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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感受生活(1 / 3)

《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6890728374843477006,683893627592848487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那個瞬間我領悟到人生的短暫和自然的永恒,心裏充滿人生的幻滅感——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可再生,一切的創造物在出生的同時就蘊涵著虛無和毀滅的悲劇意味。我將如何去超越生命、超脫自我……

§我的節日

每個人的生命都純屬偶然。為什麼那個時刻未經自己選擇就偏偏有了你?為什麼你又偏偏選擇了那一天降臨?

我的生日在夏天。按陽曆,最熱的7月初。

從那一天開始,我成為一個“人”;地球的生命中,就有了一個“我”。所以生日是惟獨屬於自己的節日;世界上似乎也隻有一個人與你的生日有關,那就是誕生你的母親。

小時候過生日,正是考試的關鍵時刻。每次生日,老是緊緊張張的,弄得我很不愉快。好幾次,過完了才想起來,就纏著媽媽要補,媽媽便笑嘻嘻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生日禮物給我——差不多那總是一本精美的圖書、一支新的筆,或是一個筆記本兒。

那時家裏經濟不太寬裕,整盒的奶油蛋糕是生日的夢想。偶爾的,也許讓大人帶著,到西餐社買一小塊切好的長方形蛋糕,上頭的奶油花紋已支離破碎,卻很心滿意足,還把沾上奶油的手指舔了又舔。

19歲那年初夏,去了北大荒的一個農場。從此就把生日扔在了杭州老家。離開母親似乎就離開了自己的生日,再沒有人會來關心你曾經哪一天來到人間或是你對於人間的印象如何。就連我自己也在終日的勞累和挫折中,淡漠了疏忽了對自己的興趣。

真不記得曾經怎樣紀念過生日。留在記憶中的隻是一團渾噩而灰暗的史前星雲。金色的不是蛋糕而是窩頭,蠟燭很多卻是為照亮黑夜。也許那個日子是為自己采過荒原上的野花的,它很寂寞地被插在一隻漱口杯裏,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也沒有人想知道它在想些什麼……那時的人都極渺小極微不足道,不存在一個生命同另一個生命的區別。

忽然有一天就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中夾著一方雪白的真絲手絹,手絹的一角用紅色的絲線繡著一行拚音字母——Kang Kang,頓時眼眶一熱,差點就落下淚來。字母是媽媽親手繡的,繡的是我的名字。媽媽說,家人在這一天,為祝賀我的生日,特地吃一回麵條。萬裏之遙,這件小禮物僅是全家人的一點心意。

便終於覺得自己還活在世上,還被人惦念著,還有讓人重視的權利。這一日就赫然地興奮、振作起來。以後的日子無意中就揚起了頭,天空也雲開霧散地明朗。想著生日對自己生命的提醒與珍愛,渾噩中有了初始的自信。恍然記起年齡,不過是二十幾歲,人生尚遙遠,不知將以什麼奉獻給未來每一年的這個日子,即使不為自己,也為了在這一日的痛苦掙紮和淋漓鮮血中生養我的母親。

從那一天開始我對於生命的來曆有了恐懼和疑問。我不知自己究竟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隻知道我必是從某地來,也必得到某地去。我發現自己已長大成“人”,但卻沒有成為“我”——我把自己失落在何處?一個沒有“我”的人生又何必用我來活?

我要從此確立我的節日,是為了一年一度替我自己招魂。

就匆匆忙忙磕磕絆絆地過了30年。

1980年春,我在文學講習所學習。夏天的一日,所裏組織學員去北戴河休假。臨上車之前,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30歲生日——三十而立,畢竟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狠狠心,特地去買了許多漂亮的酒心巧克力糖。上了車,忍了又忍,終於是忍不住,便把糖果迫不及待地分給大家。很鄭重其事地宣布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願大家同我一齊分享。車廂裏就熱鬧起來,可惜那時都還不會唱《祝你生日快樂》這首歌。有人說,你生日旅行,看來這輩子總要來來去去了。

望著車窗外無垠的田野,以往的歲月也如急速後退的樹木和房屋悄然逝去。我雖然無法再看見它們,而它們卻終是留存在大地上。30年活得認真活得勤勉,沒有很多歡樂卻有些許收獲。30歲的生日給我安慰也給我命運的警示:正如這隆隆作響呼嘯奔馳的列車,我已無法止步無可選擇。我是否將注定負載著一代人的希冀,去茫茫宇宙探尋人生的使命?

