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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他們(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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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花朵川流

引子

這幾年出差,回來愛跟跑步的朋友說見聞。我一露麵,這幫因流汗而皮膚發亮的跑步人就圍過來,聽我白話。一天,跑步人散了,樹生從樹後跑過來,羞澀地——他六十五歲了,還羞澀呢——說,給你拿點兒東西。我說啥東西?他不好意思。我把東西——一個早年的鋁飯盒從他衣服裏掏出來,打開,裏邊是醬燜小土豆。我問送這幹啥,樹生說,求你個事。

他說老父親九十九歲,今年9月10日過百歲生日,讓我出差捎回點兒當地的水。我說飛機不讓帶水,他說你把水快遞回來,他老父親過生日那天用各地的水澆一盆長壽花,吉利。他拿出一個防雨綢兜子,裏麵裝著十多個白色的小塑料瓶,瓶口係著兩米多的漁線,瓶底粘了一個螺絲帽。他說有線在河裏取水就方便了。樹生是車輛廠退休工人,辦事真細致。我說妥了,你就等著祖國各地的水上你們家彙合吧,你們家就是水庫。

萬畝梨花

我見到好的地名比見到好的書名更羨慕,覺得人活在好地名裏是一種幸福。神木、仙遊、福鼎,這些地名多好。豐縣也好,它是我今年出遊的第一站。繁體字的豐字(豐)上頭站滿麥穗,下麵有豆撐腰,看著就富足。人來豐縣,鹹稱其豐。豐子愷如果活著,肯定一年來一回。當年有人問他姓哪個fēng,他答豐收的豐,對方不解;豐子愷說彙豐銀行的豐,人始悟。子愷辛辣,天下哪有比豐收更豐的事情呢?

在江蘇省豐縣,我看到最豐美的景物是萬畝梨花。入4月,我老家的凹地還有積雪,而大沙河畔的梨花園已成花海。如此寬廣的大地,竟被梨花開滿。枝頭似雪,樹下卻青草離離,蜜蜂在枝頭繚繞。梨樹懷抱大,枝條平伸,把花開到別的樹上了。花瓣在枝上奔跑,金色花蕊是它們的接力棒。在梨花下行走,走走就泄氣了,梨園太大,走到太陽西沉也走不出去梨花的天下。這個縣宋樓鎮的梨園有六百六十八棵百年梨樹,最大的一棵梨樹王胸徑八十多厘米,每年掛果四千多斤,厲害吧?吉林省梨樹縣也未見有這麼大的梨樹,豐縣有,豐字真沒白叫。豐縣耕地麵積一百一十四萬畝,其中果樹麵積五十多萬畝,栽種紅富士蘋果二十八萬畝,白酥梨十萬畝,它是全國水果十強縣。豐縣的蔬菜種植麵積達六十萬畝,牛蒡、蘆筍等的產區已成為江蘇省出口創彙基地,這個縣完成了由糧食大縣到果蔬大縣的轉變,豐!

縣城有護城河,開挖於戰國時期。我拿樹生的小瓶取水,這些小瓶特好用,瓶底有螺絲帽,嗖地入水,咕嘟咕嘟灌滿了。我拎上瓶子,擰蓋,心想,豐縣把戰國時期的護城河水獻給了樹生他爸。

陝南行

我南行的第二站是陝西省漢陰縣。這裏的鳳堰梯田最好看。清晨,梯田從白霧中露出曲線,柔和秀美,大地猶如盛滿黃金稻穗的盤盞。蒼鷺穿過梯田上方,飛到漢江邊上。淡藍的炊煙從村莊孤直升起,大地一片晶瑩。

鳳堰梯田位於秦巴山脈的鳳凰山上,臨漢江,連片麵積達一萬二千多畝。據記載,梯田於清代同治年間由長沙移民吳氏家族創建,集山、水、田、屋、村於一體,梯田在河流交彙處漸次升高,引山澗水從上而下自流灌溉。山坡上梯田羅布,有的坡幾十級梯田,有的坡上千級梯田。水漫過上一級梯田的石頭圍沿,浸潤稻秧,流到更下一級梯田,一直流下去。

梯田用石頭圍沿抱著金黃的稻子,如懷抱子孫。在崇山峻嶺圍墾萬畝梯田需要多少石頭啊!想象不出這裏的先民肩扛石頭壘田的情景,不知壘了多少年,這裏無異於梯田的長城。而這一切的辛勞,隻為了修田。人不來此地,不知耕地珍貴。世間萬物,最珍貴的莫過於糧食。糧食哪裏是用錢衡量的物品?在這裏,糧食是天地大美的結晶,誰浪費糧食,誰不是人。

