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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大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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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初夏羞怯地來到世間,像小孩子。小孩子見到生人會不好意思。盡管是在他的家,他還是要羞怯,會臉紅,盡管沒有讓他臉紅的事情發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臉紅中歡迎客人,他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你,用牙咬著衣衫或咬著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過一會兒他還要轉回來。

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來到世間,踮著腳尖小跑,但它跑不遠,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來。春天在前些時候開了那麼多的花,相當於吹喇叭,招攬人來觀看。人們想知道這麼多鮮花帶來了什麼,有怎樣的新鮮、豐潤與壯碩。鮮花隻帶來了一樣東西,它是春天的兒子,叫初夏。初夏初長成,但很快要生產更多的兒子與女兒,人們稱之為夏天。夏天不止於草長鶯飛,草占領了所有的土地,鶯下了許多蛋。夏天是一個昏暗的綠世界,草木恨不能長出八隻手來搶奪陽光。此時創造了許多陰涼,昆蟲在樹蔭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膽子有點兒小,它像小孩子一樣睜著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為春天的後代,它為自己的樸素而羞怯。初夏沒有花朵的鮮豔。春天開花是春天的事,春天總是有點兒言過其實。春天謝幕輪到初夏登場時,它手裏隻帶了很少的鮮花,但它手裏有樹葉和莊稼。樹的果實和莊稼的種子是夏天的使命和禮物,此謂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來到世間,換句話說,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個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鍾都不是剛才那條河流。在老天爺那裏,誰也不能搞壟斷。夏天盼了許多年才脫胎到世間,它沒有經驗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變為秋天與冬天。夏天的少年時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樣變成夏天。每當初夏看一眼身邊的蔥蘢草木都會嚇一跳,無邊的草木都是奔著夏天來的,找它成長壯大。一想這個,初夏的腦袋就大了,壓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邊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說它不想幹了,但季候節氣沒有退路,不像坐火車可以去又可以回來。初夏隻好豁出去,率領草木莊稼雲朵河流昆蟲一起闖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膚新鮮,像小孩胳膊腿上的肉都新鮮,沒一寸老皮。初夏帶著新鮮的帶白霜的高粱的秸稈、新鮮的開化才幾個月的河流、新鮮的帶鋸齒的樹葉走向盛夏。它喜歡蟲鳴,蛐蛐試聲膽怯,小鳥試聲膽怯,青蛙還沒開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歡看到和它一樣年輕幼稚的生命體,它們一同扭捏地、熱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經曆過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麼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麼叫婦人。這不是無知是財富。就像白紙在白裏藏的財富、清水在清裏藏的財富,這是空與無的財富。人帶著一肚子見識去了哪裏?去見誰?這事不說人人都知道。人帶著見識與皺紋以及僵硬的關節去見死神,不如無知好。如果一個人已經老了,仍然很無知,同時抱有好奇心與幼稚的舉止,這個人該有多麼幸福。隻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無用,不能幫他們好好生活。

初夏走進濕漉漉的雨林。有人問它天空為什麼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見到雨。這些清涼的雨滴從天空降落,它是從噴壺還是篩子裏降落到地麵?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條河?初夏由於回答不出這些問題而臉紅了,比蘋果早紅兩個月。

初夏跑過山岡,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碩大的腳印,草葉被踩得歪斜。初夏的雲像初夏一樣幼稚,有事沒事上天空飄幾圈。其實,雲飄一圈就可以了,但初夏的雲鼓著白白的腮幫子在天空轉個沒完,還是年輕啊。你看冬天那些老雲窩在山坳裏不動彈,動也是為了曬一曬太陽。初夏的雲朵比河水洶湧。大地上的花朵才開,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綻放。開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憑空繡上去的,尤其梅花,沒有葉子的幫襯。而草花像雨水一樣灑滿大地,它們在綠草的胸襟別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歡把花朵插在母親的發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長出嫩葉的樹樁上。初夏目測大地與星空之間的距離。它尋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們埋在土裏或丟在河裏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葉子下麵等待蜜蜂來臨。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還有挺多草木塞不進去。要裝下這麼多東西,除非是一列火車。

春天是改革家

四季當中,春天最神奇。夏季的樹葉長滿每一根枝條時,花朵已經謝了,有人說:“我怎麼沒感覺到春天呢?”