那個中午,同學們在海邊的一家飯店聚餐。海很近了,隻幾步之遙,聽海浪聲聲喧嘩,撩撥人心;清涼的海風習習,帶走了悶熱都市的暑氣與浮躁。那天我喝了許多祝賀的啤酒,我記得我並不快活,但心裏升起很多的願望,我多想用我的全部生命去體驗、去理解、去表現這個世界啊。

傍晚時我們一齊湧入大海。海天無垠,海水溫暖又涼爽。腳底踩著柔軟的沙灘,身體被海浪微微晃動著,視線可及遙遠的天盡頭。

那個瞬間我領悟到人生的短暫和自然的永恒,心裏充滿人生的幻滅感——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可再生,一切的創造物在出生的同時就蘊涵著虛無和毀滅的悲劇意味。我將如何去超越生命、超脫自我,在這一個僅屬於我一次的人生中不至於追求生的成功而異化了生命本身?生日之海的“洗禮”,如雲縫之光,給我某種徹悟和永遠的難忘。

有了戀愛之後,就有了另一些男友,而不再是媽媽與你一起過生日。年齡的數字一回回增大,卻總是屬虎。從一隻小老虎變成中老虎,最後終於會有一天變成老老虎。心裏一向挺喜歡老虎的,人有虎性虎虎而有生氣。果然就有各種姿態各種質料的玩具老虎工藝老虎,作為男朋友們贈我的生日禮物存入箱底。偶爾翻看,便喚起在那個早已流逝的年齡裏,涉獵人生情愛的種種經曆。

30歲那個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個寄自北京的郵包,郵包裏有一個小小的木盒,木盒裏是一個黑色的印盒,印盒裏有一方棕黃色的普通大理石圖章,刻著我的名字。覆在圖章的頂端,立著一隻精巧又稚拙的小老虎。印盒的蓋內,覆著一張狹長的紙條,上麵用鋼筆寫著四個字:生日快樂。

那一天我很快樂。其實我已有很多的圖章,惟獨這一個,它樸實無華卻又別具特色,恰是我所期待因而也是最珍貴的。那時我們已決定結婚,不久後這位朋友便成了我的丈夫。

以後年年的生日總有鮮花。丈夫天生熱愛小動物也愛植物,於是陽台上就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鮮花和愛伴隨似水流年,滋潤和照亮日漸成熟的生命。生活中有鮮花和理解足矣。慢慢就悟出,寫作時留著虎性,而做人,貓為虎師,還是“貓”一樣的溫和為好。

那一年眼看快過生日,恰在哈爾濱開會。往家打了電話,丈夫說他立即要去外地講學,怕是等不到我回來過生日了。一想今年的鮮花無著,便十分掃興。仍是趕著生日那天回到家裏,果然空無一人。正沮喪懊惱,忽然眼前一亮:我的書桌上,一枝雪白的馬蹄蓮插在花瓶中,鮮豔欲滴翹首以待——他沒忘了我的生日禮物。欣喜旋即卻又心裏納悶,不知為何往常的一束花變成了一枝?到中午為自己弄吃的,打開冰箱門——嗬,天哪,整整一大束菖蘭,鮮紅的淡粉的橘黃的花瓣,晃得我睜不開眼。花束送來陣陣幽幽的清香,在暑熱中散發著爽人的涼意。透明的花袋中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祝你生日快樂。

先生居然能想到冰箱保鮮,還特意在桌上單插一枝作為引子,可見煞費了一番苦心。驚訝之餘,終是又一次被深深打動。我的節日不再孤獨,它屬於我們兩個人。

7月是火熱的季節。7月很忙碌也很疲倦。

也許是命運的褒獎,生日總有故事。

35歲生日前後,遠在德國訪問。就在生日那一天,訪問的日程安排是參觀首都波恩的貝多芬故居。那幢白色的小樓就坐落在市區的某條大街,古老的建築寧靜而簡樸,門前窗口開滿鮮紅的繡球花。我踮著腳尖輕輕走向大師生前譜寫過不朽之作的古舊的鋼琴,腳步踩響了他曾遺留在每一寸空間裏的音符。我在二樓的窗前留了影,窗口低低回蕩著大師莊嚴而深沉的樂曲。我聽見命運詭秘的敲門聲、聽見田園溫柔的低吟、聽見英雄凱旋的號角、聽見全世界歡樂的合奏……我聽見他說: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噢,人啊,你當自助!”

