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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費的小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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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時審視自己檢省自己內心的人,那心裏始終被注入著新鮮的活血,是永不會老去的。抱著病軀的巴老已不是在為自己活著,而是為了文學為了深愛著他的讀者,在堅守著生命最後的尊嚴。麵對已將“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幹淨”的百歲巴老,我們會懂得,有一種東西將比他寶貴的生命更為久遠地存在並流傳下去,那就是一個人格獨立的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與批判精神。

我竟然就記不起他的名字。隻記得那時人們都叫他小費。

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就站在招待所二樓走廊他自己的宿舍門口。我想我當時肯定是嚇了一跳:他的腦袋好大,一臉粗硬的絡腮胡子剛刮過,冒一層青黑色的胡碴;個頭好矮,還不到我的頸部;後背上隆起一個很大的鼓包,衣服便在身後吊著,如一個張開的口袋,往一邊斜歪過去,半個前胸扭曲著突兀地幾乎頂到下巴……

是個駝背。我想。“三座大山”不敢說,深受“一座大山”壓迫也是夠受。我收起驚訝,衝他勉強一笑。有人介紹說他叫小費,是出版社音樂組的編輯,就住在我的斜對麵,算是我的鄰居。

那年我25歲。25歲的眼睛看他,覺得他已挺老的了。其實現在算算他當時不過才三十七八歲的年紀,但我卻固執地按照自己的標準來稱呼他,管他叫老費。

老費好像沒有名字。反正很少有人叫他名字。費這個姓本來就少,而他在出版社,又是這樣一個獨一無二具有鮮明外形特征的人,無論老費還是小費,總歸是在叫他。於是他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平平淡淡地應一聲:唔。

我每天從出版社改稿回來,必須經過老費的門口。他的門總是半開半閉的,從走廊可以看見他房間的牆上掛著一幅書法,龍飛鳳舞的很是氣派。門裏傳出來低低的音樂聲,不像是當時收音機裏的革命歌曲。這使他的房間有一種神秘感。我走過那兒便忍不住想窺探一番。有時我聽到他的門響,聽到他房間裏的說話聲。我想他的門既不關緊,想必他是在期待著客人或是朋友,但他從不邀請我。

其實老費是很隨和的人。在盥洗室遇到他,他總是嘿嘿笑著主動和你打招呼。他好像有哮喘病,因而那笑聲有時有些波浪形的起伏,夾著幾聲發自肺腑的咳嗽。老費是個單身漢,得自己洗衣服洗碗拖地,他似乎挺樂意做這些事,衣服總是穿得幹幹淨淨。他的辦公室就在我改稿的鬥室樓上,有幾次我閑逛到那兒,見他在埋頭工作,桌上堆滿了五線譜和簡譜的稿紙。他的工作大概是謄抄這些譜表。我說你不歇會兒嗎?他頭也不抬地回答說不累不累。一會兒從辦公室這頭傳出一個聲音:老費……一會兒又有人從那兒喊:老費!老費像是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老費蒼白的麵孔便容光煥發起來。

那時的人們彼此間很戒備很提防,但老費沉沉的眼鏡片後麵善良的目光,釋放著信任和理解。他那碩大的腦袋縮在傾斜的肩膀上,似乎那裏還有一個安全的角落。

有一天我終於下決心去拜訪他,借口也許是向他借一件什麼東西。那時我絕對沒有想到十六七年以後要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我並非為了好奇,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隻是很想同他說說話而已。我從遙遠的北方荒原來到這喧鬧的南方大都市,興奮之餘卻有著無名的煩躁和疲倦。

他的門從不關,所以不用敲門。我輕輕推門而人,他沒有絲毫驚奇的表示,更好像是在等待著人們來請求他的幫助。那瞬間我想起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我慌慌張張地在床邊坐下,我寧可更矮也不希望他抬頭仰視我。

那時我才看清他的小屋像一個狹長的車廂——所有的東西都靠一麵牆放著,留出幾步寬走路的地方。單人床連著寫字台,寫字台連著幾隻高低不一的毛竹書架。書架上的書有文學音樂美術各類,我想他的興趣倒是挺廣泛的。他活在他自己的天地裏,這個旁人無法涉獵的心靈世界,也許既不殘缺也不荒涼。

我們隨隨便便地聊起來。現在我自然已想不起當時談了些什麼,但我記得他台燈下一隻黑色的石雕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頭造型古怪的老牛,橫臥在一本字典上,似乎在默默地咀嚼著草料。我忍不住問:你是屬牛的嗎?

他嘿嘿地樂,並不怎樣的吃驚。好像誰都應該這樣確認。

他反問我一句:你知道它有多少歲了?

我搖搖頭。

它同我一樣大呢。他的神情很有些炫耀。這是我出生時,父親送給我的紀念。

我笑笑說,是不是讓你做革命的老黃牛?他慌忙打斷我說,不是不是,這怎麼會呢?我父親哪有這麼革命,他不過是個文人。他的意思是,做學問要像老牛吃草那樣,反複嚼透,營養都吃進去,沒有一點浪費。你說是不是?

我才知道在那個年代裏,對“老黃牛”還有別樣的一種解釋。我覺得挺新鮮。

後來我便對他談起我正在修改的長篇,談到我的種種困惑和疑慮,摻夾著我的得意和希望。他便是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後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鏡片後頭滑過黯然的憂鬱,厚厚的嘴唇撇了一撇,卻終於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