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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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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李善德便埋頭做了一次詳細計算。民間轉運隊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內衝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無限的動員能力,加上李善德設計的保鮮措施和路線,速度可以提高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達長安!那時候荔枝應該介於香變和味變之間。

不對!還可以再改進一點!

他之前曾聽人說過,可以用竹籜封藏荔枝,效果也還不錯。如果等枝條枯萎之後,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內,再放入甕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還可以改進一點!

他在上林署做了許多年監事,所分管的業務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會組織人手去渭河鑿冰,每塊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鑿一千塊,全數藏在冰窖裏。等到夏季到來,這些冰塊會提供給內廷和諸衙署使用。

不僅長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縣,隻要冬季有冰期的,都會建起自己的冰窖儲冰。

荔枝保鮮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鎮之。可惜嶺南炎熱無冰,隻能用雙層甕灌溪水的方式來做冷卻。而沿途州縣也不可能開放冰窖給轉運隊。

可一旦朝廷出麵轉運,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各地唯有聽任調遣。轉運隊隻要一過長江,便能從江陵的冰窖調冰出來使用。

如此施為,荔枝抵達長安時,庶幾在色變與香變之間,勉強還算新鮮!

可光有想法還不成,具體到執行,涉及二十多個州縣的短途供應,何處調冰,何處接應,如何屯冰,冰塊消融速度是否趕得及,等等,不盡早規劃,根本來不及……

靈感源源不斷,毛筆勾畫不斷,李善德此時進入了一種道家所謂“入虛靜”的奇妙狀態,過往的經驗與見識,融彙成一條大河,汪洋恣肆,奔騰咆哮。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計算,陳子、劉徽、祖衝之、祖暅之在這一刻魂魄附體。李善德的眼睛滿布血絲,卻絲毫不覺疲倦,恨不得撬開自己腦殼,一磕到底,把腦漿直接塗抹在紙卷之上。

當李善德寫完最後一行數字時,已是夜半子時。燭花剪了又剪,紙上密密麻麻,滿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蠅頭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這一份新鮮荔枝的轉運之法,關涉氣候、郵驛、州縣、錢糧等幾大領域,內中細碎繁複之處,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難以想象。從驛站之調度、運具之配置、載重與裏程之換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長安的腳費核算,幾乎每一個環節,都須做到極細密極周至方可。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處思慮不當,便很可能導致荔枝送不到長安。

李善德拿著這本牛毛細賬,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裴耀卿於河口建倉的壯舉。

開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轉運使裴耀卿受命來到河口,先鑿漕渠十八裏,避開三門之險,然後又在河口設置河陰、柏崖、集津、鹽倉諸倉,與含嘉、太原等倉連綴成線,開創了節級轉運之法。三年之內,運米七百萬石,節省運費三十萬緡。從此長安蓄積羨溢,天子不必頻繁就食於東都。

當時李善德也被調入幕下,參與磨算,目睹了裴大使統籌調度的英姿。他從心底認為,比起文辭之士,這樣的君士才堪稱國之棟梁。荔枝轉運雖是小道,比不得漕運,但自己如今能追躡前賢,稍覘其影,足可以誌得意滿了。

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開窗戶,一絲夜風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汙濁之氣。他胸口塊壘盡消,不由得發出一陣長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驚嚇,也紛紛鼓噪起來。嚇得驛長和其他客人從床榻上起來,以為趕上了地震,著實忙亂了一陣。

如今技術上已無障礙,唯一可慮的,隻有時間。

貴妃誕辰是六月一日,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說,最遲五月十九日,荔枝轉運隊必須自石門山啟程,這是絕不可逾越的死線。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給李善德說服朝廷以及著手布置的時間,隻有不到三十天時間。

一算到這裏,李善德登時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時興奮過度,整個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喚來一臉不滿的驛長,牽來一匹好馬,連夜匆匆上路。

這一次,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的雙髀和尊臀,揚鞭疾馳,一把骨頭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轉運那麼快,幾乎要把自己燃燒殆盡。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時末卯時初,他抱住馬頭正昏昏欲睡,忽然一陣清風吹過麵龐。

這風幹爽輕柔,帶著柳葉的清香,帶著雨後黃土的泥味,還有一點點夾雜著羊肉腥膻的麵香味道,令李善德為之一振。嶺南什麼都有,唯獨沒有麥麵,他在那裏待的日子裏,不止一次夢見吃了滿嘴的胡餅、撚頭、餺飥……

李善德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遠方出現了一道巍峨的青黃色城牆。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沿泛出一道金黃色的細邊,仿佛一位無形的鎦金匠正澆下濃濃的熔金,然後隨著時間推移,整片牆體都被金色緩緩籠罩,勾勒出城堞輪廓,整座城市化為一件精致莊嚴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輝。

滿麵塵灰、搖搖欲墜的他,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城市。

晨鼓聲中,東側的春明門隆隆開啟,活像一位慵懶的巨人打著哈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開等候進城的人群,從正在推開的兩扇城門之間躍了進去。他對長安街道熟稔之極,徑直先趕去自己家中。那所歸義坊的宅子,還沒顧上搬遷,夫人孩子暫時還住在長壽坊內。

他一進家門,夫人正在灶前燒飯,女兒趴在地上玩著一具風車。娘倆見到李善德回來,又驚又喜。女兒抱住他的脖子,一直阿爺阿爺叫個不停。

李善德跟女兒親昵了一陣,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顧燙手,直接抓起鍋裏的胡餅往嘴裏扔。他夫人有一個獨到的秘訣,羊肉餡裏摻了碎芹與薑末,還添一勺丁香粉,吃起來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六個,自己在路上幾乎被顛散的三魂七魄,這才算是盡數歸位。

