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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感受生活(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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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的洋槐樹便如一幅幅不倦變幻的圖畫,鑲入我窗口這巨大的畫框。冬去春來,老槐衰而複榮、敗而複興,重新回來的還是原來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來的那棵槐樹了——它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滴漿汁,都由新的細胞、新的物質構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樹。

年複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過了六個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與槐樹無言相對的時間將超過所有的人。這段漫長又真實的日子,槐樹與我無聲的對話便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鮮木耳、野韭菜花、梧桐籽

一家人,星期日外出郊遊;或是在寒假裏,忙裏偷閑地去度假。怎麼玩法最過癮呢?如果問我,我一定說:想法弄點兒吃的唄。

當然不是去飯店了,也不是草地上的午餐,甚至也不是野炊。野炊要帶家什還得在指定地點,怪麻煩的;飯店就別提了,隻是把餐桌挪了個地方。

既然是去大自然裏風光,就把大自然玩個透徹。別老是走啊走啊地走個沒完。停下來,彎彎腰,低下頭,睜大眼,你就會發現,草地上樹林裏湖邊溪邊橋下,原來還藏著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呀。那東西,都是城裏花錢也買不著的呢。若是錯過,就太可惜太可惜啦。

我們給這種野人一樣找東西吃的玩法,起了一個文雅的名字,叫做:品嚐山水。也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之意。

那年夏天,和媽媽、丈夫去鏡泊湖,早晨起來在山坡的樹林裏閑逛,薄霧繚繞,鳥鳴聲聲,露水濕了鞋,花粉沾了衣。幾個人東張西望的,忽然就發現橫倒在草叢中的一根根柞木上,落滿了一隻隻油亮亮的黑蝴蝶。翅膀濕漉漉沉甸甸的,卻不飛走。再細看,分明是一大朵一大朵肥厚的黑木耳,飽含著水分,新鮮又滋潤地昂首翹立著。媽媽像孩子一樣叫起來,說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活著的木耳哩。丈夫二話不說蹲下就埋頭收割,隻一小會兒,雙手就捧滿了這黑色的花瓣,連手都沒地方放了。三個人都圍著柞木,盡挑大朵的采,媽媽拿出手帕兜著,就是見了金礦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興奮。腿都酸麻了,好容易站起來,一抬頭,卻又見身後的一棵柞樹,那粗糲的樹幹上,竟也密密麻麻地長滿了烏金般的黑耳朵。樹挺高,伸手夠不著,急得團團轉,丈夫居然急中生智蹲下身子,示意我踩著他肩膀去采。搖搖晃晃、哆哆嗦嗦的,終於得了逞。手帕不夠用了,又脫下外衣來裝。回家的路上,隻聽見林子裏三個人嘻嘻哈哈的回聲,記得腰都笑疼了。

後來就走到鏡子般的鏡泊湖岸邊,用清清的湖水把鮮木耳一朵朵洗淨了,送到招待所的夥房去,請師傅做了一個清炒木耳。那鮮涼爽口滑潤的滋味,散發著山林裏草木的清香,多年過去,依然難忘。

回到哈爾濱,陪媽媽去太陽島。走遍楊樹林白樺林,林深處自是一派天然和幽靜。忽然就聽得丈夫發出很響的鼻吸,眼鏡片在綠色的草叢中閃閃發亮。你們聞到了吧?他的樣子很激動。我說你又發現了什麼啊?——是野韭菜,真的,是野韭菜花!你們看啊,一大片呢……

果然,星星點點的,綠色中浮遊著一枝枝青白色的小花,麥穗似的,羞腆地半合半閉,細長的嫩莖在風裏搖曳著。輕輕一掐,那花莖噗地折了,溢出淺綠的汁水,空氣裏充滿了濃烈的韭菜香。掌心裏,是一朵朵夏天的雪絨花。

那天晚餐,將韭菜花擀碎了,揉在麵裏,隻放少許精鹽和豆油,烙餅,餅奇香誘人,連不愛吃麵食的杭州媽媽,也一氣吃了三大張。餘香繞梁三日不散,被媽媽帶去江南同爸爸分享。以前所喜醃漬的韭菜花罐頭,從此側目而視。

