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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他們(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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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恭敬點頭,表示真沒聽懂。

“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塗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他閉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日夜裏,山上打雷,哢哢哢,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鑽進林子裏。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裏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裏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裏,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

塗爸爸從樺皮煙盒取一撮含煙放在下唇的齒根處。鄂溫克人愛森林由此可見一斑——嗜煙人不使用明火,他們把煙草、炭灰和紅糖攪拌在一起,放在嘴裏含食。

“我盼著落地雷打下來,最好落在我身邊。它會燒焦一棵樹,但燒不了整個林子,有雨嘛。被雷燒焦的樹都是被天神選中的樹,“唰——”一股火貫穿樹幹,它成了白珊瑚樹。但閃電在遠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邊嚇到我。這怎麼會?我掰斷過狼的腿,怎麼會怕閃電呢?”

這時候一隻滾瓜溜圓的大黃狗跑進屋,鑽進床下,躺在冰涼帶藍花紋的地磚上,又有一隻稍小的黑狗鑽進床下,一隻更小的花斑狗跟著鑽進床下。三條尾巴在地上拍,但節奏不齊。

“我不怕閃電,喜歡的正是它。”塗爸爸站起身,指著屋頂說,“哢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我躺在地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裏。我上這兒來幹什麼?是誰把我抬到了這裏?可能是孟廣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當我把手伸進懷裏摸到了油壺時,嘿嘿,我是上山取天火來了。這時候看到,我眼前一棵興安落葉鬆燒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變成了炭。我爬過去摸這棵樹,摸到一個地方燙手,我扒開樹皮,見到了暗紅的炭火。我用它點燃了我的油燈。油燈的火苗半紅半黃,像個嬰兒眨著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裏麵,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隻狗中的一隻在床下大叫。塗爸爸用鄂溫克語訓斥它一通。

“我帶著火苗下山了,這是天火。誰家裏有過天火?方圓一百裏也沒聽說過,它正在我的手裏。我高興呢,大雨還是嘩嘩下,腦袋撞到樹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團嘛。雷聲閃電東一下西一下地弄著呢。正走著,一下掉進一個坑裏,直著下去的,站在坑裏,坑有腰那麼深。我聽到呦呦的聲音,聲很小,你們肯定聽不到,因為打雷。我彎下腰摸地上,一張皮子,又軟又熱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馴鹿。一隻小馴鹿掉進了坑裏。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點兒也不錯——它的腿被夾子打傷了,這都是外地人幹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爺為什麼讓我上山取雷擊火,是為了讓我救這隻小馴鹿。它腿受傷了,跳不出這個坑,大雨下一宿就會把坑淹沒,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來,用皮衫蒙著腦袋,一手夾著小馴鹿,一手端著油燈,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隻摔過一跤,差點兒跟油燈貼臉,火苗把我嘴唇燒了一個大泡,總覺著有一片羽毛貼在我嘴唇上。這就是雷擊火的來曆,馴鹿你們看不到了,它們在山上。”塗爸爸說完躺在床上,蓋上好幾件衣服,他閉上眼睛,嘴唇有一塊白斑。我想起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裏的幾句詩:

石頭閉上眼睛,鴿子在青岡樹上呻吟,那黑天使總是在他唇上安眠。

說的正是他。

湖水漂著紅蘋果

古麗仙四十多歲,瓜子臉,端莊秀麗,神情裏飽含著維吾爾女人的羞澀和熱情。把羞澀和熱情放一起形容一個人好像不妥帖,但你看到古麗仙的眼睛就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她專注地觀察每一個人,眼裏流露出友善與好奇。更多時候,她好像在心裏編織詞語,準備把歡迎客人的心意表達出來。

桌上的幾位客人唱了幾首歌,是各地的民歌,氣氛到達一個溫暖的色階上。古麗仙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我給大家唱一個愛情歌曲吧。”臉上又浮出羞澀。

她唱:

蘋果丟到湖水裏啊,熟透的蘋果漂上來。愛情的火焰向上燃燒,一直燒在我心懷。

大家鼓掌,因為愛情,也因為古麗仙是喀什市的副市長,一位漂亮的、大方的、羞澀的官員。如今找一位尚且羞澀的官員不太容易了。

古麗仙唱完歌,簡短地說了幾句話:“我們喀什噶爾,是絲綢之路的經過地,是十二木卡姆的故鄉。在喀什,從天山下來的雪水澆灌著春小麥和白楊樹。沙棗花開的時候,滿城全是香的。維吾爾族是聰明、友善和載歌載舞的民族,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

沒錯,愛情讓雪水千裏迢迢尋找白楊樹,讓一個民族友善聰明。

在莎車縣,我們進入一位維吾爾農民的院子。門外陸陸續續進來幾位身穿長袍、頭戴黑綠花帽、手拿樂器的藝人。手鼓一響,都塔爾、熱瓦甫彈起來,這是十二木卡姆的音樂。這幾位樂手簡直像坐在燒紅的烙鐵上,他們閉著眼睛,狂熱地演奏與歌唱。他們全都變了模樣,臉上有火燃燒。音樂能讓人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嗎?他們是這個村的農民,突然從落著巴旦木花瓣的泥土上跨入天堂。已經不能叫他們農民,他們是坐在天庭碧綠石階上演唱的音樂家。藝人們的額頭血管隆起,脖頸通紅。顯然,他們身體裏換了一種名為十二木卡姆的新血,血的主要成分是愛情。一位維吾爾老漢遲鈍地跳起舞。他有八十歲了吧,花白的胡子從下巴向上翹起來,眼裏深邃中含著笑意。他邀請維吾爾女作家帕蒂古麗與他共舞,兩人跳起來,衣袂翩翩,老漢一往情深地望著帕蒂古麗。她事後對我說:“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我的臉都發燒了。”