在地球的另一端度過自己的35歲生日,在正直與真誠的大師故居為自己招魂——我不能不與人生重新締約。貝多芬以他的一生告訴後人如何生如何死,漫漫人生,我知道自己與命運的搏擊永無休止。

就這樣曲曲折折又坦坦蕩蕩地走到了41歲。

終於是“四十而不惑”了。疑惑的是,自己怎麼竟然就可以40歲?惑也不惑,不惑就奔知天命的年齡而去,便越發的讓人疑惑。

40歲生日之前一年,丈夫就出了遠門。臨走時說,在我生日的那天,無論他在哪裏,都將為我祝福。想著他的這番心意,黯淡中也有了一線亮色。我想起有一年杭州的一位朋友曾寄給我一張生日的賀卡,她在上麵親手畫了一隻大大的蛋糕,還插著許多蠟燭。後來我們在蛋糕上劃了幾條斜線將它“切開”,就算是“畫餅充饑”,然後開心地瓜分“吃”了。可見真情有時務一點虛,倒也蠻空靈怪浪漫的。

就準備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地過一個40歲生日。

臨近生日的時候,偏就有朋友打電話來,說為我特意訂了生日蛋糕,還在上麵專門寫了祝賀的詞句。又有杭州的朋友來北京出差,帶來了媽媽委托他送給我生日的鮮花。他們都說了一句同樣意思的話:既然你丈夫不在家,我們就得替他擔負這個義務。

我獨自麵對著這些禮物,猛然間淚眼朦朧。我忽而明白,40年的人生,支撐著我的柔弱生命主力的,就是親人、友人全部真摯的愛。

這愛可以驅使你走遍天涯海角,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

有了鮮花和蛋糕,一個人獨享未免可惜。便突發奇想地行動起來——向我的五位單身女友發出了生日聚會的邀請。既然是一個丈夫缺席的聚會,我便聲明一律不許帶男友和禮物。那天我們交談許多女人的事,那一天我們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40歲生日是我迄今為止經曆過的最有趣味最豐富多彩甚至發生了某種奇跡和不可思議之事的節日。在生日前一天我收到了寄自杭州家中的一盒磁帶和兒子的賀卡。生日那天早晨我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音響來播放這盤磁帶。從音箱中傳來的第一個聲音是我表弟和弟妹的,他們一前一後最後又一起說:祝你生日快樂!那般鄭重其事如同真正的電台播音員。然後是音樂,音樂以後就傳出了我父親的聲音。他講了許多話,那些話很深刻,令我感慨萬千。然後又是音樂,音樂以後便是母親講話。後來就有我妹妹和妹夫,再以後又是音樂,音樂中有一種奇怪的和聲,當我明白這是我妹妹剛出生四個月的兒子的哭聲時,禁不住捧腹大笑。那個時刻我們全家人的聲音充滿了我的房間,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代,生活在純真與友愛之中。雖然相隔千裏,家人卻與我同在。我呆呆地守著音響,聽了一遍又一遍。這真是我表弟精心策劃的一個傑作。我內心的感激之情伴隨著樂曲在房間每個角落久久縈繞……

那天中午我接到了媽媽從杭州打來的長途電話。抓起電話我已是泣不成聲。很久以來我沒有掉過眼淚了,而這時我真想大哭一場。40歲的我已遍嚐生活的酸甜苦辣,我走得太累可我注定還得咬著牙走下去。

媽媽在電話裏等了我很久,等待我的平靜。她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後來她終於告訴我,90多歲高齡的奶奶,就在剛才,很安詳地去世了。自然,奶奶無疾而終,應為喜喪。

這個噩耗使我難過更令我驚訝。後來很多天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我不知道奶奶為什麼要選擇我生日這一天走。也許隻是一個巧合,也許蘊涵著命運給你的某種難解的謎底。但在生命走向死亡的過程中,生比死更為艱難,因而也較之於死更為永恒。在餘下的生命中,你將如何活得更有價值更加堅忍?我質問自己,我茫然卻也清醒。