我在梯田的圍沿上行走,若從天空看,如走在瑪雅彩石壁畫上的一隻螞蟻。如果我會開飛機,會常常來鳳堰梯田上空飛行,俯瞰這幅巨大的藝術品。說話間,幾對蒼鷺飛過梯田。好地方會有天使,這裏的天使是高潔的蒼鷺。它們展開灰色與黑色的翅膀,巡視如夢如幻的梯田。

在村裏,見兩個小孩做遊戲。男孩用鏟子壘泥修成梯田,灌水,拿青草插秧。女孩挎小筐,在小梯田的水裏假裝摸螺螄。我看了感動,問男孩姓什麼,男孩說姓吳。女孩也搶著說姓吳。我手摸吳氏子孫的小腦袋,心想他們都是長沙府吳氏的後人。在此地姓吳讓人羨慕,他們祖先是建造梯田的農家聖賢,連我都想改姓三天吳。

洋縣離漢陰縣不遠,同屬陝南。早上我在鄉間跑步,灰白的水泥路分開竹林稻田。這裏左手秦嶺,右手巴山,漢江自西而東分開大山的南麓北麓。我看了半天,分不清哪座山姓秦,哪座山姓巴。鬆柏雜木分開山巒的深淺層次,雄渾莽蒼。

過橋時,橋下流水清澈,鵝卵石像包在玻璃裏,水聲似更清脆。我想起忘帶瓶了,跑回去取瓶,此時見到一對雪白的朱鹮掠空而過,飛得不高。它們翅膀的白羽透過陽光微微橘紅,頸羽如流蘇般隨風飄逸。雖是一瞬,我看到朱鹮的顏麵比一坨印泥還紅,它長而彎的喙尖上還有一點紅。我覺得相當幸運,四外看看,就我一個人,看到了兩隻朱鹮,這比包場還闊綽。

20世紀60年代,蘇聯境內最後一隻朱鹮在哈桑湖滅絕。70年代,朱鹮在朝鮮板門店消失。中國科學院劉蔭增教授和他的團隊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於1981年5月在陝西省洋縣姚家灣發現了當時世上僅存的兩隻野生朱鹮。三十年來,朱鹮數量已增加到兩千多隻,野外生存範圍涉及二市七縣,麵積達六千平方公裏。

朱鹮多數生活在洋縣,這意味著洋縣的老百姓種糧種菜不使用化肥農藥,保證朱鹮食物的存活。大凡如朱鹮這麼脆弱的鳥類可以生存的地方,均可命名為人間天堂,這裏的水質、植被、氣候和民風一定臻於優勝。朱鹮真正是好山好水的代言人。

跑完,我在稻田裏取一瓶水。這水養的黃鱔、泥鰍是朱鹮的食物,澆花肯定好。

明月照白塘

我出行的第四站是徐州的睢寧縣。因為不認識“睢”字查了《辭海》,得知這個縣出土的漢畫像石《牛耕圖》被中國曆史博物館收藏並印在門票上。1996年,國家文化部命名睢寧縣為“兒童畫之鄉”,一萬五千多幅作品被送往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展出,獲金獎二百二十三次。

睢寧讓我鍾情的是白塘河濕地公園。想不到曆史上戰亂頻仍,而今人口眾多的徐州大地有一處濕地公園。

人們常把濕地歸於人煙稀少的沼澤地,仿佛建是建不出來的。白塘濕地公園卻是建出來的濕地,占地約四平方公裏,有水麵一千多畝。這裏有五處百畝林園——竹林園、柿林園、海棠園、山楂園、板栗園,還有梅花島、桃花島、櫻花島。登一座山即入一片林,幅員百畝。我看到無邊的山楂樹站滿山坡,心想這片山全歸山楂了,春的白花和秋的紅果是這座山的驕傲。以往沒見過的海棠山和柿林山,這回都見到了。不同的樹的姿態比建築物更美,它們高低俯仰,疏密錯落,塑造別樣的景觀,樹們四季呈現變化的美,比呆板的房子更靈慧。樹在風裏颯颯,包藏花果,它們是微笑沉默的高士。

