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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他們(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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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四平,騎兵駐紮在離城八裏外的村子。國軍黑夜白天轟炸,八裏之外仍覺地麵震動。四平攻下來,騎兵進城,他們看到國軍鋼骨水泥的碉堡連成一片。“碉堡前是什麼?”我爸伸出手,手在抖,“八路軍的屍體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騎兵從近百米長、比人還高的死人垛前走過去,我爸察覺白馬渾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溝裏,上麵落一層塵土。馬聞到八路軍戰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騎兵下馬,摘下帽子,沮喪地走過去,馬垂著頭。犧牲者一個人壓著另一個人,摞著,血穿過屍體流進壕溝。我爸不敢看血流,但還是偷眼看。血從人垛滴答下來,彙成細小的河流。

“最難受的不是這個。”我爸說。最難受的是看馬尋找犧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們在開魯縣好寶營子遭遇六十多個土匪。騎兵叮咣一頓襲擊,消滅了大半土匪,匪首帶幾個人鑽進了葦塘裏。蘆葦寬廣好幾畝,我明匪暗,八路軍進去一個被打死一個。巴圖、卻吉、杜楞紮那、東山,一共四個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長輩。後來,三班長青龍不知采取什麼辦法爬進葦塘裏麵,用手榴彈炸死了土匪。他們用刺刀在山坡陽麵挖一個大坑,鋪上柳條,掩埋戰友。遺體撒上一層柳樹葉,蓋土,用馬踩過去。這時候,巴圖叔叔的白馬、卻吉大爺的棗紅馬、杜楞紮那舅舅的白馬、東山叔叔的黃馬像瘋了一樣找它們的主人。這些馬在隊伍裏鑽來鑽去,見到人就聞腿聞胳膊。騎兵們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聲大哭。馬還在找,慌慌張張地鑽來鑽去,鬃毛如亂發撒在脖子上。

騎兵們騎著戰馬踏遍東北的冰天雪地,看過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長在石頭裏的杜鵑的粉紅花。他們唱著成吉思汗時代的戰歌前進,脖子上掛著在廟裏請的護身符。子彈不長眼睛,上戰場誰不怕死?有了佛爺的護身符,心裏踏實點兒。我爸頭一回參加戰鬥,槍一響,白馬的身體一陣陣激靈,他身體跟著激靈。“槍聲大了就好了,”他說,“誰也不害怕了。”他原來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給的觀音菩薩護身符,後來部隊不讓戰士戴佛像,說革命軍人不興這個。我爸不敢扔菩薩像,又沒地方放,急得團團轉。一次,他在老鄉家後院發現一處石片砌的牆,就把護身符塞進牆裏,看四外沒人,跪地祈禱:“菩薩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導員不讓戴,要懲罰就懲罰指導員吧。菩薩,保佑我和白馬別讓子彈打死。”這一番祈禱的效用深遠,我爸於槍林彈雨裏無恙,“文革”被吊打十五天十五夜沒死。這二十年中,他主編出版從古至今蒙古族文學漢譯作品典籍十二卷,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薩一直在保佑他。

我從小對“騎兵”這個詞敏感。上小學時,軍分區在體育場舉辦閱兵式。騎兵騎馬走過主席台前,馬刀豎在肩膀前閃閃發光。那時候,大喇叭放一首銅管吹奏的《騎兵進行曲》——米多來米米,米多來米米,索索多來米——忒雄壯。在樂曲裏,你看戰馬高昂著頭,鬃發一抖一抖,蹄子靈巧地翻盞,那真叫威武雄壯。

赤峰體育場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臉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馬比赤峰騎兵老十四團那些馬厲害,它參加過開國大典,當然是我爸帶它參加。他騎著白馬和戰友一起接受毛澤東和朱德的檢閱。1949年,騎兵二師劃歸內蒙古軍區,組成一個白馬團、一個黑馬團出席天安門廣場閱兵式,我爸在白馬團。8月,他們進駐清華大學邊上一個叫清河的村莊。那時候,北京到處流傳國民黨的謠言。村裏風傳:共產黨的韃子兵茹毛飲血、割人耳朵。騎兵們受到歧視卻不知緣由。我爸說,村裏人供刺蝟為神靈。刺蝟滿地爬行,若被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興。但戰馬偶爾會踩到刺蝟老爺,民運幹事點頭哈腰跟村民道歉。團長下令,全心全意愛護刺蝟,誰踩刺蝟誰受處分。我爸差一點兒受處分,但不是因為刺蝟。1948年5月,他們和國民黨正規軍在突泉縣對陣,消滅國軍一個連。我爸心眼多。他留在連隊後麵,看連隊走遠了,偷回戰場撿洋撈。他撿到六尺白布、一條雪茄煙,然後追趕隊伍。連長羅保發現此事非常生氣,說:“你個兔崽子,我要處分你。”我爸把雪茄煙雙手舉過頭(按輩分,羅保是他遠房爺爺,原為日本騎兵軍官)。我爸七歲已開始吸煙,不得已才把這麼好的煙交出去。羅保吸雪茄煙,很入迷。我爸問:“羅保爺爺,我的處分……”羅保說:“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煙,說,“下回處分你,這回算了。”

“怎麼處分?”我問。

“禁閉三天或七天、十五天不等,再嚴重送軍法處。”

8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開黃花、紅花、白花,戰馬把花朵全踩滅了。騎兵每天訓練戰馬橫豎成排,類似現今馬的盛裝舞步,這是非常困難的事。上級要求騎兵團走過天安門時,戰馬橫豎成排。騎兵要把提振韁繩和雙腿夾馬的功夫掌握純熟,控製行進速度。天天練,他們練了兩個月,人與馬達成難以言傳的默契。白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過去,邁著小碎步,非常整齊。