由此可見,遊山玩水之樂趣,還看你是否善於接受大自然無償的饋贈。

遠處的,先不說也罷。其實就在身邊,具有可吃性的東西也實在很多。

初夏時節的頤和園,過石舫往後湖的長堤那兒走,就在玉帶橋下,有許多桑樹。若是趕的時候好,隻見落一地紫紅的桑葚,酸甜酸甜的,吃不了還可兜著走。昆明湖的湖堤下,石縫裏可摸到一隻隻肥碩的活螺螄。有一年,我們帶著兒子,摸回一大飯盒,回家用清水養上幾天,剪去後尾,辣醬炒了,美美吃上一頓。人問那孩子北京哪兒最好玩,就總說是頤和園。秋天的香山,滿目紅葉,視覺很飽和,眼感很滿足,回程時,留心著尋找梧桐樹(是那種樹幹細高、樹葉瘦長的中國梧桐)。運氣好,可在樹下拾得一片片船形的幹葉子,葉子片上布滿網狀的絲莖。就在“船舷”上,鑲著一粒粒圓圓的淺褐色的梧桐子。把那豆粒似的梧桐籽收集起來,回家用熱鐵鍋炒了,嚼得嘣嘣響,比什麼瓜子都有嚼頭,香得很實沉很稚拙,自以為圓了童年時一個梧桐樹下的夢。

春天沒有果實,卻有的是鮮花。北京城裏大街小巷的洋槐樹,那一串串潔白如銀、冰淩似的槐花,順手摘來,扔進嘴裏,甜津津香得喉嚨直想打噴嚏。

每次出去玩,總想有新的發現。大自然的草木葳蕤,生命彼此在無言地交流和循環,漠視它們真是一種罪過。不經意地,又覓見蒼勁的柏樹,綴著銀灰色的柏子,珍珠似的寧靜。想起一種中藥,叫“柏子養心丸”……卻不敢隨便采來吃了,種植的樹,不比野生。玩樂之中,還有幾分戀樹的愛心。

有時候,連自己也奇怪,如今又不是三年困難時期,每天按著營養食譜吃飯,卻是魚肉無味,隻思野菜。城裏的人,怎麼就越吃越饞了呢?

解饞的出路之一,自然是去品嚐山水了。

一家人,星期天節假日出遊,飽覽山水,還恨不能把大自然的精氣,都吞咽入五髒六腑,才算是同那山水融成了一體。汙濁而擁擠的城市正在一日日損壞著我們的感官和味覺——到野外去吧,去弄點兒吃的!去找桑葚、梧桐子和野韭菜花。那短暫的驚喜會給我們長久的回味。

§鸚鵡流浪漢

城裏愛鳥的人,通常都喜歡漂亮的虎皮鸚鵡。一身綠黃或是藍黃的羽毛,斑斕璀璨的,養在木籠子裏掛起來,聽它婉轉啁啾的吟唱,既賞心又悅耳。

但那是第幾隻了呢?我總想問。最開始的那一隻,現今是在誰家的籠子裏還是真如它所願飛向了自由的藍天呢?

我是在虎皮鸚鵡不止一次地“逃跑”後,才發現它的這種習性的。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室內的暖氣燒得很熱,我開了陽台的門透氣。過了一會兒,我想去把門關上。就在我把門往回帶的那會兒,我的手碰到了一個軟遝遝的東西,把我嚇了一大跳,那東西黑乎乎涼颼颼的,就蹲在外麵的窗台上,不停地顫抖。看仔細了,卻是一隻小鳥,好像是凍僵了的樣子。壯壯膽伸出手一把抓住它,它溫順乖巧得絕無反抗之意。用掌托著,舉在燈下,才看清是一隻綠頸黃翅的虎皮鸚鵡,身子小小,半死不活地耷拉著腦袋,微微有一絲氣息。兩隻腳爪,也許是凍傷或是槍傷,一個隻剩下兩枚腳趾,另一個,一枚爪子也沒有,隻留一坨光禿禿的腳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穩。

不知它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在這樣一個北風呼嘯的黑夜裏。

它必是已經筋疲力盡了。為了找尋一個溫暖的棲息地,而它居然能在黑暗中用最後一點氣力,奔向一家透出熱氣的門縫,可見它是一隻生存力頑強的鸚鵡。

假如我沒有在入睡前發現它,天亮時也許它已變成一隻鸚鵡的“標本”了。

當然,義不容辭,我承擔起了動物保護協會的職責。急忙找出一隻買雞蛋用的折疊式鐵絲筐,暫且充當鳥籠,小心地放它進去。家裏有現成的小米和酒盅,再擺上一杯清水。它睜了眼,似乎慢慢暖和過來,遲遲疑疑地愣了一會,竟然就掙紮著抬起脖子來吃米。猶豫著吃下去一粒,然後從此啄得飛快,一下一下的再也不停,盅裏的小米像散金一般飛濺,一會兒便空了,又添滿,卻很快地又淺下去。

