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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感受生活(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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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來,總會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一摸葉片,然後說:“噢,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和辛苦?

辛苦中最講究的,是肥。北京人養花,喜用麻醬渣。一塊錢一袋,攤上就有賣的。還有馬蹄掌,剪碎了做底肥,含磷極多。我們又發明了米泔水,每日淘米,將泔水存下,發酵一兩天就可用。他說北方的水多含堿性,酸性的米泔水可起中和作用。果然肥效甚好,成本也低。此法持之以恒,經久不衰。隔三差五的殺條活魚,洗魚水也是最佳有機肥之一。但到冬季盆花入室,就隻能暫用些無異味的成品肥料代替。曾有一位老人來訪,恍然大悟地認可說,冬季施肥就像老年人仍然需要感情一樣。

養花至今,已有不少品種陸續南下,被我杭州的父母“引進”——如今在杭州家裏的陽台上,金銀花枝繁葉茂,終日花開不斷,香溢四鄰。太陽花也團團簇簇地湊趣,日日替我陪伴父母,也算是一盡孝心。鴨蹠草幾乎長成一片綠洲,大有失控的趨勢。想必日後如開一家花店,弄個老板娘當當,至少不會虧本。

七八年過去,新居已成舊舍。養花雖說一直由他承包,我畢竟時時參與,也頗有心得。每天坐在家裏工作,營造小窩的自然環境就成為一種精神的需要,或者說是一種生活方式。不求豪華的設施,隻求舒適寧靜和樸實自然的氣氛。再說,創作之餘,別有所鍾,也是一種自我調整。從小苗出土到鮮花盛開,最後搜集種子,帶給你年年的盼望,以及寫作以外另一種創作的樂趣。

回頭望,陽台角落上一盆小小的曇花,正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搭著令箭荷花,策劃著它來日的偷襲。那棵頂天立地的扶桑張牙舞爪地伸向藍天,枝頭綴著幾托今晨新綻的骨朵,在習習秋風中頷首搖曳。若是從樓下往陽台上看,那豔紅豔紅的扶桑花,一定很像一家新開張的店鋪門前,高高掛著的一串幌子。數一數有幾個幌子,就知道裏頭是供應小吃還是宴席。

§閑話稀粥

那一年,同許多作家一起,去西柏林參加地平線藝術節,又在德國各地轉了一大圈,等到順訪法國巴黎時,已是離家的第四個星期。

其實從下飛機吃過第一頓飯開始,渾身就有點兒不對勁,也說不上哪裏不舒服,反正是不舒服。過了時差反應也沒有暈機暈車,可就是身虛腿軟的老打不起精神。老覺著餓卻沒有食欲還有點惡心。第四個星期,不適感愈發強烈,身心均空空蕩蕩。原以為自己適應性挺強,便不由懷疑腳下的地球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

在巴黎,和舒婷一同住在一位法國朋友家裏。

那朋友家的女主人去了羅馬,朋友就宣布說,這一周的廚房可以由我們支配。廚房寬敞清潔,爐具、餐具、冰箱、洗碗機一應俱全。過了三周的旅館生活,家庭廚房突然勾起一種遙遠的親切。我和舒婷東摸摸西瞧瞧,不約而同去開冰箱的門。

我們都有點失望。是的,我們兩個人好像都在尋找同一種東西。我們誰也沒有問誰,可我們關上了冰箱門又去開食品櫃的門。

朋友走過來說:咖啡在這兒,牛奶在那兒,還有奶酪、果醬、雞蛋、麵包……

我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繼續東張西望。

朋友不解地說:我們隻是在這兒做早飯,你們還需要什麼?

我看舒婷,舒婷看我。

我說:我們想找一點兒米……

舒婷噗地笑出聲來,連聲說:是的是的,我們隻想找一點兒米。

朋友就傻傻地愣在那兒。他的漢語很不錯,可他還是問:什麼,請你再說一遍。

我們就又重申了一遍對於米的渴望,還順便描述了一下那種白色的大米的形象特征,最後盡可能簡練地強調了它的重要性。

朋友似乎是聽懂了。然而他的表情卻越發地困惑起來。

他說:“我已經說過,我們不會在家裏吃午餐或晚餐,我們不需要大米。如果你們想吃米飯,我們可以去中國人開的餐館,好嗎?”

