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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它們(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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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聽過蚯蚓的歌聲,在雨後。說蚯蚓的歌聲細弱如絲,像吹一片樹葉子。蚯蚓唱歌做什麼?雨澆濕了泥土,也澆濕了蚯蚓的身體。它聽到沙沙的聲響並非口腔咀嚼而來自雨,不禁驚呆,仿佛雨在吃土。每一片草葉都對雨滴做出回音,蚯蚓終於在沉默的大地聽到了歌聲,隨之合唱。

不知道蚯蚓怎樣在泥土裏尋找自己的同伴。它生來孤獨,如果有一天聽到隔壁泥土鬆動,那一定是客人來訪。兩隻蚯蚓纏到一起擁抱,有說不完的話,話題是土。蚯蚓想不出離開土還能說什麼話。除了土,蚯蚓還談到雨和莊稼的根須。蚯蚓在地下跟草和莊稼的根須握手,它們潔白的根須散發甜味。對蚯蚓來說,穿過這些根須相當於穿越森林。如果進入一片玉米地,蚯蚓畢其一生也走不出這片地下的森林。土裏還有什麼?蚯蚓見到最多的是螞蟻。螞蟻其實很凶惡,孤零零的爪子長在機器似的身軀上,頭顱似乎沒有一點兒理智。螞蟻貪財,搬運一切東西。

蚯蚓走路離不開扭捏。其實它隻會掘土,並沒有學過走路。它不知學會走路有什麼用處,蚯蚓哪兒也不想去。大地溫暖安全,適合於一切愛睡眠的生物,其中有蚯蚓這樣連皮都沒有的、露出赤裸鮮肉的溫和生物。

水是魚的大地和天空

魚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山峰和草地,它們更不知道什麼叫樓房和道路。假如跟魚說世上的情形,它會覺得那是遠古的事情,不可信。

魚不知道什麼叫空氣。如果它暴露在空氣中,覺得到空氣可怕,跟窒息是一回事。

魚畢生所知隻有水。較真說,魚並不知道水的存在。對魚來說水並不存在,好像人類察覺不出空氣的存在。

水是從魚身邊流過去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魚也說不清。水是魚的山峰與草地。魚卵孵化成小魚就開始遊動,沒在大魚身上吃過奶。水早把小魚跟父母衝散,從此,它的父母是水。水是魚的衣服,是魚的樹林、天空和大地。水吸收了天空的光線,變為翠綠。我小時候在紅山水庫遊泳,在水下盡量睜大眼睛看周圍,眼睛其實隻睜開一道小縫——水體綠無邊際,像無邊的玻璃瓶子堆在一起,隻見得到一米左右的東西,看不清遠方。不知道早上的霞光照進水裏,魚看了什麼感受。(我應該坐車再去一趟紅山水庫,日出時潛水看看水裏是什麼樣子)霞光照在水上,像千萬條金蛇拍打尾巴,想鑽進水裏卻鑽不進去。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鑽進水裏。風吹不進水裏,火不能在水裏燃燒,人能進水是偏得了。霞光像紅菜湯灑了,在水麵擴展。霞光的金紅被水浪一波一波推到岸上,水用不了這麼多金紅,送給土地。從水裏仰望天空,紅彤彤的太陽如燒紅的鐵球在岸邊滾動,仿佛要滾進水裏。水皮紅得像鋼水。魚看到,太陽的紅隻在光芒裏,它本身如一個蛋黃。看一會兒,蛋黃變為熾白。太陽表麵沒有山巒的陰影,更沒有玉兔和吳剛。

魚逆流而遊。如果魚討巧,搭順風車,順流遊動,那麼,世界上早沒有魚這種物種了。水流是魚的砧板,是鐵錘,無情地鍛造魚的筋骨。魚像頂風奔跑的馬拉鬆運動員,到後來他隻會頂風奔跑。那些順流而遊的魚被衝到岸邊,被摔在石頭上死掉了。

