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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文化雜談(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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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文革”的犧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記“文革”中抄家破壞文物的“紅衛兵”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文革”中打死老師的“革命小將”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瘋狂地鼓吹並推行“血統論”的也是這一代人。

“紅衛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實,已是昨天的噩夢,但有多少人真誠地懺悔過,用心靈去追問我們當年為什麼受騙上當,為什麼如此愚昧無知?

老三屆是曾受極“左”意識形態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許多老三屆人至今不敢正視自己曾經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時代去承擔,便輕易地將自己解脫。就像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有的人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並用後半生的善行去贖罪和賠付;但也有的人,隻是怪罪於領袖的鼓噪使他們暫時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代人曾無私奉獻、改天換地;不要僅僅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與人之間,是多麼真誠和純潔。如果你真誠,你應當承認在那個年代裏,我們老三屆人中也充滿了出賣和告密:為了入黨升學招工提幹,為了那極其有限的名額,為了渺茫的前途,我們被人傷害也傷害別人,那所謂的純真摻雜了多少虛偽和醜陋。我們一腔熱血戰天鬥地,為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偉目標,大肆砍樹燒荒打獵,那時候我們義無反顧地破壞著自然環境,卻麵不改色心不跳。還有多少在我們的嚴厲批鬥和打擊下,而喪失了生路的“落後分子”和“地富反壞右分子”……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吃苦耐勞,克己奉公,是中國各個社會階層中的支柱力量,是“最優秀的一代”了吧。盡管老三屆中湧現出許多人才,從車間主任到廠長到經理到學者到市長,各界都能幸會我們的同學和“戰友”。但在老三屆中,從事高科技、高級經貿活動的人才和高級管理人員,比例極小。那是一個人才的斷層,是老三屆難以攀登的高峰。這一代人幾乎都未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數人都隻能從事普通的熟練勞動,成為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底座,至今已麵臨著下崗和退休。

由於共和國17年教育和“文革”十年的經曆局限,我們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覺地退出社會,離社會的主動脈越來越遠。我們的知識結構和意識形態,在本質上同市場經濟難以相容;我們已經習慣了計劃經濟的思想模式,適應了“大鍋飯”的勞動報酬和生活方式,於是同今天的自由競爭原則,產生了劇烈的抵觸和衝突。我們即將或已經被有知識有文化的一代年輕人,從頭頂上無情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尷尬處境。我們是一隻蠶蛹,被困於黑暗中,但我們已經無力咬破繭子,我們失落我們抱怨而我們卻又無可奈何,因而我們的痛苦是雙重的。

所以,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已擔負不起這樣崇高而光榮的使命,那隻是一頂虛妄的桂冠。我們曾經有過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潰坍塌了,可惜那僅僅是出於對個人前途和命運的絕望,而不是對於世界的整體認識。自從我們失去信仰,便從此變成了一個迫不得已的現實主義者。

事實上,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在這顛沛流離、動蕩不定的幾十年間,當務之急是吃飯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養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們始終在為生存而拚搏,我們早已喪失了選擇職業和愛好的自由、機會和能力。“理想”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幻影,所謂的“精神”寄托,隻能寄托於我們的子女……

說什麼“青春無悔”——一個人、一代人所犧牲和浪費的整整一生的時間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虛假的豪言壯語,強顏歡笑地一筆抹去嗎?

這才真是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屆的老三屆化,這代人固執的“老三屆情結”,是近年來深深困擾著我的一種憂慮。我寫下這些也許觸痛老三屆人傷痕的話語,正是因為許多人尚在違心地用“無怨無悔”的結語,逃避對自身的清理與整合。我惟願我們這代人能走出老三屆的陰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進步的大潮,從容地邁向21世紀。

我們還能為社會做些什麼?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剩下的歲月?