舒婷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不,不是做米飯,我們要燒粥,粥,明白嗎?”

我禁不住大笑:“是的,我們想喝粥,就是稀飯,我們早餐要吃稀飯,我們已經想了三個星期,我們忍無可忍啦!”

朋友恍然大悟,也許是更加困惑。但西方人尊重他人的習慣使他不得不對我們這一特殊要求表示理解。他嘟噥說:“好了好了,吃稀飯,可是我不知道夫人把米放在哪裏……”

那時候舒婷已經奇跡一般地從食品櫃角落裏,拽出一袋包裝精美的泰國大米。我們如遇救星,三呼萬歲,興奮程度絕不亞於非洲饑民望見空投食物。我們相視而樂,鬆一口長氣。彼此的目光裏都有些對於我們理想之共同和配合之默契的慶幸和驚訝。自然,身在異國,喝粥也得有個粥伴才是。

第二天兩人早早起來,一本正經地淘米燒粥。鍋開之後,縷縷熱氣在廚房升騰繚繞,如一雙溫柔的手,將滿腹心思撫順捋平;情緒就漸漸舒展起來。聽著鍋裏的米咕嘟咕嘟地翻滾,覺得那個早晨無比美好。不時掀開鍋蓋觀察,粥漸稠黏,才想起根本沒有任何就粥的小菜——什麼皮蛋香幹醬菜花生米統統都遠在天邊。失望之餘,徹底搜查行裝,我居然還找出來一小包精製榨菜,(是臨上飛機前,丈夫塞在我的包裏的。這會兒不得不感謝他的深謀遠慮。)不由歡欣鼓舞。於是匆匆將粥盛出,顧不得燙嘴,顧不得實際上的粥並未爛熟甚至可以說是清湯寡水,就迫不及待饑不擇食狼吞虎咽稀裏糊塗地喝了起來。喝得滿頭冒汗,竟還沒忘了到客廳裏去邀請那位成全了我們的法國朋友:

嗨,你也喝一點粥吧,怎麼樣?

朋友往我們的盤子裏望了一眼,那裏除了清湯和米粒還有幾根榨菜以外,什麼也沒有。他聳聳肩,搖搖頭,寬容地笑了笑,繼續喝他的咖啡去了。

一碗稀粥下肚,頓時精神煥發,五髒六腑和諧熨帖,周身通達舒暢,真是說不出的愜意。那一天漫遊羅浮宮長廊,步伐矯健而紮實,情緒飽滿而高昂。尤其是想到在巴黎的一周內,每日早晨都有自己炮製的稀粥墊底,便對法國之行充滿信心。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自從喝過這其實並不太合格的稀粥之後,我和舒婷不約而同地體會到,前些時渾身的不適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們食欲大增,興趣盎然,談笑風生,精力充沛。我們避而不談關於稀粥的話題,但我想我們都已徹底明白在德國時總覺得不對勁的真實原因。

廉價稀粥引發的徹悟,在事後給予我廉價的安慰。用泰國大米簡易製作的稀粥,幫助我對本人的主體構造產生了新的了解。在那次出國訪問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屬於開放狀態能夠接受任何新生的或新鮮的事物。我甚至時刻警惕自己防範自己不要受“拿來主義”的影響和汙染,以免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改換了自己的人種。但發生了巴黎公寓的稀粥事件後,我對自己不再有這類擔心。我為自己擁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中國胃,以及由這個胃所決定的頭腦、服飾和一切,而驕傲地屹立於香榭麗舍大街。

回國的飛機抵達機場,丈夫因出差恰恰在外,隻好委托了一位親戚來接我。我一眼便看見他手裏提了一隻藍色的塑料筐,裏頭放著一隻白色的保溫杯,還有一隻小小的玻璃瓶。坐上汽車,那杯子和瓶子便隨著車的顛簸嘩嘩啦啦響動。我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麼東西,來接我幹嗎帶這個?

他回答說:這是給你的。

給我?什麼好吃的?