我喜歡小魚甚於大魚。我看路邊有人賣罐頭瓶裏的小魚。那些魚從頭到尾隻有瓜子皮那麼大,精巧活潑地遊,仿佛小小的罐頭瓶是一個偌大的池塘。它們昂首遊到上麵,再悠然潛下,自由,非常自由。小魚半透明,雖然我還說不上它們的名字。它們的身軀裏麵顯露出一根脊椎,能看出醫學所說的第一胸椎、第二胸椎、第三胸椎,以及第一腰椎和最末腰椎。這多好,看它就像看到它的CT。它的肉——它好像沒有肉——也半透明,略微有一點兒腸子。小魚不多吃,太多腸子沒用處。它們遊著,比人遊泳容易。八段錦有一式曰搖頭擺尾,魚搖搖頭,擺擺尾就往前走,簡潔,沒多餘動作。賣魚人看我入迷,拿出另一個瓶子,裏邊的小魚更小,隻有芝麻大,也看得清脊椎和更小的黑點——腸子。這些芝麻魚的泳姿是蹦,一蹦一厘米高,這是很大的力量啊。水的阻力大,人在水裏能憑空蹦出自己身高三倍的高度嗎?反正我不能。

20世紀70年代初,我家下放到紅山水庫邊上的昭烏達盟五七幹校,那段時光真是好啊。鄉村大道上,常見人拎著魚走路。有人一手拎一條魚,老遠就看得清兩條魚在人手下銀光閃閃。有人背一條魚,手扣魚鰓,也是銀光閃閃。有一天晚上,我和幹校的大人在一個地方堵魚。夜黑,無月無風,一幫人在水深處往岸邊拉掛網,把魚攆到岸邊。這地方是水庫泄洪處,魚多。他們在齊腰深的水裏形成半圓,黑黝黝地看不清臉。我們在岸邊揀魚,把水裏的魚抱出來。笑話——這是我替魚說的話——人在水裏根本抓不住魚,宋詞詞牌《摸魚兒》簡直是胡說。魚鱗外邊有一層黏液,比油還滑。魚在水裏有勁,撲棱一下跑了。七八斤的大魚在水裏能把人打倒。魚像老虎一樣用尾巴打人。結果,我們沒抓到什麼魚,魚不願出水。岸上的老百姓樂壞了,五七戰士辦蠢事讓他們很開心。在淺灘抓魚要用抄網,五七戰士沒聽說過世上還有抄網。

魚一輩子都在遊,洄遊溯流。水是魚的天空,它們像鳥那樣在水裏飛,翅膀是短短的鰭。魚像柳樹的樹葉,在河裏海裏簌簌飄飛。

羊群回家

羊群從山坡下來,一隻挨一隻往家走。看到匆忙的羊群,我覺著羊比人更愛家。

羊的家有什麼?它們家連牆都沒有,隻有木欄,所有者一地羊糞。黑棗似的羊糞是它們的地毯。一個牧民說,把煙葉吊在羊圈上方,熏出來的煙葉味道非常好。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又騷又硬的羊糞都可化為美味。

羊群低頭往家跑,像逃離身後蒼茫的暮色。沒有雨的夏季,傍晚每每升浮火燒雲,草地由金變黑,水泡子反射奪目的亮光。火燒雲把天際燒得幹幹淨淨,如橙色的大湖。山峰隻留下剪影,最後被夜色融化。

羊會想家嗎?它們在山後的牧場待了一天就想家了?羊群想念牧人孤零零的土房,洋井邊上伸出一排飲羊的鐵皮槽子。掌燈之後,牧人的房子像一個燈籠,燈籠裏有一家人的腦瓜晃來晃去如驢皮影。燕子遲遲不願歸巢,在空氣中滑翔著展覽自己的白肚皮。

羊圈在房子邊上,羊一隻接一隻入欄,占一個最小的地方。羊的脊背起伏,如羊毛的波浪。波浪裹著羊的小窄臉和尖耳朵。

看到羊群,我才感覺回到牧區。人們稱之為草原的地方,我們叫牧區,它是蒙古人生活的地方。這裏的馬、牛、羊和駱駝是人的生活資料。至於草是碧綠還是翠綠都不打緊,早晚都會被牛羊吃掉。吃不掉的草在秋天枯幹,化為大地的肥料。