我們不再是“我們”,我們將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我將與老三屆一生同行。

§漢語魔方

很高興有機會和大家一起來探討華文文學。華文文學是華人用漢語寫作的文學作品,擴展到國際範疇的一個別稱。像我這樣來自中國大陸本土的作家,一直生活在漢語的母體社會之中,較少體會華文文學這個概念。但到了海外,尤其在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地理、氣候、文字、製度和宗教都完全不同的國家,見到這麼多盡心竭力弘揚和傳承著華文文學傳統的朋友,覺得非常親切。在我們習以為常的母語中,突然產生出一種根性的感覺,宏大、清晰又深遠。而通常那種跨國的語言障礙一下子就消失了。如果說漢語是全世界華人用於語言交流的工具,那麼華文文學就是全世界華人精神和心靈上超越國界的共同家園。

先簡單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出生在浙江杭州市,在杭州長大。在20世紀60年代中國“文化大革命”中,也就是我19歲的時候,到東北的一個農場去“上山下鄉”,在“北大荒”的這個農場勞動、工作了八年時間,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才到哈爾濱去重新讀書,後來一直就生活在北方。近十幾年來,住在北京。這樣看來,我是一個江南和北方文化的混合物,也可以說是一個融合體。但我的祖籍卻可以推得比江南更南些,是在廣東省新會市。我爺爺一輩的親戚中,有許多人去了南洋謀生,有一位現在就在吉隆坡。所以,我從小就在奶奶的廣東方言、鄰居同學的杭州土話以及學校裏課堂上的普通話(也就是國語或是華語)這樣三種語言中交替生活。這三種語言後來一直伴隨著我,成為我文學語言的基本來源。由於我這樣的經曆和背景,我的文學作品的語言,可能會豐富一些,也可能變得蕪雜。但至少,我因此對於語言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和興趣。

所以,今天我想著重談談華文文學中漢語語詞的使用和發展。

語詞是文學作品最基本的構成,就像一座大廈所使用的原材料,是建築物最具體最細致的部分。而漢語這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方塊字,它每一個單字都是有意味的。雖然單字的含義早已成熟固化,還有少量的多義字,但是每個單字在曆史文化的嬗變中,始終都在不斷地重新拚接組合成新的詞組。一個重複幾千年的古老漢字,可以組成最現代最時髦的語詞,幾乎具有變換重組的無限可能性。例如,進入現代工業社會後,產生了錄影機、傳真機、複印機、航空母艦等高科技產品。但漢語不需要另行創造詞彙,它隻要把現成的單字拿來重新組合,就可以獲得所需要的新詞。“航”字古已有之,加一個“空”字就上了天,再加一個“母”字,甲板上就可以停滿小飛機了,最後用“艦”字肯定一下,就成了一艘母親船。這個“母”字用得是絕妙的。

而英語和其他許多語種,每創造一個新的語詞,都隻能依賴字母這個最原始的語音單位,而字母是中性的、無內涵無感覺的,所以西語的語詞大多數隻能一次成形孤立使用,沒有內在的拆裝性和旋轉性。於是英語單詞就越來越多,並且還得繼續“發明創造”下去。

鑒於漢語這種科學的、立體的、可持續發展的絕妙性,我想,也許可以將漢語語詞稱之為漢語魔方。

下麵我想先從文學語言學的角度,舉一個小小的例子。

有一次我在街上見到一位外國留學生,他大概是剛到北京,學習漢語的時間還不太長,走過街角上的一個瓜攤,被那個賣西瓜的老板吆喝的聲音所吸引,就在瓜攤邊停留下來。那個老板喊道:“這西瓜沒治了!”留學生好奇地問:“沒治了是什麼意思?”賣瓜的老板回答說:“就是沒比了!”他又問:“什麼是沒比了?”賣瓜的老板很有耐心地回答:“就是蓋了帽了!”他越發不懂,再問:“蓋了帽了是什麼意思?”賣瓜人說:“就是拔份兒!”留學生簡直糊塗了,隻好繼續問:“拔份是什麼?”賣瓜人給他解釋說:“就是震了!”留學生還是不明白,鍥而不舍地追問:“震了是什麼意思?”賣瓜人終於不耐煩了,他這才發現自己麵對的是一個老外。想了想,很不屑地回答說:“震了,就是最好的意思。”留學生恍然大悟說:“你早說你的瓜是最好的,不是很容易懂了嗎?”