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稀粥唄,還有你愛吃的老虎醬。

停一停,又補充:你老公臨走時再三關照的,下了飛機,什麼也不用給你做,說你就想喝粥。又怕到了家再做你等得心急,特意讓你姐先做好了帶著。

無語。心裏直犯嘀咕,分別一月,真不知丈夫何以有如此突飛猛進的體貼入微。感動之餘,想起自己在德國給家裏的信中,定是流露過強烈的思粥情緒。其實,我在國內時並非是無粥不行的稀粥愛好者或是稀粥專業戶,丈夫對我這種在異國他鄉產生的反常粥戀,大概進行了深層的解析而後作出了某種判斷。他到底是想鼓勵我還是要借題發揮點兒什麼?謝天謝地幸好他這會兒不在。

急急地擰開瓶蓋,老虎醬的清香撲鼻而來。這種用香菜末、鮮黃瓜丁、青辣椒絲加鹽、味精和香油拌成的北方夏季涼菜,就著稀粥、烙餅做晚餐,確實是勾人食欲而任何西式食物都不可替代的美味。

那天晚餐我喝粥。滿滿一大杯粥,獨自一人可喝個痛快喝個踏實喝個過癮,喝撐了就是喝趴下也沒人妨礙你。但我卻不知為什麼,隻喝了一小碗就再也喝不下了。

我重又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渾身不舒服心裏空蕩蕩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幹嗎非要喝粥不可,喝得這麼興師動眾這麼積重難返這麼深情這麼悲壯。莫非稀粥已流入我的血液?如果我真的患有粥樣動脈硬化,那我實際上已是不可救藥。

想到自己原來竟是如此的不可改變,心裏漾起一層粥樣的泡沫,很是悲哀。

§稀粥南北味

稀粥在中國,猶如長江黃河,源遠流長。

可惜我輩才疏學淺,暫無從考證稀粥的曆史。隻能從自己幼年至今喝粥的經曆,體察到稀粥這玩意兒,曆經歲月滄桑朝代更迭而始終長盛不衰的種種魅力。甚至可以絕不誇張地說,稀粥對於許多中國人,亦如生命之源泉,一鍋一勺一點一滴,從中生長出精血氣力、聰明才智,還有順便喝出來的許多陳規和積習。

少年時代在杭州,江浙地方的人愛吃泡飯。所謂泡飯,其實最簡單不過,就是把剩下的大米飯攪鬆,然後用水燒開了,就是泡飯。泡飯裏有鍋底的飯鍋巴,所以吃起來很香。一般用來作早餐,或是夏季的晚飯。佐以醬瓜、腐乳和油炸蠶豆板,最好有幾塊油煎鹹帶魚,就是普通人家價廉物美的享受了。對於江南一帶的人來說,泡飯也就是稀飯,家家離不開泡飯,與北方人愛喝稀粥的習性並無二致。

我的外婆住在杭嘉湖平原的一個小鎮上,那是江南腹地旱澇保收的魚米之鄉。所以外婆家愛喝白米粥,而且煮粥必用粳米。用粳米燒的粥又黏又稠,開了鍋,廚房裏便霧氣蒙蒙地飄起陣陣甜絲絲的粥香,聽著灶上鍋裏咕嘟咕嘟白米翻滾的聲音,像是有人唱歌一樣。熄火後的粥是不能馬上就喝的,微微地燜上一陣,待粥鍋四邊翹起了一圈薄薄的白膜,粥麵上結成一層白亮白亮的薄殼,粥米已變得極其柔軟幾乎融化,粥才成其為粥。那樣的白米粥,天然地清爽可口,就像是白芍藥加百合再加蓮子熬出來的汁。溫熱地喝下去,似乎五髒六腑都被清洗了一遍。

我母親在這樣一個美好的白米粥的環境下長大,自然是極愛喝粥甚至是嗜粥如命的。她自稱粥罐——每日不過一小碗米飯的量,而喝粥卻能一口氣吃上三大碗。隻要外婆一來杭州小住,往日匆匆忙忙炮製的杭式方便快餐泡飯,就立即被外婆改換成天底下頂頂溫柔的白米粥。外婆每天很早就起床燒粥,燒好了粥再去買菜;下午早早地就開始燒粥,燒好了粥再去燒菜。於是我們家早也喝粥,晚也喝粥,而且總是見鍋見底地一搶而空。南方人喝粥就是喝粥,不像北方人那樣,還就著饅頭烙餅什麼的。因此喝粥就有些單調。粥對於我來說,自然是別無選擇,我的喝粥多半出於家傳的習慣。那個時候,想必稀粥尚未成為我生活的某種需要,所以偶爾也抱怨早上喝粥肚子容易餓,晚上喝粥總要起夜。而每當我對喝粥稍有不滿時,外婆就皺著眉頭,用筷子輕輕敲著碗邊說:

小孩真是不懂事了,早十幾年,一戶人家吃三年粥,就可買上一畝田呢。你外公家的房產地產,還不是這樣省吃儉用掙下來的……

舅舅補充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於是我就從粥碗上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的外婆。外婆喝粥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她喝飽了以後,放下筷子,必得用舌頭把粘在粥碗四邊的粥湯舔幹淨,幹淨得就像一隻沒用過的碗,那時外婆的粥才算是真正喝完。我想外婆並不是窮人,她這樣喝粥樣子可不太好看。那麼難道外公家的產業真是這樣喝粥喝出來的嗎?人如果一輩子都喝粥,是不是就會有很多很多錢呢?看來粥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然而,外婆的白米粥卻和我少女時代的夢,一同扔在了江南。

當我在寒冷的北大荒原野上啃著凍窩頭、掰著黑麵饅頭時,我開始思念外婆的白米粥。白米粥在東北稱作大米粥,連隊的食堂極偶然才炮製一回,通常是作為病號飯,必須經過分場大夫和連首長的批準,才能得此優待。有頑皮男生,千方百計把自己的體溫弄得“高燒”了,批下條子來,就為騙一碗大米粥喝,是相互間公開的秘密。後來我有了一個小家,便在後院的菜園子裏,種過些豌豆。豌豆成熟時剝出一粒粒翡翠般的新鮮豆子,再向農場的老職工討些大米,熬上一鍋粥,待粥快熟時,把豌豆摻進去,又加上不知從哪弄來的一點白糖,便成了江南一帶著名的豌豆糖粥。一時饞倒連隊的杭州老鄉,紛紛如蝗蟲擁入我的茅屋,一鍋粥頓時告罄,隻是礙於麵子,就差沒像我外婆那樣把鍋舔淨了。

豌豆糖粥是關於粥的記憶中比較幸福的一回。在當時年年吃返銷糧的北大荒,大米粥畢竟不可多得。南方人的“大米情結”,不得不在窩頭苞米麵發糕小米飯之間漸漸淡忘或暫時壓抑。萬般無奈中,卻慢慢發現,所有以粗糧製作的主食裏,惟有粥,還是可以接受並且較為容易適應的——這就是大子粥和小米粥。

最初弄懂“大子”這三字,很費了一番口舌。後來才知道,所謂大子,其實就是把玉米粒軋成幾瓣約如綠豆大小的幹玉米碎粒。用一口大鍋把玉米子添上水,急火煮開鍋了,便改為溫火燜。燜的時間似乎越長越好,時間越長,子就熬得越爛,越爛吃起來就越香。等到粥香四溢,開鍋揭蓋,眼前金光燦爛,一派輝煌,盛在碗裏,如捧著個金碗,很新奇也很莊嚴。

大子粥的口感與大米粥很不相同。它的米粒飽滿又實沉,咬下去富有彈性和韌勁,嚼起來挺過癮。從每一粒子裏熬出的黏稠漿汁,散發著秋天的田野上成熟的莊稼的氣息,洋溢著北方漢子的那種粗獷和力量。

煮大子粥最關鍵的是,必須在子下鍋的同時,放上一種長粒的飯豆。那種豆子比一般的小豆綠豆要大得多,紫色粉色白色還有帶花紋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五彩的豆子在鍋裏微微脹裂,沉浮在金色的粥湯裏,如玉盤上鑲嵌的寶石……

