步辨人,不妨一試的。

§逝去的書信

在許多年中,我們依賴書信維持生存。書信是我們寂寞的日子裏稀少的歡樂和光明。信中的每一個字都被我們貪婪嚼碎小心咽下,然後一字不漏地“輸入”記憶珍藏。收信讀信和複信,常須躲閃避開周圍警犬般的耳目,使得書信的來去變得隱秘而鬼祟,那僅僅是因為小小的信封承載了最大的私人空間,是充滿敵意的生活中惟一的溫暖和慰藉,支撐我們度過苦澀難耐的時光。我們的眼睛一旦離開那幾頁信紙上含蓄的真話,麵對的將是鋪天蓋地赤裸裸的謊言和虛偽。

那個冬天的小興安嶺,大雪封山,進山伐木的連隊和農場斷了聯係,一連兩個月,信件完全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帳篷門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們踩得倍兒硬,林中隻有飛舞的雪花,但沒有哪怕一隻信封的蹤影。寂靜和寂寞讓人透不過氣,每個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發瘋。暴風雪的夜晚,我們在微弱的蠟燭下瘋狂地寫信,寫給我們想得起來的任何人。一隻隻用米粒粘合的厚信封,在炕席下被壓成薄片,一隻隻薄片積成了厚厚一摞,硌得人腰疼,我們共同守望著冰雪,卻沒有郵遞員來把那些信接走。有個寧波女知青是個獨生女,她和父母有約,每日互有一信發出,從不間斷。沒有書信的那兩個月,她寫的信已塞滿了一個旅行袋,她甚至吃不下任何東西,氣息奄奄幾乎快要死去。一個休息日,有男生幫她背著那隻旅行袋,頂著風雪步行幾個小時到林場的場部去寄信,把那個小郵電所的郵票用得一張不剩。

很多日子以後,天終於晴了,山溝裏突然響起了拖拉機的轟鳴,我們的歡呼聲震落了樹上的積雪,滿滿的車廂卸下了我們需要的食品和雜物,還有幾隻沉重的麻袋——快被撐破的麻袋在幾分鍾內被無數雙手迅速撕開,無數個沉甸甸的信封如泉水嘩地湧出來,散落在雪地上,然後一搶而空。我搶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幾封信,信上的郵票已被雪花洇濕。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節日,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同一份禮物。整整一個夜晚,帳篷裏鴉雀無聲,人人都在馬燈下安靜地讀信,就像享受著一件天降的禮物,隻聽見紙頁的翻動聲和姑娘們喜極的啜泣。我枕著父母和友人的來信,在心裏一遍遍背誦著信上的每一句話,如今想起來,信上講的其實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20多年前那個夜晚,信中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使我興奮不已。我傾聽爐膛中燃燒的木棒在歡快地歌唱,伴著山林裏低低的風聲,夜色從眼前的信紙上一行行挪移,終是無法入睡。早起的值日生已開始擔水掃地,帳篷頂上煙囪的縫隙處漸漸由灰而藍最後變成一片金黃,天完全亮了,而我還睜大著眼睛。

那是等待書信的有關記憶中,最為完整的一次。

假如那些信再不來,我們還能在森林裏堅持下去嗎?

小小的信封、薄薄的信紙,你真有那麼大的魔力啊。

到了盼望情書的年齡,書信就成了生命以及愛人的一部分。

我們會像蜜蜂一樣辛勤地在收發室門口徘徊,像警覺的兔子一般時刻聆聽著郵遞員的腳步聲。我一次次穿過黑暗的樓道,一日數次爬過幾十級樓梯去開信箱。明明上午信已來過,下午還是忍不住再去一次。我的手顫抖著伸進滿是灰塵的鐵皮郵箱,把空空的郵箱搜索了再搜索。隻要指尖觸到了一隻紙角,未等把信封從郵箱裏拽出來,漆黑的樓道已是陽光燦爛。旋風一般卷上樓去,信封就像是翅膀,平步青雲,千裏萬裏飄飄欲仙。