這小家夥實在是餓壞了。怎麼餓成了這個吃相,像個餓死鬼。我說。

陽台沒有封閉,隻好先把“鳥籠子”掛在廚房裏。墊上接鳥糞的紙板,拴上仿樹枝的竹筷,係好米盅和水杯,為收留這位氣息奄奄的入侵者,很忙乎了一陣。當時以為自此我也步入了養鳥的風雅,可算是個“鳥人”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它喳喳的叫聲吵醒。起來看它,一夜之間,竟然“鳥”槍換“炮”,在籠子裏上躥下跳的,很是歡實。米盅早已空空見底,水杯也碰翻一側。它竭力想要蹦到那根橫著的筷子上去,無奈腳無利爪,籠壁攀緣無著,三番五次地跌下來,仍然是鍥而不舍,如此折騰多時,終於瞅準一個空子連爬帶跳地登上了那根橫杆,搖搖晃晃地站住了。很風光地高揚起綠葉般的小腦袋,四下觀望,一派軒昂氣度。

又喂它米和水。它撲過來,吃得貪婪而瘋狂。猶如風卷殘雲,頃刻間一掃而光。人說:“鳥食”,即少而精。它卻像是隻雞似的,吃個沒完沒了。沒見過這樣的鳥,心裏疑惑又驚愕。隻怕它在外流浪多日,沒餓死這會兒倒會撐死。心裏更生出幾分憐惜。

如此持續地大吃大喝了幾日,它變得身子渾圓,羽毛鋥亮。常用那兩根腳趾,金雞獨立,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鋼絲一般,小眼睛警覺而銳利地洞察四方。叫聲一日一日地高亢嘹亮,然音律音調全無,一片聒噪之聲而已,它卻自我感覺極佳,傲慢得像隻老鷹。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想著外麵世界的無奈,隻希望它從此在我的籠子裏安分守己。

卻不。它明顯地煩躁不安。幾乎一刻不停地在籠子裏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猛烈地啄著籠邊的鋼絲以及籠子裏一切可以啄出響聲的東西,試圖訴說它某種未竟的願望。胸脯上白色的細絨毛,一片片飄落下來,在空氣裏浮蕩著,如同一份份難以闡釋的宣言或是傳單。有時它就在籠子裏長時間地兜著圈圈,像是一隻失控的鍾表。

我說,它一定是要下蛋了。母雞要抱窩時就是這個樣子。

找來些軟舊的碎布和棉花送進籠裏。冷不防,它卻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幾天過去,一隻蛋的蹤影也無。丈夫發笑說,你還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呢,就下蛋?依我看,它是需要個伴兒,這很容易理解對吧?

兩個人都不善辨認鳥的性別,於是決定過幾天得空就去花鳥市場。

然而未等我們去花鳥市場為它尋覓配偶並買一隻真正的籠子,風雲突變。

那一天陽光燦爛,是個難得暖和的冬日,它在廚房裏尖聲怪叫,鬧得不亦樂乎。丈夫被它吵得坐不住,說它一定是想曬曬太陽了,它本來就是天上樹上的東西。

就把籠子掛在陽台的鉤子上。陽光灑在它翠綠的羽毛上,它昂起小腦袋仰望著藍天,忽然停止了連日不斷的哀鳴,變得非常非常安靜,眼睛裏閃著一種溫柔的光澤。

如果那時我能敏感到,在它這短暫的寧靜中,實際上正醞釀著一個蓄謀已久的越獄計劃;一個天賜的逃跑機會正在臨近——我會加固那隻籠子嗎?我不知道。

那天,就在中午時分,我偶然走近陽台,一抬頭,發現它已撞開了籠子頂端的蓋板,身子懸在籠子的出口,正掙紮著想從籠子裏拱出來。我叫一聲不好,忙拉開門衝到陽台上去——卻已晚了一步。就在我接近籠子的那一刻,它猛地鑽出了籠子,拚命地扇動著翅膀,嘟地一聲,像粒子彈似的,往天空射去了。