1949年10月1日,內蒙古軍區騎兵二師白馬團和黑馬團淩晨五時從清河村出發,七時到達北京東單。騎兵們頭一天發了棉布新軍裝,馬在水泡子裏洗了澡——每人領到半塊肥皂,給馬洗澡。馬洗完澡,晚上用韁繩吊起來,不讓它躺著睡覺,怕髒了皮毛。夜裏,騎兵們領到鐵盒的金雞牌鞋油,馬靴擦得油光鋥亮。到了東單,團長下令給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馬挺神氣。檢閱開始,騎兵走到天安門城樓前,我爸心裏默念:“白馬啊,你千萬別走錯,好好走。”他的汗把軍裝都濕透了。大喇叭傳出總參謀長命令:“向右——看!”右側是城樓。我爸把臉偏向右麵,但眼睛斜回來盯馬頭。他的戰友也都向右轉臉,眼盯馬。謝天謝地,馬走得很整齊,沒出錯。但騎兵們遺憾沒看清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麵龐。

1950年9月,騎兵二師赴通遼集結,準備赴朝參戰。等了幾天,中央軍委說入朝作戰預計傷亡很大,少數民族部隊不入朝。內蒙古軍區司令烏蘭夫要求部隊把戰馬捐獻給誌願軍。

捐出去戰馬,騎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六名戰士牽著全連一百多匹馬來到通遼火車站。站台上到處都是戰馬。我爸抱著白馬的脖子,摸馬的額頭,馬聞他胳膊。軍需官下令:“一連戰馬上車!”幾塊木板搭在黑鐵皮車廂上,他們把戰馬一匹匹牽上火車。我爸讓白馬待在邊上,最後牽它上火車。白馬上了車,回頭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來。回到連隊,我爸走進了空蕩蕩的馬廄,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兩天,腦子裏全是白馬的模樣,一合眼睛,就見白馬走過來,聞他的腿。科爾沁有一首情歌《烏尤黛》,說一個男人想念女人烏尤黛。連裏有人唱這個歌,讓我爸更痛苦。歌裏唱:

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尤黛啊嗬,半夜起來把白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尤黛啊嗬,半夜起來把青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領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轉身離去……

我爸喔喔哭起來,覺得他比這個男人慘,半夜起來,白馬卻沒了。那幾天,騎兵們的袖子上沾滿了眼淚,想念戰馬。1954年,我爸的思馬病再度複發。他不斷寫文章,寫對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寫了一首詩,題目叫《銀色的白馬》,寫沙日拉咩繞——他的戰馬。此詩發表在蒙古文學期刊《花的原野》上麵,得了獎。獎品是一支銥金尖英雄牌自來水筆。

昨晚,我爸我媽並排坐沙發上看電視,新聞播報普京當選俄聯邦總統,他在群眾集會上麵現淚痕,我爸以手按眼窩。我媽問:“普京當總統,你哭啥?”我爸站起來,搖搖頭,左手拎下墜的紫紅毛褲,說“我想起了我的馬”。1950年到2012年,六十二年。我爸今年八十三歲,他在想念他的馬。他說:“聞呀、聞呀,可能一個人有一個味吧?馬用鼻子聞你……”他的聲音走樣了,拿手絹擦鷹鉤鼻子上的眼淚,說:“沙日拉咩繞,我的馬……”

誰在水麵倒立起舞

哈薩克人的身體或心靈一定與異族人有不同之處,他們——我說的是哈薩克男人和女人、老人與孩子——聽到音樂,會自動地、舒緩地、大方地跳起舞來,像饑餓的人拿起麵包那樣自然。

褐色的伊犁河從西岸深綠的鬆林中奔騰流過。山坡上,三位盛裝的哈薩克人彈著冬不拉走過來,這是一個儀式,歡迎外來的遊客。我一直在看穿紅色金絲絨裙子的哈薩克姑娘的帽子,她的帽子上插著一根漂亮的羽毛。

我們唱歌要羞澀一番,好像這是見不得人的事,要扭捏,站起,坐下,清嗓子,假裝咳嗽。這一套煩瑣的程序是在等待心靈解碼,找鑰匙把那把羞愧的鎖打開才唱,唱得好聽不好聽兩說著。哈薩克人開口就唱,歌聲急著從他們肚子裏跑出來。唱歌時,他們的表情那麼平靜,像鬆樹和白雲一樣平靜。河穀裏長滿了白樺樹和鬆樹,樹的腳下是大朵的野芍藥花,花像兔子貼著地皮飛跑,到處都是它們白色的影子。高山的後麵還是高山,正像鬆樹的後麵還有鬆樹。茶褐色的伊犁河打著漩兒奔流,就像右麵那個四五歲的哈薩克小姑娘。她在樂聲裏往前跑,跑三步原地轉一個圈子,如查看身後有誰站著。河水就這樣轉著圈流淌,也可能河水聽到音樂聲之後才這樣旋轉流淌。看到這些,哈薩克人要開口唱一唱。好在哈薩克人有足夠的歌曲唱。他們的祖先早就猜出來後代愛唱歌,因為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給他們發明創造了很多歌。發明歌其實比發明電燈電視都重要。我越來越感到電燈電視很不重要,基本上是多餘的東西。它們都是電能驅動的,讓電回去吧,別在人間瞎鬧了。幹什麼不好,你點燈點電視幹嗎?讓電回到發電廠,回到風裏煤裏和水裏。沒有電燈的夜晚不叫黑暗而叫寧靜。