在燈下鋪開信紙,眨眼間氣貫長虹。燈暗了窗明了,踏著晨曦去寄信,歸來夢裏驚醒信封上忘了貼郵票。

書信的年代我們活在文字裏。那文字充滿了善意的誇張,雖有點自欺欺人,卻助我們度過精神上的饑荒。其實每一封書信都充滿著被偷窺被檢查被告密的危險,有多少悲慘的故事源於書信引發的禍端,但書信仍在繼續著,仍有那麼多人癡心不改。書信是書信年代連通外界僅有的通道,惟一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無論是盼信收信拆信回信寄信,每一個瑣碎的過程,都讓人感覺著遙不可及的希望,令人迷戀令人心跳,讓人情願豁出去拋灑所有的廢話和激情。

如今我們已不再等待書信,若是有送報的郵差捎來幾封書信,倒會讓你覺得稀奇,拆開看,信封裏除了會議通知,便是合同公文。我們想要同另一個人私下說的話,莫非都已用電話和E-mail說完?書信時代終結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盼望什麼。偶爾我會瘋狂地用筆寫信,也僅僅是為了寄托對書信的懷念而已。

§防風神茶

知道“防風神茶”其實是2001年的春天了。此前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我僅僅聽說過德清一帶是“防風古國”的屬地,並未聽說過“防風神茶”這一古風尚存的民間飲品。

幸而那年德清縣史誌辦的表兄姚達人和德清縣文聯副主席楊振華先生來探望我母親,帶來了兩盒德清三合鄉自產的“防風神茶”。當我終於弄清楚這“防風神茶”即是我童年時代熟悉並喜愛的“烘豆茶”,我竟然像是見到了一位離去多年的老友,心裏生出些微的感動。

小時候,每逢暑假和春節,媽媽定是要帶我去德清洛舍鎮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鎮上的親戚家串門,幾乎家家都會給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這茶必用中式的瓷蓋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開杯蓋,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見滿至碗口三分之二處的水上,漂著幾絲金黃色的橘皮和幾片綠色的茶葉,一粒粒小如草籽兒的黑點點,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裏盯下去看,有十幾粒碧綠的青豆,皺皺地靜躺在碗底。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幾種不同的色彩在水裏上下晃著,很生動的樣子,像一隻五色斑斕的金魚缸,煞是好看。大人說:蓋上蓋上,等會兒再喝。不多時,再次掀開碗蓋,那茶水漸漸就顯出顏色來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淺綠,從青豆裏浸潤出來的汁液溶在水裏了。

鄉裏人說,這是烘豆茶。隻有德清這地方的人吃呢,城裏是買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咬著一絲橘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澀;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齒下嘎嘣一聲脆響,有奇香襲來;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鹹味,解渴又爽口的。幾道開水續過,茶水已淡,喝到見底,有人遞過筷子,說你將那些青豆夾來吃罷。青豆已被茶水泡脹,肥壯飽滿,吃在嘴裏,韌得很有嚼頭,嚼著嚼著,滿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問: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麼呢?香得我嘴饞。

——野芝麻。鄉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邊都有,秋後剪下枝條,晾在匾中曬幹了,像收油菜籽那樣敲幾下,一粒粒野芝麻就從莢裏掉下來,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還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別,從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可惜到了20世紀60年代後期,烘豆茶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後是很多年——幾乎整個70、80年代的空白。曾經問過外婆,外婆說農民的自留地都沒有了,青豆自然也沒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剝開,用鹽水煮熟,然後要在微紅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製,很費功夫的。那時節誰還有那樣的閑心和功夫呢?於是烘豆茶就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悵然之下,我曾以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

到了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媽媽在廚房裏忙了好一會兒,端出一隻茶杯,很神秘地說:給你吃一樣東西,是親戚從洛舍送來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呢?

掀開杯蓋,我聞到了童年的氣息,從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飄來——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顏色真是配得和諧沉穩,青豆橘皮野芝麻胡蘿卜絲還有少許茶葉,在水中斑駁交錯起伏,如同一群從遠方歸來的遊魚。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來的日子,就像外婆遠走的在天之靈,重又回來看望我們了。

那以後,凡有德清老家的親戚給媽媽送來烘豆茶,媽媽必定會分出其中一部分,親自從郵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綠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橘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調料”。然後,我獨自一人在廚房來回走動,開水在爐子上響起來,還有杯盞清脆的碰撞聲。我虔誠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種神聖的祭祀儀式。

曾有一次用它來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作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貴。忙碌了一番之後,上茶了,客人揭開杯蓋,小心啜一口,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我得意又緊張地問:怎麼樣,味道很特別吧?客人們麵麵相覷,不出聲地咀嚼著,少頃,終有人忍不住反問說:這茶,怎麼是鹹的呢?就像菜湯,對,這明明是一碗湯嘛……