我一直注視這位維吾爾老漢的眼睛和他的舞,他的眼裏飛逸著熱辣辣的愛情,雖然腿和肩關節有些僵硬了,可是愛情一定要跟關節和年齡有關係嗎?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沒人阻擋愛情的火苗從八十歲的人的胸膛向上燒起來。老漢的眼睛純真,這是許多人在二十多歲有過一陣就跑掉的純真,還在他八十多歲的眼睛裏閃耀。這位老漢的愛情之火可能沒熄滅過,如長明燈一直燃燒。盡管他起舞的雙手是握坎土曼的手,他的長袍已經破舊。

田野上,大片的巴旦木樹葉露出新綠,花瓣撒落在樹下深綠的春小麥裏麵,落在金黃的油菜花裏。我低頭看油菜花裏的巴旦木花瓣時,耳邊傳來雷鳴——如果蜜蜂的嗡嗡也可稱為雷鳴的話。彎腰看,油菜花地不知有多少蜜蜂在忙碌,比喀什人口多得多,我的耳畔不勝其鳴。這時,我想起古麗仙的話——這一切是因為愛情。

入夜的喀什街頭,矯健的維吾爾小夥子和包頭巾的維吾爾姑娘在喀什街頭大步行走,臉上飄過甜蜜。他們的心情與蜜蜂在油菜花地裏的心情一模一樣。我住在鐵匠街,看到從上麵一條街湧來人流,一群維吾爾男人穿著西服和發亮的黑皮鞋,臉上喜氣洋洋。我以為是做禮拜的人。一位中學生告訴我,他們來參加婚禮。接著,街上出現來參加婚禮的維吾爾女人,衣裝莊重。喜慶的氣氛灌滿了鐵匠街,鐵匠們停下工作,朝他們張望。

我參觀莎車縣一座敬老院,這是上海援建的縣福利中心的一部分,福利中心還包括孤兒院和特殊教育學校。它的樓房、綠地以及內部設施,放在沿海城市也是一流水準。在敬老院裏,我看到了最老的一位老人,背駝得厲害。我問,他是這裏年紀最大的老人嗎?工作人員回答:是的,他上個月才結婚。

我驚訝了,請他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為他們照一張相。在鏡頭裏,這兩位維吾爾老人安詳寧靜。妻子七十六歲,坐著輸液。丈夫八十二歲,他眼裏分明透出享受愛情的喜悅。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流下眼淚,為見到八十多歲人的眼裏還充滿愛意而流淚。一個人能活到八十歲已經不易,而八十歲之人的眼裏葆有純真的愛情近乎奇跡,這比獲得諾貝爾獎還要難。在這樣的愛和這樣的眼神麵前,什麼錢、什麼陰謀詭計全都不值一提。

我到新疆來,是看新疆的大地,並非尋找愛情,但我處處遇到了愛情。古麗仙說的愛情,包含了大自然的和諧和各民族的相互交往與尊重,這些愛像紅紅的蘋果在清澈的湖水裏漂著。蘋果藏了一肚子的甜蜜,這些甜蜜從蘋果的肚子轉入了我的肚子,讓我見證到愛情——雪水與白楊樹、巴旦木花與油菜花,還有人與人相愛。這裏還有數不清的我們沒見到的愛情的花與果。我覺得我也快變成了演唱十二木卡姆的藝人,瘋狂地歌唱,如蜜蜂一樣雷鳴。這一切都因為愛情。

淚水慶幸自己是水

在牧區,牧民傑日嘎拉向我講述他的生活。

春天,從2月到4月,雪一直在下,這在牧區被稱為“白災”。大雪覆蓋草原,牲畜吃不到返青的鮮草,而過冬的幹草已經吃光了。道路被雪封閉,沒辦法運進來草料,牲畜一頭接一頭死去。牧民在春天遭受到這樣的打擊,生計沒著落了。比這更大的打擊是春羔凍死了——母羊在春天產羔,這是牧民的主要生活來源——極寒天氣讓羊羔沒法存活,羔皮二十元一張都沒人買。牧民賠進去所有的牲畜,家產光了。說到這裏,傑日嘎拉轉過身擦眼淚。他起身到櫃子下麵拎出半瓶白酒,倒進一個小酒盅,用手指抹臉上的淚珠,彈進酒盅裏。酒裏摻進了傑日嘎拉的淚水,他端著喝下去。

我沒敢問這是什麼儀式,但我很震驚。酒摻進淚,仿佛可以治療什麼病,又像記錄什麼事情。傑日嘎拉喝進了淚酒,淚水更多了,流淌在麵頰。他用手捂著臉,淚水從他指縫流在手背上。我看到這些淚茫然流淌,仿佛它們應該流進傑日嘎拉的肚子裏。

我沒想到淚水還有這樣的用處。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流淚,為各種緣由。如果把淚抹在青草上,它會長出悲傷的葉子嗎?我想象,把淚抹在紅山茶的花蕾上,花綻放也許變成白色,它承擔不了熱烈。誰說悲傷不是力量,這種力量咬齧人心的根、草木的根。因此,悲是傷,跟刀傷槍傷一樣。即使堅貞如鬆柏,假如有人天天把淚水抹在樹上,鬆柏也會凋落。人心足以摧毀萬物。