小米粥比之大子粥,喝起來感覺要溫柔些細膩些,且有極高的營養價值,又容易被人體吸收,所以北方的婦女用其作為生小孩坐月子和哺乳期的最佳食品。我在北大荒農場的土炕上生下我的兒子時,就有農場職工的家屬,送來一袋小米。靠著這袋小米,我度過了那一段艱難的日子。每天,幾乎每一餐每一頓,我喝的都是小米粥。在掛滿白霜的土屋裏,冰涼的手捧起一碗黃澄澄冒著熱氣的小米粥,我覺得自己還有足夠的力量活下去。熱粥一滴滴溫熱我的身體烤幹我的眼淚暖透我的心,我不再害怕不再畏懼。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稀粥遠非僅僅具有外婆賦予它的功能,它可以承載人生可以疏導痛苦甚至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命運。

也許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擯棄了遠方白米粥的夢想,進入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小米粥的情境;我無可依傍惟有依傍來自大地的慰藉,我用純潔的白色換回了收獲季節遍地的金黃。至今我依然崇敬小米粥,很多年前它就化作了我闖蕩世界的精氣。

然而,白色和金色的粥,並未窮盡我關於稀粥的故事。

喝小米粥的日子過去很多年以後,我和父母去廣東老家探親,在廣州小住幾日,稀粥竟以我從未見過的豐富絢麗,以其五彩斑斕的顏色和別具風味的種類,呈現在我麵前。街頭巷尾到處都有粥攤或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爐火上,熬得稀爛的薄薄的粥湯正咕咕冒泡,一邊擺放整齊的粥碗裏,分別碼著新鮮的生魚片、生雞片或生肉片,任顧客自己選用。確定了某一種,攤主便從鍋裏舀起一勺滾燙的薄粥,對著碗裏的生魚片澆下去,借著沸騰的稀粥的熱量,生魚片很快燙熟,再加少許精鹽、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動攪拌一會兒,一碗美味的魚生粥就炮製而成。

魚生粥其味鮮美無比。其粥入口便化,回味無窮;其魚片鮮嫩可口,滑而不膩。一碗粥喝下去,周身通達舒暢,與世無爭,別無他求。我在廣州吃過燒鵝乳豬蛇羹野味,卻獨獨忘不了這幾角錢一碗的生魚粥或雞絲粥。

從新會老家回到廣州,因為等機票,全家三口人住在父親的親戚家中。那家有個姑娘,比我略小幾歲,名叫阿嫦。阿嫦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為我們煲粥,作為第二天的早餐。她有一隻陶罐,口窄底深,形狀就像一隻水壺。她把淘好的米放在罐子裏,加上適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爐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據說後半夜爐火漸漸複燃,粥罐裏的米自然就被燜個透爛。到早晨起床,隻需將準備好的青菜碎丁、切碎的鬆花蛋、海米丁,還有少量肉末,一起放入罐內,加上些作料——真正具有廣東地方家庭特色的粥,就煲好了。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清香爽口,讓人喝了一碗還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圓才肯作罷,而且內容豐富,色澤鮮豔——綠的菜葉紅的肉丁黑褐色帶花紋的鬆花蛋和金黃色的海米,襯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點彩派的斑斕繪畫。

廣東之行使我大開稀粥眼界,從此由白而黃的稀粥“初級階段”,躍入五彩繽紛的“中級階段”。稀粥的功能也從一般聊以糊口、解決溫飽的實用性,開始邁向對稀粥的審美、欣賞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時再重讀《紅樓夢》,才確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原來真有悠遠的粥文化。

便嚐試喝八寶蓮子粥,喝紅棗紫米粥,喝臘八粥,喝在這塊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麗或簡樸的各式各樣的粥。最近去湖南,在婁底那個地方的漣源鋼鐵廠食堂,就喝到一種據說是“舂”出來的米粥。粥已近糊狀,但極有韌性,糊而刁,稠而光潔,聞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卻有幾位外國朋友,一聽稀粥,聞粥色變,發表意見說,為人一世,最不喜歡吃的就是稀粥,並且永遠不能理解中國人對於粥的愛好。

我想我們並非是天生就熱愛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淵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質,也許隻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貧窮。糧食的匱乏加之人口眾多,結果就產生稀粥這種頗具中國特色的食物,覆蓋了大江南北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一喝幾千年。