它走得義無反顧,連頭也不回,頃刻間就沒影兒了。

隻剩下那隻空蕩蕩的鐵籠子,在鉤子上晃來晃去。

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對它喊一聲: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嗎?這種偶爾暖和的日子其實並不是春天,冬季還沒有過去,你會凍死在外麵的啊……

然而,我們曾經擁有過半個月之久的虎皮鸚鵡,就這樣,來了,又走了。帶著它傷殘的腳爪,和它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的經驗,重又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

人說鸚鵡實際上一輩子都在不斷地設法逃走。即使有伴,它們也仍然會放棄小窩,一前一後地倉皇出逃,開始一種渺茫的尋找。它們在風霜雨雪中被擊敗被摧殘,卻仍然固守著無望的期待。有時,它們其實隻不過是從一隻籠子逃向了另一隻籠子而已。但對於自由的冀盼,使得它們永遠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籠子,也背叛藍天。

都以為鸚鵡是一種已被馴養的家鳥,慣性思維使我們走入誤區。然而世上還有一種不會學舌卻一心隻想掙脫羈絆的鸚鵡。可惜我是在鸚鵡逃離之後,才懂得鸚鵡的執迷。

廢棄的籠子在風中搖晃著,我不知它如今在哪裏。也許它早已被凍死在野外了。重要的是,它寧可凍死,也不願囚於一室一簷之下。於是,尋找和回歸自然,就成為它一生中不斷重複的主題。

§說綠茶

今春綠茶突然搶手,在喝慣了花茶的北方,SARS流行的恐慌之中,人們聞說綠茶有清熱解毒的功效,一時間茶莊生意興旺,綠茶脫銷,據說連陳年的舊茶都賣出去了。

綠茶綠茶,一池碧波、縷縷清香,原本就有養神潤肺駐顏醒目的自然功效,卻要借助於另一種貽害人類的病毒濁物,才能正本清源,得人青睞。真是委屈你了——我家鄉的綠茶。也真是因禍得福,總算被人刮目相看,讓你在北方重見天日了,我家鄉的綠茶。

可惜呀,綠茶,你還是被人認識得太晚了。

綠茶原本清淡,越是好的綠茶,三道清水流過,杯裏的茶水已是“六宮粉黛無顏色”,隻留下碧綠的葉片,猶如池底青草,若無其事地在水中悠然蕩漾。故而有北方來客,假若端上一杯綠茶,客人猛喝一口咕咚咽下,話噎在嗓中,那表情是寫在臉上的:這茶,沒味兒!還有另一種表情:這茶,好苦!

綠茶在北方,一向有點不受待見。北方人口重,喜食味濃色香之物;北地天寒,偏愛滾燙熱烈之飲;北方地凍,養不了這青翠嬌嫩的茶樹。所以北方人多一半是喝花茶的,茉莉香片,大眾又經濟的飲品,老少鹹宜的,滾燙的水衝下去,經得起沏泡,不怕變色。茶色深濃醇厚,給人沉穩的依賴感;深褐色淺褐色的水麵上,偶爾漂起一朵半朵白色的茉莉花,有點俏皮的樣子;一掀壺蓋,香氣四溢,掩都掩不住,其實不是茶香,是茉莉香。在隆冬的冷風中,飄來夏的茉莉味兒,雖有些俗豔,畢竟是親切而溫暖的。

北方人沏茶,多將茶葉置於茶壺之中,沏好之後,再一杯杯分別倒在小杯子裏,(就像斟酒)分而飲之。那茶葉可反複沏泡,可謂經久耐用。茶葉始終沉於壺中,比較隱蔽,不大看得見好壞。不像南方人泡茶,必定是一杯一撮茶葉,一人獨占一杯。常常是來客隻嘬了一口,人剛走茶未涼,整杯茶就連著茶葉一並倒掉了。在北方人看來,如此沏茶實在是太奢侈也太浪費了。而在南方人看來,北方人那樣泡茶,也真是小氣得過分。

一次有一位很久不見的好友來家看我,我特為其沏泡綠茶一杯,以示隆重接待。他第二天有氣無力給我打電話說:昨天你給我喝的啥玩意兒,害我一宿沒睡著覺。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來客是東北人,他當時一定是礙於情麵,才將那杯綠茶勉強喝下的。

然而我在北方多年,除非萬般無奈(極渴),仍是堅決拒喝花茶的。說起來祖籍廣東,本應喜喝烏龍一類紅茶,卻是無福消受欣賞不了——在這點上,我與那位東北友人有異曲同工之疾:喝一口紅茶,害我一宿睡不著覺。