真是很掃興。忽然明白,一個人幼年的記憶,其實是無法與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風味特色,恰恰就在微鹹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愛甜食的江南,這稍帶鹹味的烘豆茶,確實是與眾不同。其實它全部的妙處,就在於烘熏青豆以及醃製橘皮芝麻時,用了微量的鹽。溫溫的茶水經過咽喉的那個瞬間,我能感覺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鹹汁中所蘊含的勇氣和力量,還有一種與如今江南民風迥然相異的粗獷與野性。

“防風神茶”的突然歸來,令我歡喜備至。從烘豆茶到防風神茶,並非搖身一變,而是一個換回了自己原先舊衣衫的故人。幾十年過去,我依然認識他,熟悉他身上飄散出的來自遠古的氣息,英武灑脫,然而淒然悲愴。

童年在洛舍外婆家,曾聽過民間流傳的有關防風氏的神話故事,可惜年代久遠,竟然記不下多少了。隻知防風氏是古越先祖,夏禹時代杭嘉湖地區的一位諸侯,也是治水英雄,據說身材奇高。達人表兄後來為我寄來了有關“防風氏”的資料,方知四千年前,位於錢塘江流域與太湖流域間的防風古國,其統治中心方圓百裏,包括今湖州市所屬德清、長興、安吉三縣。德清二都的封山(俗稱防風山)、禹山(俗稱長子山)和下渚湖(俗稱防風湖)是當時風景幽美的地區。源自天目山的東苕溪,經瓶窯、安溪與二都下渚湖相連。近年來發掘的良渚文化遺跡,亦可尋見防風古國與其相關的種種淵源。當時已進入父係氏族社會末期,農業生產開始開渠排澇、養殖水稻蠶桑;良渚黑陶、手工業、開礦冶煉、水上交通和舟運亦已漸成氣候,私有製逐步興起,防風古國呈現出一片興盛情景。

據《史記·國語》“孔子世家”中記載,公元前2198年,中原華夏部落軍事聯盟的最高首領夏禹巡視江南,在今紹興會稽山召集各地諸侯會議。因防風氏曾勸阻並反對禹企圖破壞原始民三禪讓製度,傳位於其子啟的決定,於是禹借赴會遲到之罪,殺害了防風氏,製造了我國曆史上第一樁千古冤案。防風國的先民紛紛外遷出逃,防風國也因此日漸衰微……

人們一直讚頌夏禹,卻規避了夏禹執意“開創世襲製”先例的這一重要事實。

如此看來,防風氏是一位具有原始民主意識的鬥士。我的德清外婆家豐饒的魚米之鄉,在遠古竟然曾是一片孤獨而自由的土地。

防風氏悲壯地乘鶴西去。隻有四千年前防風古國的“烘豆茶”,仍在德清一帶民間流傳至今。有學者認為,但凡“防風神茶”流傳的地區,也是防風古國所屬地域的有力佐證。

如今,在德清三合鄉二都封山之麓,下渚湖之濱的防風王廟原址上,已重建起防風氏祠,再鑄防風氏塑像。祠前樹立了《防風神茶記》碑。碑文如下:

防風神茶記

吾鄉為防風古國之封疆。相傳防風受禹命治水,勞苦莫名。裏人以橙子皮、野芝麻沏茶為其祛濕氣並進烘青豆作茶點。防風偶將豆傾入茶湯並食之,爾後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鄉風。此烘豆茶之由來,或譽防風神茶。然作料因地而異,炒黃豆、橘子皮、筍幹尖、胡蘿卜,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較此間烘豆茶晚出。邑產佳茗著錄茶經,風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國烘豆茶發祥地之桂冠也。爰為立碑紀念,茶人蔡泉寶策劃,縣鄉領導主與其事,並勒貞瑉傳之久遠。

丙子十月穀旦盧前撰文郭湧書丹

從此,每逢農曆八月二十五日,自發前來祭拜防風氏的鄉人無數。

防風氏歿後,防風國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間流傳。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餘裏的上柏報恩寺,以及周邊許多寺廟,均受防風古國地域茶文化的影響而崇尚茶道。相傳曆代名流如陸羽、蘇軾、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過防風古國地區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遊玩,考察風土民情。防風古國的山水茶汁,也養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傑出的文人學者。