哈薩克人唱歌。他們長著天真的眼睛,黑粗的手和黑紅的臉都不妨礙他們眼神的天真。他們像兩三歲的兒童站在母親——這自然是草原——麵前唱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人在高天之下唱歌,不可能擠眉弄眼,也不會使用所謂手勢。這就像人在教堂裏唱歌不能飛眼與乞求掌聲一樣。他們唱歌的時候,山坡上聚集了許多哈薩克牧民,他們等待叼羊表演。這幾十個人當中有一半是兒童。哈薩克人的生育率很高,一半人能生一半人。這些兒童的手腳特別是腰沒有消停過,他們一直在跳舞,跳哈薩克民族舞蹈。一個兩歲多剛會走的女孩子兩手掐腰,抖著肩,一動一動地彎下腰,又一動一動地抬起頭,向後仰,一直仰到用眼睛看不到我們了,再抬起頭。她的動作受到冬不拉節奏的控製,而且她完全沒想過一個問題:什麼時候停下來。假如這個彈奏三角形阿拜冬不拉的男人瘋了,一直彈下去,這個女童的腰就永遠彎過來,仰過去,掐腰抖肩,像一株在風中搖擺開紅花的燈芯草。女童的對麵是一個男童,四五歲,是她的舞伴。他跳另一種樣式的舞,舉起雙手,像模仿鷹的飛行。看過去,這裏的孩子們都在跳舞。不跳舞的矮個子生靈隻有一隻小白狗,它傻傻地看小孩跳舞,目光羨慕。它看一陣,轉圈跑一陣,毫無道理地咬草。它在恨自己不會跳舞,尤其恨自己不會跳向前並向後彎腰的舞蹈。還是當人好啊,這是我替小白狗說的話。但人和人不一樣,我比小狗更慚愧。我想了想我會啥,其實不會啥,會的一兩樣東西也沒啥大用,不及兩歲學哈薩克舞蹈,跳一輩子。

我忘不掉哈薩克兒童跳舞那一幕。青草在他們腳下生長,他們背後是灰色的濃雲,陽光卻明亮地灑下來,草的縫隙裏透出黑黑的泥土。

幾天後,我在喀納斯的禾木河邊又看到了跳舞的哈薩克孩子。他們在河岸邊上跳舞,河水裏倒映著孩子們跳舞的身影。我索性不看岸上的孩子,看他們在水裏的身影。孩子們快樂地蹦蹦跳跳,一個戴白帽子的男孩彈奏一隻橢圓形的江布爾冬不拉。孩子們的胳膊在水波裏伸展,他們的身影和藍天一同印在水麵上。看水裏的舞蹈者,腿最可觀,一蹦一蹦像踩著天。一片樹葉漂過來,足以擾亂他們的身影。水麵上飛過白鳥,青山在水裏隻剩下清清的一線。水麵靜下來後,孩子們還在河麵倒立舞蹈,他們掐著腰,抖著肩膀。河水用輕柔的波紋一下一下地摸他們的臉。

水碗倒映整個天空

圖瓦人布雲的家裏沒有杯子,隻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從巴基斯坦買的銅碗。布雲說:“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樣。酒和茶的樣子被人們看到了,它們會羞愧。”

“誰們羞愧?”我問。

“酒、茶、水、汽水它們,不好意思呢。”

“那你用瓷杯子嗎?”我問。

“瓷杯子嘛,我在布爾津的飯館裏見過。酒在裏麵憋屈,那麼小。你知道,酒不願意待在小東西裏,它喜歡大缸(他指了指西邊,西屋的大釤刀邊上放著布雲釀的駱駝奶酒的酒壇子,他喜歡管它叫缸),還喜歡待在皮囊裏,最小的地方也是酒瓶子裏。”

我在布雲的家裏用巴基斯坦的哈紮拉(蒙古人支係)人製造的大銅碗喝奶和奶茶。一條小河從他家的窗戶下流過去,河水泛青。我在新疆看過的河大多是青色的,如凍石一般,隻有伊犁河黃濁,他們說用伊犁河水煮出來的羊肉最香。在喀納斯——這裏是圖瓦人和哈薩克人的鄉土——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過,激起細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子一樣。河水繞過鬆樹,流入白樺林裏麵。落葉鬆像山坡上睜著眼睛張望的麅子。鬆樹的陽麵微紅,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種鮮嫩的粉紅色,而背陰的樹幹呈褐黑色。落葉鬆的腳下撒滿去年的鬆針,冬天,這些鬆針保管在幹淨的積雪裏。雪化後,鬆針一片金黃。落葉鬆落下這麼高貴的鬆針,真有點兒可惜。如今鬆樹枝頭長出新葉子,像肉色的小鬆塔或小花蕾。山坡上,鬆樹錯落排列,似僧侶下山散步,走進布雲的家喝茶。

布雲聽說我去過俄羅斯的圖瓦共和國,喜歡聽我講這個國家的一切,特別是總統的事情。我說:“他們的總統四十多歲,笑眯眯的,背著手逛商店,或者坐在廣場長椅上曬太陽。”

布雲聽得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嘴角上拉,說:“是這樣子嗎?總統笑眯眯的?”