但是賣瓜人一定不會吆喝說他的瓜是最好的。“最好”是一種字兒話,寫字用的話,也就是書麵語,是千篇一律沒有個性特色的,連賣瓜的人都不好意思使用,在文學作品中,應該屬於“禁語”,這類沒有形象感和生動性的語詞,是和文學無緣的。在生活中我們可以常聽見突然在大眾中流行起來的新語詞,細細琢磨,可以發現它們都突破了原有同義語詞的表現能量。

一般來說,我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的時候,即使暫把作者的名字和書名隱去,無論是曆史小說還是翻譯小說,我們大體上都能看出那是一部產生於哪個年代的作品。這不僅是由作品的敘事方式、行文方式、語感語調決定的,更多的時候,其實是由作品中所運用的語詞決定的。每個時代特定的文化背景,產生了許多特定的語詞,它被一個時代創造並廣泛使用,然後又在下一個時代被淘汰。例如:從經文到格律詩到駢文、賦到八股,文體不斷演變,而語詞也隨之或生或死;從文言文到白話文,更是一次根本性的變革,之乎者也這樣的語氣用字;進入當代文學,幾乎絕跡,因為它已無法承載和傳遞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了。“五四”倡導白話小說和自由詩,也是基於文化應當回歸和屬於大眾這樣一種現代理念。

所以語詞實際上是年代的軟性刻度,是曆史、經濟、文化和生活方式等諸多因素的綜合配方,是某種物質文明的印記和標簽。語詞是不可隨意取用的,語詞一旦用錯,不但破壞了作品的真實性,也破壞了作者的個人風格;我們若是看一篇文章,作者描述一個人不把自己的小毛病當回事,說自己不過是“纖芥之疾”,那麼這個人差不多應該是半個世紀以前出生的知識分子。同樣,如果形容一個人做事很用心很努力,一般會用“廢寢忘食”這個詞,若是用“夙興夜寐”,多半是上過私塾的人了。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先鋒和前衛的作家,幾乎就不再使用成語寫作了,因為成語的規定性太強,對思想的束縛太多,語言表現力很有限,所以就需要重新創造出一些語詞來。這個我在後麵再談。又如,《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究竟是曹雪芹的原著還是高鶚或其他人所續,一直爭論不休,後來采用計算機分析的現代科學方法,其中一個重要參數,就是根據原作者使用的語詞概率來檢索、鑒別。盡管至今未有定論,但可見語詞的運用是文學創作的基本規律和要素。

20世紀以來大陸文學的發展,曆史的階段性很強,留下的痕跡也很鮮明。“五四”以來那種蓬蓬勃勃張揚個性的白話文中,方興未艾的文化自由主義氣氛,三四十年代進步文學所受到的前蘇聯文學的影響,那種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精神,都被一些新創造的語詞加上外來語的形式表現出來。到了五六十年代,中國文學創作開始如履薄冰,從三四十年代過來的作家,在寫新時代的作品時,必須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舊時代的詞彙。比如“鈔票”應該改稱“人民幣”,“民國”應該改稱“解放前”或“舊社會”,“老板”應該改稱“資本家”或是“剝削階級”。五六十年代是一個漢語詞語大規模意識形態化的時期,一切詞彙都被置於政治的統領之下,被賦予革命或是不革命的含義。而“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漢語詞語自此更被全麵強加上政治和階級的屬性,達到新中國成立以來登峰造極的地步。

