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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大地(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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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告訴人們何為細微。蜜蜂背頸上的毫毛金黃如絨,似乎還有看不清的更小的露珠,也許是花粉,隻如一層絨。光述說著世界的細微無盡。唯細微,故無盡,一如寬廣無盡。光的腳步走到鐵上,為鐵披一身堅硬的外衣,在生鏽的部分蓋上紅絨布。光鑽進翡翠又鑽出來,質地迷離,翡翠似綠不綠,似明非明,這裏是光的道場。人看到的不是翠,是光。翡翠不過是光所喜歡的一塊石頭,正如黃金是光喜歡的另一塊金屬。黃金的光芒當然是光的芒,它是金屬裏的君王,金屬裏的老虎。此光警告人等勿近勿取勿藏黃金。人被它的光照暈了,靠近攫取珍藏。天之道,傳到人間往往變成它的反麵。光在黃金上反射的警告從未發生效力,黃金的穩定性被人製定為所有人都願意接受的尺度。人斷定比生命更寶貴的唯有黃金。黃金不滅,黃金的首飾上留下無數人的指紋,而後易主,再後回爐。黃金炯炯有神,身上站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光。

光在水裏畫出微紋,回環婉曲,比任何工匠畫得都工細。水的浪花在舉起的一瞬,光勾勒出水滴的球體,浪摔倒,再舉起。光每每畫出浪花的形態,每每耐心不減。光在田野飛奔,無論多麼快,它的腳跟都沒離開過大地。光的衣衫蓋著土塊乃至草的根須。大地遼闊,麥芒蘸著光在空氣中編織金箔畫。光讓麥粒和麥芒看上去像黃金一樣,不吝消耗掉無數光。麥浪一排排倒下,讓光像刷塗料一樣刷遍麥的一切部位。種麥子的地方,花不鮮豔,金子不再閃光,麥子耗盡了光的光芒,如此才有白麵誕生。麵包把麥子裏貯存的光搭成鬆軟的天堂。

光的腳步停留在黑色的地帶,讓煤繼續黑。煤裏也有光——當它遇到火。光仔細區別每朵花的顏色,讓花與葉的色澤不同,讓花蕊和花瓣的顏色不同。光最喜愛的東西是花,花的美麗,即為光的美麗。但人把這筆美賬算在花的頭上,就像人把美人的賬算在人的頭上,忘記了光。

光來到之後,為一切事物製造一切幻相,世界的豐富和罪惡接踵而至。人借此區分美人醜人,寶馬香車。人對食物發明過一種無恥的評語:色、香、味。色即光,即食物入腹之前的色澤。香隻是人的鼻子味蕾的偏見。母羊在煮熟的羊羔肉裏聞不到香味。味是人類舌頭和大腦共同製造的幻覺,它們約定俗成,認定其味優劣。小鳥在林中死去,屍體始終無味,而人死後迅速發出惡臭,為什麼這樣?臭味早就藏在人的身上,被人擋著散發不盡,死了之後才無遮攔。人對環境、對動物一定是負罪的。耶穌當年對舉著石塊試圖砸死抹大拉的瑪麗亞的人們說:“你們中間哪一個人是無罪的,那個人就打她吧。”這個被解救的妓女用懺悔的眼淚為耶穌洗腳,拿濃密的頭發把耶穌的腳擦幹。她有過罪,但誰沒罪?到哪裏去找無罪的人?

光在牆壁上飛爬,爬上衣櫥的正麵和側麵,光在飯碗的釉麵反光。反光是光遇到了進不去的地方,比如鏡子。光在書櫃底下的灰塵裏慢慢爬行,光照亮了書上的每一個字。光在字裏最顯安靜,正如它在黃金上最顯急躁。光閱讀書上的字,被彎彎曲曲的筆畫迷住了,隨後暈倒。光和人一起讀書裏的故事。黃昏降臨,書上的字在讀書人揉一揉眼睛的瞬間解散了隊伍,這時候的光累了。它拿不定主意是否與大批量的光從西天撤退。光和讀書人一道想再讀一會兒,直至這些字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退到黑夜裏。

早晨,光飽滿地駐紮在世上的每一處。夜晚,光在不知不覺中逃逸,人根本察覺不出它的離開。人隻能愚蠢地說“天黑了”,就算天黑了吧,雖然這隻是光的撤離。光在年輕人臉上留下光潔,在老年人臉上留下溝壑。人在光的恩賜下見到自己的美醜肥瘦,以此跟世界跟自己討價還價。光每天都離開,此曰無常。人不理會這些,在光再次來到人間時開始新的歡樂與悲傷,借著光。