我說:“正是,總統右手無名指戴了一枚鑲琥珀的銀戒指,左手食指戴一枚鑲西藏鬆石的銀戒指。”

布雲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說:“我也要有那樣的戒指,人人都可以有銀戒指。”

“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吹楚爾了。”我說。

布雲從牆上摘下用蘆葦做的笛子——他們叫“楚爾”,用嘴角輕輕吹。旋律輕柔而憂傷,仿佛在敘說湖水、霧和白樺林的樣子。我覺得梅花鹿如果會吹笛子,吹的一定是楚爾,它的音色表達的正是動物的心情。鬆鼠看見露珠從鬆針垂直墜落,羊羔在河邊看見一條小魚卡在水底的石縫裏,貓頭鷹看見月牙坐在鬆樹的枝杈上,後背讓露水打濕了。布雲的楚爾正在表達這些境況,簡單,說幼稚亦無不可。布雲本人就很簡單幼稚,願長生天保佑他越來越簡單,越來越幼稚。在這裏,奸詐沒有一點兒用處。

我拿銅碗,舀一碗泉水喝(布雲的泉水從山腰取回,放在維吾爾人的大銅壺裏,他認為水和銅相互喜歡)。我走到房門外邊,見絆著馬絆的馬兩個前蹄一起往前蹦,找新草吃。黃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過來,白雲像圍脖一樣遮住山的胸口卻露出山峰的臉。我低頭喝水,看見碗裏竟然有玫紅的霞光和刺眼的藍天。碗裝下了這麼多東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

說漢語的嘴

新疆作家劉亮程評論我的相貌,他說:“你長得不像蒙古人(我心裏很不高興),你長得像漢族人(也高興不起來),你的鼻子是蒙古人的鼻子(五官之一官有譜了),你的臉正麵窄側麵寬(有這樣的臉嗎?),這是馬和歐洲人的臉(沒聽說,歐洲人是從馬那兒進化來的嗎?),你的嘴是漢族人的嘴。”

漢族人的嘴?人的頭發與皮膚的顏色、鼻梁和眼睛常常是種族標誌,嘴也分族嗎?多年來,我每天都見到許許多多漢族人的嘴——在街上和各種場合。你見到一位漢族人,同時也見到了他的嘴——這些嘴一樣嗎?我沒想過。漢族人,如果彼此沒有血緣關係,自然各有各的嘴。我是說,漢族雖然特別推崇統一,但不一定有統一的嘴形以區別於其他民族。劉亮程說這話時,我迅速瀏覽在座人士的嘴,他們中有六位是漢族,兩位是維吾爾族。我粗略判斷,他們具有八種樣式的嘴,其嘴長、嘴寬、唇厚和嘴唇的顏色(中醫說唇色取決於脾經,而非取決於民族)各有千秋,看不出什麼奧秘或門道。我的嘴呢?我借機去洗手間照鏡子觀看吾嘴,沒看出漢族性。

嘴作為人體器官,不能抱著研究的目的去看它。世上有“嘴學”嗎?沒聽說。你專注地盯著嘴看,越看越毛,好像不是自己的嘴了。你會想,我的嘴怎麼成了這樣(你想怎麼樣?)?噢,它是這樣的(是這樣)。我們每天用嘴吃飯喝水撒謊,隻重功能,忽略了它的特征。漢族人的嘴——我看著我的嘴想——是什麼樣呢?唐詩宋詞之漢族,書同文車同軌之漢族,五千年文明締造者之漢族老大哥的嘴是什麼樣?有多少樣呢?這真是巨大艱深的學問。劉亮程怎麼說我有漢族人的嘴呢?漢族人居於山東兮山西、河南哉河北、海內其海外,海了。漢族人因為吃的東西不一樣、水土不一樣,嘴也該不一樣吧?嗬嗬。

我沒看出我的嘴隸屬於哪一族,卻想起語言學家說過:每種語言的發音,將對這個民族人員的下顎口唇的結構產生進化性的影響。我不懂法語,聽法國人講話有“空、若、帕、瑞”等音,其女人嘴唇豐潤柔軟,男人嘴大而寬,演員貝爾蒙多不正是這樣嗎?當然這也可能是由吃牡蠣、喝葡萄酒形成的。這樣的嘴與喝玉米(米左查右)子粥、開口“幹啥幹啥,整兩盅”的東北漢族人的唇態不一樣。

我對劉亮程說,我嘴成了這樣,跟我爸我媽的嘴確實不一樣,這是說漢語說的。他們一直在講蒙古話,嘴唇樸厚,而我講漢語講太多了,輪廓不鮮明了,這也是脾經薄弱的表現。以後填表,民族填蒙古,括號:嘴漢族。這個嘴喝小米粥、吃酸菜粉條、唱漢族歌曲“辣妹子辣”、讀漢文報紙,進化(也許是異化)到長江流域去了。

我喜歡蒙古語,它像一個心靈花園,聽與說蒙古語如同聞到帶露水的青草味。這個語言對我意味著史詩和民間故事,這是我的曾祖母千百遍講過的瑰麗情景。它是被奶茶浸泡的木碗的花紋,是牛糞的氣味,是馬身上的汗味,是從腳下到天邊的草原。可是我跟誰說蒙古語?到哪裏去傾聽這種語言呢?對這種語言而言,我是一個棄兒,像身不由己的草籽,被風吹到陌生之地生根發芽,長出了異樣的嘴。

嘴做的大事是吃飯喝水,但在這個事裏,嘴僅僅是入口。像看電影一樣,入口不放影片,影片放映在電影院的銀幕上。對語言和心靈來說,嘴是出口,是發生語言的地方。心靈和口唇一同創造語言,述說關於愛和被征用的土地,清泉或大樓,花朵與工廠,露珠與水泥馬路。嘴邊經過了誠實與奸詐、歌聲與哭喊。嘴是假話之源頭,嘴也是傷害、嗔怒、煩惱的根源。嘴是甘泉,也是地獄。嘴是曆史。

我帶著我的嘴吃吃喝喝,遊走八方。我怎樣改造我的嘴使之蒙古化呢?今年入夏,我打算在牧區待到秋天。我要帶一個小鏡子,一邊說蒙古語,一邊照鏡子,讓它慢慢回到草原上。

微光裏的蜘蛛

我媽有時會相信征兆一類神秘的提示,如果左眼或右眼跳,都讓她心神不安。我十二歲時候,在夏天,我坐在炕頭的被子垛上讀書,頭接近報紙糊的頂棚,可以俯視眾生。傍晚時分,透過西邊射來的微紅的光線,我看到玻璃窗上爬過一隻小蜘蛛。

我跳下被子垛,告訴我媽,西邊爬過一隻小紅蜘蛛。

我媽正用豁齒的菜刀剁喂雞的蘿卜纓子,她聽了一怔,問,紅蜘蛛?