那個時期,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會熟練地使用諸如“光芒萬丈”、“戰無不勝”、“旭日東升”、“波瀾壯闊”、“高歌猛進”、“赤膽忠心”、“前赴後繼”、“千秋萬代”這一類歌功頌德的詞彙;還會頻頻使用諸如“樹欲靜而風不止”、“口誅筆伐”、“興風作浪”、“是可忍,孰不可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樣的大批判語言。尤為荒誕的是,所有這些政治詞彙,竟被大量地運用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文學作品之中。文學被觀念閹割,而真正導致文學死亡的卻是它自身細胞的覆滅,一個詞語一個句子的腐爛。當構成文學的文學語詞,被全體置換成為一潭死水中的腐殖質,文學也就不複存在了。“文化大革命”是漢語發展史上的一場大浩劫和大悲劇,它將那些中性的、理性的、生動的語詞,統統改造成極端的、非理性的、空洞的言辭。可謂是“化玉帛為幹戈”,以語詞布陣,唇槍舌劍,字裏行間充滿了人與人相互殘殺的血腥氣味。直到現在,我們還能從某些文章中讀到似曾相識的“文化大革命”語言,就像一根沒有藏好的狐狸尾巴,或是一片幹涸的水塘,在泥土和草根的裂縫中殘留著險惡的陷阱。所幸今天在座的朋友們,沒有經曆那麼可怕的語言汙染。從某個角度講,沒有被政治汙染的語言,是優質礦泉水。所以海外的華文文學語言,雖然經常受到所在國外來語的一些影響,但仍然具有一種較為純淨的漢語語言魅力。

“文化大革命”語言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逐漸退出了曆史舞台,它死亡的速度和國門開放的速度成正比。許多“文化大革命”時期像灰沙一般漫天覆蓋、使我們呼吸窒息的詞彙,猶如塵埃落定,被無情地刪除衝刷,那種驅逐和替代是迅猛而必然的。偶爾間,我們還能從自己在20世紀80年代初創作的一些舊作中,發現一些“文化大革命”時期遣詞造句的痕跡,如同洪水退後留在殘垣斷壁上的水印,讓人覺著隱隱的悲哀。整個大陸新時期的文學史,可以說是一部分語詞消亡、另一部分語詞更新的曆史。80年代前期與後期,大陸文學作品中出現的語詞都有很大差異。平庸的作品一般總是充斥著陳舊的語詞,即便用詞華麗,仍是俗不可耐;而富有才華的作品,通常會出現一些帶有創造性的奇言絕句,乍一看,其實那語詞倒也平常,但若是將一個平常的語詞安放在地勢險峻的要害之處,再加以巧妙的組合,往往會產生奇效。

前麵我已經談到,人類的語言始終處於生長狀態,不生不滅,隨生隨死。除了特殊的政治環境以外,更多的由於受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的製約,屬於價值觀念的轉換,是觀念的產物。比如我們大家從小熟知的漢語成語,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例證。成語是漢語在幾千年的文明積澱中,逐漸凝固並基本定型的語詞,被人們在生活和文學中廣泛、重複使用,可以說是“百吃不厭”,無處不在的。

但是近年來的文學作品中,成語的使用率已大大下降了。一方麵是由於作家喜歡追求標新立異,不願躺在前人的樹陰下坐享其成;二是因為成語的出典和運用過於程式化,容易限製人的想像力;三呢,確實是因為有一些成語,已經不符合我們當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標準了。

舉例說,“人定勝天”這個詞,曾經風靡一時,許多人都確信不疑人類的力量是可以戰勝自然的。但是隨著高科技和工業文明的發展,隨著地球環境的急劇惡化,人類開始認識到人隻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應與自然和諧共處,而不是盲目地企圖統治它戰勝它,事實上也不可能絕對地戰勝。再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成語,如今不敢亂用,頂多隻是借來作個比喻。從環境保護的角度講,連老虎都不能捕捉,何況虎子呢!你想跑到虎穴裏去,那不是找罪犯嗎?還有“井水不犯河水”這句成語,也有問題了,被化工廠嚴重汙染的河水,很可能就通過地下水的滲透殃及井水啊!