登山望水。水邊聚集的仙鶴,如同白石鋪設的岸。水鳥起飛,影子被微瀾搖碎,樹影模糊。

睢寧的“睢”,指睢水。以往十年九澇,把老百姓害苦了。如今濕地形成自然生態係統,水係安寧,為徐州大地儲備了一個清新吐納的綠肺。在園區走,我發現遊人大部分是農民,這讓我很驚奇。人們太多時候看到農民在田邊勞作,或在集市賣菜,仿佛那裏才是他們站立的地方。在白塘濕地公園,質樸農人手撫柳枝向對岸佇望,拿手機與桃花合影,我覺得這才是國家圖景。以往崔鶯鶯和張生觀花賞月的風雅印記被我從腦中刪除。國泰民安的宏願從“民安”體現,此地可做見證。

夜遊濕地,水麵收納了夜空白茫茫的光帶,月亮愈發皎潔。走走看看,來到公園內的水月禪寺。這是一處方正簡約的現代建築,沒有飛簷鬥拱,體現大道至簡的禪宗美學。清風徐來,水麵澄淨,樹木親密偎依,羅列至遠方。我拋瓶取得白塘濕地之水。

金子奔跑

小時候,我在母親的集郵冊上看到三枚“世界文化名人”郵票,線描人物,古裝,畫的是屈原、關漢卿和湯顯祖。我驚異,咱們這麼大國家,世界文化名人才仨啊。後來向家屬院小孩巡回展示這三位名人,丟了兩枚,隻剩湯顯祖。

這一次來到浙江省的遂昌縣,拜訪了湯顯祖紀念館,館內懸掛湯顯祖畫像,與郵票上一模一樣,隻覺得下方應有“中國人民郵政”才好。捎帶我還回憶起家屬院的向日葵和雞冠花,它們高矮紅黃,如對晤。

湯顯祖是明代偉大的戲劇家,在遂昌出任五年縣令,他筆下的“臨川四夢”之《牡丹亭》就誕生於遂昌。《牡丹亭》的戲文高蹈絕美,我疑心與這裏的山水關涉,悲劇與美如筋與肉,是長在一起的。

遂昌山水不小氣,清秀蘊藏沉雄,或者說它在江南山水的架構裏潛藏野性。千佛山,距縣城三十公裏,遠看林木蒼鬱,走進去身旁悉為山泉,水流細小輕緩,徐徐出聲。可以狀寫此地山泉的形容詞太少,所謂“淙淙”“潺潺”均隔靴搔癢,水聲比形容詞更複雜與美妙,它不是一個音,而是複合的和聲,如遠又近,似輕還重。步行十餘裏,山泉始終迎送,或山瀑,或小潭,或山澗。我在潭裏取水一瓶,坐石上閉目聽水,聽出水聲之外還有鳥鳴,來自頭頂。當辨識鳥語之單音節與多音節時,水聲消失了。走上石階,又聞水聲。

遂昌有金礦。我們坐小火車進入礦裏,參觀了明代開采的礦洞。人在金礦的洞窟裏行走,目光一定是貪婪的。我看同伴的眼神,非但不貪婪,反而迷惘,他們誰也沒在石壁上見到金子。行家說,肉眼看不到礦石裏的金子。我想也是,人眼能在石頭裏看見金子,世界更亂了。我覺得金子會在礦石裏看到我們——一幫肉眼凡胎的人且走且望。金子也猜出了我們想念金子的心情,在岩石裏笑。

過去聽說,金子藏在貧瘠的土地下麵。我老家好幾處金礦的地表啥都不長,大自然補償給它們一些金脈。遂昌的金子會挑地方,長在青山綠水之間。這裏的人說,金子的礦脈會在地底下奔跑,明明勘查到一處礦脈,過些天卻沒了。我在新疆和西伯利亞也聽過這個傳說,相信金子有這個能力,說走就走。要不怎麼能叫金子呢?《牡丹亭》裏曾有一折,說杜麗娘於花園裏憑幾而眠,夢中與柳夢梅相會,二人驚詫:“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這如同說外地來的金子們相見,都眼熟。

遂昌擁有許多國家級的稱號——中國竹炭之鄉、中國菊米之鄉、全國旅遊標準化示範縣等等。這裏“九山半水半分田”,若要過得好,他們一定會愛手中的一切。在愛的心田裏麵,一切都是財富,這在湯顯祖筆下表現得刻骨銘心。山水賦予人的,是心機之外的大智慧。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誦唐詩宜來襄陽,這裏留下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大批著名詩人的足跡。《唐詩三百首》有二十七首涉及襄陽。讀《三國》宜來襄陽,諸葛亮在這裏十載躬耕,留下《隆中對》。學書法宜來襄陽,此地養育米芾,人稱“米襄陽”。中國魅力城市的頒獎詞說,這座城市“憑山之峻,據江之險,外攬山水之秀,內得人文之勝”。習家池、古隆中、米公祠等名勝古跡多達一千多處。