春天就這樣,它高屋建瓴。它從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比如刮大風。風過後,草綠了;再下點兒雪,然後開花。之後,不妨礙再來點兒風,或雨,或雨夾雪,樹和草不知是誰先綠的。河水開化了,但屋簷還有冰淩。

想幹啥幹啥,這就是春天的作風。事實上,我們在北方看不到端莊嫻靜的春天,比如油菜花黃著,蝴蝶飛飛,柳枝齊齊垂在鴨頭綠的春水上,芽苞鵝黃,黑燕子像鑽門簾一樣穿過枝條。這樣的春天住在江南,它是淑女,適合被畫成油畫、水彩,被拍照和旅遊。北方有這樣的春天嗎?沒見過。在北方,春天藏在一切事物的背後。

在北方,遠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帶,走近才發現這些冰已酥黑,灌滿了氣泡,這是春天的傑作。雖然草沒有全綠,樹未吐芽,更未開花,但腳下的泥土不知從何時泥濘起來。上凍的土地,一凍就凍三尺,是誰化凍成濘?春天。

像所有大人物一樣,春天慣於在幕後做全局性、戰略性的推手。讓柳葉冒芽隻是表麵上的一件小事,早做晚做都不遲。春天在做什麼?剛剛說過,它讓土地解凍三尺,這是改革開放,是把冬天變成夏天——春天認為,春天並不是自然界的歸宿,夏、秋和冬才是歸宿或結果——這事還小嗎?

春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為常人所熟知。它深居簡出,偶爾接見一下春草、燕子這些春天的代表。春天在開會,在討論土地開化之後泥濘和肮髒的問題。許多舊大員認為土地不可開化,開化就亂了,泥濘的樣子實在給“春天”這兩個字抹黑。這些討論是呼呼的風聲,我夜裏常聽到屋頂有什麼東西被吹得叮當響,破門拍在地上,舊報紙滿天飛。這是春天會議的一點兒小插曲。春天一邊招呼一幫人開會,另一邊在化凍,催草根吸水、柳枝吐葉,把熱氣吹進冰層裏,讓小鳥滿天飛。春天看上去一切都亂了,一切卻在突然間露出了嶄新的麵貌。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讓土地複蘇,讓麥子長出來,青草遍布天涯。“草都綠了,冬天想回也回不來了。”這是春天常說的一句話。春天並不是冬天到達夏天的過渡,而是變革。世間最艱難的鬥爭是自然界的鬥爭,最酷烈的,莫過於讓萬物在冬天裏複蘇。冬天是冷酷的君王,拒絕哪管是微小的變化。一變化,冬天就不成其為冬天了,正如不變化春天不成其為春天。春天和冬天的較量,每一次都是春天贏。誰都想象不到,一寸高的小草,可以打敗一米厚的白雪。白雪認為自己這麼厚永遠都不會融化,如果它們是錢,永遠花不完。積雪沒承想自己不知不覺變成溝壑裏的泥湯。

春天樸素無物,春天大象無形,春天弄髒了世界又讓世界進入盛夏。春天變了江山即退隱。柳枝的葉苞就是葉苞,它並不是春天。青草也隻是一株草,也不是春天。春天以“天”作為詞尾,它和人啊樹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官啊長啊都不一樣,它是季候之神,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愛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跟秋天合影、跟冬天合影,最難的是跟春天合一張影,它的腳步比哢嚓聲還要快。

大寒

大寒了,天空的鳥飛得很慢。跟往常比,鳥稀少的天空成了沒有棋子的棋盤。一隻大鳥在天上慢慢飛著,翅膀像凍住了,正緩緩複蘇。鳥不知向哪裏飛,飛到哪裏都有北風。風往南吹,意思讓鳥飛到溫暖的南方生活,可是還有鳥不曉天意,仍留在北地。大地景色,在鳥眼裏如在蘇武眼裏一樣寒涼。雪在凹地避風,褐色的樹枝被凍在地裏,土凍在土上,大地悄無聲息。