我相信羊群時時都在想家,想房子、洋井、門前的馬和梁上的燕子。牧區的燕子在牧民屋裏做巢,每一次歸巢都是炫技表演。如果是我,以這麼快的速度飛進屋,非在牆上撞暈不可。燕子愛聞奶茶味,愛聞新鮮的奶豆腐味。燕子在楊木檁子的巢裏伸出小腦瓜看女主人切菜、做飯,看狗坐地上仰望它的主人。燕子看一會兒嗖地飛出去,再看天空上車輪似的雲朵滾到了什麼地方。

羊和燕子一樣愛這個家,它們飛不到梁上,隻好跑步進圈。羊一生都在小步奔跑,它的“咩——”是歎息自己跑得太慢。羊站立時如沉思,孤零零的頭從一堆羊毛裏鑽出來。它漂亮的彎角如耳環掛在頭的兩側。羊在想什麼?它眼瞼微合,像下一分鍾就會睡去,做羊的夢。早上,羊踩著露水去遠處的草場吃草。早上的雲朵還藏在山後,山後似乎有大鼓風機給雲吹氣,雲膨脹得越來越大,一些雲被吹成灰色,它們的體積足夠大了便開始泅渡天空。中午時分,雲彩一朵一朵地懸在牧人的屋頂上,大小薄厚都合適。羊上了山坡就吃草,一直吃到天黑。羊覺得不抓緊吃眼前的草可能會逃走。遠看,羊群如掛在山坡上晾曬的白毯子。過一會兒看,毯子又換了地方。晚上,毯子往家裏移動。草原的灌木掛住一些羊毛綹,在夕陽裏飛。

羊群才是牧人真實的家,牧人的財富全出在羊身上。牧羊人身穿破大衣(草原的早上很冷),天天和羊在一起。我姐夫滿特嘎給村裏四戶人家放二百多隻羊,每天走五十多公裏。他不止一次跟我說,希望世上有一雙鐵鞋——他穿碎許多雙鞋,他心疼這些鞋。當城裏人為減肥而苦惱時,我低頭看這些胖子們的鞋。鞋這麼好,肥怎麼能減呢?

假如牧羊人的兒子、孫子、曾孫子以後都是牧羊人,許多代之後,他們將失去語言功能。他們的嘴與喉嚨隻能吃飯喝水,不再說話。滿特嘎好多年不說話了,跟羊群在一起,看河流和風中的草地,無人對話。他回到家對我姐阿拉它笑一笑,他不打算說話了。滿特嘎笨拙地對我說,他發現說話沒有用。“真的,”他說,“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六十多歲的滿特嘎表情集合了大自然的寧靜。他和身邊的羊群一直在走動,或山岡,或凹地,羊的咩聲此起彼伏。滿特嘎微笑著,像能聽懂羊的話。

字在紙上長成青草

原野

我一直在稿紙上寫作,愛用每頁三百字或三百六十字的稿紙,麵對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方格子,感覺很新奇。字寫滿一張紙後,我感覺這頁紙活了,好像她在森林裏睡了幾十年的覺,這些字在她臉上爬,由於發癢而醒過來。

我相信字有靈,林、春、水、天、地這些字與它們包含的內容有關聯。“天”這個字比你更了解天,“春”這個字也比你了解春,而“舂”所知道的事情隻跟米有關。雖然長得相像,春和舂之間並無血緣。

這些字在稿紙上相遇,互道你好,問你從哪裏來,你來這裏多久了。我已經看到它們彬彬有禮,所以我盡量把字寫得好看些,讓它們見麵時能夠互相欣賞。字之貌,不一定長得都像王羲之、趙孟(兆做頁右),像人不必都像電影明星。我喜歡露水、月亮、鮮花、蟲子、鳥和魚這些漢字,寫到它們就想到它們,後來我幹脆以它們為創作內容,這樣就有機會多寫到它們。如果沒內容,在稿紙上寫一百個“春”字很像精神病。

我覺得我寫的字也願意被我寫出來,它們像外邊的人來到有林木陰涼的花園逛一逛。從書法說,我的字好也好不到哪裏,但不生硬,不淩厲,不義正詞嚴,比較內斂。這樣,字和字相處起來比較舒服一點兒。那些氣勢淩人的字搞在一塊兒肯定要打起來。有人喜歡以霸氣的字體寫什麼“豪氣”啊,“拚搏”啊,聽著都嚇人,把這些字放一起早晚出人命或字命。