化石

岩石裏凝固著魚的化石,卻鮮見人的化石。人太年輕了,在地球上遠遠沒混到化石的行列裏。在生物學的排序中,猛獁、鳥類、魚、昆蟲都是人的前輩。如果人排進化石的輩分裏,前邊還有馬、牛、羊、狼、豬、狐狸、猴、貓和老鼠,早了。就像十二屬相裏沒有人(人屬人有點兒不像話),化石裏少有人。

化石是什麼?是大自然對物種的珍重。大自然把它看好的動植物變成化石,永久保存,它們一定是好東西。從對環境的價值說,人算不上什麼好東西,盡搞破壞了,大自然心裏有數。

大自然能耐大,它把蜻蜓的翅膀化為石頭,或者說化為石頭的紋理,這才是鬼斧神工。世上有比蜻蜓翅膀更薄的東西嗎?沒有。人的眼皮薄吧?但比十層蜻蜓翅膀還厚。世上竟有蜻蜓的化石,清晰地帶著翅膀的脈絡。可見,化為石者不僅有動物骨骼,還可以有蜻蜓肚子(裏邊一包水)和翅膀,跟石頭渾然一體。化石裏有植物的葉子。葉子隻是一些纖維,蜻蜓的四隻翅膀也是纖維,它們怎樣能變成石頭呢?石頭和蜻蜓翅膀的分子式完全不一樣,它們竟然可以互相轉化,這就是奇跡。當年赤峰人民廣播電台有一位工程師就訂一本雜誌——《化石》。每天傍晚,他捧著《化石》坐在花園前的樓房台階上閱讀,讀一會兒抬眼瞧瞧四周,可能琢磨周圍有什麼東西可以變成化石。晚風吹來,花園裏的掃帚梅和胭粉豆搖來搖去,好像躲避蜜蜂爬梳的癢。花與蜂都可變為化石,但電台大樓和編輯們變不了,人尤其變不成化石。當年列寧和胡誌明遺體保存遇到了腐爛的問題。莊子說人的最後一口氣離開身體即開始腐爛,氣負責使人體不爛。那麼,把那些據說是偉人的人的遺體變成化石,他們及其追隨者會不會更稱心?變是能變——我私見——隻是時間太長,比如一億年,還變嗎?瞻仰者等得了一億年嗎?所以就算了,世上好多該辦的事最後都不了了之。新雜誌來到,電台的工程師在雜誌封麵外邊貼一層牛皮紙,每天下班坐在台階讀。冬天,他把屁股靠在收發室暖氣上讀。為什麼不在家讀?可能他老婆不允許活人讀化石書。我想他就像礦難中蜷在巷道中吃一塊木頭的人,這是唯一的精神食糧。他每月需要把這本雜誌均分三十份,每天隻讀一份,一個字都不能多讀,多吃多占的結果是閱讀饑荒。假如《化石》雜誌四十八個頁碼。小月三十日,他可讀一點六頁。大月三十一日讀一點五五頁,即讀一頁半之後再讀六行。趕到2月份過年,每日可讀一點七二頁,合算。過年幹啥都合算。

人說比爾·蓋茨蓋的半穴居豪宅的前廳鋪著始祖鳥化石。這麼弄,好像不太吉利,但逝世的不是蓋茨而是喬布斯。化石有可能更接地氣。我覺得可以把化石看成是玉。雖然玉頂著非常好聽的稱呼,有人在名字裏加了玉,但玉沒什麼來頭,看不出前生。化石的前生不言而喻,魚、鳥,這是身份,有譜係。按能量守恒定律,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前體或者叫“因”,都可以找到自己不同形態的前生。但人記不住前生,這輩子也沒收到過提示,星座血型跟前生均無關係。假如我前生是一隻猞猁,現在見到猞猁我一點兒都不激動。有人在街上喊“猞猁”——我也不會回頭。所有的記憶一托生就被抹掉了。說到這兒,我更加佩服化石,人家有前生。而且,連蜻蜓都有化石,人卻沒有。人死了火化,更沒機會化石了。地球上每幾分鍾消失一個物種,變化石根本變不過來。

假如有人發明出速成化石的辦法,我提議變化石的清單是馬鞍、小提琴、蜜蜂、眼鏡、吉他、錢、蘋果、西紅柿、橘子、茶葉。提十項就行了,別人還提呢。可惜音樂不能化石,人的情感不能化石,雲彩化不了石,味道化不了石。好多好東西都化不了石。音樂、情感、雲彩、味道最後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可能變成了暗物質,此事須問丁肇中。

每個人理應讚美一次大地

每個人理應讚美一次大地,那是他們最終要去的地方。

但我們好像要想一想才想起什麼是大地。它不是水泥地(水泥是大地的禁錮),不是樓房(樓房並不是土地長出來的東西,而是政府與商人合造的商品)。大地也不是街道(地在街道底下)。大地是長莊稼的地嗎?