在北方,至今我仍隻喝綠茶。

綠茶自然首選家鄉杭州的西湖龍井(千萬別是假冒偽劣產品)。綠茶那種含而不露的品性,如一來自庭院深深的妙齡少女,衣料與皮膚都如絲綢般爽滑細潤,回眸一笑,輕盈無聲,言語灑落池塘中,韻味留在清風裏;可聞香而不見粉黛,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茶色碧綠,似玉液瓊漿,養眼養心,令人不忍品嚐。輕啜慢嘖,舌上粒粒綠珠滾動,初始略有一絲苦澀,繼而滿口清香;茶未涼,嘴裏已是甜絲絲清涼涼,滿腹欲說還休的愜意與順暢。

綠茶之妙,妙在清淡。

清淡中悄然滲出含蓄的魅力,從不張揚的那種自信,如江南人的勤勉與聰慧。

我對龍井的偏愛也許源自少年時代。杭一中的初一年級那個春天,曾全班集體去梅家塢采茶半個月。濕漉漉的青山綠水,滿山遍野都是綠油油的茶園。無數嬌嫩的葉芽,從蓬勃的茶樹上一片片翹首探頭,用一雙雙小手輕輕采摘下來,小心地置於竹簍中,拇指與食指都被茶葉染得綠了。細雨蒙蒙中采茶歸來,全身的衣褲都沾著茶葉的香氣。至今記得,下山收工過秤時,我一個上午采摘的茶葉,共計二兩之多。若是等到烘幹炒畢,大概隻夠泡上幾杯茶吧。可見春茶之矜貴。那半月采茶勞動結束後回到城裏,晚上睡覺時眼前仍是無邊的綠色,滿山滿眼的茶葉,在腦中如大海的波濤起伏,眩暈幾日不止。還有一次全班到郊外春遊,路遇茶農忙於采茶,大家一時興起,放棄春遊躍入茶園去幫茶農采茶。後來寫過一篇作文《采茶》,記述的就是這天的心情。

能不思綠茶?

如今杭州城裏茶樓林立,茶館興盛,多半是將喝茶作為社交聚會的場所。如“青藤”三層大茶樓日日夜夜座無虛席,小吃點心幹果水果一應俱全,喝茶喝得轟轟烈烈情景頗為壯觀。要論茶屋的文化品位,字畫古董環境古雅幽靜,當數西湖大道別具風格的“和茶館”。若是去龍井、虎跑的茶室,喝茶為的是泉水;若是選擇湖濱的“湖畔居”,為的是湖光山色;“湖畔居”的位置,至今杭州所有茶樓難以替代——那時刻茶客猶如漂於船上,整個西湖都在窗外蕩漾,碧波粼粼,恍惚間竟覺得杯中的綠茶,隻是從一湖清水中隨意舀了一瓢來飲。到了金秋桂花節,滿覺壟、植物園,一棵桂樹一張茶桌,桂林叢叢,茶桌濟濟,桂花的醇香與清茶隨風交融,幾粒金黃的桂花無聲落入杯中,綠水浮金、綠綢綴金,那是桂樹與茶樹熱戀的季節。

遺憾的是桂花節如今越來越具有商業氣息,水漫“金山”時,綠茶已被淹沒。

近年來,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與家人友人去龍井一帶的山裏,在農家庭院裏喝茶農自留的好茶,不會有茶室茶座裏呼朋喚友、麻將撲克的騷擾之聲,確是清靜又悠閑的去處。還有像孤山“一片雲”等茶室,客人可自帶茶葉,茶室提供開水,任由茶客隨意一坐半日,獨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風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眾文化,絕非文人雅士的矯情;綠茶文化屬於江南,那延綿幾千年的茶汁,早已滲透在吳越後人的骨髓之中了。

這些年來,杭州周邊地區,幾種綠茶新品牌聲名鵲起:千島湖的雪水雲綠、浙江龍井、餘杭徑山茶、衢州龍頂、安吉白茶等等,都是先後品嚐過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雲綠那名字何等美雅,給人詩意的想象,茶色如其名,茶質溫柔細膩,很得杭州人喜愛;徑山茶葉片細長、色澤略深,茶味較之其他綠茶醇濃,茶香也極其收斂沉穩,茶在杯中如蓮葉托浮於水上,似有一種禪宗定力,別有一番洗心內涵。徑山茶產自餘杭當年香燭盛旺的寺院佛地,屬珍稀之物。說到衢州龍頂等等後起之秀,經過曆年修煉,其中的優質極品,論色香味之優雅,甚至可與西湖龍井比美,至少並不遜色的。