我來襄陽,沒帶唐詩,隻帶一雙跑步鞋。襄陽有保存非常好的古城牆,在下麵跑步十分高古。邊跑邊看城牆斑駁的磚石,包括箭鏃的射痕,心生莊重。我不通曉曆史,但我愛這裏誕生的一位大詩人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李白這兩句詩簡直道出了我的心聲。孟浩然詩歌衝淡、平緩、簡易、深情,合到一起便造就大道風流。我年輕時一度拚命背孟浩然的詩,登老家的南山背誦。孟浩然愛寫登高,於是我登高背誦。如今我在襄陽,一麵是古城牆,另一麵是護城河,邊跑步邊回憶孟浩然的詩,算是默默獻給襄陽的小禮物。整首的詩已背不下來,仍記得一些句子。“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每次登高,看飛鳥在視野消失,我都會想起這兩句詩。那小鳥在飛行中翻翻身子就變成小黑點,倏爾,小黑點也沒了,但心還沿著小鳥的軌跡尋找。“雪罷冰複開,春潭千丈綠”,寫早春。“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寫襄陽。“我家襄水上,遙隔夢雲端”,也是寫襄陽。《全唐詩》收錄孟浩然詩兩百多首,其中三十首寫襄陽。

跑了一小時,記起這些詩句,倍感傾心。李白毫不掩飾對孟浩然的景仰,稱“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李白寫孟浩然最著名的一首,當屬“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鹿門山是孟浩然隱居處,距襄陽城南十五公裏。在唐代,鹿門山與孟浩然一樣有名,或因孟而獲名。李白、杜甫、白居易、王昌齡均赴鹿門山拜訪過孟浩然。登山時,我又想起他的幾句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我輩是李杜等前輩登過此山幾百年後又登此山的景仰者,是想從山水裏看出孟浩然哪管一點點影子的人。山巒疊翠,古木雜生。我看到絕非唐朝的鳥在樹梢掠過,覺得聽到了與孟浩然所聞相似的流水和鳥的悅鳴。我輩在孟浩然走過的山上行走,見一處風景,便引頸遠望,想象孟浩然也這麼望過。摸摸泥土,摸摸樹,唐朝在哪裏啊?孟夫子去了何方?我羨慕鹿門山的小鳥和小蟲,它們雖不背孟浩然詩,但生活在這座孟浩然隱居十七年之久的山上,不白為蟲鳥。

近黃昏,我輩吃完農家土菜下山了。我留在最後麵,感到惆悵。這是潛意識作祟,因為沒見到孟浩然。鹿門山雖無鹿,但滌除了孟浩然心中的塵泥,讓他如此清新。那首全球華人盡知的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最能透露他心裏的澄明。孟浩然懂得如何讓詩與時光相搏而不潰敗,他懂得平淡即是恒久。

一個城市有一座名山就夠了,如鹿門山;有一位名人就夠了,如孟浩然。襄陽還有漢江,有三國遺跡,有昭明台,有宋玉,素稱“南船北馬,七省通衢”。這樣的地方讓人嫉妒。我帶著從鹿門寺石井裏取的水,悻悻下山。這裏是取水的第六站。

望綠洲

人們說,在冰冷的塞上沙原,這裏卻流水叮咚,河裏長著鮮綠的水芹菜。人們說,盛夏的沙漠酷熱難當,這裏竟下起牛毛細雨。人們說,這裏烏鴉不來、青蛙不叫、沙土壘牆不倒。這就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大青溝。

大青溝位於我的祖籍——內蒙古科左後旗境內。小時候回老家,所見皆為白茫茫的沙海。我和小孩摔跤,倒地後身上一點兒土都沒有,我還樂呢,說這地方多好,沒土。是的,我老家土地少,耕地更少。小時候不知“沒土”有多麼沉痛。我的堂兄堂姐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因為他們的腳下沒有土,隻有沙漠。那時候,堂兄堂姐的臉上滿是渴望,我不知他們在渴望什麼。長大後,我才知堂兄堂姐渴望土地、雨水和綠洲。8月份,我回到老家——科左後旗的胡四台村。近暮,草原深綠,霧裏鑽出我堂兄朝克巴特爾的羊群,一隻牧羊犬不必要地左右躥跳,仿佛它為羊群操碎了心。堂兄黑如檀木,眼白和牙齒如刷了白漆。他每天早上三點出發,晚七點回來,變成了非洲人。他的羊群加上養的牛和種的玉米,每年的收入可達十幾萬元,日子安穩了。