鳥一直聽得見大地的聲音。春天,地裏發出的聲音如萬物裂開縫隙,許多東西悄然炸開。花開時,似魚往水麵吐泡,噗!花苞鬆開手露出手心的花蕊。夏季,所謂莊稼的拔節聲來自大地而非莊稼。大地被勃發的植物扯開衣襟,合也合不攏,布不夠用。拔節聲是大地的衣衫又被撕開許多口子。夏天,大地隻好做一個敞懷人,露出萬物。秋季裏,天地呐喊,鳥聽到的喧嘩比高粱穗的顆粒還密集。萬物在秋天還債。果實落下,為花朵盛開向大地還債;五穀成熟,用糧食向河流還債。秋天的還債與討債聲比集市熱鬧。歐陽修聽到喧嘩自西南來,稱:“‘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钅左從右)(钅左從右)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這是幹什麼?這是萬物在秋天的集會,打鼓敲鑼,歐陽修稱之為“秋聲”。此聲人類聽不見,莊稼和鳥聽得清。歐陽修比別人多了一個心竅,聽到此聲。他指使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哪裏有這樣的聽力,回答:“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人隻能聽見人聲,其他聲音都聽不見或聽不清,故此,童子“垂頭而睡”。

大寒封閉了土地的聲音,鳥呱呱啼叫,找不到土地的回聲。大地的每一個縫隙都被寒冰凍死。寒冰不僅在河裏,大寒的大地就是一塊寒冰。在冰凍裏,大地已經睡不醒了,冬眠的何止是小蟲?大地冬眠久矣,暫別了所有的生靈。灰狼感覺大地陌生,它不懂春夏秋冬這些劃分,在大寒這一天,狼懂得了命隻是拴在饑餓上的一根草。佛法勸人常常麵對、體悟、思考死亡,從死亡那裏領取一份禮物。狼早就在這樣做,它在餓死的考驗中抽到了堅忍不拔的簽。

大寒之後,鳥被大地拋棄了。地不再像家,家飄在了空空蕩蕩的天空。天空沒有逶迤的河流,沒有繁枝與花朵。大鳥用翅膀勾畫河流和山巒的輪廓,它的羽毛刮破像玻璃紙一樣冰凍的空氣。空氣的透明碎片落在雪地。

山巒消失於大寒之夜,山峰的峭岩被雪削平,山與山的距離縮短,山倒臥在雪裏睡覺。從空中看,山脈不過是幾道雪的皺紋。沒有樹和岩石,雪把大地變成平川。人說鳥在天空飛行要依賴腦內羅盤定位,但科學家沒找到羅盤藏在小鳥腦袋的哪個部位。我想此事未必如此。如果我是鳥,會以河流為飛行定位。河水流向日落處,北岸高於南岸。河水白天流淌,夜裏也不停,天空分出一半星星倒進河裏。河岸的水草叢是鳥做夢和練習唱歌的好地方。河流是大地的繩子,防止地球在轉動中迸裂。河流替鳥保管著喝不光的水,它是鳥的路標。

大寒裏,水的聲音逃逸,水被冰層沒收。我常常想:冰凍時分,鳥到哪裏喝水呢?野貓野狗的飲用水在哪裏?投胎為走獸飛禽遭遇的第一個磨難是冬天沒有水,第二個才是寒冷。但我寧願相信它們能找到水。看到鳥群飛過寒冷的天空,我想它們已經喝足了水或飛往有水的地方。

大寒是不是大汗穿著隱身衣在白雪的大地騎馬巡視?馬也穿著隱身衣。泥土凍結在一體,灌木匍匐在地,大汗的馬蹄無須落地已然馳遠。大汗看到雪後的土地變厚,山巒變矮,冰把河流的兩岸縫到了一起,大汗的疆域無限。鳥飛向前方報告大汗巡視的消息。大汗等待另一場大雪的到來,埋掉所有動物的腳印。

大寒的河流不流,鳥在冰上啄不出水,冰比玉石還硬。北風吹走河床的白雪,露出黑冰,如同野火燒過的荒地。

大寒把“寒”字種在了每一寸土地。寒讓枯草的葉子像琴弦一樣顫抖,寒讓石頭長白霜,寒讓烏鴉的叫聲如枝杈斷裂。大寒是農曆二十四個節氣中最後一個節氣。土地自大寒始啟動陽氣。陽的種子在陰極之日坐胎,夏日所有的炎熱都來自於大寒這一天滋生的陽氣的種子。此陽如太極圖黑魚身上的白點,陽在陰的包裹中生成純陽。在節氣裏,陰極之日曰大寒。大寒是徹骨的冰爐,煉出滾燙的火丹。大寒種下的種子再等一個節氣就要萌動,時在立春。陽氣的種子如一粒沙,在大寒蘇醒,它活了。人看不到陽氣萌動,大地對此清清楚楚。