長莊稼的地叫耕地,它是大地的一小部分,可以養人,古人稱為田。大地並沒少,耕地卻越來越少,人類開始在耕地上蓋樓,吃飯的問題以後再說。大地上有村莊嗎?有,但這是過去。過去,村莊生長在大地上,長在河邊,像大地上結的一個葫蘆。現在村莊已經荒蕪。如果村莊可以衰老,如今它們正在衰老。農人的門鎖了好多年,院牆廢圮。村莊的主人去城裏打工,村莊由於缺少人氣而老態畢現。沒有雞鳴犬吠的村莊老得最快。而另一些村莊是被活生生消滅的,政府讓鄉民進城住樓,把他們騰出的村莊下麵的土地用作工業用地和商業用地,總稱“發展”。在沒有露水、鮮花、青草和小貓小狗的地方總有一樣東西旋轉,這東西說不出名字,隻好管它叫“發展”。

大地還在——其實人說出“大地還在”這話是可笑的,大地不在誰在?——但有時找不到它。想念大地時會想到遙遠的地方,比如新疆和青海,似乎那裏才有大地。或者在電腦的搜索引擎上錄入“田園”“莊稼”“濕地”“保護區”這些詞語,收看大地的圖片,在上麵看到野花和綠草,頂算見到了大地。假設我們在城裏看不到大地——樓房和水泥地麵屏蔽了大地的表麵——郊外應該是離大地最近的地方。去了之後,見到了什麼?

郊外還在,大地又不在了。我去過的許多城市的郊外堆滿了垃圾,可叫“垃區”或“圾區”而非郊區。人太能生產垃圾了,城市鑲著一條垃圾的項鏈,城邊的垃圾山中間是失地農民住的出租房,所謂大地被壓在這些垃圾下麵。一些沒有垃圾的城市郊區也看不到大地,人們造出一條假的河流,水泥襯底,用水泵抽水吸水。這是像假唱一樣的假河,兩岸栽種鮮花綠樹,但這不是大地的樣子,它們不自然因而不屬於大自然。

我慶幸我見過大地,比如今的兒童幸運。大地有田但不全是田畝,有荒野、沙礫與河流,野草,樹木、動物和昆蟲是大地最早的居民。落日好像點燃了一萬個柴火垛,月光灑在鋪著細沙的河灘,風裏有柳樹的苦味、河水的腥味、野兔糞便和狐狸的騷味。大地上野花盛開,顏色淡,好像鮮豔會驚擾大自然的莊嚴。大地無所謂好不好,對草木動物而言,從來沒有不好。雖然大地冰凍,動物們缺少食物,但這不是大地不好的理由。大自然不追求公平華美,它的規律是自然而然,此中有和諧。大地從來沒想過它會成為最大的商品,成為被排汙、被蓋樓房的地方。大地原來是人的墓地,如今它是它自己的墓地。

讚美大地,它包容一切又生長一切,不排斥一切好人壞人在此生活並死去,大地有辦法降解一切廢物並把它們變成萬物更生的養料,給每一樣東西賦予新意。人與動物的遺體被處理幹淨變成青草和土壤裏的微塵。大地鬆軟,人們雖然看不清大地的臉,但一年四季它有不同的表情。春天,草木開花分明是大地笑了。月光下,大地靜謐如霜,這是大地入睡的表情。

人們愛說“走什麼樣的路,到哪裏去”等等,其實最終都要走向大地,這是所有人無法回避的前程,但常常叫作歸宿。那麼,為什麼不事先關注一下大地、讚美這最後的歸宿之地呢?大地遼闊,冬去春來。盡管大地之上有醜陋的建築,但大地時時都在我們腳下,這件事毫無疑問。能夠讓花開放的是大地,讓人得到最後安寧的也是大地。大地超出人的視野,它的身影如同落日的黃金射線。