夫人說招福寺的和尚來過兩次,賊頭賊腦,打聽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聲,他們大概也聽到風聲,以為自己不免要死於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積貸的損失。

李善德現在也沒錢還。蘇諒的投資,全數花在了轉運試驗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攢下的那一點點存蓄,還賞給那幾個在鐵羅坑救林邑奴的騎手了。

不過沒關係,今日之後,情況必定大不一樣了。

李善德吃罷早饌,換了一身幹淨官袍,把那卷荔枝轉運法仔細卷成一個劄子,然後昂首闊步出了門,直朝皇城而去。

韓洄此時還未抵達刑部,至於杜甫,他那個兵曹參軍就是個掛名,不可能來上班。李善德隻好給韓洄留了個字狀,先去了戶部。

他所設計的轉運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點就是所費不貲。從嶺南運送兩甕荔枝到長安的費用,大概要七百貫,這還是船底數,就是說,無論運一枚還是運兩甕,至少都要花這麼多。兩甕荔枝大約有四十枚,平均下來一枚耗費高達十七貫五百錢。

要知道,西市一頭三歲的波斯公駱駝才十五貫不到。

更麻煩的是,這個費用是不可均攤的。裴耀卿當年修河口諸倉與漕河,雖然費用浩大,但修成後可以逐年均攤成本。而荔枝轉運之法的諸項用度,譬如馬匹、冰塊、人員、器具、調度工時等等,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還要從頭再來。

若是別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開規矩,從國庫直接提出錢糧就行。但荔枝轉運除了耗費錢糧,還需要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須讓這個差遣進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個荔枝使?”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官員手拈劄子,斜眼覷著下方。李善德恭敬施禮,看來這個“荔枝鮮”的離奇差遣,已經傳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戶部對所有使職都懷有敵意,可天下錢糧,皆歸戶部的度支司調撥,是荔枝轉運費最合適落下的衙署,隻好硬著頭皮闖一闖。可惜無論是度支郎中還是員外郎,他都沒資格求見,說不得,隻好先找到這位分判錢穀出納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劄子:“你這個字可太潦草了,當初怎麼過的吏部試?”李善德賠笑道:“事出緊急,不及謄抄,還請主事見諒。”

老主事不滿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選官有四個標準——“身、言、書、判”,這人相貌枯槁,嗓音幹澀,字又淩亂,身、言、書三條都不合格,至於“判”這一條……他把劄子一拍,數落道:

“你知不知道,從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價腳費是每馱一百斤,每百裏一百錢,山阪處一百二十錢。從嶺南運個勞什子荔枝,居然要報七百貫?當本官是盲的嗎?”

“這是運新鮮荔枝,自與租庸不同。詳細用度,已在劄中開列。本使保證,絕無浮濫虛增。”

“瀘州也有荔枝啊,你為何不從那裏運?難道你在嶺南有親戚?”

“是聖人指明要嶺南的,我這是遵旨而行。”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嶺南商人自願報效,不勞朝廷真的出錢。”

“哼,左手省了錢,右手就得免稅,最後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負擔。”

老主事搖搖頭,一臉鄙夷地把劄子擲下來。李善德見自己的心血被扔,心頭也冒出火來,往前邁一步沉聲道:“這是聖人派下來的差遣,你便不納嗎?”

這招原本百試百靈,連嶺南五府經略使都不好正麵抗衡。不料這主事是積年老吏,對李善德這種人見得多了,他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戶部雖掌預算,不過是奉諸位上官的命令罷了。你去藥鋪裏抓藥,總要醫生開了方子,才好教櫃台夥計配藥不是?有了中書門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盡快辦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個辦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裏的諸位相公鬧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詞,也隻能撿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戶部堂廊,他朝右邊拐去,徑自來到政事堂的後頭。這裏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築,分別為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刑禮房,造型逼仄,活像五個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都省六部,無非是執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李善德隻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

“這個……可有點為難啊。”戶房的令史滿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臉:“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難道還不能向東府遞交堂帖了嗎?”

戶房令史也不多說,親熱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棟聯排的建築:“大使可知,為何這裏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麼多,相公們怎麼管得過來?所以送進中書門下的劄子,都得先通過都省的六部審議,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見,送來我們五房,我們才好拿給相公議。”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劄子送到這裏,得先遞到戶部,由他們審完送來堂後戶房,才是最正規的流轉。”

李善德眼前一黑,這不是陷入死循環了嗎?

戶房令史笑盈盈地站在原地,態度和藹,但也很堅決。李善德咬咬牙,從袖子裏取出一枚驃國產的綠玉墜子,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給妻子做禮物。他寬袖一擺,遮住手上動作,輕輕把墜子送過去。

令史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滿意,便對李善德道:“戶房體製森嚴,沒法把你的劄子塞進去。不過別有一條蹊徑,您可以試試。”

李善德豎起耳朵,令史小聲道:“天下諸州的貢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貯。荔枝的事,你去找他們一定沒錯。”

李善德別無良法,隻好謝過提點,又趕到位於皇城斜對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說他們隻管邦國庫藏,四方所獻的寶貨,請找左藏署。左藏署卻說,他們隻管各地進獻貢物的收納,不管轉運,李善德還得去問兵部的駕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這次幹脆連門都沒進去。那裏是軍事重地,無竹符者不得擅闖,他直接被轟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裏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於奔命,口幹舌燥,那張寫著荔枝轉運之法的紙劄,因為反複被展開卷起,邊緣已有了破損跡象。

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做了那十幾年的上林署監事,其實隻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這個坐落著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複雜,它運轉的規律比道更為玄妙。不熟悉的人貿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