我要把我的淚水滴在一株玉米下。玉米夏天秀穗,它身上白金與紫色的玉米穗裏暗藏著淚的鹽分,裏麵有憂傷。我可能忘記了這些憂傷,但玉米忘不了,和憂傷一起成長。玉米穗把淚的成分傳輸給玉米粒。那些小小的玉米胚胎隻有瓜子那麼大,它的沙子般的米粒已遇到了這些淚並收藏了這些淚,淚水和玉米一起生長。當玉米粒長大的時候,淚的結晶在縮小,然後,淚晶隨玉米一起曬太陽,一起聽大雨喧嘩,一起聽蛙鳴並聽玉米葉子講述星空的故事,這足以洗刷憂傷。秋天,高粱紅了然後沒了,它們被農人收割運到村裏。玉米棒等待聽到哢嚓,那是它從母體被掰下來的聲音,這聲音的含義是成熟。玉米裏的淚和玉米一起坐拖拉機、坐馬車進村,掛在農人的屋簷下,堆在場院,最後脫成粒進入加工廠,成為玉米粉。誰也不知,玉米粉裏偷藏一滴淚。這些玉米粉製成酒精,製成做藥的澱粉或烙成玉米餅,誰都嚐不出淚的滋味,但裏麵確實有淚的成分。

這隻是世間的秘密之一。淚也罷,玉米也罷,無時不走在輪回的路上。它時時刻刻在變成別樣的東西,體會別樣的際遇。它仿佛沒了,其實並沒消失,隻是變成他物,變得你認不出來。正如我吃一口玉米餅或吃一片藥,想不到這裏麵曾有我或別人的淚。

而淚不過是水。人喝了大地的水,進入血液的叫作血。血從自己的液體裏分出一點點放入淚囊,讓人流淚的時候有東西流淌。血知道人會流淚,他們有欲望,必然有悲傷。淚水多多少少能夠清洗悲傷,西方醫學說淚水正在排出毒素。流淚並不為人類所專擅。牛走向屠宰廠也在流淚,淚水沒讓它停下來,它還在走。狗下了一窩崽子,主人把崽子送人後,狗也在流淚,徒勞悲鳴。

把淚灑進河裏,淚將要走很多路。這些淚乘著河水去了許多城市和鄉村,這些地方連淚的主人都沒去過。淚在河裏見到大魚和小魚,大魚像陸地的獵豹一樣凶猛,它的牙如鋼鐵的齒輪,凹兜的下巴十分傲慢。淚在急流裏飛旋時,以為自己上了天堂。它被舉起,被摔下,被狠狠地甩在礁石上四分五裂。淚水才知道它不是悲傷,它不過是一滴水,可以浮沉蒸發,可以奔走。淚水知道它的生活不僅是流在人麵頰那一小段路,它的歸宿也不是手背和手絹。它慶幸自己是水,然後融入大河,奔流的時候,誰都沒有悲傷。

鹿甲勺

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麼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來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她已經八十二歲,這是官方給她規定的歲數。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也不是皇帝,記憶自己的年齡有什麼用處呢?人應該忘記許多事情,最該忘記的首先是年齡。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長著岩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麵,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需要很長時間,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銳利,飽含著在山林裏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裏的幹部領人來參觀,並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幹部說出她已經多大年齡,並送她野戰色彩的戶外衣服。現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到了許多人,沒發現哪個人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眼睛裏隻有馴鹿。她在心裏騰出一塊很大很幹淨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5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花,像一顆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紐扣。馴鹿不吃這些花,它隻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維拉索用手給馴鹿搔背,這些駝色的絨很快像破氈片一樣脫落,進入夏天了。馴鹿驚奇地看維拉索,用窄窄的麵頰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和靜脈。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後,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裏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隻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麼歌。什麼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過謊言之後,就不靈了,從此聽不到馴鹿的歌聲、鬆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總看馴鹿,見到人反而不習慣。兩條腿走路的人走過來,問各種各樣愚蠢的問題——比如鹿茸多少錢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擺拖地卻要把胸口露出來,打手機時莫名其妙地笑。但維拉索姨媽沒辦法不讓他們來。他們為什麼不好好待在自己家裏呢?

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麼寶,是軍用壓縮餅幹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麼人送給她的東西,壓縮餅幹早吃沒了,剩下這個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裏裝過許多好東西,模範證書、海拉爾公園的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本。後來,維拉索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業本留下有什麼用?證書和門票更是沒用處。維拉索的寶盒裏隻剩下一樣東西,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裏麵叮當響。這是一個勺子,配銀柄。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麼大,給馴鹿喂鹽用。勺子的銀柄刻著東正教的聖母和聖子像。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待了多少年,反正比她年齡大的多得多。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羅斯的勒拿河邊來到這裏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隻知道勒拿河是一條大河,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她沒見過她的祖先。有個旅遊者說列寧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烏裏揚諾夫。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源於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那裏是鄂溫克人最早的故鄉。

維拉索常常拿起這個勺子發呆。馴鹿蹄甲磨光之後透出褐玉式的花紋,當年這隻蹄甲在山林裏奔跑,踏過苔蘚、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說話,雖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維拉索把勺子揣進懷裏,上山看馴鹿。她拿勺子舀紙包裏的鹽喂馴鹿,看馴鹿舔這個勺子。維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嗬嗬,馴鹿在舔自己的腳趾。