再說“為富不仁”這個詞,在海外華人中應該也是婦孺皆知的。在大陸出版的詞典裏的詞條解釋是:想發財致富的剝削者決不會有好心腸。這個成語是農業社會出品的,體現出幾千年傳統觀念對商品經濟的偏見,與“無商不奸”這類俗語如出一轍,現代人恐怕很難苟同了。每遇到天災人禍,慷慨解囊援助災區的,往往都是那些先富起來的人,能一概而論說他們沒有好心腸嗎?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奸商尚有機可乘,一旦納入現代經濟秩序,商賈和企業家依靠的是實力、智慧和信譽,如若“不仁”,幾乎難以“為富”。於是,這個詞語在當下社會就死定了。

還有“挑肥揀瘦”這個詞,在大陸一向很流行。意思是吃飯的時候,光挑肥肉吃,把瘦的肉揀出來不要。這種情形如今除了貧困地區,在城市已經很少見了。出於健康的因素,大多數人都想把肥肉揀出來不要,挑瘦的肉吃。養豬場還搞科技攻關,專門發展瘦肉型的豬,出售價格高,經濟效益好。如果再比喻一個人找工作挑三揀四,恐怕也不適宜用“挑肥揀瘦”這個成語了。同類的詞語還有“見異思遷”,意即看見另一個事物就改變原來的主意,意誌不堅定,喜好不專一。但是事實上,一個人不能一輩子安於現狀,總想不斷改變自己的處境;假如有一個人見異而不思遷,隻能說明這個人對任何新鮮事物都缺乏好奇心,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見了異物異人,遷不遷另當別論,“思”一下總是可以的吧,也不是見異必遷嘛。

諸如這類在當下已顯得老舊而迂腐的語詞,我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如“玩物喪誌”、“短兵相接”、“山盟海誓”、“蓋棺論定”,等等,都具有嚴重的缺陷或殘疾。收藏古董字畫是藝術鑒賞,釣魚陶冶性情,下棋修身養性,電子遊戲也非一無是處,玩得適當,可鍛煉心智腦力和反應能力。現代戰爭例如海灣戰爭,不僅不再“短兵相接”,而是遠程導彈、航空母艦,敵我雙方連個人影都見不到,幾十個小時戰爭就結束了。在婚姻如此脆弱,隨時可能解體、重組的當今社會,“山盟海誓”除了審美的價值,究竟還有多少實現的可能?“蓋棺論定”更具有某種欺騙性,我們看到許多正直的人,死後並未得到公正的評價;而有些作惡多端的人,卻在葬禮上得到名不符實的諛美之詞。所以蓋棺並不能論定,因為活著的人需要用他人的碑文為自己立傳。論定一個偉人的功過,往往是要到棺木朽爛了的若幹年以後,即便到了那時,後人也仍然爭論不休。

以上所舉例證,隻是想說,當我們麵對時間不斷製造出來的那些語言垃圾,惟有決然將其擯棄拋卻。一代又一代人死去了,許多不再具有生命的語詞也隨之死去,沒有人賦予某個詞語永生永世的生存權利,它的生死全在於社會進程的自然選擇。古文中許多生僻的詞語早已不再使用,隻是出於審美和研究的需要,它們像化石一樣封存在詞典裏;有些語詞盡管被保留下來,但在文學作品中已不再是它原來的意思,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當代文學作品中,傳統的褒義詞和貶義詞的用法互相置換,正詞反用,反詞正用,作為某個具體詞語的生命,有時是在否定中得到新生的。

進入20世紀90年代,語言學的狀況變得更為複雜。先鋒小說和前衛藝術的進一步衝擊,幾乎在每一個語詞的縫隙裏,都發生著顛覆性的“革命”。現代主義宣稱上帝死了,後現代宣告人也統統地死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值得人們崇敬、膜拜、神往的人和事了。