風到底要吹走什麼

湖水的波紋一如湖的笑容,芭蕉葉子轉身灑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動的野菊花仿佛想起難以置信的夢境,旗幟用最大的力氣抱住旗杆,好像要把旗杆從土地裏拔出——它們遇到了風。

風同時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萬物。它吹花朵的氣流與人吹笛子的氣流仿佛,風竟有如此溫柔的心,這樣的心讓湖水笑出皺紋。水原本沒有皮,風從湖的臉上揪出一層皮,讓它笑。風到底想幹什麼呢?風讓森林的樹梢湧動波濤,讓樹枝和樹葉彼此撫摸,樹枝抽打樹枝,樹葉在風裏不知身在何處。風在樹梢聽到自己的聲音變為合唱,“嘩——哦——”,這聲音如同發自腳下,又像來自遠方,風想幹什麼?風不讓旗幟休息。旗的耳邊灌滿撲啦啦的聲響,以為自己早已飄向南極。

風從世界各地請來雲彩,雲把天空擠得滿滿當當。風是非物質遺產手藝人,為雲彩正衣冠、塑身材,讓雲如舊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懸崖、如桑拿室、如白輪船。風讓雲的大戲次第上演,邊演邊混合新的場景。劇情基本莎士比亞化,複仇、背叛和走向悲劇的戀愛在雲裏實為風裏爆發。而風,沒忘記在地麵鋪一條光滑的氣流層,讓燕子滑翔。風喜歡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樣飛翔與轉彎,風更喜歡燕子一頭衝進農舍房梁的泥巢裏。秋毫無犯啊,秋毫無犯。這是風對燕子的讚詞。

風吹麥地有另一副心腸。它摩挲麥子金黃的皮毛,像撫摸寵物。麥子是大地養育的奇跡之一,黃金不過是之二。大地原本無好惡,無美醜,無奇跡。大地養育毒蛇猛獸,還會分別萬物嗎?可是麥子不同,麥穗藏的孩子太多,每條麥穗都是一大家子人。麥粒變成白麵之後,世上就有了饅頭麵條。上天喜看饑餓人吞吃饅頭麵條比皇帝滿足。人雖壞,也得活,是五穀而非金融衍生品養育著他們。植物裏,麥子舉止端莊,麥穗的紋樣被人類提煉到徽章上。風吹麥地,溫柔浩蕩。風來麥地,又來麥地,像把一盆水潑過去,風的水在麥芒上滾成波浪。風一盆一盆潑過去。麥浪開放、聚攏,一條起伏的道路鋪向天邊。麥穗以為自己坐在大船上,顛簸航行。

風從西伯利亞向南吹拂。春天,風自苔原的凍土帶出發,吹綠青草,吹落桃花與杏花的花瓣,把淡紅色的蘋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邊跑邊測量泥土的溫度。風過黃河不需橋梁,它把白牆黑瓦撫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黃般的油菜花,繼續向南。風聽過一百種嘰裏呱啦的方言,帶走無數植物的氣息,找到野獸和飛鳥的藏身地。風撲向南中國海,辨識白天的島嶼和黑夜的星星,最終到達澳大利亞的最南端。在阿德萊德的百瑟寧山,風在北方的春天見到這裏的秋天。世上有兩樣存在之物無形,它們是時間和風。風說:世間隻有速度,並無時間。風一直在對抗著時間。

風吹在富人和窮人的臉上,推著孩子和老人的後背往前走。風打散人的頭發,數他們每一根發絲。風吹幹人們的淚痕。風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窮人吹成富人,把螞蟻吹成駱駝,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風一定想吹走什麼,白天吹不走,黑天接著吹。風吹人一輩子和他們子孫一輩子仍不停歇。誰也不知風到底吹走了什麼,記不起樹木、泥土和花瓣原來的位置。風吹走雲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風最後吹走了風。