然而,與這個祖母辭世的消息一同降臨,比之此事更為神秘或者不可思議的是,窗台上的君子蘭,就在那天盛開了一叢金紅色的花束。

那年冬天君子蘭早已開過。往年也從未有在盛夏開花的先例。卻就在我生日的前半個月左右,從葉片的側翼,奇跡般地抽出了一枝花薹,然後是花苞。等待它開花的日子,便夢見丈夫歸來。他曾是那樣悉心地照料過它們,蒼翠的葉片上依然縈繞他的氣息。於是就偏偏等到我生日那天,君子蘭倏忽展開了嬌豔的橘紅色花瓣,團團朵朵組成一簇淩空旋轉的花環,高高擎起托舉給我。無論怎樣的理由,都不能使我信服這種“偶然”。我給自己惟一的解釋是:這一定是我丈夫從異地特為我送來的生日鮮花,這是他給我40歲的生日禮物。

那一天,我好像又重新活了一次。我長成了“我”,而生命卻剛剛開始。我不屬於我自己,我的節日屬於所有愛我寄望於我的人。

可我竟然一直沒有機會為媽媽過一次生日。媽媽的生日在初夏,這個時候我沒有一次在家中。媽媽如此重視我的生日,但媽媽從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媽媽把生命付與了她所愛的人卻沒有回報——我隻能像媽媽那樣,將愛轉付給我的孩子。每年,我都盡我所能為兒子過生日,他的年齡與我一起增長。生命在消逝也在新生。我們的腳步因循著一個又一個的圓,擦過圓周的邊緣,向著不可知的遠方延伸,這是否即是人類永遠的希望?

丈夫與我分別了一年半以後,終於在一個冬日回到家中。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了他在我40歲生日那天,為我準備的一件禮物。那禮物很小,卻是他親手製作。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如今它就放在我的書桌上,成為我們之間的秘密和我心裏永久的珍藏。

再過三天即是我的41歲生日。今年的生日我隻想和他靜靜地在草地上坐會兒,默默祝願天下的人們都有一個自己所期盼的節日。不要問人生的終點在哪裏,一年一度,每一個生日都是一個裏程碑。

§營造小窩

南窗巍巍的槐樹依舊,北窗外泡桐肥碩的闊葉已快撩著六樓的窗台。

椿樹細密,桃樹蔥蘢,珍珠梅秀氣,綠籬青翠;春天絲絲縷縷飛飛揚揚的花香,夏日層層疊疊清清涼涼的綠,秋季高高低低燦燦爛爛的金黃,總是輕柔而溫存地環繞著這幢普通的樓房。站在陽台上,隨時可有愜意的欣賞;天色已經灰暗,燈光闌珊,樹影婆娑,悠悠地散步去,就有穿過森林的感覺……

有綠地有樹木有大自然的氣息,在鋼筋鐵骨的都市,也就滿足。

樓下那偌大的一片空地,在這短短七年,被學院的園林工人培育成為一個鬱鬱蔥蔥的小花園。也許我們之間進行了一場無形的競賽,從一開始樓下的院子還是一片黃土時,我們就想在樓上的小窩裏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生態環境。

剛搬進來第一天早晨,睜開眼環視新家,一個問:怎麼樣啊?另一個說:我看不怎麼樣。

窗台上,形單影孤地放著惟一的一盆三葉梅,淡綠色的碎葉上浮著一層粉紅色的小花,在房間裏龐雜的家具中,揮發著僅有的靈氣和生動。陽台上空空如也,蕭瑟的北風刮得窗外的槐樹嗚嗚作響。春天吧,他說,你看春天的。

第一個春天他便不斷地從花店和市場買來一盆盆米蘭、龜背竹和蟹爪蓮,又請木匠做了專門的花架。因著這些翠嫩的綠色,房間裏頓時就有了些許親切。還從他父親那裏搬來一盆綠葉蓬勃的垂掛植物,後來經一位學生物的女朋友鑒定,是鴨蹠草。於是橫向縱向綠得很立體。室內花園初具規模,隻是除了三葉梅,仍然無花。