20世紀90年代初,大陸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王朔,我們隻要讀一讀他那些與眾不同的小說題目,便可以對他的作品有所了解。他的小說是由這樣一些篇目組成的:“頑主”、“玩的就是心跳”、“橡皮人”、“千萬別把我當人”、“一點正經沒有”、“我是你爸爸”、“過把癮就死”。這大概可以算是王朔對自己人生觀的係列闡釋了。在這些題目中,傳統意義上的語詞幾乎難以辨認,語詞變得非常不重要,甚至被京派語氣和玩世不恭的句式湮滅。這是王朔個人化的語言風格,卻又傳遞出青年一代對於崇高、神聖和權貴的強烈蔑視,以及對主流話語的消解。在許多60年代以後出生、被稱為“新生代”的那些青年作家眼中,什麼“愛情”、“激情”、“戀愛”、“正義”、“高尚”這樣的詞語,實在是太古老了,簡直沒有存在的必要。

於是,90年代風行流傳的民間新語詞,就像春天的毛毛雨、夏日的陣雨、秋天的暴雨,從丘陵和山巒中奔突泉湧,彙流成溪,源源注入於華文文學古老的河道。它們最初是以口語的形式出現,具有實用的品格;繼而被作家吸收,作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最靈敏的標識,來為文學作品調整和確定現代文化意識的方位。新語詞的發生和創造是無法阻攔的,它是經濟作用於文化,最直接最鮮明的反饋。

先以北京為例,有“貓兒膩”、“套瓷”、“蹦迪”、“起膩”、“暈菜”、“沒治了”、“托兒”、“做局”這一類的新民間土語,如果不作翻譯,差不多像外語一樣難懂。“貓兒膩”的原意是像貓一樣藏匿起來,簡稱貓匿,意指某種不便示人的內情,含有舞弊、搗鬼的意思。“套瓷”是千方百計拉關係的意思。“蹦迪”就是跳迪斯科,更簡單明了形象上口。“起膩”的“膩”字,源於膩味,不舒服想嘔吐的感覺,意即獻殷勤讓人討厭,也可泛指被人騷擾。“暈菜”是搞得人暈頭轉向的意思。“沒治了”的“治”字,是治理製伏降伏之意,“沒治了”即好得沒有辦法反對,無可挑剔。“托兒”專指假裝成對某偽劣商品感興趣的人,幫助賣主欺騙顧客。“做局”意指生意場上策劃一個假項目,引誘別人來投資,即所謂“空手道”戰術。這個詞還泛指非法和不義的詐騙活動,相當於設圈套設陷阱。北方話語在大陸一直是作為官方語言——普通話的主導出現的,比如四大古典名著中的《紅樓夢》、《水滸》,使用的就是北方語言。再如京劇、話劇等主要劇種,也都是北方話。北方話語作為漢語書麵語的主流語言,在大陸文學作品中覆蓋麵最大,傳播也是最廣泛的。比如說南方新語詞“生猛海鮮”,一旦被北方人接受,馬上就成為一個普遍流行的詞彙了。

廣州的新方言是各地所有方言中,流傳最多最快的。像台風一樣四處登陸,北上西進,成了語言的硬通貨。比如說“酷”。酷字源於英文的COOL,寒冷的意思,在英文俚語中又指很好、特棒。這個詞在港台媒體譯成中文的時候,就成了“酷”,既顧及了音譯,又有冷酷和厲害的意思。比如年輕人在評價日本影星高倉健一類的冷麵小生時,就可以說:“哇,他特酷!”再比如說“炒魷魚”,是卷鋪蓋的意思。“搞定”是把一件事辦妥的意思。“搞搞震”是指故意搗亂,把事情弄糟。其實許多新詞語的意思,我們原有的詞典裏都是有的,但新詞語更貼近我們現代的生活方式。大陸詞語中的“拚搏”,港台叫“打拚”;“作態”叫“作秀”;“盜版”叫“翻版”;“激光”叫“鐳射”。意思差不多,但大陸人喜歡使用港台的名詞,多半因為港台是經濟發達地區,似乎趕上時髦自己也就變得時髦了。還因為人都有追求新鮮感的本能,更喜歡聽覺和視覺上的刺激性。