一天,維拉索姨媽的木頭房子裏來了一位俄羅斯旅遊者。他是一個年輕小夥子,分得很寬的眉毛眼睛像鄂溫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濃胡楂像俄羅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遞上了送給維拉索的禮物,是木套娃和錫製小珠寶盒。維拉索回贈他一雙樺樹皮做的嬰兒鞋。

雅德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維拉索嚇了一跳,她連忙從床下搬出綠鐵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裏拿著一模一樣的鹿甲勺。維拉索姨媽以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從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後,才發現他拿的是另一個。雅德看到維拉索的勺子後很激動,像演話劇一樣說了很長一段獨白,眼裏含著淚水,連俄語翻譯也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麼。雅德指給她看——這兩個勺子背後都刻著年代——1783,它們是同一時代的產物。

雅德說,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標記,他正在全世界範圍內尋找這種鹿甲喂鹽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著發現家族河流的經過地。他拜訪過不少鄂溫克和鄂倫春家庭,拿出這個勺子,對方卻沒反應。今天在呼倫貝爾發現了這個勺子,他太激動了。雅德說,維拉索姨媽的勺子是他在世上發現的第四個喂鹽勺。他手裏有一個,白令海峽對麵的印第安人手裏有一個,莫斯科民間博物館裏有一個,還有維拉索這隻。

“讓我做什麼,把勺子送給你嗎?”維拉索問雅德。

雅德臉紅了,說:“不會,那怎麼會?您自己好好保存吧。我邀請您去我的故鄉也是您的故鄉勒拿河流域去訪問。”

“去不了,我老得已經記不住歲數了。”維拉索說。她要為雅德唱一首歌,說這是跟馴鹿學的歌。

“馴鹿會唱歌嗎?”雅德非常驚訝。

“會的。”維拉索說。她唱道:

如果春天不回家,鮮花就把窗台擋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擋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馴鹿孩子。

歌聲好像馴鹿在山穀裏鳴叫的回音,雅德一邊錄音一邊擦眼淚。維拉索姨媽越來越老了,她坐在門口,永遠凝望著遠方。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在《秋思》裏寫道:

人們凝望著,繼續凝望。在這裏住了一輩子的人,對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厭。除了愛,他們的凝望沒有其他理由。

馬燈

那年我到壩後,幹什麼去已經忘了,但腦子裏掛記著那盞馬燈。我們住在大車店的一鋪大炕上,睡著二十多人,都是馬車夫。白天,我和主車夫老杜套上我們的馬車,拉東西,把東西從這個地方拉到那個地方,好像拉過羊圈裏的糞。那羊圈真是世上最好的羊圈,起出二十多厘米厚的羊糞,下麵還有糞,黑羊糞蛋子一層一層地偷偷發酵,甚至發燙,像一片一片的氈子。我簡直愛不釋手,並沉醉於羊糞發酵發出的奇特氣味中。晚上,我們住大車店。

大車店沒拉電,客房掛一盞馬燈,馬廄掛一盞馬燈。晚上,車夫們掰腳丫子,亮肚子,講猥褻笑話。馬燈的光芒沒等照到車夫臉上就縮在半空中,他們的臉埋在黑暗中,但露著白牙。不刷牙的車夫,這時也被馬燈照出潔白的牙齒。葦子編的炕席已經黃了,炕席的窟窿裏露出炕的黑土,肮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被褥全在馬燈的光暈之外。房梁上,懸掛著一尺左右、像暖瓶一樣的馬燈。燈的玻璃罩裏麵的燈芯燃燒煤油。花生米大小的火苗發出刺目的白光,馬燈周圍融洽一團橘黃的光芒,仿佛它是個放射黃光的燈。馬燈的玻璃罩像電吹風的風筒,罩子四周是交叉的鐵絲護具。裝煤油的鐵盒是燈的底座,可裝二兩油。

蛾子在屋頂繚繞,它們靠近燈,但燈罩噴出的熱氣流把它們拒之燈外。不久,車夫們響起鼾聲,這聲音好像是故意發出的極為奇怪的聲音。你讓一個清醒的人打鼾,他發不出夢境裏的聲音,他忘記了夢中的發聲方法。有人像唱呼麥一樣同時發出兩三個聲音,有低音、泛音和琶音,有許多休止符使之斷斷續續。有人在豪放地呼出嚕之後,吸氣卻是纖細的弱音,好像他嗓子裏勒著一根欲斷的琴弦,而且是琵琶的弦,仿佛彈出最後一響就斷了,但始終沒斷。打呼嚕的人大都張著嘴,但閉著眼。他們張嘴的樣子如同渴望被解救出來。我半夜解手回屋,背手踱步,在馬燈的光亮下視察過這些打鼾的車夫,洞開的嘴還可以寓意失望、吃驚和無知。他們是夠無知的,把這個村的羊糞拉到另一個村的地裏,其實,我看到那個村也有羊圈。那時候,農村裏的一切都歸公社所有,拉哪個羊圈的糞都一樣,就像一家人,把這個碗裏的飯撥到那個碗裏一樣。車夫們睡姿奇特,如果在他們臉上和身上噴上一些道具血,這就是個大屠殺現場或“廿先烈就義圖”:有人仰臥,此乃胸口中彈;有人趴著,背後中彈;有人側臥並保留攀登的姿勢,證明他氣絕最晚,想從死人堆爬出去報信但沒成功。