對,報喜蜘蛛,我說。其實這個蜘蛛隻是背上有一點夕陽的微光。

我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我,從西邊爬過來的嗎?

我說,對,從西邊窗戶第一塊玻璃爬到了第二塊玻璃上。

我媽用圍裙擦手。西邊?她說,你姑姥姥要回來了?

我說,肯定是。我姑姥姥其木格住在呼和浩特,在赤峰西邊。

蜘蛛爬過來是有親戚要來嗎?她問我。

對呀,這是我聽家屬院的人說的。

像左右眼跳這些事都是漢族人的講究,我媽並不知道,她是聽我說的。盟公署家屬院百分之八十是漢族人,小孩在一起玩,獲取信息。在我向我媽報告這些民俗學知識時,順便加一些我編撰的內容,比如蜘蛛爬窗預兆有親戚來串門就是我上禮拜創作並告訴她的。

我媽陷入沉思。那個時代,家庭沒有手機和座機,靠寫信溝通信息。那個時代更鮮明的特征是“文革”正在進行中,我爸已被關進監獄。我姑姥爺義都合西格是蒙古史專家,僅這一條,他也會被關進監獄。那時候,獲取親戚的生死下落是心中大事,但誰也不敢寫信,所有的信都會被拆開檢查。蜘蛛報信更安全一些。

我媽盯著我問,你真的聽說蜘蛛爬窗戶是有親戚來串門嗎?

對呀,我以堅定的信心回答她。

你沒撒謊吧?她問。我媽最恨撒謊。

沒有,我挺直腰杆回答。我小時候十分喜歡撒謊,沒少挨我媽訓斥。

我媽眼睛濕潤了。如果我不在邊上,她肯定撩起圍裙擦淚水。她的姑姑比她大三歲,她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姑姑會來看她嗎?也有可能。不光蜘蛛爬過了窗玻璃,姑姥姥的老家就在赤峰的巴林右旗。

蜘蛛在哪兒呢?我媽問。

我和我媽一起上炕。從這兒爬到這兒,我指著窗上的玻璃說。

蜘蛛呢?

蜘蛛怎麼會待在玻璃上等待我們發動思念呢?我假裝找了找,說爬走了。

你沒撒謊吧?我媽媽看我,在我臉上尋找撒謊的痕跡。

我很氣惱,挺胸遙望窗外,說蜘蛛確實爬過。

我媽點點頭,說,你姑姥姥好多年沒回來了,該回來了。她回來,證明她家裏很平安。

對,我說。

從第二天起,我媽臉上一副喜悅的神情。她從箱子底拿出一塊舍不得用的新塑料布鋪在炕席上。塑料布藍地白花,發出工業的芳香氣味。她找出我姐用白棉線鉤的圖案花簾子,蒙在紅箱子、書架和收音機上,這是過年才拿出來的裝飾物。

她對我和我姐說,你姑姥姥來了,你們要聽話。如果她問你爸幹啥去了,你們就說下鄉了。

我們點頭。

她卻低下頭,眼淚成串滴在膝蓋上。我爸被定為“內人黨”,關在昭烏達報社私設的監獄裏,被造反派輪番吊打十五個晝夜,身上骨折七處,把他活活打瘋了,患有罕見的外傷性精神分裂症。當然我們後來才知道這些。

我媽掏出手絹,在膝蓋上疊成小方塊,擦眼淚。她的眼淚越擦越多。

你們記住了嗎?她抬頭說。

我們點頭。我姐說,到時候,你不能哭。

我媽點頭,又流淚。

呼和浩特到赤峰的火車晚上到站,我媽每天晚上去接站。我有點兒不安,想告訴她蜘蛛的事是我瞎編的,但肯定挨打,隻好挺著不說。我媽下班給我們做完飯,她不吃,急忙趕到火車站。她每天穿一身幹淨衣服,臉上帶著期盼的表情去車站。回來後神情落寞,獨自坐很長時間。我感到犯下了莫大的罪行,不敢看我媽。

我媽往火車站跑了一個多星期。一天晚上,我硬著頭皮對我媽說,可能……好像蜘蛛,是從東邊爬到西邊玻璃上的。

東邊?我媽幾乎跳起來。你好好想想,是東邊嗎?