一日他早起鍛煉,回來時手裏攥著一把小草,莖上支著一根根淺綠色的肉刺,我說哎呀我就是想種太陽花呢,一插就活,天天早上一開一大片。他說他早就發現花圃的土堆上散落著一叢叢小草像是“死不了”,想必是去年散落的種子自己生長出來的也沒人要。又說陽台栽種草花最適合觀賞。果然那些不起眼的小肉刺,埋在土裏,不幾天便繁衍彌漫,將小小的花盆撐得滿滿。又過些天,從每枝葉莖的中心鼓起一個個飽滿的花苞,清晨的陽光剛投上窗邊,一溜的紅黃粉紫開得轟轟烈烈。走上陽台去,就似聽見嘁嘁嚓嚓的說話聲,應和著槐樹上的鳥叫,熱鬧得可以。

就決定在陽台上重點發展草花,尤其是爬蔓的牽延作物。可惜已是暮春,四處搜尋種子而不得,隻在鄰人處挖得一棵苦瓜秧,巴巴地栽上了。又弄來些一串紅的小苗,也是來者不拒,有一天居然從中長出一棵怪模怪樣的東西,舍不得拔去,待其稍稍長大,發現竟是雞冠花,失望之餘,爭論的結果還是百花齊放,多多益善。

那一春一夏的苦心經營,尚處於初級階段的陽台花園,到秋天居然也琳琅滿目。苦瓜結出好幾個脆生生的果實,任其老在枝上,表皮變得金黃,終有一日炸裂開來,露出內裏紅色絲絨般的卷角,如金鍾高懸,盎然生趣。太陽花疲倦地耷拉下它赭紅色的肉莖,頂端花蒂的種囊已經幹透,爆出黑芝麻粒般細小的花籽,我用一張張白紙接在盆邊,拿手指輕輕一彈,花籽淅淅瀝瀝落雨似的撒向掌心,麻癢癢的歡悅傳遍全身。再將那花籽分別包好,寫上紅、黃、紫、粉的字樣,明年請它們再來做客。

自此懂得了花籽的重要,提前便開始物色準備。老早就看好了他家院子裏一架爛漫的牽牛花,也專門去采了花籽來。在我的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朵的牽牛花,粉紫色,嬌豔婀娜,爬在牆上,一長串地蔓延開去,像一片彩雲,飄飄蕩蕩、輕輕柔柔,很是招搖。第二年夏天飄到了我家的陽台上,從此安營紮寨,落地生根。清晨總似被一抹霞光喚醒,眼前一片燦爛。也許偏愛的是花那種輕鬆自在的神態,幾次丈夫都想要改種蔦蘿,我卻執意不允。如今已是我家的“留守女士”,風風雨雨的攀著細繩遠遠眺望。

有一次去探訪宗璞大姐。她家的院子裏種了一片蔦蘿,用細竹竿搭了一扇架,拉上一根根麻繩,蔦蘿纏出一片清清爽爽的綠藤,綴滿鮮紅的小五星,像是迎麵一排別致的屏風。便討了種子第二年來種,歡歡喜喜地等著它纖巧的小手來撫摸。可長出來的嫩芽卻十分可疑,竟沒有一點蔦蘿的形狀。特意請了花匠師傅來做鑒定,結論是莧菜無誤。趕緊報告宗璞,何以偷梁換柱。宗璞也忍俊不禁,原來居然拿錯花籽而我又不識。由於熱愛蔦蘿心切,又跑一趟北大,再次播種。也許誤了花期,那蔦蘿爬了藤開了幾朵小紅花兒,卻總像個林妹妹似的愁眉苦臉,後來染上了白斑病,收了幾粒精貴的種子來年卻沒有發芽。於是蔦蘿的曆史暫告一段落,隻留下一個美麗而柔弱的夢。

蔦蘿引進不成,他的擴建項目卻日益增多。從他父母家剪來一截金銀花藤,說是可以扡插。又是蓋塑料薄膜又是不厭其煩地搬上搬下,倒是居然發出芽來,春天還很聽話地攀著繩子走了一個綠色的“8”字。到了冬天,隻管由它在陽台上扔著,蓋些擋風的紙殼,看上去枯藤幹枝的像是死了。可第二年早春,青草尚未發芽,它便早早地綠了,澆上些水,就一個勁往上躥,很是“皮實”。故金銀花學名忍冬,名副其實。然而長勢雖好,卻一連三年也不開花。等得不耐煩,趁他出門一年半不在家,開春時我幹脆到市場尋找了一株大棵的,換進原來的大花盆中,待他回來,已是一片繁茂蒼翠,那一年的金銀花竟開瘋了一般,早晨一片銀白,黃昏一片金黃,中午時一層綠葉夾一層黃白相間的碎花,猶如一幅厚重的波斯地毯。他出出進進,故意扇著鼻子做深呼吸,得意地說好香真香啊,你看它不是開花了麼?我說這是我的創作。不懂。也不解釋,將錯就錯,讓給他一個安慰。