我喜歡寫天空、大地、河流、草木。路在青草的山坡轉彎,竹林裏的小鳥如喉嚨裏含了露水一樣啼鳴,星星趴在銀河的塹壕裏朝這邊看,潭底的遊魚尾巴甩一下才不至於讓人誤以為它們是黑色的石頭。我覺得這些事都是大事,正如有些人認為這不算事。我認真地辦這些事,書寫大自然,這是多大的事啊!粉色小蟲子從樹葉上爬過;草原上的星星好像會在後半夜發出蒙古櫟樹的氣味;貓從灌木裏躥出並回頭看,它肯定沒幹什麼好事;紅瓦因為吸足了雨水而鮮豔;牽牛花像留聲機喇叭,感覺它聽到莫紮特的音樂臉會發燙。我慢慢寫下這些情景,雖然別人覺得這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我一寫就感覺自己是一個辦大事的人。有時路過商店的玻璃櫥窗,稍微看一下自己的身影,有點兒像辦大事的人。

這些字曲曲彎彎地在稿紙上爬行,如同螞蟻的行軍隊伍。作家不就是螞蟻嗎?每天奔波,搬麵包屑做明天的糧食。即使有的作家自感氣勢幹雲,他也不過是文章螞蟻。一個人如果真的氣勢幹雲(幹樹梢已不錯了)就不會去寫作,而去別國侵略了。字被寫好之後,它們會在黑夜裏串門,黑墨水寫的字在夜裏活動不容易被發現。它們像螞蟻一樣爬到別的稿紙或別的文章裏看一看、嗅一嗅,挑挑毛病。字變成螞蟻之後,每個字都像“兆”字,有些像“究”字,這是字裏的大幹部,頭戴珊瑚頂子的冠冕。想到這個事,我心裏很高興,雖無高官厚祿,但有文字螞蟻,它們代表著星空、青草和牛羊。我的書桌可稱“螞蟻窩”,簡稱“蟻窩”。但不可稱“螞窩”,好像我跟螞蟥有什麼默契。

如果你觀察過腳下的青草,會發現一株草長一個樣,草葉的長短、俯仰都不一樣,如中國畫蘭草的撇與捺。草——好聽點兒叫青草,世俗點兒叫雜草——從腳下長到天涯,有山它們能翻山,有河它們過不了河。它們無邊無際,沒完沒了,不怕燒不怕踩更不怕風吹日曬,這是一些卑微的生靈。我之作文雖寫天空大地,卻沒因此得到高度和厚度,我隻是寫大自然。我寫它們是喜歡並尊敬它們,它們不會賞給我錢,因為它們不是企業也不需要廣告。大自然是卑微的,它們隻用自己那一小份——無論是樹是草,它們安靜,比人更有理性。中國古代哲學家把自然界呈現的理性稱之為道,人無論如何也得不到道的。而動植物無一不得道,否則一天也活不了。道是本分、節製、無妄想乃至一切雜念,唯其卑下微小,而得廣大充盈。我的字或者叫文章內容,也可歸於卑微質樸之類,像地上的雜草。如果真像雜草倒好了,隨時隨地可生,也沒人去挖去買去熬湯,去扮演殘疾的盆景。曾有人質問我,你怎麼寫得沒完沒了?我不理解他這問話的含意。難道我不應該寫散文而該賣拉麵嗎?是不是打麻將更符合中國人的人性?然而我不打。要打也打坐、打太極拳。青草不是每年春天都出來嗎?它們不會延遲也不會早到。青草遍地,你看上去多,其實它們不多也不少,隻有那麼多。就像螞蟻看上去多,其實也隻有那麼多。世上不光有青草,還有高大的喬木;不光有螞蟻,還有大象。讓螞蟻和大象各得其樂吧!

你的內涵堅實,你的疆域遼闊,你的才情真摯而豐沛,你的胸襟開展能容百川,你帝國的京城之內有千種文化共聚一堂,而你從容摘取賞玩,還不時能與民同樂,輕鬆地自嘲一番。看到我文學上的兄弟有如此驚人的成就,我在歡喜之餘,也因此鼓勵了自己,原來文學真的也是生命的誌業,不可怠情。

——席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