麵包的天堂

麥子,像海濤一樣翻滾的麥浪凝固在麵包裏,被凝固的還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所有麵包都像哈哈大笑的胖子,如果麵包不胖,誰都別想胖了。僅僅在三十年前,胖仍然是一個好詞,胖子可以對向他諂媚的瘦子微笑並用鼻子出氣。由此上溯三千年,曆史上的胖子超不過三千個,胖比娶小老婆更讓人羨慕,那時沒有全球化。

麵包的笑容,如同農民坐在地上盤腿喝酒的表情。對麥子來說,成了麵包就上了天堂。天堂並不遠,需要爐子而不是梯子,誰進了天堂誰香。人的天堂有可能遙不可及。告訴一個人:你的天堂在你的善心裏,在有鳥的樹林和有蜜蜂折騰的花蕊裏。他不信,說你是個騙子。事實上,在雪地迎麵撞見一輪紅日、月夜聽到小鳥的夢囈,都算天堂的一個小片斷,但人們不信。

麥子相信天堂不遠。它們成為麵條算是參加工作,當麵片是當自由職業者,變成餡餅皮和包子皮是在黑白兩道上混,當麵包就進了天堂。

每個麵包裏都有一個天堂,類似教堂更類似於蜂巢,香味灌滿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圓形屋子裏有麵粉砌的光滑的牆壁。如果小蟲鑽進麵包,一天啃三遍牆就飽了。

麵包的香氣從麥子、從爐火裏來,但這隻是表象。往深裏說,麵包的香氣包含著大地的沉靜,彌漫陽光所賜予的格調。這麼說好像牽強點兒,其實不牽強。說陽光有氣味、有味道,不如說它有格調。曬過的被子有香氣,細究它不是香氣,是味,它是用嗅覺來品鑒的格調,來自太陽和棉花之間,主體是陽光。麵包裏也有陽光的格調,源於太陽對麥子的讚許。麥子護生,天地之大德謂之生。人類對香的理解很窄,對香的表述幾乎是文盲。香奈兒說她創造的5號香水靈感來自北歐的白夜,這種說法乃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個人說不出東西的本質,就把它支得更遠。北歐、卡薩布蘭卡、麗江,均適合描述狂亂的想象。說香奈兒5號具有泰山的味道就不浪漫,不浪漫就沒人買。泰山屬於鬆柏加褐色大醬的香型。

麵包的香味來自大地和光,來自爐火。而火的前身或者是樹和煤。燃燒的煤裏有光,而煤不過是樹的化石。煤在地下藏了億萬斯年仍然儲存著陽光,否則它起不了火。玉就不燃燒,玉乃石髓,不挨著太陽。

這就說清了麵包為什麼笑和大笑、為什麼胖。麵包看見了鑽進麥子裏的光和來自爐火的光,這些同學在自己身體裏相遇,麵包哈哈大笑。陽光遇見了陽光,真巧了。但天堂裏沒有巧合,巧合隻發生於電視劇。天堂不遵從戲劇“三一律”而恪守因果律。因果的意思是因即果、果即因,循環回轉,生生不息。我們在這個叫作麵包的天堂裏看到了陽光、雨水、土壤、夜色和火的笑容,神讓它們互相轉換,變成糧食,變成人的身體。實話說,每一粒糧食都是天堂。

七月有權力炎熱

7月有權力下小雨、大雨和暴雨。野草在汪洋中露出絕望的頭顱,它的手在積水裏寫了無數個水字,卻沒一個字浮出水麵。7月懸掛著驕陽的火爐,把土壤曬得開裂,螞蟻得到縱橫四海的地道。野蜂在7月結成網,吮取所有植物的花粉,讓大地變成蜜地。野蜂改變了7月份每一個早晨的氣味,在青草的苦味和河流的腥味裏加入透明的甜。空氣如同黏稠的旋渦,不知去哪一棵樹上結晶。

7月在每天的傍晚都戴上玫瑰色的草帽子,帽簷寬至天際。地上的花朵與西山的晚霞共同跳一支舞。它們的舞步在風裏燃燒,草帽裏漏出窟窿,露出隱藏在裏邊的星星。

7月醉了三十天,野草乘季候之神的醉意占領所有的領地。在7月,野草不再向上生長,草尖垂下來,野草張開臂膀霸占更多的土地,草葉變寬,貼在地麵延伸。草的容貌氣質在7月變野了,成了從千裏之外跋涉而來的流浪漢。它們黧黑、粗獷。被暴雨冰雹衝刷過的野草的生命力在此達到最高點。