即使不解手,我也希望半夜醒來到外麵看看夜景。夏夜的風帶著故鄉性,它從蟲鳴、樹林、河麵吹來。昆蟲在夜裏大搖大擺地爬,爬一會兒,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癱瘓在一堆雲的爛棉花套子裏。我看到夜越深天色越清亮,接壤黑黢黢的土地的天際發白。可見“天黑”一詞不準,天在夜裏不算黑,有星星互相照亮,是“地黑”了。被樹林和草葉遮蓋的地更黑,這正是昆蟲和動物盼望的情景,在黑黑的土地上,它們瞪著亮晶晶的眼睛彼此大笑。夜風裹著莊稼、青草和樹林裏腐殖質散發的氣味,既潮濕、又豐富。我回屋,見馬廄裏的馬燈照著馬,木馬槽好像成了黑石槽,離馬燈最近那匹馬大張著眼睛往夜色裏看,燈光照亮它狹長的半麵臉頰,光暈在它鼻梁上鋪了一條平直的路。馬在夜色裏看到了什麼?風吹了一夜卻沒有吹淡夜色。那些踉蹌著接連村莊的星星就像馬燈。喝醉了的大車店老板手拎馬燈,如同拎一瓶酒,他走兩步路,站下想一想,打一個嗝。青蛙拚命喊叫,告訴他回家的路,但他聽不懂。夏夜,馬燈是村莊開放的花,徹夜不熄。馬燈的提梁使它像一個壺,但沒有茶水,隻有光明。馬燈聚合了半工業化社會的製作工藝,在電到來之前,它是有性格、有故事的照明體,它是移來移去的火,是用玻璃罩子防風的火苗之燈。它比蠟燭更接近工業化,但很快又變成了文物。馬燈照過的模糊的房間,現在被電燈照得一覽無餘,上廁所也不必出門了。

磨刀人

水讓刀成了磨石的臣民。

我在邊上的市場見到磨刀人,覺得離童年又近了一步。我第一次見到磨刀人圍著髒帆布的圍裙、戴著老花鏡在四腳長凳上磨刀,是在昭烏達盟公署家屬院。

我看到他扛著四腳板凳奔走,邊走邊吆喝,太樂人了。人扛著板凳走?他是磨刀人。

他把板凳放下,騎上麵,磨一把刀。

磨刀人磨過盟公署家屬院所有人家的刀。豁齒的刀,不再找他磨,剁喂雞的蘿卜纓子。磨刀人把菜刀平按在磨石上,隻三個手指就把刀按得無法翻身。霍霍霍,磨刀聲像一首小曲。我盼他把我家的菜刀磨得雪亮,拎在手裏揮舞如銀鏈,夜裏也放白光。

磨刀人在意的是刀刃快不快,他不管亮不亮,磨一會兒,用拇指肚試試刀口。他應該用自己的白胡子試刃,胡子割下一綹,證明此刀快得很。

磨刀人不想讓刀太鋒利,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最鋒利的刀適合刮胡子——一般的刀、一般的鋼都刮不動胡子。胡子很頑固,其柔其韌讓刀茫然——刮完胡子就得再磨。次鋒利的是手術刀,割肉要快(不快太缺德)。又鋒利的是切菜刀。

盟公署家屬院的菜刀於我之童年不刮胡子、不做手術,連切肉都罕見,沒肉。家屬院解嘲的話叫“想吃肉往自己腮幫子上咬”。街上無肉賣,幹部不許養雞鴨豬狗,沒肉挨刀。

我們的刀是切菜的,大白菜唰唰唰,苤藍疙瘩唰唰唰,玉米麵發糕切成三角形。最奢華的時刻來到了——春節,公家供應每戶三斤白麵,除夕各家包白麵餃子,刀切麵劑子、切麵條。刀在濕麵上一下一下切下去,麵劑子滿案翻滾,遍身薄粉。沒等吃餃子,見到麵劑子已感幸福。刀切麵條如造工藝品,麵餅疊成四五遝被切成條,手拎起來似亂蛇掛樹,這就是麵條,現謂手擀麵。彼時麵條皆手擀,隻有北京人才吃機製掛麵。掛麵為何名之為“掛”,不清楚。或許機器壓出的麵條要掛一下見風,以免糾結。

麵是刀切的。刀的鋼刃在麵坨上一咬一段,看出它比白麵厲害。白麵在那時的中國已經很厲害,不是所謂幹部,過八個春節也吃不上白麵。農民看別人吃白麵都看不到,村裏沒人表演這麼奢侈的節目。刀把白麵切成條,切成麵劑子,之後,刀傲慢地到一邊躺著歇著去了。擀麵杖到麵案上表演前滾翻和後滾翻,把劑子壓成餃子皮。在其餘的歲月,刀接著切白菜、切角瓜和倭瓜。刀想切肉切魚,但無肉無魚。

刀在我們家屬院其實不須年年磨,我媽出於虛榮心,每年在過年前都請磨刀人磨一下刀,暗示吾家在逝去的一年或曾切過肉。刀切白菜蘿卜甚至麵條,都用不著磨,刀刃鈍不了。但我們家的刀切過奶豆腐,比切白菜費刀。

磨刀人站在我家紅鬆木板的柵欄前,放下板凳,倒騎其上,唰唰磨刀。他手蘸茶缸裏的水,滴灑刀上,唰唰磨。灰色的水流從磨石淌下,帶走了一部分鋼和鐵。我媽梳兩根大辮子,攥著一毛錢看他磨刀。不一會兒,圍觀的人漸多,有人手裏拎著自家的菜刀。他們像我媽一樣虛榮或不虛榮,要在春節之前磨一磨刀,像掃一掃房子、擦一擦玻璃。

