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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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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西道南邊有一處大庾縣,正南即是五嶺之一的大庾嶺。從梅關道北上,這裏是必經之地。縣內群山聳峙,三道嶺壁封住了三麵方向,隻留一條狹長的驛路可以向東通去虔州。

往返此間的行商,隻能沿著山穀底部的水岸前行。驛路逼仄,兩側蒼山相對而立,仿佛隨時要倒下來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裏外的南安縣,視野方才開闊,如雨過天晴一般。是以這一段路,被客商們稱為天開路。

李善德跟隨著試驗馬隊一路馬不停蹄,過韶州,穿梅關,然後沿著天開路朝南安縣趕去。那裏有第二批馬早早等待,輪換後繼續前進。

天開路附近,帶“坑”字的地名頗多,諸如黃山坑、鄧坑、禾連坑、花坑等等。蓋因地勢不平,高者稱丘,低者稱坑。趕路再急,在這一段也得放緩腳步,否則一下不慎跌傷,可就滿盤皆輸。

此時他們正穿過一個叫鐵羅坑的地方,諸騎都把速度降下來。李善德騎術不行,加上年紀大了,這一路強行跟跑下來,屁股與雙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話說出去了,隻能咬牙強撐,靠默算裏程來轉移注意力。

算著算著,李善德忽然聽到一聲尖嘯,似是山中猿鳴。這裏山高林密,偶有猿猴出沒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這尖嘯聲似乎有點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時,林邑奴也發出過類似的聲音。

可他出發的時候,根本沒帶林邑奴啊。

李善德還沒反應過來,又有一聲吼聲傳來,這下子整個山穀都為之震顫。

大蟲?

馬隊的騎手們登時臉色大變。唐人為了避李淵祖父李虎的諱,皆呼虎為大蟲。五嶺有大蟲並不奇怪,可靠近驛路卻很罕有。

李善德嚇得兩股戰戰,但幸虧騎手們都是行商老手。他們一半人拿出麻背弓,開始掛弦;另外一半則掏出火石火鐮,取出背囊裏的駱駝糞點燃。大蟲與駱駝生地不同,前者聞到糞味奇異,往往疑而先退。

外圍又安靜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個黑影從山中躥出,幾下翻滾,衝到山麓邊緣。而一頭斑斕猛虎也從密林中追出來。李善德定睛一看,卻驚得叫出聲來,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這人一改在廣州時的呆傻笨拙,動作極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隻是不知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閃,卻偏要衝入山穀。這裏沒有高樹可以攀緣,也無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蟲卻可以奮開四爪,盡情馳騁。眼見林邑奴要喪生虎口,李善德急忙對騎手們喊道:“諸公,還望出手相救,我這裏每人奉上酒錢一貫。”

按說跟大蟲纏鬥,既浪費時間,還有風險。倘若馬匹受驚把荔枝甕弄翻,那可就虧大了。可李善德總不能見死不救,隻好自掏腰包,心想實在不行,先讓蘇諒把這幾貫錢也算進借款裏。

聽主家發了賞格,騎手們便紛紛下馬,拿著弓箭與短刀,舉著燃燒的駱駝糞靠了過去。他們本以為會是一場惡鬥,不料這隻華南大蟲從未見過駱駝,一聞到駱駝糞味,二話沒說掉頭跑掉了。

李善德縱馬過去,看到林邑奴趴在地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嘴裏不斷咳出鮮血。他以為這是被老虎所傷,連忙扶將起來,正要喚人來準備傷藥,不料林邑奴卻嘶啞道:“不必了……你們須快些走,後頭有追兵。”——發音居然標準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頭霧水。他送個荔枝而已,哪裏來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斷斷續續才講明白趙辛民的計劃。李善德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嶺南一番折騰,竟招致一場殺身之禍。

“他何履光堂堂一個經略使,竟對一個從九品下的小人物下手,這器量比痔瘡還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罵起來。他低頭看了眼林邑奴,對林邑奴告密這個舉動倒不是很氣憤,這人本就是趙書記的奴隸,盡責而已。倒是自己全無防備,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隻是……他既然告了密,怎麼又跑過來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盡忠,乃是我的本分,跑來示警,是為了向大使報恩。”