7月有霧,河上的薄霧如雲母一般空靈,離河三尺,不高不低,為河流裏的魚搭了一條羊毛的氈棚。霧是迷路者,霧是夜裏跑出來玩耍卻找不到家的精靈。陽光出來後,霧忘了應該從哪一道山縫走回去。山在夜裏晝裏的模樣完全不一樣。霧遊蕩,它們不會飛,不會像水流一樣潛地,兀自讓風吹著遊走,不高不低,像山腰的、白樺林的、河流的紗巾。7月,霧的紗巾在每一棵樹上都做了記號,在鬆鼠的尾巴繞過三圈。霧讓樹林變成了舞台,霧慢慢拉開幕時,樹的合唱隊員已經排好了隊形。

7月電閃雷鳴,烏雲如同江底的淤泥壓塌了天空。天所降者不光有雨,還有天堂的溪流,天堂屋簷的冰淩,天堂草地與小路上的積水。莊稼喝到這些水並體會到天意。天意無非好生,生生不息。在7月,雷霆把天空炸裂。從天上看,雷把天炸開無數裂紋,像碎雞蛋一樣,流出閃電的蛋黃。7月雷聲的嗓門最大,回聲千裏。天神看到被閃電擊中起火的森林在大雨中燃燒。7月之中,天下所有河流都增加了一倍的水。豐滿渾濁的河流在河床裏遊蕩,如浴後久久不穿外衣的肥胖婦人。

野草俯身大地,流星找不到降落的地點。7月的夜空比春夜更深邃,春夜的天空仍然結冰,星鬥和月亮的影子從冰層照射過來,看上去模糊清冷,比夏夜多了一重藍屏風。7月的夜空是天海的深底,星星、星宿與星座是遊魚、珊瑚和沒有馬的馬車。這時候,天空的海底漸漸變暖,生物密集,潮汐劇烈,7月的夜常常因此下一場雨。人們在地球上見到的月亮其實隔著天空的海水。由於水對光的折射作用,月牙顯得纖瘦、白淨。在無事的後半夜,月牙躺在搖椅上睡到天亮。

螞蟻在7月長大了一倍。春天蠕動的小螞蟻長成了大黃蟻和大黑蟻,氣勢洶洶。老天爺慫恿所有生物在7月變得理直氣壯。螞蟻像螳螂一樣凶惡,青蛙像黃狗一樣狂吠,雨水毀壞道路,烏鴉的翅膀扇來了暮色。7月,生長的勢力最大,樹在風中模仿莊稼拔節,哢嚓的聲音驚醒了鳥夢。7月是蠻橫的兵勇,他們手持滾木礌石,打碎所有妨礙生的路障,一日千裏,如群山馱走太陽。

7月有權力炎熱,陽光的軋道機從天上滾下來把麥地軋一遍,或兩遍,讓不熟的種子全部成熟。金黃的麥浪起伏不定,保留了軋道機的痕跡。7月有權力號召大雨滔天,被陽光曬死的蟲子所產的卵在潮濕裏新生。每一種生物在7月都得到一份生的份額,不隻巨蟹,萬物於此皆生。

7月的晨霧如牛奶潑在草地上,河水用顫動仍然擺脫不掉玉米葉子的倒影。昆蟲在7月徹夜歌唱,它們爬過每一寸大地,熟悉每一株草。7月任性,7月壓抑不住自己的熱情,7月水靈,7月是6月後麵那個月,比8月清新一個月,它長胖了夏天的腰。

山頂上看不清河裏的小魚

初秋,我站在巴彥漢山往下看,河道、河流和河畔的楊樹都像沙盤模型一樣。從山頂上看不清河裏遊的小魚,就像上帝分不清人和螞蟻一樣。

巴彥漢山的鬆樹和柏樹都長在石縫裏,不知它們怎麼紮下的根。扁扁的柏樹葉落下來,幹枯後分解成帶花紋的顆粒,像蚯蚓拉的屎。我飼養過蚯蚓,它們吃土拉土,拉出的土帶小花紋。山頂彌漫著鬆香味,琥珀似的鬆脂灑在樹的魚鱗皮上。從紅銅柱子一般的鬆樹望過去,是山上的白雲,雲朵好像是埋伏在鬆樹腳下的大蘑菇。

走到懸崖處,人不能往下走了,可鬆樹依然往前走,它們沿著懸崖的峭壁長下去,像掛在石頭上。我想,假如有人從身後突然把我推下去,有兩種結局:一是我張開雙臂,喊道:“啊——”山穀回應無數“啊——”,最後的“啊”還沒“啊”完,我已像牛糞餅一樣趴在穀底,在小溪邊或什麼邊。第二種可能就是被鬆樹的胳膊接住,即使上麵幾棵鬆樹的胳膊沒接住,我也會被離地最近的最粗的鬆樹接住。壞人往懸崖下麵推我的時候,我反手抓住他的褲子,無疑,他也要跟我墜下懸崖。在接近鬆樹的一瞬間,我鬆開手,他和他的褲子到下麵玩去吧,拜拜。