我在胡四台住了幾天,坐朝克巴特爾的私家車和他們一起遊覽了大青溝。

科左後旗的草場、莊稼和防護林長勢都好,但進入大青溝別有洞天。植被茂密,古樸如史前時期的綠洲。風景區實為兩條溝,一條長十一公裏的大青溝,另一條長十公裏,名小青溝,兩溝寬三百多米,深五十多米,我們在溝裏步行十公裏,猶如走入西雙版納的亞熱帶植物保護庫。大青溝有七百多種植物,分成水曲柳、蒙古櫟、大果榆三個植物群落。藤纏古木,苔蘚侵衣,野花如同搖擺著向遠方行走。朝克巴特爾對審美沒有訴求,他不斷彎腰揀野果和野菜,嘴裏說“稠李,歐李,山葡萄,猴頭,蕨菜,金針……”,他的收獲很快把提前準備好的布袋子裝滿了,琥珀似的黃眼睛充滿笑意。我在小溪裏取了最後一瓶水。

從溝裏出來,登高遠望,樹的波濤從樹梢翻滾而過,保護區麵積達八千多公頃,打敗了沙漠。朝克巴特爾說:“這裏的黑蝴蝶有燕子那麼大,飛起尾巴帶兩根飄帶。”他這個說法在大青溝博物館得到了驗證,那是烏鳳蝶。博物館介紹,這裏有梅花鹿、黑枕黃鸝等三十八種哺乳動物和鳥類,黑蝴蝶等一百三十八種昆蟲,天麻等兩百多種珍貴中草藥。這些動植物的存在,對茫茫科爾沁沙漠來說是奇跡,但大自然無奇跡可言,所有現象均由相互依存的因果關係所決定。人覺得怪,是由於他們與大自然越來越疏遠。

晚上,我們在大青溝觀看一場篝火文藝表演。在火光中,旋轉飛揚的蒙古袍驚醒了夜色,安代舞的紅綢如火苗一樣飄動。在咚咚的舞步中,似有一群精靈從地下跑過,它們是花朵、蝴蝶和樹木的信使。

結語

9月10日,我受邀去了樹生的家,他老父親身穿團花紅衫陷入沙發,像彌勒佛一樣笑。人老了,不拘男女都像老太太,樹生他爸亦如此。樹生把我寄來的七瓶水凍在冰箱,化凍彙在大白碗裏。我端詳透明的水,分不出它們的故鄉來。樹生搬來一盆長壽花,肉質葉子,四角形的小紅花旋轉著搭成了一個圓球,像在擠著看老壽星長什麼樣子。老父親端碗把水倒進花盆裏,樹生說:“這是祖國大地的水,澆灌長壽花,祝您越活越健康!”我說:“澆了八省水,再活一百歲。”他爸耳聾,這句話卻聽到了,說:“我再活一百歲,他們得累死。”樹生和他媳婦笑著說:“我們願意!”

白樺樹上的詩篇

穆格敦是我在圖瓦認識的獵人,他自稱是詩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說話時眼睛看著你的一切動作,好像你是隨時可以飛出籠子的小鳥。

穆格敦會說十分流利的蒙古話,他說是小時候背誦蒙古史詩《江格爾》時學會的,用詞文雅體麵。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鬆木橫著垛成的,在中國東北,這種房子叫“木刻楞”。

他說:“你是作家,我是詩人。我們兩個相會,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樣讓人感動。你會向我學到許多珍貴的學問。”

“是的。”我回答。

“唉!”他歎口氣,“我要讓你看一樣東西,一首詩篇,它的題目叫《命運》。”

穆格敦從木床下麵拎出一隻樺樹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剛要打開卻停下來,走到窗邊,指著遠處一棵樹說:“就是它。”

“它也是詩人嗎?”我問。

“你的問話很愚蠢,但我原諒你。它是一棵樹,這個樺樹皮包裏裝著它的子孫的命運。”

那是一棵白樺樹,獨自長在高處,周圍沒有其他樹,地上開著粉紅色的諾門罕櫻花。

“回頭。”他說著,打開了箱子。箱子裏裝滿了金黃的樺樹葉,上麵寫著字。

“每片葉子上都寫上了字,是我作的詩。”

我等他說下去。

“你為什麼不問後來呢?”穆格敦說。

我問他:“你在樺樹葉子上寫滿了詩,後來呢?”