我至今尚未見過風,卻時時感到它的存在。沙塵不是風,水紋不是風,旗幟不是風。風長什麼樣呢?我一把年紀竟沒見過風。風與光一樣透明,一樣不停歇,一樣抓不住。不知不覺,風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根河的夜

蒙古史詩《江格爾》裏寫道:江格爾是唐蘇克本巴可汗的孫子,烏仲阿拉德爾可汗的兒子。江格爾在銀白色的額爾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宮殿,這個宮殿好高,“離白雲隻有三指寬的距離”。《江格爾》還說,在江格爾身邊圍繞著十二員虎將和八千個“寶通(野豬)”。這麼多野豬圍著江格爾做什麼呢?說下去我們才知道,“野豬”是江格爾對手下勇士的命名。誰作戰勇敢,江格爾就命名他為勇敢的寶通,並允許他住在金宮殿裏。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這句話——“離白雲隻有三指寬的距離”,這是從肚臍眼到下麵關元穴的距離,跟一位身高一米六的亞洲女人的鼻長差不多。根河的雲朵從養狐狸的磚房的屋脊後麵升起,離屋頂的煙囪隻有三指寬。雲朵掉進葛根河的流水裏,離山楊樹的倒影隻有三指寬。根河境內森林密布,白雲好像從世界各地趕過來到這裏定居,享受陰涼、鳥啼和幹淨的河水。從雲彩的形狀看,有的雲正在山腳下卸行李,有的雲在天空尋找降落的草地。雲在根河的天空顯得十分擁擠,而且沒有空中管製。有些雲互相衝撞卻毫發無損,並合並為同一朵雲,像把一桶水潑進了河裏一樣。

到夜晚,事情發生了變化。我到根河時值7月,之前這裏連下了好幾天雨,大地上多出來好幾千個水泡子,草原開滿了小黃花和白色的野芍藥花。在根河市住下來大約在晚上九點,天空並沒有如人們所說的黑透。粗略說,大地已經籠罩在黑夜裏,而天空依然澄明,與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願意把這一種天色稱為深藍也不算錯,但找不到藍色,隻是不黑而已。夜裏,天空的雲朵明顯少了,這證明我所說的雲彩來自世界各地的判斷很對,它們經過長途跋涉,需要歇著,找地方紮自帶的帳篷睡覺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雲彩隻是一些夢遊者或掉隊的雲。我看到,這些雲竟然是黑色,它們有黑檀木那樣沉著的黑色,卻不是烏雲。所謂烏雲是雨雲,雲層很低,連成片,移動迅捷。而這幾朵黑雲高懸天心,悠然不動。我明白了,這是根河獨有的夜景。這裏的天空不黑,白雲缺少光的映射變成了黑雲。

在這樣的草原上夜行,見到遠處彎曲的河流白亮如練,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那是白雪堆積在河道。上個月,也就是6月,我在新疆的喀納斯漫遊,看到野花盛開的草原的某一處山坳堆積白雪。這些雪好像與夏季無關,該化的雪在5月份已經化了。但在根河,閃著耀眼白光的河流隻是河流,白光隻是天光。此景讓我非常留戀,黑黝黝的樹林和草地裏,彎彎的河流閃著白光,白光的盡頭即天際分散著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盡頭。

夜深了,我沿著公路往城裏走。四外蟲鳴,那一種晶瑩的唧唧聲,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離自己“三指寬的距離”的另一顆露珠談戀愛,它們的身子縮進圓圓的臉裏,偎在草葉的掌根微笑。蟲鳴如同黑暗的草地裏藏著一萬塊瑞士手表,嘀嗒嘀嗒,咯噠咯噠,手表的齒輪在賽跑,看誰在天亮時跑到樹尖上。城裏也有一條河,當地人說這是從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還是一條河,寬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鵝卵石的河床裏嘩嘩流淌,水聲傳出幾百米外。