然而,防風氏以性命相爭的禪讓製,在漫長的悠悠歲月中,卻已被世襲製所替代並延續四千餘年。細細品嚐那微鹹的茶水,咀嚼著韌性的青豆橘皮,我竟聞到了血與汗的苦澀氣味。我想防風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也許,他留下這“防風神茶”,正是以期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風味依舊,然而,防風氏的風骨卻難以尋覓了。

§西施故裏有感

4月去了浙江諸暨城,為討論作家楊佩瑾的長篇小說《浣紗王後》。

清澈而豐盈的浣紗溪由古越國流淌至今。西岸是西施的出生地苧蘿村;對岸是鄭旦的家鄉鸕鶿灣。

山勢俊秀,水色瀲灩,碧綠的浦陽江邊,當年西施浣紗的巨石依舊。

就在苧蘿山下,依山傍勢地建起了一座西施殿,樓台亭閣,古色古香。西施塑像女神一般端莊聖潔。還有車站、賓館前佇立的西施,如紗似水柔情飄逸。

兩千年的西施姑娘依然散發著青春氣息,與她故鄉的土地一同成為永遠。

曾為浣紗之女的村姑西施,在水邊邂逅了四處尋訪美女的越國重臣範蠡。範蠡與西施一見鍾情。但範蠡複國雪恥的計謀在心,欲獻西施於吳王夫差,以西施的絕色美貌迷惑吳王,以圖有朝一日裏應外合,共施滅吳興越之大業。於是範蠡忍痛割愛,舍棄私情,對西施曉以大義,委以重任,而後令西施奉呈越王勾踐,並在越都紹興美人宮,對西施、鄭旦等諸多美女進行文化補習和間諜培訓。三年後,西施色藝雙全,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然後揮淚辭行,悲壯離別故鄉,奔赴報國前線吳都姑蘇。在吳國多年,以其美貌聰慧博得吳王的信任和喜愛,幸獲王後之尊;但西施曆經風險磨難,對故鄉和範蠡的癡心不改,若幹年後終於協助越王大敗吳國,與她的恩師和知音範蠡重續姻緣,遠避塵囂而去……

史書是這樣記載的。文學和民間的故事也一直是這樣流傳的。

立於史書上的西施,是一位深明大義、胸懷大誌的巾幗英雄。

活在諸暨民間的西施,是一位救國救難的保護之神。

可是,那個原始而本真的西施,究竟是怎樣的呢?有沒有人問過西施,她是願做浣紗的西施,還是做王妃的西施?

公元前的西施姑娘,帶著山林溪泉的地氣和野味,車轔轔馬蕭蕭,從苧蘿山一步步走向姑蘇的館娃宮。十幾年風雲激蕩、天低雲暗,然後風消雲散、風清月朗。無論西施和範蠡最終隱居於煙波浩渺的太湖,還是魂殞越王勾踐的權力刀劍下,西施真正的歸宿隻有她故鄉的土地。在山清水秀的浣紗溪邊,西施還原成一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民女。她不再負有沉重的責任和使命,無須再委曲求全、夜半驚夢;她浣紗織布、粗茶淡飯平安度日;夫妻恩愛、生兒育女繁衍後代;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愛就愛,不想愛的不愛就是了……

可惜那已是西施身後的夢了。少女西施夢斷浣紗溪。

那個春日的傍晚,我徘徊於諸暨街頭。從噴泉那邊西施潔白的塑像上,似有迷離彷徨的眼神飄來;從晚霞映紅的江水裏,似有西施哀怨的歎息傳來。我傾聽她呢喃絮語,方知古往今來,女人的心事,其實全然無法由男人書寫的曆史洞悉。

我們也許真的需要換一種思路,來為西施想一想了——

即使曾有吳王滅越的“會稽之恥”,但如若越國富庶強大,還用得著將西施作為貢品晉獻於吳王麼?如果越國的君主雄才大略深謀遠慮,複國大業何以依賴一個女人的拯救呢?範蠡把心愛的西施獻給吳王時,在女人和真情、權力和榮譽的秤砣上,後者顯然比前者占有了更重要的位置。那麼西施難道沒有理由對範蠡失望麼?麵對一個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無法享用這份真情的男人,西施究竟為什麼非得一如既往地愛慕下去呢?西施之愛範蠡,範蠡在她心中究竟是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還是最後殘存的家園和故土的象征而已?範蠡用國家社稷民族的責任去說服、鼓動、誘惑西施的時候,西施實際上已經成為被王權利用、被政治奴役的工具,她必得付出自己一生的幸福作為代價。那麼,西施真的是心甘情願的麼?在西施的價值取向中,社稷的責任和女性的情感選擇,哪個更為重要呢?西施作為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間諜,究竟出於自願還是由於被迫?