“報恩?”李善德莫名其妙,他雖沒虐待過林邑奴,可也沒特意善待他啊。

“那一夜,您給了我一碗荔枝酒……”林邑奴低聲咳嗽了幾下,也許是觸動肺部,雙眼開始渙散起來,“好教大使知……我幼時在林邑流浪乞討,不知父母,後來被拐賣到廣州,入了經略府做養孔雀的家奴。我自記事以來,從來隻由主人打罵淩虐、譏笑羞辱。他們從來隻把我當成一隻會講話的賤獸,時間長了,我也自己這麼覺……咳咳。”

李善德見他臉色急速變灰,趕緊勸他別說了。林邑奴卻掙紮著,聲音反而大了些:“您敬我的那一碗酒,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我第一次被當成人來敬酒。可真好喝呀。”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臉上似乎浮現出笑容:“我記得您還說,我們沒什麼區別,都是好朋友。那我得盡一個朋友的本分……”

李善德一時無語。他現在想起來了,當時那林邑奴喝完酒以後,仰天長嘯,當時他還暗笑,這酒至於那麼好喝嗎?原來竟還有這一層緣由。

“我那是醉話,你也信……”

“醉話也好……也好。好歹這一世,總算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了……”林邑奴喃喃道,“我向主人舉發了您的事,然後又偷聽到他們密議要派兵追殺您,所以急忙跑出來提醒您。”

“你這是……這是一路跑過來的?”李善德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赤腳奔跑,翻越五嶺的速度竟會快過馬隊。林邑奴道:“我是翻山越嶺直穿過來,自然比你們走迂回的山路快,這對林邑人來說不算什麼。隻是我沒想到,會被一頭大蟲纏上。更沒想到,您竟然會停下腳步,把它驅走……”

說到這裏,他突然再一次咳嗽起來,極其劇烈,嘴裏開始浮現帶血的泡沫。有老騎手過來檢查了一下,搖搖頭說這是把肺給生生跑炸了,油盡燈枯,沒救了。李善德焦慮地搓著手,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林邑奴睜圓了眼睛:“我這一世入的是畜生道,隻有被您當作人來看待一次。也許托您的福,下輩子真能輪回成人,值了值了……”他忽地努力把脖子支起來,嘴巴湊近李善德耳畔,低聲說了幾句,李善德大驚,連忙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可他再低頭看時,林邑奴已沒了聲息。那張覆滿汗水的疲憊麵孔上,還略微帶著一絲笑意。

何押衙對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個手勢,解下刀鞘扔在地上,隻握緊了鐵刀短柄。因為刀鞘上的銅環,可能會驚動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樹林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燒著,在黑漆漆的夜裏格外醒目。聽不見談話聲,也許是連日趕路太過疲憊了。

不過也無所謂,眼前這些人的底細,他們早就摸清楚了。自石門山開拔之後,他們就一直尾隨著這支馬隊,遠遠隔開二十裏。按照趙書記的指示,他們進入位於江南西道境內的天開路後,才開始徐徐加速,並在黃昏時追上了剛剛抵達鐵羅坑的目標。

何押衙不是個魯莽的人,他為策萬全,特意選擇了對方宿營時發起突擊,不可能有人逃脫。

他們接近到十五步時,何押衙發出了短促的哨聲。樹林裏響起一連串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九名精銳同時攻入篝火圈內。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無一人。不,準確地說,還有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居然是個林邑奴,半倚著樹幹,似乎已經死了。

這人的死狀有些詭異,雙手雙腳的腕處都被短刃割開,四道潺潺的鮮血流瀉出來,洇紅了身下的泥土。從血液凝固程度來看,應該有一段時間了,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

“這不是何節帥家裏的家奴嗎?他怎麼跑到這裏來了?為什麼殺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腦海中浮現出數個疑問。他又看了一圈,沒有其他東西了,便一揮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馬,繼續追擊。天開路這裏的地形,注定了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陣自己跑了,他們追上去也隻是時間問題。