“這些詩是用岩山羊的血寫上去的,一百年也不會褪色。你知道我寫這些詩多不容易!”

“創作是艱難的。”

“不對,我越看你越不像個作家。創作很容易,創作詩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實還容易。”

“後來呢?”我問。

“那時候,這些葉子還長在樹上。我不能為了方便我寫詩就讓它們掉下來。我搬了梯子,在每一片葉子上寫滿了詩句,我的腿站腫了,胳膊比酸漿果還要酸。”

我仿佛看到金黃的樺樹葉在枝頭飛舞的場景。我問:“你為什麼這樣做?”

穆格敦很高興我這樣問他,說古代的詩人都這樣。他左手握一把幹枯的樹葉,右手拿出一片,念:“德行就是你把喝進嘴裏的酒運到身體裏的各個地方。”

他抬眼看我。“好詩。”我說。

他念:

“羚羊的氣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紋。”

“野果因為前生的事情而臉紅。”

“人心裏的誠實,好像海中的鹽。”

“都是好詩。”我說。

他瞟了我一眼:“葉子背麵還有字呢。這個——‘下雪前一日,在三棵榆樹的腳下,離家一公裏。’這個——‘已經穿皮襖了,獨貴龍山頂的石縫裏。’”

原來,穆格敦在白樺樹的每片葉子上寫詩並做了記號,秋天至,風把這些葉子吹走後,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來。他在找回來的樹葉的背麵再寫上地點和天氣。

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你為樹葉找回它們的孩子,找回來後,用樹葉在樹幹上蹭一蹭,它就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著草地,當你發現一片有字的樺樹葉時,就知道那是我寫的詩,是我要找的葉子。”

“有一片葉子飄進了水裏,我遊過去,10月份,水已經很涼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樹葉,是楸樹的樹葉,但我也把它帶上了岸。”

“最遠的地方離這棵樹有五公裏,我不知道樹葉帶著我寫的詩怎麼會走了這麼遠的路。”

“可能有一些樹葉被鹿吃掉了,有一些埋在雪裏已經腐爛,我還在找它們。”

“你題詩的葉子一共多少片?”我問。

“九百八十九片,我找到了二百六十一片。”穆格敦笑著說,“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七百片樹葉,已經很不錯了。”

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

今年夏天,我外甥阿如汗買了車,要帶我父母回老家遊曆。阿如汗對我爸說出這個計劃,準備接受姥爺的盛大表揚,我爸沒言語,看窗外的柳樹。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如汗向我爸熱烈地重複這個計劃,我爸沉默著,在屋裏走走站站,想事。

我知道,我爸的返鄉之旅在心裏已經啟程。

我老家在通遼市科左後旗朝魯吐鎮胡四台村,我爸十七歲當兵離開那裏,之後的思念就從未停歇。他認為人的良知就在於愛故鄉。春天到了,他在窗前注視良久,說:“我老家的柳樹也是這麼綠的。”原來,他看柳樹是回憶老家。人老之後得到許多特權,之一是說話不需要傾聽對象和前後鋪墊。下雪天,我爸盤腿坐床上,手拿報紙笑了,說:“兔子倒黴了,傻半雞也完蛋了。”

我媽問兔子怎麼了。我爸興高采烈地講述他在老家雪天抓兔子和傻半雞的故事。我媽不滿:“你看《參考消息》說兔子倒黴,我以為國際出事了呢!”

我在房間艾灸,我爸從外邊進來問:“這是什麼味?跟我老家的艾蒿味一樣,好像到了夏天。”我爸在屋裏轉來轉去。我媽問:“幹啥呢?”我爸說:“聞這個味呢。”說著,坐沙發上晃著身子唱起歌來。我爸在家唱歌是太平常的事情,無人驚奇。他唱《達古拉》《諾恩吉雅》《萬麗花》,歌名是蒙古族姑娘的名字,是愛情歌曲。科爾沁人世世代代唱這些歌,不為搞對象,在唱故鄉。

科左後旗離赤峰不遠,坐火車要換大客,不方便。自駕遊就方便了,隻有四小時車程。我對阿如汗的計劃給予充分肯定,誇到他臉上樂開花。之後幫我媽準備回老家的禮物,紅茶呀,酒呀,等等,並給予阿如汗必要的經費保障。