我伸出手,在空中從東往西、再從西往東比畫,說,是的,蜘蛛從東邊爬過來,爬到了西邊。

噢,我媽坐在炕沿上,沒說話。我大伯在東邊的哲裏木盟。

我媽坐炕沿上想了很長時間,臨睡前,她把鋪炕的藍塑料布和白棉線鉤的花簾子收起來。我大伯布和德力格爾是農民,那時也在挨鬥。我曾祖母努恩吉亞原來住我家,由於我爸是“內人黨”,曾祖母被攆到鄉下我大伯的家裏。

第二天早上,我媽說,你帖帖(蒙古語,曾祖母)可能要回咱們家了,你大爺挨鬥,她住不下去了。

肯定是這麼回事,我附和。

我媽點頭。從那天起,她找人用玉米麵換了一點兒白麵,迎接我曾祖母的到來。晚上,她開始去汽車站接站。曾祖母要來的話,坐汽車從通遼來。我真盼著我帖帖來,要不然,我媽接站不知要接到什麼時候。

我媽接站接到第三天,真接到了從科左後旗來的姐姐斯琴和姐夫金山,他們是我大伯的女兒女婿。在汽車站,他倆見到我媽就雙雙跪下,伏在地上說:嬸子,帖帖過世了。

他們三人到家,眼睛都是紅的。我媽做了玉米麵粥,端上來,他們誰也不吃。斯琴突然抱住我媽放聲大哭,聲音大得嚇人,金山臉上爬滿眼淚。曾祖母去我大伯家之前,要求見我爸一麵。我爸被單位的人押著回家,他蒼白浮腫,耳朵眼和鼻孔裏都是血痕,臉是新洗過的,走路踉踉蹌蹌。曾祖母不懂漢語,但我爸被告知不許說蒙古語。他對著他奶奶目光茫然地背毛主席語錄,背了五分鍾,算是對曾祖母說的話,之後被押走。

他走後,曾祖母隻說了一句話:我孫子活不成了。後來她沒再說話,回到哲裏木盟也不說一句話,竟日臥炕,兩個月後死了。

斯琴和金山來我們家告訴這個消息。我媽拿上家裏的錢,給大伯大娘帶點兒衣物。第二天一早,他們仨去了科左後旗,為曾祖母料理後事。

為庫爾勒香梨充電

我在機場候機,見一乘客把手機充電器插進牆上的電源,另一端插在一隻綠裏透黃的庫爾勒香梨上,然後看雜誌。雜誌是《商業周刊》。

這個人裝束整潔,雖有白發但穿西褲。我的意思是說他並不像精神病患者。

過了一會兒,他把充電器插口從梨上拔出來,插在一隻草莓上,接著看報。見此,我並沒驚訝、大笑或雙腳跳起來,如這樣我倒像精神病。我覺得他的行為都可歸到無害社會的個人自由裏麵,不受歧視。我覺得他也許比那些裝腔作勢的人更有趣,寫一封表揚信偷著塞進他的口袋裏未嚐不可。

他把插頭從草莓上拔出來,在黑帆布包裏翻可以充電的東西。翻了半天,沒找到東西。他拿出一瓶藥,看了看,放回去,藥瓶上沒有充電器接口。接著,他翻出一盒奶,取吸管喝下去,把充電器插頭插在空紙盒上。他一定要把國家的或者叫機場的電弄出一些來。曾有人對我說,如果總也不看電視容易把電視機憋爆;電視機裏麵的新聞和電視劇的信息量太大,你得讓電視機把信息釋放出來。眼前這個人可能怕機場的電太多了不安全,才把電輸入香梨、草莓和空紙盒裏,就像中醫拿針紮患者的十指放血,他們說這對腦出血病人尤有急救之功。

這個人看我在注視他,從紙盒上拔下充電器的插頭,對我點點頭。我莊重地對他點點頭。我怎麼能不莊重呢?大笑或鄙視都不合適,莊重才對路。

有一次,也是在機場,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行走間從前胸的衣服下麵掉下一隻奶。我說的奶不是乳房,是塑料袋裝的牛奶。實話說,這讓我稍稍吃驚了一下,我看到她胸前一側的乳房馬上癟了。我一直認為女人的乳房是人的乳房,沒想到也可以有牛奶去上麵站崗。她彎腰撿起這袋奶,恰好經過我身邊,對我說:“焐一焐,熱乎。”我莊重地對她點點頭,她笑一下走了。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對我解釋,她有權利做這件事,這件事對人對牛對機場對航空安全都沒有損害。我知道,她會在心裏怨恨我,因為我看到了牛奶像兔子一樣從她懷裏躥出來,但我是無辜的。遇到別人的窘境,除了點頭,我還有一個辦法是對天花板翻白眼。我媳婦說翻白眼很像盲人,這個動作我不怎麼做了,光剩下點頭。

上麵說的這兩個人,有人會覺得他們怪,我不覺得怪,隻不過與眾不同而已。如今人們做事過於功利,不做一點兒無用功。人像機器一樣,像齒輪和螺絲釘一樣,隻做“有用”的事。這樣做,除了謀生的需要,並沒有其他的美感。如果你覺得為香梨充電愚蠢,證明你理性且無趣。兒童們看了此景一定歡呼,這正是他們想看到的事情。兒童的可愛就在他們創造了許多無功利的行為。比如,孩子們拿奶瓶為布娃娃喂奶,把青草揪成碎末放進碗裏當菜。孩子們心裏明白青草不是菜,但寧願相信它是剛炒的一盤味道絕美的佳肴,而且假裝吃,很快就吃完了。他們臉上的滿意比吃一盤真菜更真實,讓成人羨慕不已。成人,無論吃青草末或吃真菜都沒有幸福感,功利心剝奪了成人虛擬幸福的能力。如果不功利,好像更不幸福,現實生活的房子車子孩子和老人都不吃青草這一套。