我在山頂發現一隻蝴蝶,咖啡色的翅膀鑲著兩隻黃眼睛。它對著一塊石頭跳舞或采蜜。石頭上有什麼蜜?不懂。我小時候見到蝴蝶就箭一般跑過去捕捉,現在不這樣了。這彩蝶好容易上了山,別把它們嚇跑。幾十隻鬆鼠跑過來,它們首尾相連跑,我以為遇到了蛇群。跑著跑著,鬆鼠上樹,一眨眼到了樹尖。實話說,我並沒真切地看見鬆鼠怎麼上樹,隻看見一根尾巴上樹了,後來尾巴又下樹了,在石上蓬鬆直立。鬆鼠吃什麼東西都愛坐下來,雙手捧著吃,像報務員拿話筒向後方報告前線戰況,它的大尾巴是“二戰”時期的步話機。鬆鼠的尾巴雖蓬鬆,拿來做大衣領子還是太小,做撣子更小。把它染黑了粘在眼睛上邊,可以冒充冷戰時期的蘇共總書記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勃列日涅夫的眉毛太濃厚了,似有皮帽子的功效。人說,現在的科學家正研究把一切都變成轉基因,那不妨把非洲鸚鵡的基因轉到鬆鼠尾巴上。屆時,樹上飛躥紅、黃、藍、綠之蓬鬆尾巴,我們還看焰火幹什麼?樹林裏有一切美景。科學家在轉基因時假如剩餘一點兒材料,就給我用上吧,把鸚鵡羽毛基因弄到我頭發上,弄得像花盆一樣絢麗。說實話,我太喜歡鸚鵡鮮豔的羽毛了,雖不能生,心向往之,估計轉基因完全可以滿足人類這個渺小的、無害於他人的美好願望。

從山上往北看,是賀升格草原。那一片地方草長得高,中間藏著星星點點的湖泊,當地人叫“泡子”。有的泡子隻有兩三平方米,它不擴大也不縮小,倚著自己的草,攏著自己的小魚和水中的小蟲度日。有的泡子方圓幾畝多,天鵝在上麵遊。這樣的草原看多了,你覺得所有的草下麵都有水,草隻是水塘的偽裝物。其實不然,那裏土是土水是水,草裏邊野鴨蛋很多,走路別給“啪嘰”嘍。

巴彥漢山頂有一座房子。此房不知何人所蓋,一尺厚的石板立成四麵牆壁,上蓋石板,沒有門也沒有窗。以現代計量單位說,每塊石板都有一噸重。誰弄的呢?外星人?我知道你會這樣說。有人想進屋裏看看,沒吊車拆開石板,隻好作罷。樂觀的人覺得屋子裏一定有珍寶,悲觀的人說裏麵是帶暗器的墓穴。蒙古人不想知道或揭秘這些事,聽其自然。某一天,石房的消息傳到內地後,一定會有人把這五塊石板搬開,看裏邊到底有什麼。

裏麵一切烏有,這是我的判斷,它可能是古人開的一個玩笑。論幽默感,現代人遠遠不及古人,一如論焦慮,古人不及現代人一樣。

巴彥漢山山腰還有壁畫,畫人、鹿、太陽和馬(我納悶,全世界各地的壁畫為什麼都是這幾種圖案,而且構圖、筆觸都差不多)。不知壁畫用的是什麼顏料,這麼多年不氧化也不褪色。這些畫壁畫的古人均可愛,畫幾筆就走了,滿手紅顏料和白顏料,畫完畫跳舞去了。在山上畫畫比造建築好得多,在山上建哪管一點點人造的東西——亭、台、閣或狗窩,都和山不搭調。山已經是自然裏的建築物,其上無須再建築什麼了。

鐵匠街的黎明

我住的地方叫阿熱亞路,在喀什噶爾的老城區。

現在是北京時間七點,對喀什來說還是黎明。路燈還亮著,像剛剛點燃的蠟燭,襯托寶藍色的天幕。剛剛醒來的喀什,身上還披著藍紗巾。

阿熱亞路實為一條小巷,經過老城區改造,沿街兩側的房子一派阿拉伯風情。“哢嘰”這個詞源於印地語,意為幹枯的泥土,後轉為英語的哢嘰布。哢嘰就是這裏房屋的顏色,比杏白,比牛奶的顏色黃,像新刨出的木板的顏色。這條巷子裏盡是這樣的房子,高低錯落,平房或二層樓房。牆磚像用木塊貼上去的,細看是仿木塊的工藝磚。