如今我們已不會因為糧食不夠吃而喝粥,也不會因為沒有錢買糧而喝粥,我們喝粥是因為祖先遺傳的粥的基因。粥的基因是否同人體血脂的黏液質形成有關?為什麼一個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黏黏糊糊、湯湯水水的脾性?以此為缺口,研究生命科學的學者們便會找到重大突破也說不定。

可作為主婦的我,如今卻很少熬粥。我們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簡單,我想許多家庭逐漸淡化了粥,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沒有時間。粥是貧窮的產物,也是時間的產物。糧食和資金勉強具備,但如果不具備時間,同樣也喝不成粥。我們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麵包和袋奶,晚餐有麵條,還有偷工減料的食粥奧秘——回歸泡飯。

所以如今一旦喝粥,便喝得鄭重其事,喝得不同凡響;要提前洗好小米配上黑米再加點紅棗和蓮子,像是一個隆重的儀式。聽說市場已經推出一種速成的粥米,那麼再過些日子,連這儀式也成了一個象征。當時間的壓力更多地降臨的時候,稀粥是否終會愛莫能助地漸漸遠去?我似乎覺得下一代人,對稀粥已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和濃烈的興趣了,你若問孩子晚飯想喝粥麼,他準保回答:隨便。

仔細想想孩子的話,你突然覺得所有這些關於稀粥的話題,其實都是無事生非。

§窗前的樹

我的窗前有一棵樹。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冠差不多可達六層的樓頂。粗壯的樹幹與三層的陽台相齊,碧綠而茂密的樹葉部分,恰好正對著我四樓的窗戶。

坐在我的書桌前,一樹濃蔭收入眼底。從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著意的或是不經意抬頭,終是滿眼的賞心悅目。

那樹想必已生長了多年。我們還沒搬來的時候,它就站立在這裏了。或許,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它就已成為一棵樹了。就因著它的緣故,我們曾真心希望能擁有這個單元的一扇窗。後來果真如願,我們從此天天享受著它的清涼與恬靜,便因此很是滿意,很覺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樹都沉穩些。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隻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決不喧嘩。又過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隻隻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雲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你循著這馥鬱走上陽台,你的身子為之一震,你的眼前為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嫋嫋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蕩曳,花氣熏人,人也陶醉。便設法用手鉤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裏,如一個聖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輕輕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開花的日子,是我們的槐花節。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許輕鬆。

夏的洋槐,巍巍然鬱鬱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驕陽下如華蓋蔽日,烈焰下送來陣陣清風。夏的淫威都由它承受,時而就愧愧自問,知人其實很是怯弱。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刮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它翻滾它旋轉它戰栗它呻吟;曾有好幾次我以為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我窺見它的樹幹卻始終巋然。大雨過後,它輕輕抖落樹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著水分,安詳而平靜。

那個時刻我便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自己的心似乎也變得幹淨而澄明。雨後清新的濕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樹木做成的呢?否則為何它負載著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綠色,到秋,豔陽在樹頂塗出一抹金黃,不幾日,窗前已是裝點得金碧輝煌。秋風乍起,金色的槐樹葉如雨紛紛飄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樹葉的沙沙聲打斷。我明白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它們從不纏纏綿綿淒淒切切,它們隻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揮揮手連頭也不回。它們離開了槐樹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拋去了陳舊,是一個必然一種整合一次更新。它們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還原給自己。它們需要休養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卻所有的陳詞濫調而尋找新的開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駁而殘缺的樹,我並不怎樣的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它們明年還會再回來。

冬天的洋槐便靜靜地沉默。它赤裸著全身一無遮擋,向我展示它的挺拔與驕傲。或許沒人理會過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獨卻活得自信活得瀟灑。寒流搖撼它時它黑色的枝條儼然樂隊指揮莊嚴的手臂,指揮著風的合奏。樹葉落盡以後,樹權間露出一隻褐色的鳥窩,肥碩的喜鵲啄著樹枝喳喳歡叫,幾隻麻雀飛來飛去到我的陽台上尋食,偶爾還有烏鴉的黑影匆匆掠過,時喜時悲地營造出一派生命的氣氛,使我常常猜測著鳥們的語言,也許是在提醒著我什麼。雪後的槐樹一身素裹銀光璀璨,在陽光還未及融化它時,真不知是雪如槐花還是槐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