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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費的小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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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不知為什麼忽然惶惶然起來。我敏感的心接收到一種異樣的同情。與其說同情不如說是一種憐憫——憐憫著我的無知、幼稚和自相矛盾的“真實”。那一刻我對自己長時間的辛苦忽然發生了動搖,我不知道我的所謂作品究竟具有什麼樣的價值。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健康的人,竟是可以被一個殘疾人同情和憐憫的。

我對自己、對人生、對一切貌似強大的事物最初的懷疑,從那一刻起,滋生於老費的小屋。老費並沒有藐視我,而我卻因此為一個殘疾人對時尚的藐視而深深震驚。

那以後我每天從出版社回來,總會找機會到他的小屋裏去坐坐。那個南方的大都市有我的許多親戚和朋友,但我卻惟獨在他的房間裏才感覺到踏實和放鬆。他的門總是虛掩著的,誰都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有一天他的門上掛著鎖,我就會到傳達室去問,老費到哪裏去了?回答或是他去蘇州老家休假,或是他昨晚又心髒病複發而住院,但每次不出三五天最多一周,他的門又開了,半開半閉,就好像從來沒有關上過……

老費不在的日子,我回到招待所,心裏就會空落落的。我走過他的房門口,裏麵靜寂無聲竟會使我感到恐懼。那時我低下頭快步離去,我知道自己其實很弱小很不堪,隻是我從不願承認這點。我發現自己的弱小是在一個所謂比我更弱小得多的人麵前。

有一次老費從蘇州回來顯得格外高興,他說,你想不想讓我父親給你寫一幅字?許多人都請他寫的,我已經同他說過了,他說讓你自己選一首喜歡的詩詞。

我愣愣地問:你父親,是誰?

你不知道費新我嗎?我以為你知道的,怕你不好意思說。他真的有點驚訝了。

我解釋說我確實不知道這位大書法家是他的父親。我從來沒想過請他贈我墨寶。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我看出來他很有些失望,又有些感動。那時我完全沒有收藏名人字畫的意識,我走近老費就隻是因為他使我想走近他。

其實,許多人想要名人的書法隻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老費很通達地笑了笑。不過,我想送給你一幅我父親的字,倒是有點對你有用的意思在裏麵。他走到牆邊去指著那張我熟悉的條幅說:這是我父親用左手寫的,他年輕時寫字用右手;到了60歲,得了風濕,右手壞了再也寫不了字了,按理說他功成名就可以賦閑在家修身養性,但他卻從此開始練習用左手寫,如今有人認為他左手寫的字比右手還有勁呢……

小屋因著我25歲新識的字而寬敞明亮,隻可惜我記不清那是一首什麼詩了。

過了些日子,我拿著爸爸特為我選錄的一首王安石的七絕詩去給他。

他接過來,眯著眼,訥訥地讀道:

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最高層。

讀畢,咂咂嘴,餘味尚存。連聲說:好!好!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最高層。有道理有道理,選得好,我馬上就寄去。又低聲說,人家都選他老人家的詩詞,太重複太重複,你這首,有深意的……

那以後不久我就改完了稿子,離開了出版社。不知為什麼,我走的那天沒有見到他。他的門關著。我想是不是他的肺氣腫又犯了?沒有人能告訴我。我的告別僅僅是許多天以前一個輕描淡寫的招呼。當時他隻是嘿嘿地點了點頭。

我走時是一個晴朗的秋日,也許是冬天也許是第二年的春天,我收到了老費曾應允我的贈物。打開信封撲來一陣墨香,宣紙上怪異的墨跡就是我選的那一首詩。左下角落款處有一行小字:新我左書。

我那時已忙起來且忙得不可開交,我記得我是給他回過信的,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但沒有收到他的回信。那幅費老先生的書法作品,裱好後就一直掛在我杭州家裏的牆上,很被一些客人欣賞。每當有人問起我是如何“搞”到費老的字的,我便想起老費。想歸想,卻一直再沒有時間給他寫信。天南地北的奔波中,老費和他的小屋就被我一日日地淡忘下去了。

很多年以後我有一次途經那個城市,偶然中又路過那個出版社的招待所。陳舊的樓窗忽而喚起我一種憂傷的情感,我沿著樓梯走上去,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老費。我把樓梯踩得咚咚響。我知道拐角那兒就是老費開著的房門……

然而,那扇深棕色的木門卻緊緊關閉著。我在那門口站了一會兒,隻聽見自己的喘息聲。

有人在我身後說,老費已經死了好幾年,怎麼你不知道?

為什麼?他為什麼會死?他一直活得有滋有味的……

他有好多種病,醫生早就說他活不長的。

那扇門是再也不會打開了。我也不會再到這個地方來。老費的小屋已不複存在,但在我斑痕累累的人生旅途上,我仍然企圖忘卻所有的醜惡,而記住在艱難的日子裏曾經領受過的,哪怕一丁點兒的溫暖和真誠。

尤其當它來自一個實際比你更需要幫助的人。它雖殘缺微弱,卻已是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