這是今年8月10日左右的事情。我本想從赤峰跟他們一起回胡四台,但有事去了南方。8月16日,我在深圳接到電話,被邀去通遼參加一個會。我的事剛好辦完了,飛通遼。飛機在通遼機場降落後,我的內心地圖跟我爸一樣展開在胡四台的沙漠、曬蔫的楊樹葉子和白岩石一樣露出草地的羊群上。我心頭也冒出蒙古歌的旋律——《金珠爾瑪》《雲良》《維胡隋玲》,這些由蒙古族女人名字命名的歌曲把人帶進一條親情隧道,歌聲委婉、搖曳、悲傷,像火堆背後的夜空掛滿了祖先的臉龐,靜默的蒙古麵孔排列到遠方。

通遼的會是蒙古族文學改稿班,作者是來自內蒙古、新疆和青海等地的蒙古族作家。18日上午,我們去大青溝景區采風,進入科左後旗境內。我爸我媽這天早上從赤峰出發,我覺得他們到了,離這兒不遠。我想直奔胡四台,但會沒散,不好意思請假。中午吃飯,幾位當地幹部作陪。坐在我身邊的一位五十多歲,濃眉大眼,他落座問我:“家哪的?”

我說:“就在科左後旗。”

“哪個鎮?”

“朝魯吐。”

“哪個村?”

“胡四台東村。”

“家裏還有啥人?”

我說出堂兄和嫂子的名字。

他側身端詳我,露出笑容,說:“你長得太像你哥了。我叫布仁吉日格勒,在朝魯吐鎮當過鎮委書記,現在是旗民族宗教局長。你想回家看看不?”

我說:“想啊,剛才還想呢。”

他問:“啥時候去?”

我說:“吃完飯就去唄。”

他哈哈大笑,說:“一會兒坐我車走。我認識你哥,把你送到家門口。”

上了車,我感到幸運,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如果我座位不挨著布仁吉日格勒,就沒這好事。他簡直是上帝派來送我還鄉的人,我幾乎想問他:上帝好嗎?上帝最近在忙啥?車窗外,白茫茫的沙帶和灰綠的治沙植物如大地衣衫的條紋,和我老家的風景一樣。

要到家了。我爸這會兒應該坐在堂兄家裏說話呢。我想象他正用手掌抹去長著老年斑的臉上的熱淚。他流淚的時候拉直嘴角,使勁吞咽流進嗓子裏的淚水,眼球血紅。他回憶我曾祖母努恩吉亞、我爺爺彭申蘇瓦、我大伯布和德力格爾的時候常常如此。沙梁上潔白的、曬得滾燙的沙子招呼他回到童年,羊糞、酸奶和玉米(米左查右)子粥混合的氣味就是天堂的味道。“我老家呀,沒比的,太美了!”這句話我爸說了幾十年,至少我聽他說了五十多年。他說胡四台的道路都有奶香。在老家,我爸看見白馬,會想起他的戰馬——沙日拉咩繞(蒙古語:帶點兒雜花的白馬)——和他一起參加過開國大典閱兵式,他身在內蒙古騎兵二師白馬團。故鄉的馬從草地抬起頭,緩緩轉過頭,鬃發遮擋的眼睛溫和明亮,我爸會抱住馬脖子,他最熟悉馬的汗味。

公路邊的房子在我看來一模一樣。汽車嗖嗖開著,也不知往哪兒開呢。我堂兄是普通牧民,司機知道他家在哪兒嗎?我正想著,車拐進一個院子停下。我爸、我媽和我姐他們正從阿如汗的白車上下來,被曬得黝黑的人們圍著,有我哥、我姐和一幫滿地亂跑的孩崽子。當我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全體人的話語和動作都凍結了,表情凝固。半轉身和手裏拿東西的人靜止在剛才的動作裏。我爸正往頭上戴草編禮帽,穿紅跨欄背心的堂兄朝克巴特爾大張著嘴,堂姐阿拉它舉起雙手摸著臉頰。我不知咋辦,眼淚先於話語落在沙土地上。朝克巴特爾第一個醒悟,大喊:“原野!”他緊緊抱住我,堂嫂和堂姐從兩邊抓住我的胳膊。我爸我媽複活表情,頓時喜笑顏開,說:“哎呀,你從哪兒來的?咋回事啊?”我的到來如同精心炒作,我姐塔娜笑得前仰後合。她覺得太滑稽了,我突兀而來抱著朝克巴特爾哭,堂兄把眼淚抹進雪白的鬢發裏。“你倆像周星馳電影裏的人。”塔娜說。哥嫂越發對我刮目相看,嫂子燈籠假裝捏捏我胳膊,看我是人還是神。