我見過一人在飯桌上取出手機,打開後蓋,在裝電池的地方挑出一根牙簽剔牙,裝電池的地方整齊地排著許多截短的牙簽——手機對他來說不過是牙簽盒。我在圖瓦共和國見到一人在燕子腳上綁一封信,後來這個燕子捎來了回信。圖瓦人找了很多人辨識這封信,才知道這是一封用孟加拉文寫的回信:“我們的蕎麥已經熟了,你們的呢?”圖瓦人的去信寫的是:“我老婆已經三十歲了,她長出了第一根白發。”用俄文寫的,估計種蕎麥的孟加拉人沒看懂。

這些“怪事”讓我很開心。我知道我無趣並發現很多人像我一樣無趣,我們都變成了機器。當有人不按既定的程序辦事,我看到殊為欣喜,為他身上的活潑生機而高興。我很想和那個為庫爾勒香梨充電的人熱烈握手,表示祝賀,但沒敢實施。這些事,哲學上稱之為遊戲,人達到溫飽之後即開始琢磨遊戲。為香梨充電之類是小遊戲,有些大的遊戲是大人物展開的。當一些神聖的話語響起時,我知道遊戲又要開始了……

用篩子篩水

我看見一個人貓腰在水庫邊上篩水,身後是綠中帶黃的毛竹林,林梢的竹葉成團旋轉,像鑽進了一窩蛇。水比竹林的顏色綠,如一大塊切不開的翡翠扣在地上。這地方屬餘杭,越過一座山就到了安吉。

銀錠形的水庫包住湖心的山。水麵無一絲波紋,好像自古代起就沒有波紋,鳥都不敢到水麵落一下。

篩水的人站立在水邊的大石上,手端一米多寬的大竹笸籮在水裏篩。笸籮由竹篾或木篾編造,邊沿包一個自行車舊輪胎,他可能在洗菜或洗草藥。我走一圈回來,見笸籮裏空無一物。他也可能在淘金吧。淘金千淘百漉最後可能淘到一坨二斤重的金疙瘩。然而,淘金都在河灘淘,水庫裏有金子嗎?

我走到跟前觀看。這個人身穿印英文的T恤衫,腳踏拖鞋。他用笸籮舀水,篩篩,水漏走;再舀水篩之。我忍不住問:您篩啥呢?他說篩篩水。啊?我差點兒被嚇跑,篩篩水!我問篩多少了?他轉身看水麵。說:不到十分之一。

篩完得多長時間?我問。

他邊篩邊答:兩年吧。

我想樂,沒敢。有一位中國藝術家在英國某地路邊撿了一塊石子。他揣這塊石子徒步行走了一百一十五天,環繞英倫走回來,把石子放在原來的地方。記者問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答:讓石子看看風景。記者問:還有嗎?藝術家答:讓石子回到原地。

篩水比帶石子旅行更深奧並東方。看穿戴,篩水的人不像行為藝術家。其實我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你是吃飽撐的嗎?這是第一個問題,可以不問。你是精神病患者嗎?第二個問題也可以不問。你失戀了嗎?也不能問。問啥呢?

我說:我幫你篩一會兒。

他樂了,說:好,我抽支煙。

我端起笸籮篩水,沒等篩兩下水漏沒了。我把笸籮還給他。

你篩水幹嗎?我問。

他用白眼翻我一下,好像答案寫在他的眼白裏。

嗯,他是問題二,精神病。

古代所謂“愚公移山”的故事在這個柳暗花明的水庫重新上演。愚公一鍬一鎬把山搞碎搬走,此人以笸籮要把水庫的水篩一遍。他有五十歲了,能把水篩完嗎?這樣的問題不能問,像瞧不起人。我再次打量此人,他頭發很短,少許白。麵黑少肉,身架如農民。我不懂英文,不知他T恤上的英文印著什麼。英文也許是:我是不像藝術家的大藝術家。

你是這個村的人嗎?我問。

上個村的,他答。

他誌向高遠,不願與平凡人交談。我與他惜別,在心裏祝他早日把水篩完並治好精神病。我看他的眼神、胳膊(精神病患者的胳膊伸不直),比較正常。是不是有人拿錢讓他在這篩水呢?那麼,拿錢的那個人有精神病嗎?胳膊直嗎?我年紀越大越感到凡事不可妄評,遇到一個奇怪的人,隻能證明你見識少,不證明其他。

我回村裏,路遇桶裝水廠的老板,他是杭州人,正坐在石頭上長篇大論訓斥他的小黃狗。小狗先坐著,後來被訓得躺在地上閉上眼睛。

我問老板,水庫裏有人篩水是怎麼回事?他答:篩個屁,水是篩的嗎?他做藥引子。

藥引子?不能用一水庫的水做藥引子吧,那得熬多少藥啊?全浙江的人吃也吃不完。

他說:那個笸籮是黃楊木皮做的。他這個人有肩周炎,中醫說拿黃楊樹皮做個笸籮篩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樹皮煎水喝就好了。他做了個黃楊木皮的笸籮搞這個,搞一個月了。

我明白了,中醫的部署。

過了幾個月,我遇見一位中醫,就此事向他請教。中醫笑了,說這裏邊有一個關子。你非杏林之人,本不該對你說,說了也沒啥事。古代醫療資源缺乏,好多醫方是謀略。醫家本來就跟兵家相通。這個篩水或煎水隻是個幌子,黃楊木也是個幌子。大夫在用動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篩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架不住肩膀老動,筋撥開了。之後用黃楊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後的事了。這些事關鍵在於你信還是不信,人是不是老實。所以醫家常說,傻子去病快,治聰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則靈嘛。