維吾爾人起得很早,他們把清水灑在自己門前。阿熱亞路上鐵匠鋪密集,是“鐵匠巴紮”,高鼻深目的鐵匠們把自己的產品擺在門口,掛在高處。這裏有一尺多高的純鋼折頁,這麼大的折頁隻有《一千零一夜》故事裏古城堡的大門才用得上。還有成對的黃銅大門環,我把兩隻手握在銅環上,心想:一握就握住了這麼多銅。門環背襯雕花精美,怎樣恢宏的人家才配有這樣的門環呢?鐵匠露出詫異的眼神,好像沒人像我這樣攥住門環不鬆手。我對鐵匠和門環分別笑笑,鬆開手,同時明白,住在農村或古代的人才有可能在兩扇大門安上這麼好看的東西,我隻不過摸一摸。

鐵匠鋪裏擺著許多好東西,讓我流連巡視卻用不上。這把鋒利的斧子上麵刻著三朵小花,用不上。圓彎刀,用不上。木柄一米長撈肉的鐵笊籬,用不上。一個遠遠離開了土地、森林和村莊的人,用不上真正有用的東西。

看這些東西時,我覺得右腳的鞋動了一下,低頭看,一隻小鳥在啄我的鞋帶,更準確地說,是啄鞋帶上的草籽——昨天我剛從莎車縣的鄉下回來。我如此清晰地看見了這隻鳥的小藍腦袋瓜,頸子一伸一縮地啄鞋帶。我想把這小鳥用手捧起來,心裏說:小鳥,你讓我像抱小貓一樣抱一下行嗎?我把鞋帶(連鞋)都送你。我一彎腰,鳥飛走了。但它剛剛啄過我的鞋,我越想越高興,我默記小鳥的特征——藍腦瓜、灰下頦、黑翅膀、灰爪子——後來飛了。小鳥飛到西邊的街上,西邊的人家正捏著塑料管往地上噴清水。十字路口的黑大理石碑刻著金色的隸書字體:坎土曼巴紮。

我悄悄走向小鳥,它不飛,步行躲開。我再追,它又躲開。這不是逗我嗎?我和小鳥在街上轉圈跑。我們倆都不飛,隻跑,用紳士的步伐慢跑。我抬頭,見到一個維吾爾老人正看我。他眉開眼笑,臉上滿是慈祥。我第一次見到小鳥啄人鞋帶,老漢可能第一次見到一個人追一隻鳥追不上。老人右手放在左邊胸口,莊重地向我躬身,我趕忙還禮。老漢的胡子如胸前繡的一團銀絲,戴一頂墨綠色的花帽,緩緩走了。他的灰風衣長可及地。

小鳥站在鐵匠鋪邊(它可能是鐵匠雇的護鋪的鳥),我繼續漫遊。空氣中傳來木炭的氣味,饢鋪開始工作了。我探頭往爐子裏看,白胖的饢麵在爐子裏貼了一圈,爐子像一個冒香味的寶庫。幹燥裂紋的柳樹根劈成段,垛在爐子旁。一位穿綠長裙,蒙黑頭紗的維吾爾少婦走進一家賣手抓飯的店鋪。在門口,她和店裏的女老板互致問候,行貼頰禮。在喀什,我鮮明感受到維吾爾人的彬彬有禮,這個民族把互相尊重看作是每天的大事。那些彈唱十二木卡姆的民間藝人都彬彬有禮,有歌聲,有舞蹈的地方必然通行禮節,它們同是文明之樹開出的花。

野鴿子在屋頂上盤旋,一個穿阿凡提長袍的維吾爾老漢趕著毛驢車走過。鐵匠在砂輪前蹲著銼折頁,火花從他褲襠噴出如禮花。他戴的風鏡,是我小時候戴過的——方形,由四塊玻璃組成。街東的騾馬客棧播放十二木卡姆音樂,民間藝人扯著嗓子演唱,而我鍾情音樂裏的手鼓聲。獨特的中亞風情的6/8拍子的節奏,讓我躍躍欲試,用鞋跟打節奏,把腳步變成舞步,往前、往右或往後頓挫而行。