刀咬住磨石的肉不鬆口,磨石用謙讓削薄了刀的刃。磨好的刀在一韭葉寬的窄條上閃著精光,這是刃。其餘部分是刀的後背和腰。我媽接過磨好的刀,用手掂了掂,其實刀磨得快不快用手掂不出來。她把一毛錢付給磨刀人,他把錢揣進胸兜,用眼睛掃其他拎刀的人。那時刻,磨刀人是個人物。

磨爛鞋子,路才寂靜

從朋友的墓地走出來,我突然感到路的虛假。

來的時候,我們在路上走,走到墓地,肅穆起來。想到逝者,而逝者在腦海裏的印象並不堅實,是片斷和一些影子。對逝者來說,是一群人站在高處低頭看他,當然什麼也沒看到。

我們看到了草。草長在除河流之外的一切地方,它們出現,似乎隻為遮住土壤。雨後的草格外茁壯,腰全拔了起來,葉子綠油油的,像有人用布擦過。草地上的水杉樹的樹幹帶著水痕,陰麵結著青苔。小鳥在飛行中鳴唱,它的歌聲從不同的樹上發出來,隻有一隻鳥唱。在這樣充滿生機的地方建造墓地似不合適。是的,所有的墓地與大自然都不諧洽,因為樹、草和小鳥死後都沒有墓。雲沒有墓,說散就散了。

我們走過來的這條小路在朋友的墓前停住了。路還會停嗎?我平時似乎忽略了哪些路還在走、哪些路已經停頓。這裏是鄉下,是一處山野,路如果不停就無處可去。回來的時候,我們還走這條路,心情則出現前麵說的異樣。

這條路通向哪裏呢?通向生活嗎?

生活是活著的人的生存之地。這條通向生活的路看上去有點兒破敗,不像通向墓地的那一段青草萋萋。走向墓地時,小路毫無掩飾,如同通向遊樂場。雖然草木在盡力生長,但還為逝者保留著安靜。一個人死了,被埋在地下,雖然不太深,但他永遠無法站起來返回地麵。轉回來,看到路,如同看到人的腳步和其他痕跡,他們在生,在走,最終走到一條安靜的小路的盡頭。而那條路又有人走來,站立,再轉回去。

離開墓地的時候,我無由地回頭看了看。其實,逝者如果不能複生,是無須回頭看的。我竟看到草裏有白花開放,不知什麼草,花像水仙一樣單薄無力。剛才怎麼沒看到這些花呢?我轉回去看,又看到墓前有一片螞蟻奔跑搬家。螞蟻們合夥抬一隻昆蟲的翅膀,翅膀已經漏風了。小鳥比剛才唱得更歡,它藏在樹的葉子裏,期望人們以為是樹葉在唱歌。小鳥用長短音、滑音和琶音說它們心頭的一切。每隻鳥固執地說一件事,不換話頭。

禪宗把話欲說未說之際稱為話頭,說出來它就成了話尾。參話頭參的是前後無念的一念,像把一座山安放在針尖上,而我找不到話頭。友人聚談時,我聽他們說,心想:我要說什麼呢?直到結束也沒說出啥。這時想起我單位一人,他平生隻運用兩個字表達人生,連成片用——對對對、是是是,和鳥鳴差不多,都是單音節。

墓地在安靜之中仍暗藏著這些忙碌,不光鳥和螞蟻忙。風潛入,草葉搖擺萬千。從雲層鑽出的陽光潑在每株草上,如灑水車一般。鳥、螞蟻、青苔、陽光和我的朋友在這裏各安其位,我隻好走了,去走路。

空蕩蕩的路上仿佛裝滿了生活,走過去,就走到兩種以上的選擇之中,然而你隻能選其中之一,你往前走或者退回來尋找別的路。每人每天要做的事其實就是走路,包括走家裏通向餐桌、廁所和床的路。人醒過來下床,先低頭看自己的鞋,要走路。從鞋裏解脫的人,已經從人生的大部分事情上解脫了。

從墓地出來,我覺得眼前的路特別陌生,好像路不該是這樣,而應有新式樣。中醫稱這個狀態為“怔忡”,電腦維修商管這叫“死機”,需重啟。一旦走上人來車往的大路,什麼都忘了,有可能整理思緒的機會已經沒了。人和人到了一起之後,相互給予麻木的苟活力。而路,用它無限的延伸給人期望,也給人虛妄。人磨破了無數雙鞋子之後,路才顯示寂靜。

燃燈人

那些銅碗亮了,從裏麵亮,像菩薩手攏一朵蓮花。蓮花撲撲跳,湧出紅的花、橘黃的花。銅碗對著燈芯笑,轉圈看火苗的頭頂和火苗的腰。一念長於千古,佛燈融化了時光。

燃燈人緩緩走過來,點亮燈,一盞一盞。酥油撚子遇火露出一張紅彤彤的臉,它見到了熟悉的燃燈人。燃燈人的皺紋也像蓮花瓣,額頭三道紋代表水,智慧海上蓮花漸次開。他的瞳孔回映兩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與燈對視。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無。佛超越了苦,自然無所謂樂與不樂。樂比苦更短暫,短暫就不要執著了,執也著不到手裏。人手心的皺紋比臉上更多,手心從小就有皺紋,它抓東抓西,什麼也抓不住。攤開手,是讓上天看到你什麼也沒有,天給你一些寧靜。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頭的香,鑽進鼻孔裏還往裏鑽,一直趴到骨頭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燒中混合了空氣,似曇花開放在木魚的敲擊中。雪白的大曇花開在夜裏,密集的花瓣擠出一張張臉看世界。世界不結實,轉瞬變幻。曇花比時間走得更早,剛綻放就召回了花瓣,它們對周遭隻看了一眼。一眼就夠了,萬物越看越虛幻,第一眼最真實,後來所見,早已不是它了。所謂六根,眼最欺人。