所以當越國終於以陰謀詭計戰勝了吳國,姑蘇城破、夫差自盡之時,美麗的西施在那個慘烈的時刻,恍然明白自己真正愛的人,恰是朝夕相處多年的吳王夫差。她發現敢愛敢恨、才情並茂、活得坦然瀟灑的吳王夫差,才是真正值得她愛的血肉之軀。當西施終於完成了她的使命、實現了她的目的時,她忽然發現那個目的原來竟然毫無意義。她隨範蠡隱沒於太湖,是因為她已無法重新選擇和重新開始。

那是一個真正的悲劇,女人的悲劇。

還有沒有另一種更接近曆史真相的設想呢?也許還有一種被更多人忽略了的、更為殘酷的結局:

聰穎靈慧的西施被派送吳國後,在十幾年的政治風浪中,終於大徹大悟。她發現自己原來隻是兩國君主爭奪霸業的工具,無論勾踐還是夫差,即使範蠡,也都不可能將她作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來愛。她周旋於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之間,心底卻已將兩個男人徹底看透,視為一丘之貉。但她無法抗拒和反叛,因為她父母鄉親的命運,都掌握在越王的手裏。勾踐和範蠡必定是備有製裁西施的殺手鐧的,她早已被王權牢牢把持。她不缺乏勇氣但缺乏實際操作的實力。她不再愛範蠡,但也絕不會愛上吳王。因為她一旦交出了自己的秘密,也就失去了吳王對她的寵信,那是一種更為悲慘的下場。吳王較之勾踐,隻不過是泥淖和陷阱之分,她隻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稍有不慎,就會被三個男人的巨掌同時碾成齏粉。

其實,來自浣紗溪的西施,才是真正大智大慧的女人。既然在宮廷強大的男性統治中無法得到她期待的真愛,西施便爽性超越了愛情。她把所有的愛心給予了貧弱的家園,就這樣被迫扮演了幾千年來愛國者的楷模和典範。

有誰真正明白西施內心的痛楚和苦澀呢?

如若那是真的曆史,還會有人理解和同情西施麼?

至少,那個黃昏,在西施故裏諸暨的浣紗溪邊,為了曾經困擾過我的那些疑問,我在心裏與西施姑娘說了這些女人的悄悄話。

§無法撫慰的歲月

老三屆人不喜歡說“我”,總是說“我們”、“我們”的。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我”,而隻有“我們”,我們缺少個性而崇仰集體精神。這種老三屆人固有的群體意識,既是長期高度集權的國家遺留的文化心理,也在無意中泄露了我們這代人時至今日所陷的孤獨境地。

既然是“我們”,那麼我們的過失甚至罪孽,都讓“我們”一起來承擔吧。

我們這一代人曾經曆的苦難,已被我們反複傾訴和宣泄;我們這一代人內心的傷痛和憤懣,已激起了世人廣泛的關注;我們這代人對於曆史和社會的質問,已一次次公諸於眾。然而,臨近20世紀末,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能夠低頭回首,審視我們自身,也對我們自己說幾句真話了呢?

不要再用“知識青年”這樣自欺欺人的詞語了吧。能不能平心靜氣地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可曾真正擁有過文化和知識?

如果我們敢於正視自己,我們應當承認:老三屆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例隻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數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過分強調意識形態的灌輸,在文化結構上,具有極大的缺陷。我們知識積澱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並非人類優秀的經典文化,而是“階級鬥爭”、“知識無用”等教條主義;是紅寶書的語錄,是“樣板戲”的歌詞,是大串聯中抄寫的大批判文章。有人說這一代人是喝“狼奶”長大的,還應加上泡飯和鹹菜,蛋白質含量太低。我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在“文革”結束後,依靠頑強的自學,支離破碎地拚湊起來的。所以也可以說,這是嚴重貧血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