眾多綠茶品牌之中,我還有些偏愛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單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細嫩的葉片微微卷曲,如塘邊池畔一隻隻嬌小的青殼田螺,報來春的氣息。掀開杯蓋,一汪綠水上浮一層細細絨毛,如漣漪一般蕩漾開去。但若將碧螺春茶與西湖龍井相比,前者的香氣有幾分張揚,帶些誘惑的意思在裏頭;而龍井的茶香,卻是清幽得不動聲色。

至今還記得20世紀70年代曾去安徽黃山茶林場采訪上海知青,步行幾十裏至深山連隊,四下已是雲霧繚繞蒼茫如海。偶得雲開霧散,隻見級級梯田,層層茶園,從腳下一直升上天空,猶如一架架綠色的天梯,通往九霄雲外。正是采茶時節,路邊房根處處是攤開晾曬的新鮮茶葉,那兩葉一芽精致標準得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綠得發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剛剛采摘下來的茶葉,就像無數扇著綠色翅膀的小蜻蜓,在山脊上等待著穿透霧氣的陽光,晾曬它們被打濕的羽翼,然後成群結隊地飛往各個城市的茶莊……

那一次,就在簡陋的知青連隊宿舍歇腳時,有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兒,用他們剛剛炒製完成的茶葉和燒開的山泉水,為我沏了一杯綠茶。那是一隻特大號的搪瓷杯,幾乎有半截熱水瓶那麼大,他信手抓了滿滿一大把茶葉,好像天下的茶葉都在他手心裏,茶葉散落時,發出一種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豪邁與慷慨的聲響;泉水更是應有盡有的,好似開閘的河流一般,洶湧而迅速地擁抱著杯中碧綠的茶葉,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默契。滾燙的泉水在杯沿冒出嫋嫋的熱氣,猶如濃密的雲霧將茶園覆蓋了。待我將滿滿一杯幾乎重得端不動的綠茶舉到嘴邊,隻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口綠色的深潭邊緣,快樂得差一點就掉落到那池碧波裏去了。

那一天我從未有過那樣貪婪地喝茶,酣暢淋漓、痛快淋漓。我把那滿滿一杯綠茶都喝幹了。謝過茶主起身趕路,我懷疑自己的心肝都已經變成了綠色。

那是我一生中喝過的,真正無汙染、最純淨的高山雲霧茶。

能不愛綠茶?

從此,喝茶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時時被惦記、牽掛的一種習慣。

每日工作之始,端一杯綠茶走進書房,心裏是愉悅的,因有綠茶為我醒目清腦;繁重煩亂的工作中,因有綠茶在我桌上,自覺少了許多浮躁之氣;疲憊勞累之時,飲一口綠茶,沉重的四肢頓時輕鬆了;心情沮喪之時,飲一杯綠茶,凡俗雜念都隨水流散了;北方春天的幹風中,綠茶給我濕潤的滋養;雪花飄落的黃昏,綠茶是溫情的撫慰,一直暖到心底的。

酒要陳,茶要新,南方人喝茶,自然是最喜新厭舊的。因而每年一過清明,到了新茶上市時節,總有家人和朋友,急切地把新茶寄來。如果喝不上剛上市的龍井新茶,這一年的春天甚至這新的一年,都還沒有開始。

許多許多年,在幹燥的北方,綠茶日日嗬護我的身心。

許多許多年,在遙遠的異鄉,綠茶伴我,我把家鄉時時帶在身邊了。

所以,綠茶究竟具有怎樣實用的功能,於我是不重要的。優美的茶道僅是茶文化的外表和儀式,對於我來說,似乎也用不著刻意而為。綠茶對我,是一種淡泊、一種嫻靜、一種清爽、一種平和。綠茶猶如涓涓細流,彙集成生命長河,點點滴滴穿透並消融著我長途跋涉中的心靈障礙;綠茶不會僅僅用來解除危難,綠茶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精神饋贈,也是人生的一種境界——你看那片片綠葉,隻需一杯清水的呼喚,就將全部的汁液奉上並溶於水中,清清淡淡,安安靜靜,然而,清茶留齒,氣定神閑,回味深長久遠。

綠茶流淌在我的血液裏,伴我一生——永遠的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