忍冬不怕北方的冬天,可其他的盆花,入冬前就得統統搬回房間。盆花入室可是件麻煩的事,一春一夏的塵土,得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揩擦幹淨。但因了它們,冬天不再寂寞——虎刺梅,亦名聖誕花,專在隆冬時節開放。長滿硬刺的枝條上,伸出一節節短短的小莖,四瓣的花形似乎有些方正,血紅血紅地翹立著,十天八天不謝。看它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冬天就似乎有些誤會。水仙總是不可缺少的,卻因為不忍切割,葉片年年瘋狂發作得像大蒜一樣。有一次他居然還在攤上買到兩盆北方罕見的蘭花,清香淡淡彌漫,幽靈般在空氣中走動,疑是回到了江南老家。龜背竹也稱透葉蓮,碩大的葉片如伸開的巨掌,一年一層,掌間有長長圓圓的孔隙,綠傘一般撐在我頭頂,時時疑有水珠滴下。春節時就輪到了君子蘭獨占鼇頭,品種雖平常,開花時仍是驚天動地的輝煌。仙鶴一般飛來,含著永遠高貴的微笑,俯視眾生。有一年竟然一冬一夏花開兩度,卻又從此消失在綠色的雲彩裏,播下至今未解的神秘。

米蘭入室後,還會最後一次開花。金色的小米粒微微啟開,香氣穿牆而去,經久不散。他最寵愛米蘭,每天任是再忙,也不忘給喜光的米蘭移動花盆追尋陽光。然而北方的冬天過於幹燥,米蘭一天天落葉紛紛,情緒就一日日低落。無論噴水還是買了空氣加濕器來全力搶救,都無濟於事。冬季將盡,米蘭已如脫毛的公雞,葉片所剩無幾。這便是他一年裏最傷心的日子。熬到開春時把米蘭挪上陽台,幹烈的春風一吹,米蘭便急劇萎靡,不幾日終於香消玉殞,魂飛九天了。多年來,米蘭過冬一直是他的重點“攻關”課題,每年仍有青翠欲滴的盆栽米蘭,從花店走上我家的陽台和窗台,再變成一堆枯枝從垃圾通道回歸自然。今年又有三盆米蘭懷著新的希望濃香四溢,但願它們這一次能夠越過春天,在此長駐久安。

所有的家養盆花之中,最使我們洋洋自得也是最令客人驚異的,不是什麼矜貴的名花,而是從一開始就“移民”來此的那盆碧綠碧綠的鴨蹠草。高高地供奉在書櫥頂端,垂下孔雀尾巴似的長長的莖葉,冬夏四季常青。那還是搬進新居的第二年春,他忽有一日望著木製的窗簾盒久久發呆,突發奇想說,噯,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準保讓你大吃一驚——就去買了五六個極小的瓦盆,填上土肥,將原有的鴨蹠草掐下一截截葉莖埋進土中,擱置在窗台上。一夏天就眼看著那一撮撮綠芽迅速膨脹,葡萄似的噌噌往下垂掛。到了秋天,葉片肥肥大大,已是綠屏一般豐厚。他便露出詭秘的笑容,雙手將那一隻隻小花盆托舉進屋,登上寫字台,把它們一個個放進窗簾盒蓋與天花板的空間裏,竟是不長不短的正合適,再一溜排開,梳理羽毛一般整理完畢,然後跳下地,說聲好了,十分自得地抬起頭——

落葉紛紛的窗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瀑布,密密匝匝地從天而降,歡歡地流淌。葉片恰好垂在玻璃中間,窗戶就像一個巨大的畫框,鑲出一幅夏季風光。

從此我便在這綠葉的包圍中,伏案而作。襯著窗外變幻無窮的槐樹的背景。

瀑布一日日源遠流長,亦如神話裏的那個長發妹,墨綠的長發流蘇般蓬勃伸展。到來春,已將近長至窗台,待到槐樹發出新芽,便把它們搬出屋外,再重新如法炮製。又一個秋,又一個冬,瀑布重又一瀉如故。我說,我說它是條季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