我在這條街上走第二個來回的時候,孩子們上學了。天空露出玉石般的青白色,楊樹的樹幹愈發潔淨。仔細看,綠色的小桑葚爬在枝條上,桑樹的樹幹像毛驢肚子一樣白。

鐵裏藏著紅

紅跑在血裏,紅飄在孩子的臉蛋和櫻桃上,紅用緞子被麵裹住新婚夫妻的喜氣,紅從太陽裏麵跳入海裏,紅……

紅藏在鐵裏,鐵無論到哪裏——成為釘子、鋤頭、鍋還有爐子,它暗中都帶著紅。在火和鐵交鋒時,鐵在火裏取暖,它在火的語言裏想到了自己的前生前世。鐵來到世上,火是它的接生人。鐵從火裏聞到了腥氣,那其實是它自己身上的味。它聽到火發出噝噝的聲音,好像被辣椒辣到了舌頭,在空氣裏晾。

鐵在火裏變紅,不僅因為想到了過去。鐵的堅硬、冰涼被火收走,火教給鐵怎樣戀愛,包括擁抱和舔對方的臉,直至讓鐵紅起來。

鐵看自己的紅像看到了一條鯉魚,覺得自己正在火的河流裏暢遊。鐵紅了之後,身上第一次變得透明,像橘子那種透明,好像蘊藏著無限甜汁。鐵紅了之後,渾身都輕了。這時鐵匠走過來,把鐵砸成羽毛似的葉子,甚至可以飛。

黑與紅是鐵的表裏世界,是它的肉體和靈魂。在大地上,鐵永遠穿一身黑衣,它穿這身黑衣經曆春天的雨水。裝滿雨水的鐵桶裏有雨水唱歌,歌聲落在鐵桶的脊背上。穿黑衣的鐵釘在椴木裏尋找年輪,固定了窗和床。當鐵鍬和鋤板被磨得白亮時,那是鐵的夢境。雨水、泥土和空氣讓它重新換上黑衣。它習慣了這身衣服,是禮服也是工作服。鐵走到哪裏都被稱為工匠,而且常常站在門外,被裝在帆布兜子裏。

鐵走遍天涯,那些樹啊,那些在森林裏歌唱、為小鳥做窩的樹遇到了鐵之後變成了大馬車、風箱、房梁和一切。在古代,人和什麼在一起?外邊是土,家裏是樹——但它已經變成了木頭。樹的花紋黯淡於炕沿、門、搖籃和桌椅上。人躺在趴在倚在這些樹上,它們身上曾經有露水和昆蟲。鐵把樹變成了家具和工具,鐵從不因此後悔羞愧,它來自岩石卻比岩石鋒利。鐵的臉上流不出一滴淚,隻掛白霜。鐵在岩石裏沉睡時是遊民、種子和兒童,熔爐把它們招呼到一起,把無數鐵變成一塊鐵,使它們比岩石更堅硬。鐵變成鐵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它出生前的石頭已化為齏粉。

世上回不了家的東西是什麼?它們是冰雪、是桃花、是蘋果、是鐵和家具。鐵做了鐵甲鐵鉤,不求超度,但心裏還藏著紅,遇到火,鐵慢慢地變成黎明那種紅;紅過了,身上掉下一層白白的灰燼。即使沒遇到火,鐵也會紅。它不打算當鐵的時候,雨水幫助它生鏽,如蛇蛻皮那樣一層層蝕解。回到泥土裏,那些鐵鏽呈暗紅色,比火裏的鐵顏色更深,仍然紅。鐵的孕育和歸隱都離不開紅。

烏雲

大朵的白雲何時換上了檀香木的黑衣?

烏雲輪廓鮮明,比白雲沉重,從天空降落到大地。雨水讓烏雲沉積在天空最低一層。

誰見過雲彩裝滿了雨水飛行?這是烏雲。

烏雲動作快,它們在天空排兵布陣,爭奪山頭。烏雲把一切扯平之後,漸漸稀薄。雲的峰巒消失了,滾動的雲輪停住,雨水滂沱而下。

烏雲仿佛是最委屈的人。雨前,烏雲的翻滾讓時間停滯,地上彌散腥味,院裏的雞、樹上的鳥和草裏的蟲子集體焦慮。被烏雲遮住陽光的大地籠罩黃而灰的色調,柳枝一動不動,空氣不再流通,烏雲的煩惱到達了頂點。時間、空氣、母雞和蟲都要借助雷電的力量而獲解脫。“哢——”雷炸響,雨水終於掙脫烏雲的懷抱,飛向大地,嘩、嘩、嘩,地界立馬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