原來,我外甥開車迷路,晚到了,他們剛剛進院。冥冥中這一番安排讓我們肅然起敬。我爸說:“這不是一般的巧合啊。”說話進屋,上炕喝茶吃奶豆腐。我忽然想起把布仁局長給忘了,同行的還有朝魯吐鎮的書記和鎮長,他們給堂兄帶來了禮物。我把他們請上桌,一起喝茶。牧區幹部樸實,沒挑禮。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八十六歲,離鄉將近七十年,中間回來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麵磚的房屋和農用車,黑綠的玉米葉子在風中翻卷,遠處有一溜樹林的梢頭。我說這和你小時候不一樣了,我爸說一樣。我不知道什麼一樣。我爸沉默了,他不再激烈地講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長久地向外看——這是老年人瞭望世界的獨有姿態。窗外有陽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邊飛不動的雲。七十年前,他從這裏投身軍旅,這輩子曆經劫難,九死一生,支撐他活下來的能量來自民族和故鄉。三十年前,我爸創立了一個民間非營利機構——昭烏達譯書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十二卷、幾百萬字的蒙古文學典籍譯成漢文出版,是曆史首創,他本人獲得內蒙古文學藝術突出貢獻獎金質獎章。對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個民族的花邊,而是它的筋骨血肉,是土地和呐喊,是奔流的大河與馬的目光。我爸覺得蒙古族所有的詩歌、讚頌詞、音樂與史詩都在描繪他那個小小的胡四台村,“沒比的,太美了!”這個地方恒久如一,永遠都“一樣”。堂兄為我爸請來一位談伴,是他嶽父也是我爸小時候的朋友貓儒,他和我爸同歲。那幾天,他倆頭朝裏躺在炕上嘮嗑,麵頰枕著自己手掌,嘮到吃飯坐起來,然後又躺下嘮。貓儒耳聾,我奇怪他怎麼能聽到我爸的聲音呢?

傍晚,我們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爾趕著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了一層薄冰。中午高溫的胡四台,入夜涼意深重。我們回屋,聽到我爸和貓儒在黑暗裏談話,聲音像蝴蝶在夜裏扇動翅膀尋找落腳的灌木。他們說馬有多少種顏色和名稱,說野漿果的滋味,說廟會。我爸說攻打長春時候士兵的屍體垛成了工事,貓儒說蘇聯人在通遼把鼠疫患者裝進麻袋裏拉走。他們不開燈,小聲說話,好像怕曆史重演。過一會兒,我爸唱起歌——估計他們說到了一首歌,貓儒跟著唱,但他音不準,搶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個地方還有兩位八十六歲的老人躺在枕頭上輕聲唱故鄉的歌曲,唱《小黃馬》《嘎達梅林》,像他們小時候在河邊唱過的一樣。

我爸想出去走走但走不動了。他在院子裏散步,用手指肚摸摸桃形的豆角葉子,摸摸開裂的馬鞍的鞍橋,進屋,用胳膊支著窗台遠眺。阿如汗詫異,無比健談的姥爺咋不說話了?他不懂,他老了就懂了——人的語言在心愛的事物麵前會謙卑地收攏翅膀。我爸心裏有一幅胡四台的畫,他畫了八十多年還在畫,添加他想象中的野花和飛鳥,加上一群長得稀奇古怪的他的重孫子輩的孩子們的麵孔,還有馬……他要一直畫下去。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魯古雅鄉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在這裏,你說自己來到了北歐也不算胡思亂想。6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繞著黑色調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裏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塗。他家的廳堂裏麵的瓷磚、電視洗衣機與城裏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放的。老塗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後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五十歲或九十歲的男人從長沙發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麵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塗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裏。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幹,天真純淨,有棕色瞳孔。“以後你遇到的好處,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

“謝謝。”我欣慰地說,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對燈盞點頭,點了十幾次。我說:“夠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塗爸爸說:“以後,你還會有珊瑚戒指戴。”

“誰呀?”同行者問。

“不是你,是他。”塗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貪財,說:“我有香瓜就夠了,戒指給他。”

塗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裏取來的。”

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禮,同行者連施六個。“您取雷火做什麼呢?”我問塗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塗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關節炎)。他看我的麵孔,看一會兒,又把臉橫過來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

“唉,”塗爸爸歎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麼生活?火。火用來煮肉、燒茶、取暖。但這隻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火讓人心裏是亮的,男人把火種送進女人肚子裏,女人把火種放在孩子血裏。人活著,身上是熱的,他爸給他的一點點火種始終在燃燒,他死之前再傳給他的孩子。這個火種藏在人的肚臍裏。跟你們說這個就像對螞蟻唱歌一樣,你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