再往前走,聞樂聲。循聲來到一個廣場,見到篝火晚會。看了一會兒,得知這是鄂溫克人敬火神的聚會。幾根鬆木支成帳篷形,人們把澆柴油的劈柴塞進鬆木下的空隙裏,火焰熊熊。質樸的鄂溫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圍著火堆起舞。他們先是一個大圈,後來變成裏外兩個圈。裏圈人步伐急驟,外圈人的動作遲緩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開蒙初期都有圍攏火堆舞蹈祭祀的習俗。火焰驅趕寒冷、黑暗與野獸,熟化食物。如果沒有電和電腦、電視機,北方的各族人民現在可能都在圍攏火堆跳舞呢。人的臉膛被火光照亮,手拉著與被拉著的認識與不認識人的手向一個方向移動,音響傳出的鼓聲如同你的腳步聲,這比上網有趣多了。鼻子聞到燃燒的鬆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雲,但是天已黑透,像熬瀝青的大鍋把小黑雲煮化了,整個天空被一個蓋子扣嚴了。我們都躋身一個黑暗的罐子裏,等明天的天空把蓋子打開。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時候,又聞到了樹林的氣息。這是樟子鬆、落葉鬆、白樺林和山楊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摻著土壤腐殖質與河流的氣味。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傳來了林區的氣味,真是幸運。根河小鎮是大興安嶺懷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鬱的大森林裏的幾條街道而已。

更多的光線來自黃昏

黃昏在不知不覺中降落,像有人為你披上一件衣服。光線柔和地罩在人臉上,他們在散步中舉止肅穆。人們的眼窩和鼻梁抹上了金色,目光顯得有思想,雖然散步不需要思想。我想起兩句詩:

萬物在黃昏的毯子裏竄動,大地發出鼾聲。

這是誰的詩?博爾赫斯?茨維塔耶娃?這不算回憶,我沒那麼好的記性,隻是亂猜。誰在竄動?誰出鼾聲?這是誰寫的詩呢?黃昏繼續往廣場上的人的臉上塗金,使其鼻愈直而眼愈深。烏鴉在澄明的天空上回旋。對!我想起來,這是烏鴉的詩!去年冬季在阿德萊德,我們在百瑟寧山上走。桉樹如同裸身的流浪漢,樹皮自動脫落,襤褸地堆在地上。袋鼠在遠處半蹲著看我們。一塊褐色的石上用白漆寫著英文:“The world wanders around in the blanket of dusk, the earth is snoring.”鮑爾金娜把它翻譯成兩句漢文:“萬物在黃昏的毯子裏竄動,大地發出鼾聲。”我問,這是誰的詩?白帝江說,這是烏鴉寫的詩。我說,烏鴉至少不會使用白油漆。他說,啊,烏鴉用折好的樹棍把詩擺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我問,是用英文?白帝江說,對,它們擺不了漢字,漢字太複雜。有人用油漆把詩抄在了這裏。

我想說不信,但我已放棄了信與不信的判斷。越不信的可能越真實。深信的事情也許正在誑你。烏鴉們在天空排隊,它們落地依次放下一段樹棍。我問白帝江,擺詩的應該隻有一隻烏鴉,它才是詩人。白帝江笑了,說有可能。這隻神奇的大腳烏鴉把樹棍擺成“The world wanders……”烏鴉擺的“S”像反寫的“Z”。為什麼要這樣呢?是因為黃昏嗎?

我在廣場順時針方向疾走。太陽落山,天色反而亮了,與破曉的亮度仿佛。天空變薄,好像天空許多層被子褥子被抽走去鋪蓋另一個天空。薄了之後,空氣透明。烏鴉以剪影的姿態飄飛,它們沒想也從來不想排成人字向南方飛去。烏鴉在操場那麼大一塊天空橫豎飛行,似乎想扯一塊單子把大地蓋住。我才知道,天黑需要烏鴉幫忙。它們用嘴叼起的這塊單子叫夜色,也可以叫夜幕,把它拽平。我頭頂有七八隻烏鴉,其他的天空另有七八隻烏鴉做同樣的事。烏鴉叫著,模仿單田芳的語氣,“呱——呱——”,反複折騰夜色的單子。如果單子不結實,早被烏鴉踢騰碎了,夜因此黑不了,如阿拉斯加的白夜一樣癡呆地發亮,人體的生物鍾全體停擺。

人說烏鴉聰明,比海豚還聰明。可是海豚是怎樣聰明的,我們並不知道。就像說兩個不認識的人——張三比李四還聰明,我們便對這兩人一並敬佩。烏鴉確實不同於尋常鳥類,黃昏裏,夜盲的鳥歸巢了,烏鴉還在抖夜空的單子,像黃昏裏飄浮的樹葉。路燈晶瑩。微風裏,旗在旗杆上甩水袖。