空氣中除了血腥味,似乎還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邊琢磨著一邊往回走,猛然意識到,這是驅虎用的駱駝糞啊!他脖頸霎時寒毛倒豎,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閃過心頭。何押衙急忙轉動脖子,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張額頭有“王”字的斑斕獸臉,正張開血盆大口……

遠遠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錯落,隱隱還有慘叫聲傳來,趕緊雙手合十,念誦了幾句阿彌陀佛,然後才帶著騎手們漏夜前行。

林邑奴臨死之前,叮囑李善德把自己的屍體扛到一處林中,點起篝火,趁血液還流動的時候,割開腳腕手腕。老虎這種猛獸報複心極重,那隻白天襲擊自己的老虎,應該就一直在附近跟著,它聞到血腥味一定會過來。

李善德先用駱駝糞圍著營地撒了一圈,待估算著追兵接近,便把剩餘的幹糞收起來,匆匆離去。沒有了駱駝糞的壓製,那隻傷人巨獸會立刻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份逃脫的血食吃掉。

至於十個經略府的牙兵和一隻成年大蟲誰比較厲害,李善德對這個問題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記住,待日後回來,看是否能找到殘留的骨殖,然後埋頭繼續趕起路來。

過了五嶺之後,馬隊重新找回了趕路的節奏,在驛道上瘋狂地奔馳著。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時候,無奈地掉了隊。他的身體實在經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隻怕會比荔枝先死掉。

好在這一次的路線和次序都已經規劃完畢,騎手們也得到了詳盡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從後麵趕上去,檢視他們留下的記錄。

在第三次試驗裏,李善德根據前兩次的經驗,對路線進行了微調。轉運隊出發時走梅關道,但在抵達吉州之後,將不再繼續北上撫州、洪州,而轉向西北方向,直奔潭州,轉到西京道。這樣一來,既避開了潭州與衡州之間的水澤地帶,也可以比梅關道節約四五百裏路。

馬隊會從潭州西北方向的昌江縣穿過,棄馬登船,循汨羅江進抵洞庭湖,並橫渡長江。渡過之後,再沿漢水、襄河、丹河輾轉至商州。這一路上並無險灘惡峽,隻要水手夠多,可以晝夜劃行不斷,直到商州。然後隊伍將下舟乘馬,沿商州道一口氣衝入關中,一過藍田,灞橋便近在眼前。

這條路的水陸全程是四千六百裏,且避開了大澤、逆流、險灘、川峽、重山等各種險阻,可以說集四路之精華。李善德為了算出這麼一條路來,差點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騰雲駕霧,否則再沒有比這條路更快更穩的了。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騎,走到了基州的章門縣。在一處簡陋的驛館裏,他接到了前方的結果。

五甕荔枝的枝條,從第四天開始相繼枯萎,堅持最久的一甕是第七天。按照預案,騎手們一發現枯萎,便立刻將荔枝摘下來,換用之前的鹽洗隔水之法,繼續前進。

之前測試的結果證明,摘下來的荔枝最多堅持五天,考慮到新鮮度的話,隻有四天。也就是說,用“分枝植甕之法”和“鹽洗隔水之法”,一共能爭取到十一天時間。

試驗的結果,和這個計算結果驚人地相符。最快的一個轉運隊,在出發後第十一天衝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發現荔枝變了味。

李善德收到這個報告之後,不悲反喜。

轉運隊伍沒能抵達長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一個小小荔枝使,調動資源有限。他一路上隻能安排十五個左右的換乘點,平均每三百裏才能換一次馬或者船。單以馬行而計,一匹健馬,每跑三十裏就得飲水一次,每六十裏得喂料一次,三百裏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時間差不多兩刻。換句話說,每跑三百裏,就要有兩個半時辰用來休整。這還沒考慮到同一匹馬跑出一百裏以後,速度便急速衰減。

而且這些騎手皆是民間白身,雖然持有荔枝使簽發的文牒,穿越關津時終究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製約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無法改變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書省出麵組織,便可以把沿途驛站的力量都動員起來,加快更換頻率,讓每一匹馬都可以跑出衝刺的速度來。而且荔枝不涉機密,不必一個使者跟到底,可以頻繁地替手接力。隻要持有最高等級的符牒,理論上可以日夜兼程。