我這次來吉隆坡擔任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的決審評委,在評選“馬來西亞華文小說”的甄選獎和推薦獎的過程中,閱讀了大量的“馬華”小說作品。我感覺中國大陸作家和“馬華”作家的小說,除了構思和內容以外,在語言風格上的差異也是很明顯的。幾位得獎的“馬華”小說作品,語言普遍具有一種優美和從容的韻味,少有盲目投靠先鋒的躁氣,在語詞的使用上顯得樸素而自然,我以為是非常可貴的。

以上大略介紹了漢語語詞的現代發展曆程和走向。語詞的頻繁更替,是全球性都市文化的一大特征,從語言的層麵上,展現了當代政治、經濟、文化諸多領域的現狀和走勢,顯示了人們當代意識悄然嬗變的軌跡。現代高科技的迅速發展,計算機技術的突飛猛進,使得華文的文字終於被分解成為符號與數據,經過中文軟件程序的分析處理,用敲打鍵盤的數碼代替了文字書寫。但未來的文字是否還將被圖像所代替?我們隻能懷著亦喜亦憂的心情,靜觀這個不斷進步發達而又愈加瘋狂的世界。

最後回到我講演的主題,我想說,漢語語詞在現代社會中的嬗變,像一個可以無窮組合的魔方,為我們提供了種種光怪陸離、千姿百態的前景。我們用那些被優秀的民族文化傳統千錘百煉保存下來的經典語詞,來架構華文文學這座宏偉的大廈,我們還必須使用新型的建築材料,來完善它充實它。我希望,無論這個漢語的魔方怎樣旋轉,語詞怎樣更新,我們都應將它駕馭得更加得心應手,用更生活更文學的語言,描摹人的心靈世界,傳遞人類的文化精神。

(該文為1998年在馬來西亞“花蹤”國際文藝營的講演)

§走過鶯聲地板

大殿深深,遊人如織。人們屏息靜氣魚貫而入,放輕放慢了腳步。長廊中寬大厚重的鬆木地板,生硬而冰涼。初時踩踏無聲,忽覺有嘰嘰咕咕的聲響,不知從何處傳來。是屋簷下穿行的冷風嗚咽麼?是庭院裏的樹枝撩撥著窗格麼?停下腳,那聲音便悄然中止,飄散無蹤;再起步,一聲聲金屬般的叩擊,重又尾隨而來,像是一串瑣碎的鑰匙鏈,或是不合腳的鞋跟兒,每走一步,都牽動著自己的腰部和腳筋,如影隨形。

然而,沒有鑰匙,更沒有鞋子。所有的參觀者,都已在大殿外脫鞋,隻穿著襪子進入廊內行走。身上更沒有任何累贅之物,隻有柔軟的襪子,無聲地落在靜謐的地板上。長廊上深褐色的地板漆已有些剝落,在白色的窗紙下顯露出斑駁的木紋,像是烙刻的一道道年代印記。一雙白色的襪子從眼前輕風般掠過,那詭秘的聲音忽又幽幽地響起來……

日本京都元離宮二條城的“將軍府”。

二條城“將軍府”,即公元17世紀初,駐寨東京的幕府政權,德川家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為保衛京都禦所(皇宮),令日本西部的諸侯所修建,其中的“二之丸禦殿”,作為德川家康從東京到京都拜訪天皇時下榻的住所。後來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又擴建了二條城的規模並裝飾了其建築內部,還修建了本丸禦殿。到了1867年,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就在二之丸禦殿內,將政權歸還給天皇。1939年,天皇將其賜給京都市政府,1940年對外開放。1994年被確認為世界文化遺產和特別名勝地。

那是一所總麵積27.5萬平方米、建築麵積七千多平方米的建築群。其中的二之丸禦殿(內城宮殿),由遠侍廳、式台廳、大廳、蘇鐵廳、黑書院和白書院6棟建築連接組合,從東南往西北方向依次遞進,計三千餘平方米。巨大粗壯的赭褐色房梁屋簷鬥拱立柱,氣勢恢宏,線條流暢,造型簡潔,唐朝建築遺風尚存;一色黑瓦白牆,莊嚴肅穆,牆體多以精致細巧的窗格、木條圖案作為裝飾,別有一種質樸清雅的意蘊。然而6棟建築的斜線排列,卻已打破了中國式庭院結構的方正秩序,“六進”之間以闊大寬敞的圍廊相接,遮風擋雨、層層貫通又互相獨立,可知日本對“外來文化”的巧妙吸收與改進。