在黃昏暗下來的光線裏,樓房高大,黑黝黝的樹木頂端尖聳。這時候每棵樹都露出尖頂,如合攏的傘,白天卻看不分明。“尖”和“傘”這兩個漢字造得意味充足,比大部分漢字都象形。樹如一把一把的傘插在地裏,雨夜也不打開。在樹傘的尖頂包攏天空的深藍。天空比宋瓷更像天青色,那麼亮而清明,上麵閃耀更亮的星星。星星白天已站在那裏,等待烏鴉把夜色鋪好。夜色進入深藍之前是瓷器的淡青,漸次變藍。夜把淡青一遍一遍塗抹過去,塗到第十遍,天已深藍;塗到二十遍及至百遍,天變黑。然而天之穹頂依然亮著,隻是我們頭頂被塗黑。這是烏鴉幹的,所以叫烏鴉,而不叫藍鴉。我覺得烏鴉的每一遍呱呱都讓天黑了幾分,路燈亮了一些。更多的烏鴉彼此呼應,天黑的速度加快。烏鴉跟夜有什麼關係?烏鴉一定有夜的後台。

看天空,濃重的藍色讓人感到自己沉落海底。海裏仰麵,正是此景。所謂山,不過是小小的島嶼,飛鳥如同天空的遊魚。我想我正生活在海底,感到十分寧靜。雖然馬路上仍有汽車亮燈亂跑,但可不去看它。小時候讀完《海底兩萬裏》後,我把人生理想定位到去海底生活,後來各種疲於奔命把這事忘了。今夜到海底了,好好觀賞吧——烏鴉是飛魚,礁石上點亮了航標燈,遠方的山巒被墨色的海水一點點吞沒。數不清的黑羊往山上爬,直至山頭消失。頭頂的深藍證明海水深達萬尺。我一時覺得樹木是海底漂動的水草,它們蓬勃,在水裏屈下身段,如遊往另外的地方,比如加勒比海。我想著,不禁揮臂劃動,沒水,才想到這是地球之紅山區政府小廣場,身旁有老太太隨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音樂跳舞。

其實紅山區政府的地界,遠古也是海底。魚曾在這裏張望上空,後來海水退了,發生了許多事,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事,再後來變成辦公和跳舞的地方。黃昏的暮色列於天際,遲遲不退,遲遲不黑,像有話要說。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謂天沒說過話,天若有話其實要在黃昏時分說出。

黃昏的光線多麼溫柔。天把夜的蓋子蓋上之前,留下一隙西天的風景。金與紅堆積成的帷幕上,青藍凝注其間,橙與藍之間雖無過渡卻十分和諧。鑲上金邊的雲彩從遠處飛過來跳進夕陽的熔爐,朵朵涅槃。黃昏時,天的心情十分好,把它收藏的壇壇罐罐擺在西山,透明的壇罐裏裝滿顏料。黃昏的天邊有過綠色,似烏龍茶那種金綠,有過桃花的粉色。然而這都是一瞬!看不清這些色彩如何登場又如何隱退,未留痕跡。金紅退去,淡青退去,深藍退去之後,黃昏讓位於夜。風於暗處吹來,人這時才覺出自己多麼孤單。黑塞說:“沒有永恒這個詞,一切都是風景。”

才知道,這一生見得最多的是光。光伴隨了人的一生,而不是其他。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時,他離開了這一世的光,他變成光的另一種形式——碳化。

光在子夜生長。夜的黑金絲絨上鑽出人眼分辨不清的光的細芽。細芽千百成束,變成一根根針芒。千百銀針織出一片亮錦,光的水銀灑在其中。還是夜,周遭卻有依稀亮色,那是光的先驅。光在光裏衍生,在白裏生出白,在紅裏生出紅。它為萬物敷色,讓萬物恢複剛出生的樣子。光的手在黎明裏摸到世上每一件物品。萬物在光裏重新誕生,被賦予線條、色彩與質地。光在每一天當一次萬物的母親。

露水在草葉上隆起巨大的水珠,不渙散,不滴落,如同凸透鏡。露珠收納整個世界,包括房子和雲彩。人說露珠是透明的,可是你在露珠裏看不到草的紋理,它隻是晶瑩,卻不透明,所說的透明是露水的水裏有光,光明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