燃燈的人早晚各走幾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盞燈亮。他的臉被佛燈照亮一萬遍,如同過了生生世世。海潮聲傳過來,那是螺號伴隨誦經之音。你感覺聲音真是一道波,沒見到風,波卻撲到臉上,從汗毛孔鑽進心裏,到心裏又去什麼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語和巴利語的經文像聽過,記不住多少年前聽過,也許是在一千年前。經所說非“意”,而為“義”。而“義”也不可詳解,頂算從耳朵往心裏放一塊玉,讓熱辣的心涼快一下。喇嘛閉目誦經,他們誦一模一樣的經文,為什麼呢?盞盞酥油燈在佛前開成一個花池,夜色是無邊的海,露出燈盞的島。燈的島把花開出來,照亮一張張寧靜的臉。臉們本來追求物質,可是物質不堅固乃至不存在,轉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對來世的鋪墊。此世之人誰都沒見過來世,證明不了來世,來世未必比此世好。盼來世沒有農藥和謊言,沒有PM2.5和隱瞞,沒有戶口和拆遷,有沒有錢都算好世道。油燈照不幹臉上的淚痕,油燈讓心駐在一小朵跳動的火苗上。火苗像開口說話,欲言又止,像不說了。眾所周知,佛燈跟誰都沒說過話。

燈慢慢跳著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燈影。燈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個消息。佛燈開的花,蒙古語叫“zhuo la”——卓拉,多好的詞語。走到燈前,跟卓拉相見是幸運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燈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張合影。

沙日拉咩繞,我的馬

我父親那順德力格爾第一次來到沈陽是在1948年11月2日。他們從塔灣進入,這裏是沈陽的西北角。地上鋪著一尺多厚的雪,馬奮力抬蹄,再踏進去,跑不起來。國軍的黑飛機從樹梢那麼低掠過,傾撒機槍子彈,像潑水似的。馬跑不動,騎兵們活下來全靠運氣。我爸現在說國民黨的黑飛機,還咬著牙不鬆開:“它們橫著飛、斜著飛,人和馬都害怕。機槍子彈沿一趟線突突下來,地全開花了。人馬中彈,血化開炕席那麼大一片雪,地上出來一個血窟窿,馬的血比人多。”

馬累出汗,脖子上的毛聚成小綹,騎兵們凍得打哆嗦。11月份,他們穿單衣單褲,這是黃炸藥染的土布軍裝,但炸藥不扛冷。他們進城沒遇到抵抗的國軍,十幾裏外的城中心傳來密密麻麻的槍聲。我爸屬於四野騎兵二師十三團,他們剛剛從長春趕過來,和四野主力一起解放沈陽。

我爸騎一匹白馬,蒙古語叫“沙日拉(略帶雜毛的白色的)咩繞(馬)”,他的馬像一個細心的戰士,和他一起走過戰火。黑飛機過來掃射,戰馬要有足夠的意誌力隱忍不動。馬如果毛了,瘋一樣躥出去,就成了敵機第二輪掃射的目標。這些,戰馬都懂。馬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死人,見過人趴在死人身上痛哭,見過人拖著五六米的青色腸子在地上爬。從長春開始,騎兵二師和四野一個朝鮮人的步兵師穿插行軍。騎兵目標大,夜裏行軍,朝鮮步兵師白天走。那時候,八路軍(四野官兵習慣自稱八路軍)占領了東北的土地,但天空還屬於國軍,天天狂轟濫炸,天到夜裏才歇著。進城是在早晨五點鍾,連長羅保傳令:“整理軍容風紀,顯示八路軍的威風。”騎兵們夜裏行軍,身裹日本人的軍毯和土匪的羊皮襖,接到命令,他們全都挺起胸脯,顯露出四野的胸章。“要不然,”羅保說,“老百姓以為咱們是土匪呢。”城裏是一片荒涼的平房,無人瞻視他們挺胸的豐姿,老百姓都跑光了。

騎兵二師全由蒙古人組成,每連一百個戰士、一百匹馬、一百杆三八大蓋(蘇軍收繳日軍裝備轉配四野)、一百把哈爾濱產馬刀。我爸說哈爾濱的馬刀照日本軍刀差遠了。好馬刀不是好菜刀,它的刃有五分錢硬幣那麼厚,刃不能開。好刀接連馬的衝力與騎兵的臂力,一刀下去可削掉半邊人身,它哪是刀,是一下砍斷五六根骨頭的薄鋼板。刀下去砍不到人,騎兵會一頭栽到地下,這是多大的力量。我爸他們挺著胸脯走在街上,路邊立著電線杆子,這是大城市的標誌。塔灣之無垢舍利塔立在前方幾十米處,雪落在一層層的飛簷上像撐著白傘。“咣——咣——”,一陣爆炸響起,聲音靜下來。他們接著往前走,電線上、樹上掛著人和馬的碎肉、炸藥染的軍服碎片。

“尖兵班全沒了,十二個人,他們全騎著白馬。”我爸說,“不知道是什麼炸了,炮彈,也可能是地雷。”