由入口沿圍廊依次巡遊,內部共33個房間,須鋪設800多張草席。最大的正廳有如劇院,空闊曠達。各廳的牆上,依其使用功能與特點,分別以鬆、柳、鷹、鷺、虎豹和山水畫等當年府第門生的作品冠名,室內並無華麗的家具擺設,少有奢靡之氣。

那吱吱的聲音忽又響起。在寂靜而陰森的走廊裏,如同一個隱身人撥動的琴弦,在空氣中微微戰栗,令人隱隱不安。再走,聲音竟是愈發地清晰可辨,略施重力,便從自己以及旁人的腳下,長一聲短一聲地發散出來。那個時刻,忽覺整個回環的走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鳥籠,從籠子的底部,發出一陣陣細碎婉轉的鳥叫聲。

低下頭細細傾聽,終於明白,那聲音是從厚厚的木地板下傳來,好似地板下養著一群黃鶯燕雀,喳喳地撲騰歡叫著,要從地板縫裏鑽出來。

這便是二條城將軍府中著名的“鶯聲地板”。

是因為距今300多年的將軍府,地板朽蝕卯榫鬆動,故而發出嘈嘈切切之聲麼?是由於建築物年代久遠不堪重負,而低低呻吟歎息麼?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並親眼見到鶯聲地板。但我沒有想到,這頗有詩意的鳥叫聲,竟是因防衛以及防備內部謀反的功用而起。任何時候——淩晨、夜半、白晝,隻要有人在廊中行走,但凡有活動的重力落在地板上,鶯聲地板自然而然就會發出報警之聲。除了飛簷走壁淩空騰飛的神人,任何人的行跡都將被這機關算盡的地板即刻預告。平常的日子,鶯聲啁啾,不是刺耳的噪音,主人聽著是欣悅的,以現在的說法,是人性化的設計。遇有凶險,地板的鶯聲婉轉,眨眼間就變成了嚇退刺客、擒獲叛軍的誘捕器。這聲聲溫婉悅耳的鳥鳴,將幾百年間宮廷裏的刀光劍影,掩飾得何等充滿情趣。

在長達260年的時間裏,掌握著日本國實權的德川家族幕府政權,曾“挾天子以令諸侯”,權傾日本列島。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曾在1639年發布“鎖國令”,關閉了大部分海上貿易的港口。在“蘆之湖”一側箱根關隘資料館內的複原沙盤模型上,可以見到當年由京都至東京的山區通道,嚴密防守謀叛的重重關卡。然而,至幕府第八代將軍吉宗執政時期,幕藩體製仍是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第一次崩潰過程。曾在德川幕藩穩定期,占有封建統治地位世界觀、主張現實社會秩序是不可“變革”的“朱子學派”,開始全麵喪失威力。迫使幕府逐步進行了三大改革:“享保改革”、“寬政改革”、“天保改革”,以期恢複自然經濟來阻止商業資本的抬頭。但幕府所采取的與時代趨勢背道而馳的“複古”政策,仍加劇了德川封建社會的種種矛盾,饑饉與暴動相繼而起。日本思想界也因此開始活躍,在百年間陸續曆經了“徂徠學”、“自然真營道”和“國學”、“蘭學”等紛爭與實踐之後,終於通過批判了長期束縛日本的“唐心”(即儒道),並提倡“真情實意”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密無間之情”,而完成了“思想解放”的任務,在平靜中緩慢地出現了巨大的變化。隨著生產逐漸增長,城市消費日益豐富,水陸路交通的發展,商品的進一步流通,日本近代資本主義因素開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