照片和木梳掠走的時光

我爸在報社工作時,請攝影記者到家裏來照相(但記者更願意說他是在攝影)。我家因此比別人家多出一些黑白照片,鑲在鏡框裏。

攝影記者名字叫楊義,他三十多歲就叼一隻煙鬥,細眼,臉常帶笑容。被楊義攝影要具備膽略。他左手高舉閃光燈:“別動!”低頭看萊卡相機的取景框:“別喘氣!”楊義眼睛眯得愈細,表示他真的要攝影了。啪!閃光燈爆響,炫目之光直取人麵。

我們每次都嚇一跳,臉可能嚇白了。閃光燈爆裂的聲音很大,它用短路的方法放射照相需要的一丈光芒。楊義微笑著,關上萊卡相機厚厚的皮蓋,叼起煙鬥,我爸劃火柴替他點煙鬥。

照相時,楊義讓我們笑。“就像我這樣。”他嘻嘻笑著。我不知道(現在也沒弄明白)照相為什麼要笑。我家照相之際,窗玻璃堆滿向屋裏張望的臉龐,大人或小孩的臉。他們嚴肅地驚奇地觀看照相(或攝影)的全過程,而我們竟在笑,其實連哭的心都有了。閃光燈啪地爆響後,窗外趴著的人逃走一多半,我姐嚇得鑽進掛藍花布簾的高桌底下,我爸用手攥住炕沿。我照相時被閃光燈嚇到,留下驚魂之態。楊義說:“你看,浪費一張膠片,這是國家財產。”其實笑這個事真不是說笑就笑的,我們後來才漸漸會笑。我們對閃光燈大駭之際,楊義很滿意,他不知看過多少張被閃光燈嚇壞的臉。

楊義給我家留下不少照片,我媽看《人民畫報》、我姐跳舞、我穿燈芯絨小褂舉紙旗抗議美國出兵巴拿馬都有照片,我們都在笑。但我們還是不願照相,一來閃光燈可怕,二來笑更可怕,三來要回答家屬院裏小孩、老婆子的谘詢:“照相疼嗎?腿抽筋嗎?”沒辦法。

我爸常常不征得我們同意就把楊義請到家裏,我們略微表示不想照相,我爸立刻大發脾氣,摘帽子摔在桌上,咬牙,出汗並擦汗。楊義理解我爸的心情,哄我們把相照上。那時候,照相(對不起,攝影)特別是照生活照並不容易。

回想這些照片(大多數沒了),憶念最深的是我媽給我姐梳頭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我媽身穿蘇聯式大翻領毛料西服(袖子挽著,衣服買大了)給我姐塔娜梳頭。看上去,我姐四五歲,我媽三十歲左右。我媽梳頭時表情羞澀——給女兒梳頭不須羞澀,估計是穿西服或楊義講了什麼笑話讓我媽不好意思了。

我不時地想起這張照片。今年過年,我媽和我姐坐著聊天,我心想你們咋不梳頭了?母親給女兒梳頭是樂事,木梳順烏黑的頭發梳下來,頭發像水從梳齒裏流出。我媽給我姐先梳頭再編辮子,最後係兩個粉色的蝴蝶結,這個閨女就算打扮好了,塔娜將嗖地衝出房門跟別人跳皮筋去了。我記得我姐更喜歡給我媽梳頭。我媽也留大辮子,塔娜不會編辮子,她一遍一遍梳我媽的頭發,臉上帶著笑容,像享受。

有時,人會無端地探究時光從哪裏溜走了。想不出時,人用一些比喻說時光之逝。比如沙漏,時光像沙子一樣漏走;比如鍾表之針,走著走著趕盡了光陰。朱顏凋於鏡裏,時光何嚐未從木梳齒的縫隙裏溜走呢?木梳還在(當年的木梳早不在了),人的烏發被它梳沒,頭發和時光一道被木梳掠走。才知道,木梳是一個藏在我們身邊的搶劫犯,早應抓起來。木梳之齒也是牙齒,吃掉了頭發和光陰。

想到我媽和我姐互相梳頭的情景,還想起我家滿牆糊著報紙,我幾乎讀過上麵的每一個字。南越的阮文紹和吳庭豔,南韓的李承晚都是在那時知道的。窗外長一排向日葵,金黃的大臉盤上蜜蜂繚繞。從屋門走出,看見窗下栽一排雞冠花,如金絲絨一般華貴。我愛把臉貼在院子東邊的電線杆子上聽電流的聲音——嗡,裏麵有電和電報與電話,這是大人告訴的。但我們聽不到,特務也不一定能聽到。

有一次,楊義上我家照相,這回是給我爸照。他參加八省區翻譯工作會議,需要一張照片貼在會場的光榮榜上。楊義把貴重的攝影器材從包裏掏出來,還沒照,閃光燈就爆了,對著地上的鐵爐子。我爸十分不解,他問:“先照爐子嗎?”楊義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這像擦槍走火一樣,顯然楊義誤摟扳機消滅了一個燈泡。楊義從包裏翻出一個燈泡安在閃光燈上,說:“老那,就這一個燈泡了,你必須配合好,腰挺直。”我爸迅即挺直腰板,說“是”。他當過兵。楊義的照相機不知又出了什麼毛病,他嘟嘟囔囔鼓搗。我記得我爸腰板筆直站立,抿著嘴,目視前方,汗流進扣著風紀扣的毛料中山裝的領子裏。我媽哈哈笑,拿毛巾讓他擦汗。他生氣了,大喊:“別碰我!”相機修好了,閃光燈對著我爸而不是爐子爆響。在閃電一般的白光裏,我爸像烈士一樣堅毅,隨後坐在椅子上,解衣扣,閉目喘粗氣。這張照片找不到了,估計當年掛在牆上相當嚇人——我爸豹眼圓睜,鼻梁筆直,抿著嘴,如同目睹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