戰爭的仇恨是一點點積累的。我爸所在的十三團一連官兵是鄉親,有親戚關係。我爸的戰友中有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一起出來當兵卻不能一起回家,讓活人悲傷。戰馬是騎兵從自己家裏帶出來的坐騎,我爸的沙日拉咩繞是我爺爺彭申蘇瓦參加內蒙古自治軍的馬。我爺爺在飛馳的馬上用步槍左右開弓,打碎東西兩側二百米外的四塊青磚。他的槍技離不開馬的配合,馬跑得穩,槍打得才準。我爺爺回家養傷,我爸騎這匹馬入伍,編入騎兵二師。那年我爸十八歲,馬六歲。

馬跑到最快時四個蹄子像攢在一塊兒又撒開,像一塊風裏的雲彩。天下沒有戰虎、戰狼、戰豬,卻有戰馬。馬把自己的命搭在人的命裏,他們是死黨。騎兵們進了沈陽,一廂待命,步兵在每一條街上打巷戰。“劈裏啪啦!劈裏啪啦!”我爸說,“步兵跟他們幹,我們等著。”在攻城的戰鬥裏,騎兵像老鷹一樣待在城市外圍,阻擊敵方援兵或從步兵防線逃出的潰敵。馬要有馬棚,我爸他們團進駐鐵西一家麵粉廠。他們找來找去發現麵粉廠有大棚,裏邊垛著一袋袋白麵。“馬住棚裏,我們吃烙餅。白麵就是白麵,沒油烙出來也好吃。”他們卷著餅往嘴裏塞,手裏抓另一張。槍聲停了,零星的槍聲也沒了,他們舉著烙餅歡呼勝利。騎兵們爬上房頂,看見繳械的國軍排長隊走過來,被解放軍戰士押解,蜿蜒十幾裏。國軍的軍裝有兩種,一種土包子樣,比八路軍好不到哪去,另一種是美式嗶嘰夾克。“漂亮!”我爸說,“被我們的人押著,全套美式裝備。”

騎兵的烙餅隻吃了一天,沈陽解放了,他們領命追擊另一股土匪,匪首叫胡圖林嘎。土匪邊逃邊散,追到開魯之後,土匪沒了。國軍和土匪都怕四野騎兵,但騎兵怕老百姓。四野軍紀嚴明,老百姓一告狀,違犯紀律的人就要倒黴,最輕也是連長一頓拳腳伺候。土匪進村,上門搶糧食草料,八路軍哪敢搶?搶老百姓會被軍法官槍斃。騎兵們不會說漢語,兜裏沒有錢,他們向老百姓作揖賠笑臉,像要飯一樣為馬討要穀草。八路軍有一奇技——寫借條,寫上借穀草多少斤、糧食多少斤,全國解放之日償還。我爸讀過私塾,通蒙古文滿文日文。他寫了無數借條,一揮而就。漢族老百姓不懂蒙古文滿文日文,連漢文也不認識,笑笑,把糧食草料送給騎兵。馬有吃的就好了。馬愛吃鍘得細碎的穀草秸稈。“唰唰唰,像吃水果一樣。”我爸替馬說,“這是冬天。到夏天更好,有青草了。”

夏天,若無戰事,騎兵們把鞍子、籠頭從戰馬身上卸下來,領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邊給白馬洗澡,用刷子刷馬。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上跑,白馬在後麵追,人躺在草地上,馬低頭聞他的頭發。“可好啦,馬呀!”我爸說,“像小貓小狗一樣,它知道這是玩呢。”他騎在馬上最愛唱一首歌,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傳下來的:

蒙古人戰勝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業,蒙古駿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麼高的誌氣,蒙古馬的力氣啊真是無窮。

蒙古族有許多讚美馬的歌曲。《巴音杭蓋》唱道:

可汗的行宮邊上,帶嚼子的駿馬神氣地披著黑緞子。雲彩似的馬啊,追趕前邊的雲彩……用黑豆喂得滾瓜溜圓,用綠豆喂得滾瓜溜圓。我的花白頭發的爸爸留給我最好的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裏吉祥還繁榮,手捧一堆現大洋,也買不來一匹大走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裏文明還繁榮,從懷裏掏出來八十五兩銀子,也買不到一匹好走馬。我的馬呀人人都喜歡,它的額上有一塊月牙斑。

唱到這兒,我爸每每發表不同意見。騎兵認為帶月牙斑的馬不吉利,沒人騎這樣的馬上戰場,心裏硌硬。我爸說他的沙日拉咩繞是最好的馬,因為它是白馬,成吉思汗的坐騎就是白馬。大汗養了七十匹騍馬,產馬奶供他飲食。我爸說他的白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樣呼嗒呼嗒眨麼。這匹馬靜立如雕塑,臉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塊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還要黑。白馬救過我爸的命。1947年5月,騎兵行軍到開魯縣保合屯一帶山坡下暫休,不到十分鍾,哨兵跑過來,說山後抄來五千多國軍(不一定有這麼多,哨兵嚇壞了)。休息的騎兵,人不離槍,馬不離鞍,他們上馬就跑。國軍見蒙古八路逃遁,放槍射擊。馬爬山動作大,我爸摔了下來。腿摔傷站不起來,白馬圍著他打轉,密集的子彈打過來,石頭冒火星。馬恨不能扶他起來,可惜沒長手。我爸拽著馬鐙爬上了馬,追上部隊。晚上宿營,我爸摸白馬的前額——馬喜歡人摸它的前額。“馬啊,你救了我的命。”馬低下頭,聞他的胳膊。“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能聽懂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